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3月

菲茨十五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佣,几天后他母亲觉出端倪,立刻解雇了那个女孩。他父亲笑着说:“选得倒是不错。”从那时起他就没再碰过任何家仆。但他无法抗拒艾瑟尔。

“这么说,《圣经》的所有篇章原本都是用另外的语言写成的,”比利对他父亲说,“后来才翻译成英文。”

“是啊,”爸爸说,“罗马天主教会打算禁止翻译——他们不想让我们这样的人自己阅读《圣经》,然后去跟牧师争论。”

爸爸在谈论天主教时不太像一个基督徒。无神论跟天主教相比,他似乎更痛恨后者。但他喜欢辩论。“那么好吧,”比利说,“请问,原稿在哪里?”

“什么原稿?”

“《圣经》的原稿,用希伯来和希腊语写的。它们保存在哪儿?”

他们正在威灵顿街的家里,面对面坐在厨房的方桌边。已过晌午,比利刚从矿井回家,洗了手和脸,但身上还穿着工作服。爸爸把他的外套挂好,穿着背心和衬衫坐在那儿,硬领和领带也没有摘——他吃过饭后还要出门,去参加一次工会会议。妈妈正在炉子上热着菜。外公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讨论,淡淡微笑着,好像这些他以前全都听过了。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原稿,”爸爸说,“原稿在几个世纪前就腐烂了。我们只有副本。”

“那么副本在哪儿呢?”

“保存在不同的地方,比如修道院、博物馆……”

“应该把它们存放在一个地方。”

“但每个篇章都有不止一个副本——有些又比别的更好。”

“怎么会有一个副本比另一个更好,它们不该都一样吗?”

“是的。年深日久,就会混入一些人为的错误。”

这话让比利吃了一惊:“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正确的呢?”

“有一种学科叫作文献学,就是比较不同版本,然后定出一个完善的文本。”

比利更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确凿无误的神的圣言?是人们互相谈论,然后作出判断的?”

“是的。”

“那么,我们怎么能知道他们是对的呢?”

爸爸狡黠地笑着,一看就知道他被问得走投无路了。“我们相信,如果人们虔诚谦卑地干活,上帝就会引导他们的劳作。”

“但如果他们不那样做呢?”

妈妈把四只碗放在桌子上。“不要跟你父亲争辩了,”她说着,在一条面包上切下厚厚的四片。

外公说:“随他吧,卡拉。让孩子把他的问题都说出来。”

爸爸说:“我们相信上帝的力量足以保证他的圣言传给我们,就像他希望的那样。”

“这完全不合逻辑!”

妈妈又插了进来:“别跟你父亲那样说话!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比利不去理她:“如果上帝真想让我们知道他的圣言,为什么他不去引导抄写副本的人,让他们不要出错呢?”

爸爸说:“有些事情并不是让我们来理解的。”

这种回答最没有说服力了,比利不予理睬。“如果抄写副本的人可能出错,显然那些文献学者也会出错。”

“我们必须抱有信仰,比利。”

“信仰上帝的圣言,不错——但不是去相信那些希腊语教师!”

妈妈坐在桌边,撩开眼前一缕花白的头发。“所以你又对了,其他人全错了,每次都这样,对吧?”

这种惯常伎俩总是让他恼火,看似有道理,实际上是抬杠。他不可能比所有人都聪明。“问题不在我,”他抗议道,“这不合逻辑!”

“哦,又是你的逻辑,”他的母亲说,“快吃你的饭吧。”

门开了,戴·泼尼斯太太走了进来。这在威灵顿街很正常——只有陌生人才会敲门。戴太太穿着围裙,脚上是一双男人的靴子——她一定有什么急事相告,连帽子都没戴就匆忙出了门。她浑身颤抖着,手上挥舞着一张纸。“就这么把我扔出去了!”她说,“我该怎么办啊?”

