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4月

沃尔特回绝了她的示爱,这伤害了她,也让他很难过。他们很般配,因此莫妮卡弄不清为什么他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早春的一天,风和日丽,沃尔特与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在她父母位于柏林的别墅花园中散步。房子很气派,花园非常大,里面还有网球馆、打保龄球的草坪、驯马的骑术学校,以及一个有秋千和滑梯的儿童游乐场。沃尔特记得自己小时候来过,以为这里就是天堂。但眼下它不再是一个田园诗般的游乐场了。除了实在太老的马,其他马匹都被军队征收了。一群小鸡在露台宽阔的石板上乱啄乱刨。莫妮卡的母亲还在网球馆里养了一头猪。山羊正在啃食保龄球草坪,据说伯爵夫人亲自给它们挤奶。

不过,老树即将萌发新叶,阳光正明媚,沃尔特穿着背心和衬衫,把外套搭在肩膀上——这个样子肯定会让他母亲不快,但她眼下待在屋里,正跟伯爵夫人聊天。他的妹妹葛丽泰刚才还跟着他们一起溜达,没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溜掉了——这又会让母亲大为不悦,至少理论上如此。

莫妮卡有一只叫皮埃尔的狗。这是只纯种狮子狗,腿很长,十分优雅,浑身长着铁锈色的卷毛,还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让沃尔特感觉它有点儿像莫妮卡,当然她更美。

他很欣赏她对待这只狗的方式。她不像小姑娘一样宠着它,也不乱喂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跟它说话。她只是让它跟在她的脚边,偶尔扔一只旧网球让它去捡。

“俄国人真是让人失望。”她说。

沃尔特点了点头。利沃夫王子的政府宣布他们将继续战斗。德国的东部战线并没有得到缓解,也就无法支援法国战场。战争还会拖下去。“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利沃夫政府垮台,政权由和平派接管。”沃尔特说。

“有这种可能吗?”

“这很难说。左翼革命者们还在要求面包、和平与土地。政府已承诺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制宪议会,但谁会赢呢?”他拿起一根树枝为皮埃尔扔出去。狗飞奔过去捡,然后自豪地把树枝叼了回来。沃尔特弯腰拍拍它的头,直起身时发现莫妮卡跟他靠得很近。“我喜欢你,沃尔特,”她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他,“我觉得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他也有同感,并且心里清楚,如果现在吻她,她会同意的。

他往旁边迈了一步。“我也喜欢你,”他说,“我还喜欢你的狗。”他笑了笑,显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但他还是看出她受了伤害。她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作为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孩,刚才她的表现已经算非常大胆了,可他拒绝了她。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莫妮卡说:“我在想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的上帝,他想,她也太厉害了。“我没有秘密,”他撒了个谎,“你有吗?”

“没有值得一说的。”她伸手把某个东西从他肩膀上拂掉,“一只蜜蜂。”她说。

“今年的蜜蜂太早了。”

“也许夏天会提前一点儿。”

“气候还不太暖和。”

她装作打了个冷战:“没错,真是挺冷的。你能为我拿条披肩来吗?去厨房里问问仆人就行,她会给我找一件的。”

“没问题。”天气并没有那么冷,但一位绅士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即使是随口一说。她肯定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朝房子那边走去。他必须回绝她的示爱,但这伤害了她,也让他很难过。两人的母亲说得不错,他们很般配,因此莫妮卡弄不清为什么他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他走进屋子,沿着后楼梯到了地下室,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衣裙、戴了蕾丝帽的老年女佣。随后她便出去找披肩了。

沃尔特在大厅等着。房子里的装饰是时下最流行的新艺术风格。目前,新艺术已经取代了沃尔特父母喜爱的洛可可风,那种华丽柔和的色彩很适合装点光线明亮的房间。柱廊大厅则满眼都是冷灰色的大理石和蘑菇色的地毯。

他仿佛觉得茉黛远在百万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星球,让他无法企及,因为战前的那个世界已一去不返。他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过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讯,他很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尽管她并未从他的心中褪去——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共同分享的激情时刻,但他苦恼地发现自己已不太回忆得起和她相处时的细枝末节——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他们在什么地方亲吻,手牵着手吗?还有,他们在那些总是十分近似的聚会上碰面时,吃的、喝的是什么,都聊了些什么话题?有时他脑子里划过那种念头,仿佛这场战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让他们离异。但他把这个想法抛到了一边,这种不忠是可耻的。

用人给他拿来一条黄色的羊绒披肩。他回到莫妮卡身边,她正坐在一根树桩上,皮埃尔卧在她脚边。沃尔特把披肩递过去,看她围在肩膀上。披肩的颜色十分合适,让她眼睛闪闪发亮,皮肤也焕发出熠熠光彩。

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伸手把他的钱包递给他。“这一定是从你外衣里掉出来的。”她说。

“哦,谢谢你。”他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那件外套依然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听你的。”

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也许她只是决定要放弃他。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事?

