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若原地滴溜溜转了两圈,扣上皮帽转身就跑。楚海洋一把扯住他:“去哪儿?别信你乖觉点儿!”

“行,”夏明若立刻摆个标准投降姿势,席地而坐:“哥们儿是从小乖觉到大的,你说东,我绝不敢往西。”

转变太快,楚海洋满心起疑。可起疑也没办法,嗷嗷叫的钱大胡子连推带搡要把他弄赚他只能不住回头:“你呆着!别动啊!呆着!!”他呼唤大叔:“舅舅――!舅舅――!你看着他!”

夏明若连连点头,结果等人一走远他就跑了,跑得还太急,不小心栽了个大跟头,吃了满嘴的沙。大叔赶到拉他起来,见其唾得正起劲便有些幸灾乐祸,关切地问:“好吃么?”

“呸呸呸呸!呸!”夏明若抹嘴:“香,一股骆驼味。”

大叔大笑,扶着他说:“赚咱俩加快速度,起风之前还能回来。”

夏明若倒站住了:“咱们去哪儿?”

“四处转转,东西丢了还能傻坐着?”大叔说:“没事,据我经验,现在离真正的黑风暴还有一阵子。”他指着最近的沙丘说:“到顶上去,昨天我告诉豹子说是个古墓,你知道的嘛,豹子向来连睁眼瞎话都信。”

“不谋而合啊,”夏明若了裹紧军大衣紧跟他:“我也觉得老黄就在这个方向,好歹养了十年的猫了,行为模式我一清二楚。”

其实行为模式这种东西很难说,比如此时的营地中,老黄正从炊事员古力姆的挎包里往外钻。

古力姆拎着老黄的后脖子,憋足了力气在它脑袋上练弹指功:“阿、阿囊死给!猫第二声~~的么找死!!我佛说两根胡萝卜子这~~~~么重!?原来都四你的缘故!!”

老黄波澜不惊地忍受着,因为它是一只做大事的猫。

至于豹子,更是哪儿也没去,只不过和睡袋一起被沙子埋了。十几分钟后他们重新团结回楚海洋周围,后者才惊觉大叔与夏明若已经不知去向。

相比古荒大漠,这样的沙丘小得可怜,高度也不值得一提,可真要凭着人的脚力往上爬,又是要命地艰难。尤其是大风呼啸黄沙流动,夏明若平衡感不好,几乎是一步一跌,大叔只能解下腰间的麻绳,把两人系在一起。二十分钟后两人到达坡顶,张望着近在咫尺的雅丹群。

大叔指着百米外的峡口说:“昨天晚上本来想在那儿扎营,但向导们坚决不同意,因为两面沙崖太陡,而且也不是必经之路。明若你是没来过沙漠,其实风沙比什么汽车坦克都要厉害,真是压死人不含糊,你看咱们脚下,刚踩的沙坑,小半米深,可眨眼就被抹平了。”

夏明若仍然在唾沙子:“呸……哎哟,嗓子都痛……好歹出发前我还花了半个晚上把《土壤学》和《沙漠研究》看了……”

“咿!纸上谈兵!罗布沙漠啊,那冬天就是和塔克拉玛干不一样,和内蒙那边的也不同,风特别大,”大叔摆摆手:“行了,回去吧,看样子扑空了。”

夏明若弯腰不停咳嗽,怀里的手电掉了。

话说这人全身上下也就这只手电值钱,光束集中,且照程极远。原本属于学校里的俄文老师,往上可以追溯到抗战胜利后苏联红军控制东北时期。他捡起手电来无意间拧亮,峡口附近便有东西一闪而过――也就是那么零点几秒,却叫两个人都看见了。

“反光?”夏明若不确定地问大叔。

“拿来。”大叔接过手电,再细细一瞧,又什么都没有。

两人各自愣了一阵,随后不约而同地往峡口方向冲。大叔边跑还边有意见:“想不到你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夏明若冤枉死了:“舅!我栓在你身上呢!!”

“哦!哦!”大叔赶忙停下,夏明若一时刹不住撞在他后背上,两人稀里哗啦一口气滚到了沙丘底。再爬起来,夏明若灌了满鼻腔的血,他使劲地捂着,鲜血便沿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黄沙上,结成一个个暗色团块。

大叔托着他的下巴让他仰头:“年纪轻轻,倒病怏怏的!”

夏明若最不爱听这话,瓮声瓮气地反驳,大叔用脏得结了板的衣袖替他擦血,左右开弓动作颇为粗鲁:“我说乖乖,舅舅可比不得海洋,忍着些。”

夏明若被他擦得满脸生痛,嗷嗷叫着说行了行了,心领了。

大叔便空出手来解绳子:“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夏明若含糊地拒绝,表示沙漠广袤,掩藏有大量的古代人类活动遗迹,散落文物之多,相当惊人,碰见不捡,那叫瓜娃子。

大叔说:“我还真没骂错你。”

夏明若催促他快赚一会儿又问:“这血怎么止不了啊?”

