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竟是孔师?!”几句话的功夫,二楼已经安静下来,一位穿着风雅的老先生走到台前,吟唱起著名的祝酒词来,这也是元宵文会的固定礼仪了。

章元敬有些好奇的朝着苏守则看去,后者解释道:“这位老先生便是闻名天下的孔大夫子,虽未入朝为官,但却是天下文人的榜样。”

他这么一说,章元敬也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了,自从出了一个孔子,孔家在文人之中的地位向来是斐然不同的,前朝时期,孔家还出了几任宰相。

大兴王朝建朝之后,开元皇帝似乎颇为忌惮孔家在文人之中的影响,从此之后孔家再未有人入朝,只是背负着大儒的名声罢了。

这位孔大夫子便是孔家如今的家主,同样也是历经三朝的元老了,年纪大了之后,这位老夫子便鲜少出现在人前,没想到这次飞鹤楼居然能请到他来。

看见孔师之后,其他人倒是不奇怪守门的人是那两位了,对比这位大佬确实是不亏。

孔老夫子人老中气却足,祝酒辞的话音落下,厅堂之中就到处叫好,似乎都为他的文采所拜服,一个个露出如痴如醉的模样。

安从容是个促狭的,压低声音对他们说道:“叫什么好,拍马屁也不是这么来的,这不是把人家孔师当成了街头艺人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一刻就得打赏了呢。”

章元敬差点没一口热茶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一看苏守则,这位也是一脸尴尬,显然也是被安从容的一番歪理邪说弄的哭笑不得。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比了个住嘴的手势,“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安从容耸了耸肩,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瞧瞧,本性暴露出来了吧。”

苏守则轻咳了一声,笑着说道:“章弟说的很对,从容兄,小心祸从口出。”

安从容却不在意的说道:“除非你们俩出卖我,不然谁会知道咱们的悄悄话。”

章元敬与苏守则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有这么一个损友在实在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也幸亏安从容是个知道好歹的,也就是私下吐槽一番罢了。

孔师也是字字珠玑,只是经过安从容的话,章元敬和苏守则都不能全心全意的听,偶尔听见叫好的声音,脸上的神情都古古怪怪的,显然是受了影响。

相比起他们,另一头的朱举人等人倒是兴奋的红光满面,显然对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儒十分庆幸,若是放到现代,下头绝对是挤满了疯狂粉丝。

孔师并没有宣讲很久,很快就宣布文会开始,换成了楼下那两位门客来主持,章元敬也是这会儿才知道,这两位都是国子监的讲师,说话刺人的那位姓侯,爱打圆场的姓丁。

侯讲师扫了一眼人群,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试题来,偌大的一幅字悬空而起,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上善若水,德行天下,尔若为官,德与行孰轻孰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章元敬总觉得这位侯讲师多看了自己几眼,但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侯讲师并未看过来,想来也是,今日人那么多,侯讲师也不一定能记住自己。

侯讲师挂好了试题,才说道:“一盏茶的时间,尔等可先破题,若有意者,可上来一战。”

感情这次的文会还有几分新意,飞鹤楼直接出了试题,让到场的学子们来辩论,到时候无论结果如果,总比毫无目的的文会有意思多了。

安从容最是个坐不住的,这会儿看了题目,就忍不住说道:“德行德行,自然要讲究一个德行合一,哪里来孰轻孰重,这不就跟要把人跟影子分开似的吗。”

苏守则却笑着说道:“正是说不清孰轻孰重,飞鹤楼才会选了这个题。”

章元敬一想,觉得也是,若是个毫无异议的题目,到时候出来的必定又是一番歌功颂德,飞鹤楼的主旨是为了皇家选拔人才,自然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文会。

这边苏守则思虑了几分,转头问道:“你们且说说看,德行德行,德与行孰轻孰重。”

章元敬想了一下,便说道:“若是为民,自然是德为重,若是为官,还是行为重。”

苏守则抿了抿嘴角,抬头朝着他看去,悠悠然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想法,倒是正好与你相反,若是为民,行可为重,若是为官,非得有德。”

安从容挑了挑眉头,笑哈哈的看着两人,指着他们说道:“得得得,你俩这想法截然相反,可见一见如故也无甚大用,别等这场文会结束,你俩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苏守则却笑道:“辩论是辩论,朋友是朋友,我想章弟必定不会计较的。”

章元敬也觉得如此,当年辩论会的时候,正反双方在台上吵得头破血流,下了讲台还不是相互聚餐,有些人还能成为朋友。他并不觉得一场简单的辩论会影响到他们的朋友关系,便瞪了一眼安从容,说道:“别污蔑我们的友情。”

安从容摊了摊手,这时候第一个人已经迫不及待的上去了,好巧不巧的,他的观点与苏守则相似,也觉得为官之道,德之一字是最为重要的。

能上二楼来的学生都有几分才华,这位上台之后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一时之间说的太下的人频频点头,许多人自然而然的被他带着走了。

就连安从容也忍不住说道:“守则,这人的口才几乎能赶得上你。”

苏守则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转而问章元敬:“要不要上去试试?”