他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钱包真的是从他外衣里掉出来的,还是她有意偷走的,就像扒手那样,就在她从他肩头掸掉那只可能并不存在的蜜蜂那会儿?“莫妮卡,”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你翻了我的钱包?”

“你说你没有秘密。”她的脸腾地红了。

她一定看见了那张他随身带着的剪报——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如果是真的,你可就太没礼貌了。”他气愤地说。他主要是生自己的气。他不应该留着这张容易被人当作罪证的照片。如果莫妮卡能明白它所代表的含义,那么别人也一样。他会因此身败名裂,被踢出部队。他有可能被控犯了叛国罪,甚至会被枪毙。

他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扔掉这张剪报。这是他唯一拥有的跟茉黛有关的东西。

莫妮卡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这辈子从未做过这种事,我很惭愧。但你应该看出我是多么绝望。哦,沃尔特,我可以非常容易地爱上你,而你也是,我看得出来,你的眼神,你看我时的微笑都证明了这一点。可你什么都不说!”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这一切让我失去了理智。”

“我真的很抱歉。”他不再愤怒。现在她已经不顾礼数,向他完全敞开心扉。他非常难过,为她,也为他们两个。

“我只想弄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回避我。当然,现在我懂了。她很漂亮。甚至可以说跟我有点像。”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但她赶在我前面发现了你,就是这样。”她用那双看透一切的琥珀般的双眸凝视着他,“我想,你们大概已经订婚了。”

他无法对一个如此坦诚的人说谎,只好沉默不语。

他的犹豫让她明白过来:“哦,我的老天!”她说,“你们已经结婚了,对不对?”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如果被发现的话,我就有大麻烦的。”

“我知道。”

“你能保守这个秘密的,对吗?”

“这还要问吗?”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我永远不会吐露一个字。”

“谢谢。我知道你会信守诺言。”

她扭过头去,强忍着泪水:“我们进去吧。”

进了大厅,她说:“你先走。我必须去洗洗脸。”

“好。”

“我希望……”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希望她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她低声说完,飞快地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沃尔特穿上外套,让自己恢复平静,然后踏上大理石楼梯。客厅也是同样简朴的风格,用浅色的木料和蓝绿色的窗帘做装饰。他觉得莫妮卡的父母比他的父母更有品味。

母亲一见到他便知道出事了。“莫妮卡呢?”她严厉地问。

他朝她一扬眉毛。她明知答案很可能是“去洗手间了”,却还这么问,显然是紧张过度。他平静地说:“她过会儿就来。”

“看看这个,”父亲挥了挥手里的纸说,“齐默尔曼的办公室刚送来的,要征求我的意见。那些俄国革命者想要穿越德国。简直是胆大包天!”他刚喝了几杯荷兰杜松子酒,情绪激动。

沃尔特礼貌地说:“到底是哪些革命者,父亲?”他心里并不在乎,但很庆幸有个机会转移话题。

“在苏黎世的那些!马尔托夫和列宁那帮人。现在的俄国大概言论还算自由,因为沙皇已经被废黜,所以他们想回家。但他们回不去。”

莫妮卡的父亲康拉德·冯·德·赫尔巴德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也是。要从瑞士去俄国就必须经过德国——其他任何陆路通道都要穿越战场。但现在还有客轮从英国横跨北海去瑞典,是这样吧?”

沃尔特说:“是的,但他们不会冒险经过英国。英国扣留了托洛茨基和布哈林。换了法国或意大利的话就更糟了。”

“所以说,他们完蛋了!”奥托十分得意地说。

沃尔特问:“您会给齐默尔曼外长提什么建议,父亲?”

“当然是拒绝。我们绝不容许这帮垃圾污染我们的民众。谁知道这帮恶魔会在德国惹出什么乱子?”