大叔指指鼻子说:“因为里面有沙,被沙子磨着哪有不出血的道理。”

夏明若咕哝偏巧我就是鼻粘膜最脆弱,算了,不想它就得了呗,舅舅快走。

说也奇怪,一下沙丘,就有股横风推着他们跑,两个人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好容易才到了峡谷口,要不是穿得厚重,早就报销去半条命。一路上大叔都亮着手电,那宝贝仿佛轻易不肯露出真面目,反光点时隐时现,近到跟前,又看不见了。

大叔将手电咬在嘴里,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沙里迅速地插着,夏明若也顾不得什么血了,观察得极为专心致志。大叔缓慢地向前移动,突然刀尖隐约传来“叮”一声,似乎碰见什么硬东西。

大叔扔了匕首就往下挖,只挖了不到十公分,无比郑重地举出了一只白酒瓶子。

酒瓶子上标签仍在,正面:大救星二锅头,63°,北京。通县,国营大柳树乡小黄庄东方红酒厂;反面: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大叔心潮澎湃:“奇迹呀夏明若小同志!我们竟然在罗布沙漠的腹地找到了一只白酒瓶子,还是空的!”

夏明若也很动情:“这是来自家乡的酒啊!我仿佛听见了我爹那无比亲切的声音:‘明若啊,今天逃课吧,咱爷俩出去玩吧’!”

两人无比愤怒地将酒瓶子砸得粉碎,站起来要往回赚夏明若却发现了不对劲:“舅舅,那是什么?”

大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一股黄烟从瀚海般的沙丘后蓦地升起,旋入天际,夏明若说:“大漠孤烟直。”

大叔的脸瞬间褪了色:“你还有心情背诗!那是风!黑风暴――!!!”

只在夏明若瞪大眼睛的一当儿,纳烟蓬的散开,如冲天巨龙卷起万吨沙石雷霆般地杀来,刹那间天昏地暗,浊涛滚滚,狂沙如幕,夏明若看得傻了,大叔拉起他便跑。

也只跑出几步,天边的黑浪便翻了过来,如一口大锅扣住了人。浪头携着尖厉的呼啸,带着寒气,夹裹着卵石沙粒以及一切它所能扫荡之物,鬼哭狼嚎,排山倒海,从夏明若和大叔头上滚过,把两人猛然推倒,压趴,将子弹般嗖嗖飞行的沙粒劈头盖脸地打在他们身上。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大叔的脸上痛得就像鞭子在抽,他摸到夏明若的胳膊,立刻把他拽过来,打开手电一照,发现这小子倒他妈的手脚快,满脑袋蒙得严严实实。

“明若!”大叔对着他的耳朵喊:“站起来!跑――!!!”

夏明若勉强支起身子又跌倒:“往回跑??!!”

“不――!”大叔喊:“顺着风跑!逆着风是要死人的!”

大叔咬牙拉他起来,奋力迈开脚步:“跑――――!!”

夏明若眼睛完全不能睁开,他觉得似乎正踩着波浪上,甚至控制不了自身,这一波一波的狂浪抛着他往上翻,推着他往前冲,然后把他扔进流沙中埋葬。

几乎是绝望之际,大叔却喊了一声“天助我也”,夏明若被他拉着掉进了一个大坑,扑簌簌直摔到底,人都摔懵了,吓得大叔给他掐了半天人中。

夏明若扯掉面罩,还有些木呆呆的,他感觉风小了许多,便问:“这是哪儿?”

大叔说:“我也不知道。刚才那阵风把我们吹进了雅丹群,雅丹地带纵横,跟迷宫似的,咱们现在大概在哪个深沟里吧……哎哟我也管不了了!真是谢天谢地!”

夏明若仰头,借着手电光看见风暴仍在咆哮,与高高的沙崖贴肩而过。

“真像是死过一回似的。”夏明若喃喃:“上回在云南娘娘墓里遇见涨水,现在想起来真是小意思。”

大叔摆手说:“往后你就知道了,其实都是小意思。人生百年总有一死,躺在棺材里,那叫大意思。”

夏明若说舅舅你思想反动了啊,不经常进行政治学习吧。

舅舅说我倒是想,就是没人肯教啊。

“行了,别废话,”他说:“抓紧时间休息,你也不腿软,我这把老身子骨早就撑不住了。”

夏明若也不是什么安分人,东张西望突然又喊起来:“那是什么?”

大叔看也不看躺下,去满头的沙:“风呗。”

“不是,”夏明若拼命摇他,急急说:“你快看!海市啊!”

“啥?!”

夏明若说:“海市蜃楼!”

大叔翻身坐起来,看了一会儿便压着夏明若的头让他匍匐在地。

“那不叫海市,”他轻声说:“那叫过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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