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快到七点钟时,波拉德赶上一辆公共汽车,前往H.M.最喜欢的餐馆——弗利特大街后方圣布莱德教堂附近的“新手”——与H.M.和马斯特斯共进晚餐;瓢泼大雨仍冲刷着伦敦城。茫茫雨幕不疾不徐,势头未减,仿佛已飞流直下了整整一天。浑身湿透的波拉德警佐登上公共汽车的上层,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又开始研究他的笔记本。

有一份证据他已经读过两次,但他还想一次又一次地重温,直到他领悟H.M.的评论为止——因为H.M.曾颇具热情地宣称,其中包含了几处暗示问题答案的关键点。这份证据并不太起眼,只是万斯·基廷从星期二早上到星期三下午的行踪而已;然而,虽然其中不乏耐人寻味之处,波拉德却找不到任何能预示答案的东西。

首先是男仆阿尔弗雷德·爱德华·巴特利特的证词。波拉德回想着下午早些时候H.M.和马斯特斯在林肯大厦盘问他的场景。阿尔弗雷德人过中年,身材瘦削,头发花白,鼻子稍有点歪,神色平静而乐观。卷入谋杀案的男仆们大多看起来鬼鬼祟祟,此人则不然。他的第一部分证词与霍金斯的证词相呼应,仅仅证明了加德纳关于杀人游戏中衣领别针的陈述确系实情。巴特利特轻松自如地站在房间里,强健而白皙的双手交握着,声音始终平坦无波。波拉德开始梳理讯问过程。

问:(提问者为马斯特斯)——总之,你是说基廷先生的手臂碰到了灯座,然后手枪走火,射出空包弹,击碎了你端着的托盘上的玻璃杯?

答:是的。就在我那只手上方不到一英寸的地方。所以我一失手把托盘摔到桌上了。

问:当时基廷先生离你有多远?

答:差不多和现在你我之间的距离一样。(六英尺?七英尺?)

问:从你站的地方能看到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吗?

答:可以,我能看到,但当时没注意那个方向。

问:所以你也没看见菲利普·基廷先生在那边?

答:没有。

问:后来万斯·基廷先生和加德纳先生干什么了?

答:先吃了晚饭,然后开始喝酒聊天。

问:喝得多不多?

答:多,相当多。

问:那时你还在房间里?

答:是的,他们要我留下来一起喝。我以前当过酒保,什么酒都能调出来。

问:基廷先生是否提起过“十茶杯”?或者星期三与谁有约?

答:不,肯定没说过,不然我会留意的。

问:他是否提到过与他们那群人中任何一位有关的任何情况?我的意思是,任何有助于我们找出杀害他的凶手的情况?

答:在我印象中没什么特别的。他谈起过他们,但没什么特别的。

问: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和他们所有人是不是都相处融洽?

答:是的,非常好。噢,他一度想打电话找德温特太太聊聊,但那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所以我们劝阻了他。

问:他说起德温特太太的时候多不多?

答:和平时差不多。

问:够了,不要兜圈子!关于德温特太太他都说了些什么?

答:他说他恨不能立即和那贱人见上一面。

问:那加德纳先生怎么说?

答:加德纳先生说现在倒还不要紧,但结婚后就该收一收心了。基廷先生说,“有道理,有道理”,然后两人握了五六次手,又干了一杯。

问:会不会他说了什么话你没听见?

答:应该不会,因为直到加德纳先生离开,我都和他们在一起。加德纳先生不肯乘电梯,坚持要走楼梯下楼。那些楼梯弧度很大,喝醉的人不可能徒步走下去。基廷先生说他也要一起去,我也一起去了,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出事,我还担心他们在大厅里就引吭高歌呢。

问:现在来看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二早晨,每位访客、每个电话或每封来信都不能遗漏。那天早晨有信寄来吗?

答:没有。

问:基廷先生是几点起床的?

答:大约十点。我是说,他十点左右醒的,但直到将近一点才起床。他躺在床上,额头敷着一条湿毛巾,呻吟不已。德温特先生到公寓来探望他。

问:德温特先生是几点来的?

答:我想是早上十一点过几分。

问:德温特先生经常来公寓吗?

答:不,那是他第一次光临。

问: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答:不知道。德温特先生到卧室去看他,门是关着的。

问:你没偷听到什么?

答:一句也没听见。

问:但他们会面的气氛似乎十分友好?

答:嗯,是的,据我判断是这样。德温特先生离开时情绪不错。

问:基廷先生呢?

