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九点刚过几分时,波拉德警佐正爬上黑糊糊的楼梯,前往H.M.那俯瞰河堤的办公室。这是星期三晚上道别时H.M.吩咐过的;而这天早上他八点就到了苏格兰场。鉴于他这名警佐在这起谋杀案的侦查中担任的角色类似于总督察的秘书,收集可能于夜间传来的消息,并及时将其整理成报告呈递给马斯特斯,自然是他的职责所在。这份包含了若干丑陋事实的报告已经备妥,但马斯特斯仍未现身。

他抵达H.M.的办公室时,发现H.M.也不见踪影。偌大一个昏暗的房间如斯静谧,楼下打字机的响声被挡在门外,仿佛此地与白厅完全隔绝。从散落一地的报纸到烟蒂,处处都是H.M.那散漫作风的痕迹。天气很热,波拉德将两扇窗户都打开。他在屋里徘徊,端详着壁炉上方那幅神情冷酷的富歇肖像。最后他坐到H.M.的书桌旁,点燃一支烟,开始阅读他写的东西。

验尸报告:死者系身中由一支点四五口径手枪射出的两颗子弹而亡。一颗子弹洞穿上枕骨,停留在左眼上方的前额骨处;另一颗由第三、第四腰椎间穿透背部,切断脊髓神经,沿斜上方穿入体内,停留在右肺附近。两枪的击发点距死者身体均在一英寸以内。

枪支检验报告:毋庸置疑,从尸体中取出的两颗子弹均系提交检验的莱明顿点四五手枪(无序列号)所击发。

“就这些。”波拉德大声说,翻开另一页,这是分区探长提交的报告的要点摘录。

家具:七月三十日星期二早上,牛津街的阿特拉斯家具公司收到一封用打字机打成的来信,订购一张可折叠的桃心木桌子;两把配套的轻便椅子;一张面积10×12(英尺)的普通黑色地毯;一幅配有窗帘杆、适合面积为4×5(英尺)的窗户的黑色天鹅绒窗帘。(这和达特利一案中提供家具的并非同一家公司)。信中附有一张十英镑的钞票。买主自称姓“格兰特”。同一天,肯辛顿大街的卡特莱特运输公司收到来信,要求他们前往接收家具并运送至贝维克公寓四号。信中没有钥匙,但门是开着的。家具被放在前厅里。由于阿特拉斯公司出错,要求的两把椅子只送了一把。(卡特莱特公司就是达特利一案中送家具的公司)

敞开的房门外,缓慢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一直下意识聆听着的波拉德此时抬起头。

“打扰了。”一个冷冰冰的,也可能是有些紧张的声音说。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肥胖、样子忙忙碌碌的男人,手臂上托着一顶礼帽。虽然他的灰眼睛略显强硬,但那张圆脸上却是一副养尊处优、温文尔雅的神态。他那稀薄的褐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上了发蜡,极为合身的黑色西服也一尘不染。但他的心绪不宁溢于言表,疑神疑鬼地走进门来,似乎房门上方会浇下一桶水似的,旋即他定了定神。波拉德立刻就认出了他。

“你该不会就是梅利维尔吧?”来者彬彬有礼地试探道,“他们——呃——让我到这里来。我还以为世界上任何事都好商量,想都没想过我这辈子还得走后门从警察这里打听什么消息。请注意,我是那个人的亲戚。真是一塌糊涂。我的名字是基廷,菲利普·基廷。”

“好的,先生,请进。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马上就到。”

“咦,我是不是认识你?”菲利普突然问道,“当然认识,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不,别提醒我——我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长相。如果没有这地狱般的噩梦,我早就一下子喊出你的名字了。”

得知波拉德是一名警察,他似乎有些懊丧,但很快便熟稔地挖掘出他们上次见面的细节;他先套足了近乎,似乎感到心理平衡不少,然后拉过一把椅子紧贴书桌坐下,压低嗓门——如果波拉德现在是和他在谈生意,可得一万个小心。

“这件事糟透了,”他说,“不是吗?”波拉德表示同意。

“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基廷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自己像头猪。”

“怎么讲?”