“列宁和马尔托夫……”沃尔特若有所思,“马尔托夫是孟什维克,但列宁是布尔什维克。”德国情报机构对俄国革命者一直保持浓厚的兴趣。

奥托说:“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社会主义者,革命党人,他们全都一样。”

“不,他们不一样,”沃尔特说,“布尔什维克最厉害。”

莫妮卡的母亲兴致高昂地说:“那就更有理由不让他们踏进我们的国家了!”

沃尔特装作没听见:“更重要的是,流亡海外的布尔什维克比国内的更激进。彼得格勒的布尔什维克支持利沃夫王子的临时政府,但他们在苏黎世的同志们不支持。”

他的妹妹葛丽泰说:“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沃尔特当然知道。他读过在瑞士的德国间谍发回的情报,他们在那儿拦截了革命者的邮件。但他说:“列宁前几天在苏黎世发表过讲话,表示断绝与临时政府的一切关系。”

奥托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康拉德·冯·德·赫尔巴德很有兴趣,他坐在椅子上向前探了探:“你是怎么想的,年轻人?”

沃尔特说:“我们拒绝革命者经过德国,就等于是保护俄国不受颠覆思想的威胁。”

母亲有些糊涂了:“请解释一下你的话。”

“我建议我们要帮助这些危险人物回国。他们一回国,要么会试图破坏现有的政府,削弱其战争实力,要么就取得政权,促成和平。无论哪种,对德国都有好处。”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琢磨着他这话的含义。最后奥托大声笑了起来,拍了拍手。“不愧是我的儿子!”他说,“看来多少还是受到我的影响了!”

我最亲爱的:

苏黎世是一座寒冷的水滨城市。

沃尔特写道,

不过阳光正在湖面上跳舞,周围的山坡绿树成荫,阿尔卑斯山遥遥相望。这里的街道像画出来的格子,条条笔直——瑞士人简直比德国人还要讲究条理!我真希望你能来这儿,我亲爱的朋友,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希望身边有你相伴!!!

这些感叹号有意让邮政检查员觉得写信的人是个易激动的女孩子。尽管沃尔特身在中立国瑞士,但他依然十分小心,让这封信的内容看不出写信人或收信人到底是谁。

不知你是否因依旧单身未婚而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从而深受困扰。你是那么漂亮,那么令人心动。我也感受到同样的困境,当然,我既无美貌又不动人,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表露爱意。我母亲为我挑选了成婚的配偶,那是我妹妹的一位密友,我早就认识,也很喜欢。这段时间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也害怕这个人最后会发现我已经有了这段排除婚姻的友谊。不过,我相信我们的秘密还没有被外人知悉。

如果检查员读到这儿,就会明白这封信是一位女同性恋写给她的情人的。在英国,任何读到这封信的人都会得出这一结论。这不要紧,对茉黛来说,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到了二十六岁还保持单身,无疑已经让人怀疑她的萨福倾向。

几天后我就要动身去斯德哥尔摩了,那又是一个寒冷的水滨城市。到时候,你可以把信寄到那儿的大酒店。

瑞典跟瑞士都是中立国家,跟英国有邮政往来。

我期盼着得到你的音讯!!!

在这之前,我无比亲爱的,

请牢记你的爱——

沃尔特劳德

1917年4月6日,星期五,美国在这一天向德国宣战。

沃尔特早就料到了,但仍然感觉挨了重重一击。美国富有,强大,又是一个民主国家——他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敌人。唯一的希望就是俄国立刻崩溃,让德国有机会赶在美国组建起武装之前赢得西部战线的胜利。

三天后,三十二位流亡的俄国革命者在苏黎世的扎林格霍夫酒店会合——有男有女,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四岁的男孩名叫罗伯特。他们从酒店出发,一路步行,抵达了火车站的巴洛克式拱门,然后一起乘坐火车回国了。

沃尔特一直担心他们不会回去。孟什维克的领袖马尔托夫拒绝在没有收到彼得格勒临时政府的许可前离开——一个革命者的态度竟然如此恭顺,显得有些奇怪。许可一直没有签发,但列宁跟其他布尔什维克无论如何都要走。沃尔特生怕路上遇到什么阻碍,亲自陪同他们去了河畔的车站,跟他们一道坐上火车。