爸爸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来这儿坐下,喘口气,戴·泼尼斯太太,”他平静地说,“让我看看这封信。”他把信从她那发红、粗糙的手上接过来,摊平放在桌子上。

比利看得出来,这是一张凯尔特矿业的信笺。

“亲爱的埃文斯太太,”爸爸大声读起来,“以上地址的房屋现在需要分配给正在工作的矿工,”阿伯罗温的大部分房屋都是由凯尔特矿业盖起来的,多年来,有些房子已经出售给了住户,其中就包括威廉姆斯家住的房子。但大部分房子是租给矿工住的。“根据租借条款,我……”爸爸停顿了一下,比利看得出他很震惊,“我就此正式通知你两星期内离开!”他念完了。

妈妈说:“两星期内离开——可她丈夫下葬还不到六个星期!”

戴太太哭了:“可我能去哪儿呢,还有我的五个孩子?”

比利也感到震惊。公司怎么能这样对待这个女人?她的丈夫是在他们的矿上死的!

“信末的签名是‘董事长珀西瓦尔·琼斯’。”爸爸读道。

比利说:“租约呢?我没见过哪个矿工有租约。”

爸爸对他说:“没有书面租约,但法律上认为这是一种默认契约。我们为此争辩过,但失败了。”他转身面对着戴太太:“按道理说,房子是跟工作连在一起的,但寡妇通常容许留在原来住的房子里。有时候她们还是会离开去别的地方,也许跟她们父母住。她们也会改嫁,嫁给别的矿工,这个矿工再续租下去。通常会有至少一个男孩长大后当上矿工。把寡妇扫地出门并不太合乎公司的利益。”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和孩子们赶走?”戴太太哀号着。

外公说:“珀西瓦尔·琼斯是在赶时间。他在意的大概是煤炭价格在上涨。所以星期日也安排了加班。”

爸爸点了点头:“他们想要提高产量,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但他们把寡妇赶走并不会达到这个目的。”爸爸站了起来,“要是我的话,就不这么做。”

八个女人被赶出家门,她们全都是寡妇,丈夫死在那次煤矿爆炸中。那天下午爸爸带着比利挨家走访,了解到她们都收到了珀西瓦尔·琼斯的信,内容一模一样。她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汉威尔·琼斯太太歇斯底里,哭个不停,顽固相信宿命的罗利·休斯太太则说这个国家需要一个像巴黎那样的断头台,专门来铡珀西瓦尔·琼斯这种人。

比利怒火中烧。这些女人已经在井下失去了男人,难道还不够吗?非得让她们既没了丈夫,又没了家?

“公司能这么做吗,爸爸?”他跟父亲穿过肮脏闭塞的小道朝矿井走去。

“如果我们容忍,他们就能得手,孩子。工人阶级比统治阶级人数更多,力量更大。他们什么都要依靠我们。我们为他们提供食物,造房子,做衣服,没有我们,他们就得死。他们不能做任何事,除非我们让他们做。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们走进董事办公室,把帽子塞进自己的口袋。“下午好,威廉姆斯先生,”斑点·卢埃林说,显得有些紧张,“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摩根先生是否要见你。”

“别犯傻,孩子,他当然得见我。”爸爸说,没停下脚步直接走向里面的办公室。比利紧跟着他。

马尔德温·摩根正在看一本账簿,但比利觉得他只是在装模作样。他抬起头来,粉红的脸颊跟往常一样剃得溜光。“进来吧,威廉姆斯。”他略显多余地说。跟很多人不同,他并不怕爸爸。摩根是在阿伯罗温出生的,是个校长的儿子,学过工程学。比利发现他跟爸爸很像——聪明,自以为是,也十分固执。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摩根先生。”爸爸说。

“我可以猜猜,但你还是自己告诉我吧。”

“我想让你收回那些退租通知。”

“公司需要腾出房子分配给矿工。”

“这样做是自找麻烦。”

“你是在威胁我吗?”