“哦,昨天万斯出门前我和他稍微争吵了几句。随你怎么说都行,但万斯老和我玩这种游戏,我也尽量配合。这不重要,但你知道,这种事会给你造成多么大的影响。你会感觉非常不好,不停地自责,回忆着最后见到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你都说了些什么狠话——”

菲利普·基廷的悄声细语被一阵风似的卷进门来的H.M.打断了。

他简直是个幽灵,一副特立独行的奸诈模样,波拉德想得出原因所在。H.M.今天没拒绝戴衣领,正相反,除了那顶旧礼帽,他还裹了一整套正装:大礼服,条纹西裤,硬翻领,灰色领带;相当引人注目,却也令他汗流浃背。他如同一辆双座马车扫过屋角,那身影真令人过目难忘。他这副行头俨然极有政府官员的气派;但当他掏出一根玉米芯烟斗,心满意足地点燃、两只脚往桌上一跷的时候,这种效果便难免削弱三分了。

菲利普·基廷低声下气而又万分殷勤地和他打了招呼。“亨利爵士,换了其他任何时候,我都巴不得有幸结识你呢,”他推心置腹地说,“但这件事——唉,正如我对波拉德警佐说的,糟糕透顶。万斯和我虽是堂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谢谢,孩子。嗯,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H.M.左顾右盼,“老布克什么都告诉你了,对吧?我吩咐过,让他想说就说。”

“局长?没错。可不仅仅是万斯死了这么简单。你看,这件事将产生很多后果,”菲利普边吐露心声,边扭头确认门已经关好了,“我常常告诉万斯,他想离经叛道,没问题,反正他也不愁吃穿。我就很受人景仰、品格圣洁吗?不是那么回事。按游戏规则办,无聊的荒唐举动一概敬谢不敏,这才是我的准则。明白我的意思吗?而且,不瞒你说,我已经和普鲁内拉·艾贝丽思特维丝女士——格拉姆贝克伯爵之女——订婚了,知道吗?”他志得意满地补充道,“老格拉姆贝克还——”

“我不是要打断你,孩子,”H.M.从嘴里取出烟斗,“但能否行行好告诉我,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还不知道谁杀了万斯?”

“目前还不清楚。你呢?”

“我无法告诉你具体是什么人,但我知道是什么背景。那是个名叫‘十茶杯’的秘密团伙。”

片刻的停滞后,H.M.放下烟斗。菲利普·基廷异常真诚地注视着他,善良的圆脸上写满忧虑。H.M.似乎有点犹豫。

“非常有趣,孩子。你对这个团伙了解多少?”

“恐怕不多,只有万斯偶尔抖搂的一两条线索,以及我亲眼所见的某些情况。不用担心,我认定那是某种宗教团体。”

“宗教团体?”

“我也说不准。他们好像十分崇拜什么东西,我不太了解。魔法,或者永生,或者时间旅行,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之,其中一条附带的规矩是,任何获准成为成员的人只要经过起誓之类的程序,便可将团体中的任何女人选为配偶。哎,大家都是普通男人,我倒不反对偶尔偷腥,只要行事隐秘就好。可他们也太不像话了!……关键在于,我十拿九稳,那个姓德温特的女人是成员之一。”

“嗯,完全可以理解。”H.M.承认,瞅了瞅自己的鞋,“但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这个团体的规模如何?有多久历史?从什么地方起家?那些茶杯有何含义?用子弹打穿一名成员的脑袋,就能带来永生吗?”

菲利普摇摇头。

“这我恐怕答不上来。我刚才所说已经是经过拼凑整理的结果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万斯已经加入了团体,而且我认为德温特那女人在团体中扮演了主要角色。”

最离奇的地方——波拉德思索着——莫过于这本该难以置信的“十茶杯”故事,听来却毫无异想天开之感。这更佐证了他最初的观点,而且也颇具可信度。万斯·基廷和珍妮特·德温特两人忽然就吻合了那孔雀羽毛图案。他自己就可作证,基廷如何走进放着茶杯的那间小屋,摘下帽子。他自己就可作证,即便在酷热的午后,那个地方也笼罩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氛。而无论其中存在何等诡奇的幻术,铁一般的事实仍不容置疑:基廷将几十万英镑的财产遗赠给了德温特太太。