这是德国的一件秘密武器,沃尔特暗想,三十二名想要搞垮俄国政府的反抗者、边缘人,上帝来帮助我们了。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也就是那位被称作列宁的人,现年四十六岁。个子很矮,人很结实,他衣着整洁,却有失优雅,因为过于忙碌,没时间打扮自己。他曾有过一头红发,但很早就开始谢顶,现在头顶亮闪闪的,周围是一圈发育不良的毛发,下巴上留着一撮精心修剪的山羊胡,姜黄色中夹杂着灰白。初次见面时,沃尔特觉得这人没什么特别,既没有出众的相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沃尔特扮作一个外交部的低级职员,受命为这些布尔什维克穿过德国返乡做具体的安排。列宁评估似的盯着他,显然在猜测他实际上是某个情报人员。

他们前往边境地带的沙夫豪森,在那儿换乘德国的火车。这些人一直住在瑞士的德语区,因此都能说几句德语。列宁本人的德语还不错。沃尔特看出他是位了不起的语言学家。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也说得过去,还能用古希腊语读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对列宁来说,捧着一本外语词典坐上一两个小时是最理想的休息。

在戈特马丁根,他们又换了一列火车,上面装了一节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密封车厢,好像他们是传染病携带者。四个门中三个都是锁死的。第四个门旁边是沃尔特的包厢。这不过是为了安慰过分焦虑的德国当局,实际上毫无必要——俄国人根本没想逃跑,他们一心想着回家。

列宁和他的妻子娜佳有一个单独的包厢,其他的都是四人挤一间。所谓的平均主义看来也不过如此,沃尔特觉得有些讽刺。

当火车从南向北穿越德国,沃尔特渐渐感觉到列宁平淡外表下的人格力量。列宁对吃的、喝的、住的,甚至钱财全无兴趣。所有时间都消耗在政治上。他总在争论各种政治问题,写政治文章,一边思考一边做政治笔记。争论中,沃尔特发现列宁总是比他的战友们更见多识广,也比他们更加深思熟虑,除非讨论的问题跟俄国或政治无关,这种时候他就插不上嘴了。

他是一个很煞风景的人。第一天晚上,戴眼镜的年轻人卡尔·拉狄克在隔壁的包厢里讲笑话:“有个人因为说了‘尼古拉是白痴’这句话而被逮捕。他跟警察说,‘我说的是另一个尼古拉,不是指我们敬爱的沙皇。’警察说,‘你撒谎!如果你说白痴,你显然指的是沙皇!’”拉狄克的同伴们大声笑了起来。列宁从他的包厢里出来,板着脸厉声命令他们安静。

列宁不喜欢吸烟。三十年前,在他母亲的坚持下他自己把烟戒掉了。为了对他表示尊重,其他人在车厢尽头的厕所里吸烟。三十二个人只有这么一个厕所,因此总是有人排队、争吵。列宁动用他超群的智力解决这一难题。他裁了一些纸片,给每人发了两种券,一种用于正常使用厕所,另一种面值较小的用于吸烟。这个办法减少了排队现象,结束了争吵。沃尔特觉得很有趣。这种券很有效,人人都满意了。但没有经过讨论,也没有尝试集体决策。在这些人之中,列宁是一个仁慈的独裁者。如果他真的大权独揽,会用同样的方式管理大俄帝国吗?

不过,他有可能赢得权力吗?如果不能,沃尔特就白白浪费了时间。

他发现只有一种办法能加大列宁胜利的砝码,于是拿定主意放手一搏。

他在柏林下了火车,说自己还会回来陪俄国人最后一程。“别耽搁太久,”其中一个说,“我们一小时后就离开了。”

“我很快就回来。”沃尔特说。这列火车什么时候开车由沃尔特说了算,但俄国人不知道内情。

车厢停靠在波茨坦站的旁轨上,他只花几分钟就能从这儿走到柏林老城中心威廉大街76号的外交部。他父亲宽敞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沉重的红木书桌,墙上挂着皇帝的画像,还有一只玻璃橱柜,里面摆满他收藏的陶瓷,包括他最近一次去伦敦时买下的那只十八世纪的米色水果钵。正如沃尔特所愿,奥托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列宁的信仰是毫无疑问的。”他喝着咖啡,向父亲说道,“他们已经在不改变俄国社会的情况下摆脱了压迫的象征——沙皇。但工人并未掌握权力,中产阶级仍然控制着一切。最重要的是,出于某种原因,列宁本人十分讨厌克伦斯基。”

“可他能够推翻临时政府吗?”

