年初三,瞿燕庭前往紫山名筑赴宴。天气不太冷,他穿了件中长款、窄驳头的羊毛大衣,内搭是珠灰色的高领细绒衫。

左手握着方向盘,无名指上的银戒微微闪光,瞿燕庭按一下喇叭,待保姆开门,径直把车子驶入车库。

别墅里飘着香味,是封罐热蒸的佛跳墙,王茗雨在边柜前挑餐具,听见脚步声喊道:“燕庭来了?你个子高,帮我拿一下。”

瞿燕庭过去,将一套金边水晶盘拿下来,说:“这是我去年送您的生日礼物吧?”

“嗯,一直没机会用。”王茗雨问,“昨天回来的?”

瞿燕庭道:“黄昏进的市区,车行不营业,自己擦了擦车,累得我晚饭没吃就睡了。”

王茗雨确实心情不错,像个寻常的母亲:“去看看菜单,想添什么菜还来得及。”

瞿燕庭没给保姆阿姨添负担,茶几上摆着点心盒子,他坐过去吃,顺便拆开带的一瓶酒和一束花。波尔多白葡,工作室合作方送的,鸢尾花是阳台上剪的。

王茗雨把花插瓶,聊道:“采风怎么样?”

“不错,当地风景也好。”瞿燕庭说,“剧本补上空缺再拿给您看。”

花园门口有汽车停下,客人如约而至。瞿燕庭陪王茗雨在门廊迎接,深呼吸了几口,面上端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陆续来了六个人,皆年过半百,都是业内顶尖的老前辈。这些人的身份不单是编剧,也是电影文学学会的副会长,文联主席,艺术办主任。

最后一位姗姗来迟,杜长翰,最早在国营电影制片厂总编室工作,后调到总政文工团,如今是广电协会编剧工作委员会会长,兼视协副主席。

王茗雨热情相迎:“杜老,人都齐了,您是最后一位。”

杜长翰打扮得不似老学究,比较像英伦老绅士,一把修剪整齐的山羊胡,框镜,开口是沙哑的老年音:“年纪大了,动作慢一点。”

浑浊的目光移到瞿燕庭的身上,杜长翰打趣道,“谁家孩子这么俊美,来迎我这个糟老头子。”

王茗雨说:“我徒弟,您忘了?”

瞿燕庭适时伸出双手,他不确定杜长翰是否记得,但他没忘,当年拿优秀编剧奖的时候,曾和杜长翰有一面之缘。

“杜老,新年好。”

杜长翰回握:“那年你拿奖……”

瞿燕庭笑道:“您是总评委。”

进了屋,王茗雨招待大家进偏厅的小茶座。茶烟袅袅,杜长翰却没兴趣,他早听说王茗雨有一套绝版的古籍,想开开眼。

王茗雨大方地说:“燕庭,你带杜老去二楼书房。”

瞿燕庭领杜长翰上楼,书房的桌上摆着一只防尘木盒,里面就是那套古籍,看来王茗雨早有准备。他递上放大镜,道:“杜老,您坐下看吧。”

杜长翰伏在桌上,状似无意地说:“后生,其实我们见过两次面。”

瞿燕庭诚实地坦白:“我没印象,是什么时候?”

杜长翰道:“去年夏天,影视产业变革庆典。”

瞿燕庭恍然大悟,当时他陪王茗雨出席的,只不过那种场合他全程紧绷,根本顾不上留意其他人。

杜长翰说:“你很出众,像电影明星。”

瞿燕庭失笑:“谢谢杜老夸奖。”

杜长翰搁下放大镜,两只苍老的手十指交叉,大拇哥互相绕圈,酝酿出一句以他的地位鲜少说的话:“应该是我谢谢你。”

“怎么会呢。”瞿燕庭道,“杜老,您说笑了。”

杜长翰说:“新翼文化是我小女儿的公司。”

瞿燕庭愣了愣,他冠名的那部偶像剧,出品公司就是新翼文化。默了数秒,他暂放一切猜测,客气地说:“这么巧,令爱年轻有为。”

杜长翰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样讲,我老脸都要红喽。”

瞿燕庭不擅长曲意奉承,也不愿留个铜臭满身的印象,他貌似委婉,实则直白地说:“希望令爱的公司以后能有更好的作品。”

杜长翰隔着镜片审视瞿燕庭,一段漫长的寂静,他在襟内的口袋上摸了摸,想起没带名片夹,于是从书桌上撕下一张便签。

“后生,这是我的号码。”

纸上不是办公室的座机,是一串私人手机号,瞿燕庭不免惊讶:“您……为什么?”