“别这么傲慢,”爸爸温和地说,“这些女人在井下失去了丈夫。难道你不觉得该对她们负责吗?”

摩根顽固地扬起下巴:“公共调查发现,这起爆炸并不是因为公司的疏忽造成的。”

比利真想问问他:一个聪明人说出这种话,难道不觉得可耻。

爸爸说:“调查发现的违规清单跟开往帕丁顿的火车一样长——电气设备没有屏蔽,没有呼吸器,没有适当的消防车……”

“可是这类违规没有引起爆炸或者矿工死亡。”

“应该是这些违规没有被证明造成了爆炸或死亡。”

摩根有些坐不住了:“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讨论调查的吧。”

“我来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我们在这说话的工夫,那些信件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全镇了。”爸爸往窗外指了一下,比利看见冬天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人们在唱诗班排练、酒吧喝酒、参加祈祷会、下棋的时候——都在谈驱逐寡妇的事。随便你赌什么,他们肯定会非常气愤。”

“看来我不得不再问一次:你是不是想胁迫公司?”

比利真想掐死这个家伙,不过爸爸叹了口气:“你好好想想,马尔德温,我们自打上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劝你讲点道理。你也知道工会里有些人比我更激进。”爸爸指的就是汤米·格里菲斯的父亲。莱恩·格里菲斯相信革命,期待每一次争端都能引起燎原大火。他想要取代爸爸,并倾向于采取极端手段。

摩根说:“你的意思是要号召罢工?”

“我只是告诉你人们会很气愤。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我无法预测。不过我不想找麻烦,你也不想出乱子。我们现在谈的是八间房子,你们一共有多少房子,八百间吧?我倒是要问问你,这么做值不值得呢?”

“公司已经作出了决定。”摩根说。比利的直觉告诉他,摩根并不同意公司的做法。

“请董事会重新考虑。提个建议能有什么坏处?”

爸爸总是这么温文尔雅,让比利很不耐烦。难道他不该提高嗓门,指着摩根,控诉他对公司如此明显的罪过,表现得冷酷无情吗?要是换了莱恩·格里菲斯,他肯定会这么做。

摩根不为所动:“我在这儿是要执行董事会的决定,而不是质疑。”

“这么说,退租决定已经被董事会批准了?”爸爸说。

摩根有些慌张:“我没这么说。”

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样,比利想,多亏了爸爸的巧妙提问。也许采取温和态度并不是坏事。

爸爸改变了策略:“如果我给你找到八间愿意接收新矿工当租客的房子呢?”

“这些矿工都有家庭。”

爸爸缓慢又慎重地说:“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你愿意的话。”

“公司有管理自己事务的权力。”

“不管别人的死活?”

“这是我们的煤矿。公司测量了土地,跟伯爵达成协议,挖了矿坑,买下机器,也给矿工们盖了房子让他们住。我们承担了这些开销,就有权拥有它,不会让别人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

爸爸戴上帽子。“马尔德温,不是你们把煤矿埋在地下的,对吧?”他说,“是上帝。”

爸爸想把镇政厅的礼堂预订下来用于次日晚上七点半的聚会,但那地方早就被阿伯罗温业余戏剧俱乐部订走了,他们在那排练《亨利四世》第一幕,因此爸爸决定让矿工们到毕士大礼拜堂去。比利跟着爸爸,还有格里菲斯家的莱恩和汤米这些公会积极分子,他们分头到镇上各处口头通知开会的事,把手写的布告钉在酒馆和礼拜堂的墙上。

第二天晚上七点一刻,礼拜堂里就已挤满了人。寡妇们在前面坐成一排,其他人全都站着。比利站在靠前排的侧面,刚好能看见人们的脸。汤米·格里菲斯站在他旁边。

比利为爸爸的勇气和智慧而自豪,爸爸在离开摩根办公室时戴上帽子的那种劲头也让他感到骄傲。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爸爸更严厉一点。他应该像对毕士大的教众发言那样跟摩根谈话,用地狱的烈火警示那些拒绝接受显见真理的人。

正好七点半时,爸爸让大家安静。他用布道般威严的嗓音读着帕西瓦尔·琼斯给戴·泼尼斯太太的信。“一共有八位六星期前矿井爆炸丧生者的遗孀收到了同样的信件。”

有几个人嚷着:“可耻!”