沃尔特无奈地摊开双手:“他非常聪明,意志坚定,是天生的领袖,除了工作以外,不做任何其他事情。但目前有十多个政党在争夺权力,布尔什维克只是其中小小的一支,无法预测到底哪个党派会拔得头筹。”

“所以,这一切努力有可能付之东流。”

“除非我们做点儿实事帮助布尔什维克获胜。”

“比如?”

沃尔特深吸了一口气:“给他们钱。”

“什么?”奥托被激怒了,“让德国政府把钱给社会主义革命者?”

“我建议先给十万卢布,”沃尔特沉着地说,“最好是十卢布的金币,如果你能搞到的话。”

“皇帝绝不会同意的。”

“一定要告诉他吗?齐默尔曼本人就有权批准这件事。”

“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确定吗?”

奥托盯着沃尔特,沉默了半晌,思考着。

然后他说:“我去问问他。”

经历了三天的旅程后,俄国人离开了德国。到萨斯尼茨后,他们买了维多利亚女王渡轮的船票,乘船横跨波罗的海前往瑞典南部。沃尔特与他们同行。这段航程颇为艰难,大家都晕船了,只有列宁、拉狄克和季诺维也夫在甲板上愤怒地争论着政治问题,似乎根本没留意到海上的汹涌浪涛。

他们乘坐通宵列车到达斯德哥尔摩,当地的社会主义者伯格马斯泰尔为他们准备了欢迎早餐,沃尔特住进了大酒店,满心希望有一封茉黛的来信在等着他。但他什么也没收到。

他很失望,恨不得一头栽进冰冷的海湾。这是他三年来唯一一次跟自己妻子沟通的机会,却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收到他的信了吗?

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折磨着他。她还在乎他吗?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也许她的生活里已经有了别的男人?他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列宁被穿着入时的瑞典社会主义者拉狄克领着,不太情愿地去了PUB百货公司的男装部。他脚上那双有平头钉的登山靴在俄国都过时了。列宁买了一件天鹅绒衣领的外套和一顶新帽子。拉狄克说,现在他至少穿得像一位带领自己民众的领袖了。

那天晚上,当夜幕降临后,俄国人登上了另一列火车前往芬兰。沃尔特打算就此跟这群人分手,但他还是送他们到了车站。开车前,他跟列宁单独见了一面。

他们坐在一节列车包厢里,昏暗的灯光照得列宁的秃顶幽幽发亮。沃尔特很紧张。他必须把握分寸,拿捏得当。绝不能乞求或请求,这一点他十分清楚。这种人也不能威胁恫吓,只有用冷酷无情的逻辑推理加以说服。

沃尔特已经把要说的话预先准备好了。“德国政府正在帮助你们返回祖国,”他说,“你知道我们这样做并非出自善意。”

列宁用一口流利的德语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认为这样做,就会对俄国造成损害!”他吼道。

沃尔特没有反驳:“可你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帮助。”

“为了革命!这是判断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沃尔特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手提箱,他砰的一声将它放在车厢地板上。“里面有个伪装的隔层,你会在下面发现十万卢布的纸币和硬币。”

“什么?”列宁一贯沉着,但现在他显得十分吃惊,“这是干什么?”

“是给你的。”

列宁显然很不快。“是贿赂吗?”他气愤地说。

“当然不是,”沃尔特说,“我们没必要贿赂你。你们的目标与我们的一致。你呼吁推翻临时政府,结束这场战争。”

“那又怎么样?”

“这些钱用于宣传。传播你们的主张。这也正是我们想要传播的。让德国和俄国之间达成和平。”

“然后你们就可以赢得这场跟法国之间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战争!”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帮助你们并非出自善意——你也没指望我们那样做。一切都是现实政治,仅此而已。目前,你们的利益与我们相符。”

列宁脸上的表情就像当初拉狄克坚持让他去买新衣服那样。他不喜欢,但又不能否认它很有道理。

沃尔特说:“以后我们每个月都会给你同样金额的钱,只要你继续进行有效的和平运动。”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沃尔特说:“你说过,革命的成功是判断对与错的唯一标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应该收下这些钱。”