利用H.M.一言不发的这段时间,波拉德充分权衡了若干种可能性。然后,H.M.拿起烟斗,似有意转换话题。

“你带来了不少爆炸性新闻,小子,”他说,“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考量。你看,我对你的故事完全预计错误。当你说‘你还不知道谁杀了万斯’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准备提出一种全新的解释呢。我还以为你会说凶手是个姓加德纳的家伙。”

菲利普张开嘴,又闭上了。不知为何他似乎浑身不自在。

“不,不。真要命!我没那个意思。至少,我看不出——”

“瞧,我们好像越来越糊涂了。在星期一晚上玩杀人游戏时,你不是告诉弗兰西丝·盖尔,加德纳和基廷吵了一架,加德纳还威胁要开枪打死他吗?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我要知道真相。”

“老天啊,不!”菲利普喊道,大惊失色的模样不像有假,“哎,听我说!把事情弄糊涂的是你。威胁要杀死万斯的不是罗恩。是万斯威胁要杀死罗恩,而且几乎就动手了。我当时在场,所以很清楚。万斯暴跳如雷,吼着要杀死罗恩,他将罗恩逼得无路可退,强迫他认错,然后对罗恩开了一枪,不过我估计他也不想伤害罗恩,真的,因为子弹射偏了,击碎了万斯的仆人巴特利特用托盘端进来的几个杯子。”

“嗯,那就好,没有麻烦,”H.M.说,“只是一个友好的社交之夜,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一晚上,在万斯的公寓。”菲利普眉头深锁,却并无紧张之色,“不过,换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把这当回事了。万斯被激怒时就是个火药桶,他自诩为‘艺术家气质’或是类似的什么东西。我再透露一个小秘密:万斯是个好人,而且在绝大多数方面他比其他人都勇敢果断得多;但他内心深处很害怕枪支。我不知道原因。他宁死也不肯承认这一点,甚至从孩提时代起就拼命要克服这个毛病。也许他激动之下头脑发昏,拿起枪……”

“在我听来此事非同小可,还有,我想听听具体经过。”

“非得让我——”菲利普吞吞吐吐地低头打量一只脚上擦得锃亮的皮鞋,“我的住处刚好和万斯的在同一座大楼里,比他高两层。我们经常出入彼此的公寓。星期一晚上八点,我去探望万斯。没必要敲门,因为门总是虚掩着的。进屋后是一条贯穿整间公寓的走廊。”他顿了顿,“很不幸,我不像有些人那样,旁听语速极快的谈话后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一直很好奇法庭上的书记员是怎么办到的,真见鬼,实在太快了。言归正传,我在走廊里听见万斯正在客厅大吵大闹,最后一句是:‘现在你没话说了吧,还不老实招供!’大体是这个意思。然后罗恩说了些什么,接着巴特利特——万斯的仆人——喊道:‘老天在上,先生,当心!’然后,‘砰!’枪声响起,随即是玻璃杯粉碎的声音。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我……呃……悄悄走到客厅门口看了看,万斯面对着我,手中有支手枪;罗恩的样子非常可怕,而巴特利特端着托盘站在一张小桌旁,托盘里是一瓶酒,还有几个四分五裂的玻璃杯。房间对面是霍金斯——负责给餐桌上菜的仆人——从门外把头探进来。每个人都如同蜡像般呆住了。”

“了解。然后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事实上,”菲利普变得十分亲切,顿了片刻,“你也能体谅我的立场,”他声调一变,天真无邪地大喊,“万斯想特立独行并无不妥。但如果我被卷入任何争吵——纠纷——诉讼——普鲁内拉的父亲会说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你忙不迭转过身,蹑手蹑脚溜之大吉?”