“我们的规则是,会议主席叫到谁,谁就发言,这样每个人都能轮到,我在此感谢大家遵守这一规则,甚至现在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候也一样。”

有人叫了一声:“真他妈的可耻!”

“好了,好了,格里夫·普里查德,不要说脏话,拜托。这里是礼拜堂,另外还有女士在场。”

两三个人说:“好的,好的。”

格里夫·普里查德说:“对不起,威廉姆斯先生。”他从下班后就一直呆在双冠酒馆。

“我昨天跟煤矿经理见了面,要他正式撤销退租通知,但他拒绝了。他暗示说董事会已作出决定,他无权更改,甚至不能质疑这一决定。我迫使他考虑其他办法,但他表示公司有权管理其自身事务,不受任何干扰。我只能向你们转达这些信息。”这实在够低调的,比利想。他希望爸爸大声呼吁起来革命。但爸爸只是指了指一个举手的人:“小店约翰·琼斯。”

“我在戈登阶地二十三号住了一辈子,”琼斯说,“我出生在那儿,我现在也住在那儿。我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日子很难,我妈也很辛苦,但她没被赶走。我到了十三岁就下了井,现在是我付房租。情况一直如此。从来没人说要把我们撵出去。”

“谢谢你,约翰·琼斯。你要提什么建议吗?”

“不,我只是说说这事儿。”

“我有一个建议,”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们罢工!”

人群中发出一片赞同声。

比利的父亲说:“戴哭宝。”

“我是这么看的,”这位镇橄榄球队队长说,“我们不能让公司得逞。如果听凭他们把寡妇们赶走,那我们没人会觉得自己的家人有任何安全保障。一个人给凯尔特矿业干了一辈子活,死在了矿上,两个礼拜以后,他的老婆孩子就被赶到街上。戴同盟去办公室想跟那个‘去梅瑟的摩根’讲道理,却毫无结果,所以我们没别的选择,只能罢工。”

“谢谢你,戴。”爸爸说,“我是不是该把这话看作罢工行动的正式议案?”

“是。”

比利很惊讶爸爸这么快就接受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父亲希望避免罢工。

“表决吧!”有人喊道。

爸爸说:“在我把这个提案提交表决之前,我们需要决定什么时候罢工。”

哎呀,比利想,他还没接受呢。

爸爸继续说:“我们可以考虑从星期一开始。从现在起到星期一我们工作的这段时间,罢工的威胁可能会让董事们明白过来,我们或许可以不用损失工钱就达到目的。”

比利明白了,爸爸是想用推迟的办法作为第二种选择。

但莱恩·格里菲斯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可以说话吗,主席先生?”汤米的父亲长着一个圆滚滚的秃头,四周有一圈黑发,还留着一撮黑胡子。他走上前去,站在爸爸旁边,面对人群,看上去两个人具有同等的权威。人们沉默了。莱恩跟爸爸和戴哭宝一样,属于说话时大家都静下来洗耳恭听的少数几个人。“我要问问大家,给公司四天宽限期是否明智?假如他们不改变自己的想法——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他们从来都很顽固。然后,我们等到星期一,结果什么都没有实现,寡妇们剩下的时间却更少了。”他稍稍提高了嗓门以加强效果,“我说,同志们,我们必须寸步不让。”

下面一片欢呼,比利也加入了。

“谢谢你,莱恩,”爸爸说,“这么说,我这儿有两个提案了:明天就罢工,或者星期一罢工。还有谁要说话?”