“自然不是让你冠名剧本。”杜长翰道,“我欠你一份情,有困难了就来找我。”

正午宴会准时开始,餐桌挪到落地窗边,晒着阳光,杜长翰被拥在一头的主座。瞿燕庭给大家倒茶水或白葡萄酒,经过王茗雨时,对方按了按他的后背。

写故事的人很能聊,零星灵感便引发无限,一餐饭吃到了三点多。结束后,师徒把宾客送出大门,午后暖和,王茗雨想在花园里走走。

瞿燕庭陪伴一旁,他知晓对方不喜欢应酬,说:“师父,累了吧。”

“还好。”王茗雨问,“和杜老聊得怎么样?”

瞿燕庭站定:“聊到了冠名剧本的事。”

“你知道了?”王茗雨说,“杜老的小女儿是老来子,宠坏了,想借着父亲的光走捷径,找知名编剧给本子抬价,闹了这一出。”

“杜老似乎不认同?”

“嗯,杜老是苦出身,原则很强,年纪大了才溺爱孩子过了头。所以他会记你这份情的。”

瞿燕庭问:“您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搭上他?”

“没错,谁也没有永远待在象牙塔的好命。尤其这个圈子,权利和人际能改变太多,有时候只能等价交换。”

如果这是一笔交易,瞿燕庭得到的远胜于损失的,他说:“您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原因?”

王茗雨笑了:“因为你确实需要磨一磨,人要经历的无奈太多了,风骨什么的寄情给笔下的人物也算一种成全。”

瞿燕庭语塞:“谢谢师父。”

王茗雨拍拍他的手臂:“燕庭,你得来一切太不容易了,继续往上爬吧,这样才不会被掣肘。”

瞿燕庭在草坪上站了一会儿,返回别墅,王茗雨已经上楼休息了。他准备离开,一边穿外套一边从室内进入车库。

刚绕过车头,车库的大门缓缓升起。

曾震外出归来,一只手搭在车窗外面,夹着烟,见瞿燕庭在车库里,他推开门下了车。

瞿燕庭在原地未动:“老师,新年好。”

曾震走过去:“好久没见了,在家多待会儿。”

瞿燕庭说:“改天吧,师父今天挺累的,我不打扰了。”

“有没有喝酒,老师送你。”

“没事,我喝的茶。”

曾震不加掩饰地打量瞿燕庭,像在镜头后面欣赏试镜的演员,扫过五官轮廓,他吸了口尼古丁,说:“瘦了。”

瞿燕庭道:“老师也瘦了。”

“心烦,没胃口。”曾震笑了一声。

瞿燕庭当然不会问原因,说:“阿姨今天炖了汤,老师回去喝一碗。”

曾震却没有走人或让路的意思,扔掉燃半截的烟,用鞋底碾灭,挑明道:“小庭,听说你去岚水了。”

“嗯。”瞿燕庭没对别人讲过,曾震只能是听靳岩予说的,“去采风。”

曾震问:“顺便帮你的男主角处理麻烦?”

瞿燕庭虚握着拳,垂在腿侧,指关节紧紧压着裤缝:“我只是怕影响网剧。”

“是么?”

“毕竟是我的本子,我投的资,万一受波及闹得不好看,也丢老师的脸。”

“那个演员叫什么来着,姓陆?”

“一个小明星而已,不懂事才搞出这种麻烦。”

瞿燕庭说:“靳岩予这下会影响老师的电影吗?”

曾震道:“也不是黄赌毒,上映前大众可能就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瞿燕庭说,“怪我太鲁莽了。”

曾震下巴微抬,身高给人压迫感,道:“我怎么会怪你,但你不要让老师失望才好。”

瞿燕庭驱车离开,经过那幢白色别墅时望了一眼,视线收回擦过指上的银戒,他用力握紧方向盘,狠踩油门。

回到家,瞿燕庭连外套都没脱,拐上阳台跌入小沙发,浑身一寸寸放松。那盆剪过的鸢尾放在矮桌上,无花的枝丫有些可怜。

他一声不吭地坐了许久,久到黄司令忍不住来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捞猫入怀,他粗鲁地揉了揉猫脸,叹道:“下辈子我做猫,你养我吧。”

黄司令很没种,跳下膝头抓紧撤了。

瞿燕庭以一种出神的模样定格在原位。初三,他考虑的最后期限到了,可他却动摇得厉害,或者说,潜在的顾虑从来不曾消减。

陆文对他越好,他陷得越深。

越害怕。

瞿燕庭摸出手机,庆幸有一位让他放心倾吐的对象,打开qq,他第一次含着请求的意味说:有没有时间聊一会儿。

过去几分钟,倒霉小歌星回复:我还没下班,不能聊太久。

社恐小作家:好,因为我不知道能找谁。

倒霉小歌星:怎么了吗?