答:嗯,他好像很欢欣鼓舞。

问:德温特先生离开时,你是否偷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答:是的,他扭头用法语对基廷先生说了句话。我想那是法语。我听不懂法语,基廷先生用同一种语言回答了他。

问:还有其他人来找基廷先生吗?

答:没有了,一整天都没有。两点半左右,索亚先生打来电话,是关于一条什么金色围巾的事情。

波拉德注意到,如果说索亚的证词本来还仅仅是一面之词的话,那么至此则完全得到了这位证人的佐证。巴特利特也证实,他的雇主从来没有从索亚那里订购过那种东西,而且一点钟时也自然不可能给索亚打过电话。这一点对古董商人非常有利。

问:基廷先生对此发表过任何评价吗?

答:没有。

问:但他的反应是——生气?郁闷?

答:对,相当生气。

问:然后怎样了?

答:他在公寓里洗了个土耳其浴。浴室里有蒸汽浴橱。那时我才第一次听说他不打算参加当晚德温特先生家的杀人游戏了。我问他是穿正装还是便装,他说无所谓,因为他不去了。

问(H.M.提问):你不吃惊吗?

答:惊讶万分。

问:你认为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答:我猜是因为他和索亚先生在围巾的问题上没谈妥。

问:你觉得这符合逻辑吗?如果有人搞恶作剧,用他的名义订购了那条围巾,并吩咐索亚先生以他的名义寄去给德温特太太,那么他去找德温特太太一探究竟,这种可能性难道不是更大一些吗?

答:我不知道。那和我无关。我只管做好本职工作,对于主人的行动并没多考虑,这样才不会惹麻烦。

问(又轮到马斯特斯提问):那天还有没有其他人联络他?

答:下午晚些时候,五点左右,盖尔小姐来过电话。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当时我正在厨房里为刚洗完土耳其浴的基廷先生调一杯鸡尾酒,他亲自去接电话了。

问: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过的?

答:待在家里。他打发我去买了五六本侦探小说,然后整晚都在看书、听广播。

问:他平时也都这么足不出户?

答:不,但偶尔也如此。

问:最后,星期三——他遇害那天……

答:我正要说到星期三。星期三一早收到的一封信似乎令他激动万分。

问:你看过那封信了?

答:当然没有。不过里面有两把钥匙,其中一把看上去像大门钥匙,另一把只是普通的房门钥匙。

问:你觉得它们是不是贝维克公寓四号的钥匙?

答:现在想来应该没错。这和我毫无关系,你问了我才说的。

问:他采取了什么行动?

答:他一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中午时他说非出门一趟不可。正要离开时——

问:等等,看那顶帽子,灰色的毡帽,尺寸是七又四分之三英寸,里面有“菲利普·基廷”的名字。星期三他离开公寓时戴着那顶帽子吗?

答:不,没有。那不是他的帽子。

问:那他当时戴着什么帽子?

答:什么也没戴。大热天他极少戴帽子。

波拉德记得,说到这里时发生了一场口角。本来他们在菲利普公寓的客厅里讯问巴特利特,其他证人都不在场,但菲利普本人被带来旁听这部分问话。警方问遍了整座大楼的人,最后将搬运工带到公寓里来质证。搬运工声称,星期三午后万斯·基廷乘电梯下楼时,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然而,巴特利特仍一口咬定基廷离开公寓时头上空空如也。

问:在离开自己的公寓之后、乘电梯下楼之前这段时间里,他会不会从什么地方拿了帽子?

答: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能说他和我分开时没戴帽子。无论谁说他戴了,都是谎话。

问:他会不会是从菲利普·基廷先生的公寓里拿到帽子的?

菲利普·基廷:不,不可能。我再说一次,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顶真他妈该死的帽子。

问:星期三中午你在不在公寓里?

菲利普·基廷:不,我和其他勤奋工作的人一样,在办公室。

尽可能息事宁人地打发走菲利普之后,对巴特利特的质询重新开始。

问:现在我们掌握的证据显示,星期三下午早些时候,基廷先生去了贝维克公寓,然后两点十分离开,乘出租车于三点左右回到公寓短暂逗留。他为什么要回公寓?

答:不知道。这就是他的风格。

问:你说“他的风格”是什么意思?

答:我是指他一贯来去匆匆。

问:他回到这里后做了些什么?

答:他进了卧室,把门关上,没几秒钟又出来了。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了什么。

问:当时他戴着那顶著名的帽子吗?

答:是的,实在不怎么好看,加德纳先生还说:“你从哪里搞来这可笑的玩意?”

问:加德纳先生?他也在?