“简单说是没错,你也能体谅我的立场嘛。我决定不过问这件事,和我没关系,言多必失。至少我持这种看法,所以我决定,”他既满足又有点精明地说,“我决定在所有相关人等面前都当个老好人,除非有人向我提起,我绝不主动谈及此事。后来也没人找我。当然,我觉得有必要稍稍提醒一下弗兰西丝·盖尔。她是个好姑娘,亨利爵士。德温特举办游戏当晚,我觉得应该给她点暗示,解释为什么万斯没来——”

H.M.注视着他的目光有些怪异。

“——结果却把她吓得魂不守舍,”他评论道,“我估计她凭借丰富的想象力,仿佛看到了二十步之外海德公园里的枪口。你称得上老于世故,孩子,这是她对你的评价。那么,这场争吵是因弗兰西丝·盖尔而起,对吗?”

“据我所闻确实如此,”菲利普干巴巴地答道,“万斯说话的时候我肯定听到了她的名字。”

“那么你的堂弟万斯吃醋咯?他想让加德纳‘招供’与弗兰西丝·盖尔

有关的某些事?”

“我可没这么说,”菲利普平静地反驳,“我不知道原因。之所以提到她的名字,纯粹是另举一例说明万斯的‘脾气’。弗兰西丝是个非常可人的姑娘,每个人都会这样评价她。”他靠回椅背,轻叩手指,“不,你不能把这场争吵扯进案件中去。你应该去追查‘十茶杯’,如果能查到的话。凶手失踪这条诡计——是最最令人头痛的。当我听说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下午案发的时候,我正在多切斯特参加一场鸡尾酒会。失踪的凶手肯定玩了什么把戏,和那茶杯有莫大关联。要我说呀,用的是藏在房子里的某种机械装置。”

“再次说明,不是我想打岔,”H.M.说,“但依我看这场争吵可不能轻易放过,孩子。嗯,不行。照你的说法,加德纳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可别产生错误印象,”菲利普急忙辩解,似乎迫切要表明自己没说坏话,“罗恩为人很有分寸,如果他愿意保持状态,早就成为一名伟大的板球选手了。但我曾严厉地告诫他,喝太多威士忌就别想保持好眼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甚至还写过一本出色的游记,至少口碑很不错——”菲利普高兴地笑了——“我常常追问他是谁替他捉刀代笔的。还有,他的理财技能只怕令人不敢恭维,所以大部分家底都败个精光了。但话说回来,我真的看不出他和这起谋杀有什么关系。只有一件事我捉摸不透——”

“那支枪,嘿?”

“看来你也注意到了。”菲利普的声调微微一变,“嗯,没错——那支枪。亨利爵士,星期一晚上万斯用来向罗恩射击的那支枪,和凶手用来杀害万斯的枪是同一支。”

“你确定?”

“确定。我在罗恩家里多次见过那支枪,它太醒目了。那天晚上我探头观察万斯公寓的客厅时,当即就认出了它。客厅里光线并不充足,只有桌上亮着一两盏台灯;但万斯站在台灯旁边,灯光正照在手枪上。当然,我什么也没说。我也不敢保证我的印象有多深刻。再说,罗恩总不至于愚蠢到用他自己的手枪杀害万斯吧。不过,我想好歹有必要质询一下。枪是罗恩的,他的确把它带到德温特家里去了。他的确把它带走了。而他又是现今所知最后一个持有它的人……”

“等等!”H.M.咆哮道,冷不丁在椅中猛地直起身,菲利普吓了一跳,“好好想想你说的话,孩子。认认真真回忆一下,别把这一点和你说的其他问题弄混了。你确定玩杀人游戏当晚,加德纳把枪从德温特家里带走了?”

“是的,当然。如果你不相信我,问问小本杰明·索亚便知。”

H.M.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H.M.只呆呆地发愣了一瞬,便伸手拎起话筒,对着它大发牢骚。然后他的表情又凝固了,接着放下话筒,站起身来。

“孩子,”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对菲利普说,“我还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能否到楼下的房间等候十分钟,然后我去找你?那间屋子很舒适。外交部那群人都在那里等着呢。我准备了《浪漫的巴黎人》以及他们喜欢的各种读物。谢谢!棒棒糖女士!”

菲利普·基廷顺从而又有点疑惑地出去了。H.M.转向波拉德。

“是马斯特斯的电话,”他面无表情地解释说,“他从斯特里汉姆的恐怖兜风之旅归来。这还不算,他还带来了弗兰西丝·盖尔。你知道吗?看样子她想告诉我们和一张沙发有关的某些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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