瞿燕庭思索着,编辑道:你之前跟我说,一个亲密的伴侣比一百个志愿者都有用,我好像找到了。

倒霉小歌星:真的吗?

社恐小作家:嗯,是愿意陪伴我的人,并且能让我快乐的人。

倒霉小歌星:太好了,那你们在一起了?

社恐小作家:没有。

倒霉小歌星:为什么?

社恐小作家:我有一些顾虑,无法决定。

对方没觉得奇怪,只当作婚恋关系中每个人都存在的难处,比如经济条件、家庭背景,倒霉小歌星问:你内心的倾向是什么?

社恐小作家:我不知道……

倒霉小歌星:你想到他,是顾虑带来的担忧多,还是心动的喜欢多?

瞿燕庭攥住打字的手,仿佛要抓住脑海匆匆闪过的画面,一帧一帧,原来他和陆文已经积攒了许多回忆。

他输入道:我喜欢他。

倒霉小歌星:如果没猜错,下定决心采风也是为了那个人?

社恐小作家:嗯。

对方忽然不再回复,瞿燕庭盯着手机,由耐心变得焦灼,他清楚对方的意见未必是金科玉律,但人在没办法时,总是懦弱又心存侥幸地依赖一棵稻草。

社恐小作家:我该怎么做?

瞿燕庭明确地问出这一句,发送后退出qq,并掩耳盗铃地将手机扣在扶手上。约莫十分钟,手机响,他收到了小歌星的答复。

瞿燕庭却没勇气点开看,怕对方让他答允,更怕对方让他放弃。

一直到红日西斜,光线浓艳得如同除夕那晚的烟花,瞿燕庭再度拿起手机,避开未读的消息,打开通讯录滑到陆文的名字。

许是夕阳晃了眼,按下拨通的指尖轻颤。

刚响了两声,陆文接通了,叫道:“瞿老师?”

“嗯。”瞿燕庭应,“在做什么?”

陆文说:“刚回到曹师傅家,晚上要在家里录两个小时,现在抽空收拾下行李箱。”

瞿燕庭问:“回来后,去公司还是回家?”

“直接回家。”

陆文的语气略平,有点蔫儿,听得出情绪不高,瞿燕庭一时间只剩下关心:“怎么了?”

“没事。”

“不方便讲吗?告诉我好不好?”

陆文说:“瞿老师,我想你了。”

瞿燕庭伸手到矮桌上,揪下一片鸢尾花的叶子,指腹捻着叶片,希冀将那些顾忌和纠结全部捻碎。他道:“明天就回来了。”

“但明天我有事情。”陆文顿了一下,“初四是我妈妈生日,每年要去给她扫墓。”

怪不得,瞿燕庭兀自点了点头。

陆文问:“瞿老师,打给我有事吗?”

瞿燕庭缄默着,变薄的叶子掉在地板上,在指尖留下一点绿色。

这个世界上不幸运的情人占据大部分,可能好两个月、半年、一年,最终落得分手收场。如果会分开,那短暂的欢愉是否比较容易割舍?

“陆文,”瞿燕庭轻声问,“你会喜欢我多久啊。”

手机里安静了一下,陆文说:“昨天录节目,我发现古镇上有一家小照相馆,就把曹师傅给咱们拍的合影拿去洗。洗了两张,一张大的,一张小的。”

瞿燕庭听着他答非所问。

陆文说:“小的那张,我放进我的钱夹里了。”

瞿燕庭道:“现在还流行在钱夹里放照片吗?”

“不流行了。”陆文终于有了笑音,“但我和发小有约定,小时候我们拍了合照塞在钱夹里,等到脱单才可以换。”

瞿燕庭用沾染叶绿的手遮住眼睛:“可我没有答应你。”

“我提前用不行吗?”

“你不要耍赖。”

“不耍就不耍,那我认真点告诉你。”

“……什么?”

陆文说:“如果你答应,我们每年拍一张新的替换。如果我得不到你,这张照片我就在钱夹里装一辈子。”

瞿燕庭眼角发热,不知该怨怼余晖还是谁。

“你知道么,”陆文滞后地回答,“我爸这一生只喜欢我妈。”

“陆文……”

“瞿燕庭,”陆文直呼他的名字,“我这一生也会只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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