答:对。之前不久他来看看基廷先生为什么没参加杀人游戏,然后就一直候着。

问:基廷先生对帽子的说法是?

答:说了句蠢话。我记不太清。

问:具体说什么了?

答:他说那顶帽子有魔力,还说他必须马上出门。但他让加德纳先生在公寓等他回来,他会带回好消息。然后就又离开了。

问:加德纳先生有没有等他?

答:他一直等到四点四十分左右,几乎要发疯时才走的。

问:基廷先生在公寓时还发生过什么事吗?

答:没有,他只待了几分钟而已。噢,菲利普·基廷先生打来电话,但基廷先生说没时间和他谈,两人小吵了一架,对骂了几句,不过这也司空见惯。

问:他们为何对骂?

答:我想菲利普·基廷先生打算借点钱。之前他已经来过一次电话,是在早上。

问:你能否解释一下,从普兰斯和索恩斯商店花十五英镑六便士买来的一顶普普通通的帽子,怎么会有魔力?

答:我可不认为它有什么魔力。我只是转述基廷先生的原话而已,那是有区别的。

区别太大了。波拉德边思索边厌恶地合上笔记本,凝望窗外永无尽头的雨幕。公共汽车隆隆下坡驶进弗利特大街,似乎正用喇叭声对他表示不满。基廷突然拒绝参加杀人游戏的原因依然是个谜。在波拉德看来,从寥寥几个关键点导出的不在场证明线索几乎无法说明问题,徒增更多疑惑而已。经过搬运工的确证,波拉德已得知罗纳德·加德纳星期三下午确实是在四点四十分左右离开公寓大楼的。如果他即刻赶往贝维克公寓,于五点钟杀死基廷,那需要相当惊人的速度。但是,如果运气眷顾,不间断地换乘地铁,也并非没有可能办到。所有嫌疑人也都无法确凿地排除。

不止波拉德一人怀有这种心情。当他抵达“新手”,在楼上一间安逸舒适的包厢里找到H.M.和马斯特斯时,发现马斯特斯正暴跳如雷。

“所以兰开斯特公寓五号会不会出现‘十茶杯’?”总督察说,“他们今晚也都会到场,对不对?今晚?这个疯子以为他能连续两天蒙混过关?”

H.M.放下正端详着的菜单,从眼镜上方审视着他。H.M.似乎闷闷不乐,忧心如焚地吼道:

“别扯那么远,我还想问这些呢。我说,马斯特斯,你确定这封新的‘十茶杯’信件说的是真话?”

总督察抹了抹前额:“行行好,爵士,真不明白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太失常了,不仅不想问任何问题,也没有丝毫兴趣——好吧,这封信如假包换,就像那几起谋杀一样。下午你蒙头大睡时我都查验过了。我有种预感,今

晚会发生相当恐怖的事情。自从战争爆发以来,我的这种感觉还从未如此强烈过。”

昏暗的小包厢里点着煤气灯和18世纪风格的白蜡烛,暖意融融。就连窗外密不透风、凝重无垠的雨幕也漾出了些许暖意。

“对,我知道。”H.M.说,“那座房子的情况怎么样?”

“兰开斯特公寓五号位于一条狭小却华丽的街道上——好像全乱套了——坐落于帕克街后方。你知道那种房子的,过去那些大宅院被改造成私人宅邸后,就将它们作为马厩和马车房。房子已经空置了一段时间,产权属于海林勋爵。海林勋爵眼下不在伦敦,我们未能联系到他手下的任何人。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申请了搜查证,随时都可以破门而入。”

“空屋!”H.M.暴躁地说,“莫非你想告诉我,今天照例有一拨家具运进去了?”

“不错。而且没人知道是哪家搬运公司。正是如此,爵士,如果你说这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举双手赞同。可你为何如此惊讶?”

侍者把汤端了上来,两人都缄口不言。H.M.大手一翻,又盖回桌上,说道:“因为一点理由都没有,这就是原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除非我对此案缘起的设想完全扑了个空,那就得全部推翻重来了。你肯定会说这种可能性极大。等等,喂,别催我,该死!你采取了什么措施阻止‘十茶杯’故技重施?”