外面的站台上传来汽笛声。

沃尔特站了起来:“现在我必须走了。再见,祝你好运。”

列宁盯着地板上的箱子,没有回答。

沃尔特离开了车厢,走下火车。他转过身来,回头看了看列宁包厢的窗口。他猜测着那扇窗口会不会打开,然后手提箱从里面飞出来。

又是一阵汽笛声,车厢猛地一震,动了起来,车头吐着蒸汽,载着列宁和其他俄国流亡者,还有那笔巨资,一道缓缓驶出了车站。

沃尔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外面虽然寒冷,但他已是大汗淋漓。

沃尔特离开车站,沿着海滨回到大酒店。天色已晚,冷风从东边的波罗的海刮来。他成功收买了列宁,这件事本该让他欣喜不已,可他反倒有些颓唐。更让人郁闷的是,茉黛杳无音信。她没有写信给他,其中的原因多种多样。他不该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可是他差点儿就爱上了莫妮卡,那么,茉黛也可能遇上相似的事。这让他不能不怀疑茉黛已经忘了他。

他决定今晚去喝酒买醉。

酒店前台有一张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条:“请去201房间,有人捎信给你。”他猜测一定是外交部的官员。也许他们改变了主意,不打算支持列宁。要是这样的话,他们来晚了一步。

他走上楼梯,拍了拍201房间的门。里面有个含混的声音用德语说:“谁?”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

“请进,门开着。”

他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套房内点着蜡烛。“有人捎信给我?”他在昏暗中观察着。一个身影从椅子里站起来,是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但某种东西让他心头一紧。她转过脸来。

是茉黛。

他大张着嘴巴,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说:“你好,沃尔特。”

接着,她突然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

他闻着那熟悉的气息,吻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他没有说话,怕会哭出来。他紧紧抱着她,让她贴着自己的身体,几乎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她,三年来,他一直苦苦渴望拥抱、抚摸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殷切地盯着她的脸。她没变,却又有所不同——更瘦了,双眼下面多了淡淡的细纹,从前没有,但那目光仍像以前那样亲切,动人,伶俐且睿智。

她用英语说:“‘他一眨不眨地瞧着我的脸,好像要把它描摹下来似的。’”

他笑了。“我们可不是哈姆雷特和奥菲莉娅,所以,请别去修道院。”

“我亲爱的上帝,我真想你啊。”

“我也想你。我一直盼着回信——可最后盼来了你!你到底想了什么办法?”

“我跟护照管理处说我打算采访斯堪的纳维亚的政治家,跟他们探讨一下妇女选举权的问题。后来我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内政部长,就向他吹了吹耳边风。”

“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这里有客轮啊。”

“但是非常危险,我们的潜艇会击沉所有船只。”

“我知道。我必须铤而走险。我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又开始哭起来。

“咱们先坐下。”他依旧挽着她的腰,带她走向屋子另一头的沙发。

“不,”没等他们坐下,她便说道,“战争之前我们就等了很长时间,”她拉着他的手,领着他穿过内门进了卧室,壁炉里的圆木噼啪作响,“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到床上来吧。”

4月16日星期一的晚上,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作为彼得格勒苏维埃的代表团成员去芬兰车站迎接列宁回国。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来都没见过列宁,除去仅有的几个月,列宁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一直流亡国外。他离开祖国的那年,格雷戈里刚满十一岁。不过,他知道列宁很有名,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也跟他一样仰慕这位领袖,他们聚集在车站外迎接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格雷戈里心里纳闷。也许他们也像他一样对临时政府不满,不相信那些中产阶级部长,为无止无休的战争感到愤怒。

芬兰站位于维堡区,靠近纺织厂和第一机枪团的兵营。广场上的人密密麻麻。格雷戈里觉得不会发生叛乱事件,但他还是让伊萨克带了几个分队、几辆装甲车负责站岗,以防万一。车站的屋顶上有探照灯,有人负责操控,让灯光打在黑压压的人群上。

车站里站满了工人和士兵,所有人都拿着红旗和横幅。一支军乐队在演奏。午夜前二十分钟,两队水手在站台上列成仪仗队。苏维埃派出的代表团在大候车室里闲逛着,这里从前是接待沙皇和皇室成员的地方。格雷戈里跟着人群上了站台。