章元敬也慢慢喝着茶,但笑不语,如今时间还早,上去几乎是被人挑毛病,他才不会赶着上台,多听多看才是正道。

辩论的精彩之处就是有来有往,很快,觉得行更为重要的人上台了,但相比起来,不管是文采还是口才,这个人都大大不如,更加糟糕的是,他自己的跟脚也不是很稳当。

苏守则摇了摇头,说道:“此人已然输了,用不了多久就得下台。”

果然如他所说,没一会儿,在台下频频发问之下,那人脸色难看的下了台,在他下去之后,还有人骂道:“哗众取宠,真是没啥本事。”

幸亏行之一派也不是没有人,这个人被打了下去,又有下一个上台,比起前一个来,这位学生口齿伶俐,没理的地方也能说出几分道理来,是个歪理邪说的好人才。

即使如此,中州普遍以德治天下,大部分学子的观点还是以苏守则相同,偶有不同的,也拿不出什么真材实料来,一开始听着似乎有道理,但却经不起敲打。

与之相反,德之一派人多势众,还有许多道德典范可以引经据典,实在是占据了大大的优势,慢慢的,辩论便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最后,一个德派的学生意气风发的问道:“谁敢来辩?速速上台。”

苏守则微微一笑,挑眉看向章元敬:“章老弟,现在到时候了没有?”

章元敬喝下最后一口茶,拱了拱手站了起来,朝着高台走去,他一上台,台下微微一静,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大喊了一句:“这文会,可不是长得俊就有用的。”

章元敬微微挑眉,朱红色的衣裳衬托下,颇有几分花间树下拈花一笑的绚烂感觉,他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夸赞。”

那人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句:“我可没有夸你。”

章元敬却说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长得俊,好歹也算是一个优点吧。”

小小少年郎含笑应答,从容大方,倒是赢得了不少人的赞赏,那人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眼看章元敬一上台就抢走了所有风光,对面的学子喊道:“废话少说,你可有话说。”

章元敬点了点头,答道:“自然是有。学生请问,若有一人在朝为官,秉性清正,为人廉洁,性情刚直不阿,上孝顺父母,□□恤百姓,不与恶官同流合污,洁身自好,严于律己,生活俭朴,那么此人,可算是有德?”

对面的人微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提了这么一个例子,毕竟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为了他们服务的。他眯了眯眼睛,暗道这个人还是太嫩了一些,朗声笑道:“那是自然,他不但有德,还是应该大大表彰的好官,大清官。”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位清官,好官,在任期间无所作为,因为过于刚正,与当地豪绅两相对立,互不让步,反而导致当地民生困难,百姓食不果腹。他虽能与百姓同苦,甚至下地劳作,却依旧无法让治下百姓填饱肚子。”

对面的书生已经觉得不对劲,正要反驳,却听见章元敬继续说道:“一日日过去,清官无能为力,大肆惩处乡绅,却不得法,反让当地动乱,百姓颠沛流离。”

“他虽两袖清风,父母却差些饿死,不得已杀子侍母,祖母得知之后却哀痛自决,妻子随之而去,空留他白得一个好名声,此人,无行有德,可堪为官,可堪为子,可堪为夫,可堪为父,可堪为人!”说到最后,章元敬声色俱厉,让对面的人连连后退无法接招。

“为官者,当上报君王下恤百姓,巧用智慧由君及民,热爱人民冷拒权臣,廉洁从政节俭自律。若只有一个德字,无才无行,让此等人为官,不只与国无利,反倒是害了他治下之民,平白让百姓遭受庸官之苦。”章元敬字字铿锵,竟是以一己之力将局面扭转过来。

对面的书生脸色惨白,只觉得脑中一片乱麻,竟是无法理出头绪来,在气势上他已然败了。忽然,原本只是旁观的侯讲师忽然开口说道:“按你这般说法,若是无德之人,能让治下百姓获利,那也是个好官了?这样一来,岂不是人人都谋一己私利。”

章元敬却狡黠一笑,说道:“学生从未如此说,但还请问大人,若有一人,满腹计谋,只想着升官发财,偏偏为此用尽心思,为了考评能拿一个优,他想方设法,让治下百姓日渐富裕,为了有一个好名声,他克制自己与家人,强压心底的欲望,一日日过去,他治下百姓安家落户,兴兴向荣,那么此人,可堪为官?”

侯讲师冷笑一声,骂道:“只做表面功夫有甚用处,你怎么就知道,此人升官发财之后,还能做到如此,若是养出一个国之蛀虫来,岂不是害人害己。”

章元敬摇了摇头,说道:“在下确实不知,那大人以为,各地百姓想要的是何种好官?”

侯讲师噎住了,狠狠瞪着章元敬不说话。倒是他旁边的丁讲师笑呵呵的开了口:“这小儿郎倒是有几分急才,只是你再想想,有德之人,未必无才,无德之人,何尝有行。方才的话,不过是你假设出来的罢了。”

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都开口叫好,纷纷喊道:“不错,有德之人,怎么可能会无能到那种程度,无德的家伙,又哪有那么多的好心。”

“就是,刚才差点被这个家伙带到了沟里头,哎,我早该想到的。”

“是啊,无德行的人,哪里会为百姓做好事的,必定不是好官。”

“……”

几番议论下来,丁讲师暗自得意,转头一看,却见侯讲师脸色铁青,再一看,后头的孔大父子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章元敬的眼中带着几分奖赏。

丁讲师心中咯噔一下,再回想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顿时想到不对劲来。

果然,下一刻,章元敬已经朗声说道:“不错,确实如此,德行乃是一家,何尝能够分开,不过今日论题既然是要分开,那就只能假设了。”

丁讲师暗叫不好,正要开口,却被侯讲师拉了一把:“大势已去,别自讨没趣。”

章元敬还在说道:“若德是德,行是行,假设就会如此,德行相比,学生还是觉得大家都能看见,都能受益的行比较重要,老百姓要的,是实惠,而不是某些人流传千古的名声。”

“德之一字,太过深远太过唯心,学生拙见是看不透的,若能有人德行合一,自然绝好。”

“说的好。”忽然,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众多学子纷纷抬头,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翩然而至,虽然穿着常服,但他身后小心跟随的人还是透露了他的真正身份。

两位讲师脸色一变,立刻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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