“派人监视那座房子——”

“嗯哼。我好像记得这招你早就用过了。”

马斯特斯瞪着眼:“哦,啊,可是关于我们要对付的这家伙,我们又多掌握了一两条线索。能否请你明示,对一个仿佛隐形的凶手,又能采取什么预防措施?所有出入口都堵上了,我命令手下每半小时汇报一次。一整天都没人接近那座房子。一旦有人把鼻子探进门口,我们即刻便可收网。还不止如此,我们现在可不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撞了。我们已经锁定了嫌疑人的范围。自从早上收到那封信以后,此案的每一个嫌疑人都已处在监视之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掌握之中……”

“那就好多了,孩子。这才像话。”

“我的手下都严阵以待,一旦我获悉有人入内——”他看着波拉德,“你我就马上行动——”

“嗯……那么,”H.M.挠挠下颌,“我也想一同前往。”

“说不定场面会很棘手,对方可能还不止一个人。我巴不得能全副武装,但内政部自然不会批准。出事的时候,英国警察只好赤手空拳、听天由命了。呃!”马斯特斯看清形势,反而释然了,“之前我可没料到真会出大事。信里说的是九点半。这个‘茶杯怪客’可谓行事缜密、一丝不苟。真该死,他怎么就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逃之夭夭?”

显然,谁也没顾得上喝汤,心思都在别处。

“还是很可疑!”H.M.咆哮着搅动汤匙,“喂,你有没有把早上这封信和其他那几封信对照一下,看看是不是出自同一台打字机?”

“恐怕说明不了什么,爵士。记得我曾告诉你:此案中的所有文件,没有任何两份是用同一台打字机写成的。”

“也就是说对方可能是一个组织?”

“随便你吧。今天下午你睡觉的时候——或者静坐或者沉思的时候,无所谓——我又多搜集了一些信息,颇有启发。”

他转向波拉德:“让我们听听你的看法,鲍勃。不妨告诉你,爵士,我派他去肯辛顿拜会德温特太太了。比起我这种老派警察,我想他可能更懂得妥协之道。”

H.M.好奇地转过头,波拉德则摇了摇头。

“我没那本事,”波拉德说,“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连面都没见?”马斯特斯断然怒斥。

“没有,长官。她家里有两位医生、一名护士。我问医生,他们能不能替她作证。医生说她精神受到重大打击,卧床不起,不宜会客;他们会在权限许可范围内作出诊断结论,并且也很清楚规矩。不过我倒是找了那个女仆——星期二下午从索亚的助手那里接过金丝桌布的那个。女仆赌咒发誓说她把包裹交给德温特太太了。德温特太太当时在楼上的起居室里,和某人在一起。”

“谁?”

“问题就在这儿。女仆不知道。直到听见德温特太太在紧闭的门后与人交谈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家里还有别人,女仆没看见任何人走进家门,也没看见任何人离开。德温特太太拉开起居室的房门,接过包裹,又把门关上了。就这样。”波拉德回忆着那座位于花园环抱之中的沉闷房舍,“但德温特太太捎给我一条口信。她说她染病不起,无法与我会见,深表歉意;而且她觉得我长途跋涉却一无所获,要不要来杯上好的热茶提提神?”

H.M.放下汤匙。

“又是花言巧语,嘿?”他问。

“你早该料到了,”马斯特斯恨恨地说,“她百分之百会用这种答复敷衍过去。现在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首先,你那些异想天开的点子,什么有人藏在沙发里、手枪藏在煤气管里,都可以扫地出门了。考特利尔探长几乎已经把贝维克公寓的那间阁楼小屋大卸八块。那张棕色沙发——盖尔小姐说的里面有空间的那张——的空间非常狭小,顶多也就能放一张明信片。该死,我不明白像盖尔小姐这样理智的姑娘怎么会给我们添这种麻烦!”他沉吟道,“至于煤气管,只是普通的煤气管而已。没什么特别。房间里没有其他机关。没有密道,没有射击用具,没有机械装置……

“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们再也无须怀疑杰里米·德温特先生了。他是彻底清白的,不在场证明可谓铁证如山。”

“那么,”H.M.咕哝道,“索亚说基廷遇害的那天下午五点钟,杰里米·德温特正端坐在警察局长办公室里,确有其事?”

马斯特斯的笑容很严肃:“正确得不能再正确了。实际上德温特先生并没和局长在一起,而是在外面一间办公室里求见他;这一点毫无疑问。苏格兰场自己为嫌疑人的清白作证,这种局面堪称凤毛麟角。他的嫌疑已经撇清了,至少澄清了一些事实。”

他靠回椅背上,此时侍者端上来第二道菜——他们根本不想吃——然后俯身对马斯特斯说:

“楼下有给您的口信。”

他们都知道是什么。H.M.掏出怀表,步履沉重的指针正指向八点十五分。马斯特斯离桌的时间并不长,回来时神色平静,甚至颇为可亲。

“做好准备,爵士,”他说,“车已经备妥。有个男人刚刚进入兰开斯特公寓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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