午夜已过,康斯坦丁指着铁路线的另一端,格雷戈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远处一列火车的亮光。等待的人群骚动起来。列车喷着黑烟驶入车站,嘶嘶叫着停了下来。车头涂着“293”这个号码。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结实的男人下了车,穿着双排扣羊毛大衣,戴着小礼帽。格雷戈里觉得这人不可能是列宁——他肯定不会穿资产阶级的衣服吧?一个年轻女子走过去递上一束鲜花,他不情愿地皱了皱眉,接了下来。这人的确是列宁。

他的身后是列夫·加米涅夫,布尔什维克党中央派他去边境迎接列宁,以防出现问题,尽管列宁入境十分顺利。现在,加米涅夫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们该去皇家候车室。

列宁相当粗鲁地转身背对着加米涅夫,对水手们致辞。“同志们!”他喊道,“你们被欺骗了!你们掀起了一场革命,但临时政府的那帮叛徒从你们手里偷走了革命成果!”

加米涅夫脸色刷白。几乎每一位左派都坚持同一个政策,那就是支持临时政府,哪怕只是暂时的。

但格雷戈里很兴奋。他不相信资产阶级民主。1905年沙皇承认的议会是一场骗局,当动乱结束,人们都回去干活以后,它就丧失了任何权力。这个临时政府也是同样的套路。

现在终于有人有胆量说出这样的话了。

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跟着列宁和加米涅夫走进接待室。他们身后的人群也尾随而至,直到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彼得格勒苏维埃主席,那位秃头鼠脸的尼古拉·施凯泽迎上前来。他摇着列宁的手说:“以彼得格勒苏维埃和革命的名义,我们欢迎你回到俄国。但是……”

格雷戈里朝康斯坦丁扬了扬眉毛。这个“但是”似乎说早了,放在欢迎词中不太合适。康斯坦丁耸了耸他枯瘦的肩膀。

“但是我们相信,现在,革命民主派的主要任务是保卫我们的革命,防范一切打击……”施凯泽顿了顿,然后加重了语气,“无论是来自内部还是外部。”

康斯坦丁低声说:“这不是欢迎,这是警告。”

“我们相信,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杜绝分裂,各个革命者组织保持团结。我们希望你们与我们保持协调一致,努力实现这些目标。”

代表团里有人礼貌地鼓了几下掌。

列宁停顿了片刻,才作出回答。他看了看身边的面孔,又望了一眼装饰华丽的天花板。然后,似乎有意侮辱施凯泽,背对着他跟人群说话。

“同志们,战士、水兵和工人们!”他刻意将中产阶级的国会议员排除在外,“我向你们这支世界无产阶级大军的先锋队致敬。今天,或者明天,所有的欧洲帝国主义就有可能崩溃。你们掀起的革命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世界社会主义革命万岁!”

人们欢呼着。格雷戈里吃了一惊。他们刚完成彼得格勒的革命,结果如何仍存在疑问。他们怎么可能去思考世界革命?但不管怎样,这个想法也激励了他。列宁是对的,所有人都应该去反抗所谓的主人,他们让那么多人白白死于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列宁大步流星离开代表团,走上了广场。

等在那里的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声。伊萨克的部队将列宁抬上一辆装甲车的加固车棚上。探照灯对准了他。他脱下了帽子。

他的声音是一种单调的咆哮,但他的话让人兴奋。“临时政府背叛了革命!”他喊道。

人们欢呼起来。格雷戈里很惊讶,竟有这么多人跟他的看法相同。

“这场战争是掠夺性的帝国主义战争。我们不愿参与可耻的帝国主义屠杀。推翻资产阶级,我们便会取得民主的和平!”

这些话引起了更加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们不要一个资产阶级议会的谎言和欺诈!政府唯一可能的形式是工人代表的苏维埃。所有银行必须被接管,由苏维埃掌控。所有私人土地必须没收。所有军队的军官必须重新选举!”

这正是格雷戈里期望的,他欢呼起来,跟人群里几乎所有的人一道挥着手臂。

“革命万岁!”

人们疯狂地叫喊着。

列宁从车棚上跳下来,钻进一辆装甲车。车缓慢开动。人群包围着车子,跟着它往前走,挥舞着红旗。军乐队加入到行列中,奏起一首进行曲。

格雷戈里说:“他才是我需要的人!”

康斯坦丁说:“也是我需要的。”

他们紧跟着队伍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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