比利看着父亲主持会议。接下来说话的人是朱塞佩·乔伊·庞蒂,是阿伯罗温男声唱诗班的领唱,他的弟弟约翰尼是比利的同学。尽管他有个意大利人的名字,但他生在阿伯罗温,说话的口音也跟这儿的人毫无二致。他也主张立即罢工。

爸爸说:“为了公平起见,有没有谁赞成星期一罢工的?”

比利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不利用自己的威信说服大家。如果他坚持要星期一罢工,就有可能改变人们的想法。但如果他失败,就会陷入一种尴尬境地,不得不领导一场他所反对的罢工。比利觉得爸爸并不完全自由,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大家开始议论起来。煤炭储藏量很高,因此管理层可以观望等待。可现在需求量也很大,所以他们也希望能卖的时候尽量卖。春天快要来了,到时候矿工家里就不再依赖限量供给的燃煤了。长久的罢工历史表明矿工是占优势的,但法律条文是倾向管理层的。

爸爸让大家讨论,有些人的发言显得单调乏味。比利想知道他父亲的动机是什么,猜想他可能希望大家头脑冷静下来。但最终他还是得让大家一起表决。

“首先,赞成不罢工的举手。”

有几个人举起手。

“下面,赞成星期一开始罢工的举手。”

很多人都表示赞成,但比利不知道这是否足以取胜。这要取决于有多少人会弃权。

“最后,赞成罢工从明天开始的。”

人群里一阵欢呼,大家的手举得高高的,密密麻麻在空中挥舞。表决结果一目了然。

“明天举行罢工的议案获得通过。”爸爸说。谁也没有要求计数。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大家往外走的时候,汤米快活地说:“明天没有班上。”

“哎,”比利说,“也没有钱花。”

菲茨第一次找妓女的时候,他想去吻吻她——不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只是觉得应该要这样做。“我不接吻。”她唐突地说,带着伦敦腔。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这样做过。宾·韦斯特安普敦说很多妓女都不让亲吻,可一想到她们容许其他亲密行为却单单不能接受亲吻,难免让人感到奇怪,也许这种微不足道的禁忌为她们保留了些许尊严。

菲茨那个阶级的女孩不能在婚前亲吻任何人。当然,她们还是会的,但只在某种罕有的私密场合,比如舞会上一个突然空下来的侧室里,或者躲在乡间花园的杜鹃花丛里偷偷亲吻。这种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激情持续下去。

菲茨唯一好好亲吻过的女性就是他的妻子碧。她把自己的身体呈现给他,如同厨师奉上一个特制的蛋糕,浓香四溢,甜美可口,为他带来完美的享受。她随他怎么做都行,也没有任何要求。她的双唇任他亲吻,张开嘴巴让他伸进舌头,但他从不觉得她渴望着他的爱抚。

艾瑟尔吻得却像她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分钟似的。

栀子花套房里,他们站在铺着防尘罩的床前,紧紧相拥。她吮吸他的舌头,咬他的嘴唇,舔他的喉咙,同时一手轻抚他的头发,紧握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背心里,掌心摩挲着他的胸膛。最后当他们气喘吁吁分开的时候,她用两手捧着他的脸颊,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的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你实在太漂亮了。”

他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她则站在他的面前。他知道有些人习惯勾引自己的仆人,但他没那么做过。他十五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客厅女佣,那是在伦敦的家里。几天后他的母亲便觉出端倪,立刻解雇了那个女孩。他的父亲笑着说:“选得倒是不错。”从那时起他就没再碰过任何家仆。但他无法抗拒艾瑟尔。

她说:“为什么回来?你不是整个五月都要呆在伦敦吗?”

“我想见你。”他能看出她不太相信他说的话,“我一直在想你,整天想,每一天都想,所以,我必须回来。”

她又低头吻他。他嘴上吻着,身子慢慢倒在床上,也把她拉倒在自己身上。她人很瘦,身子轻得像个孩子。她的头发从别针上散开,让他的手指埋在那光滑的卷发里。

过了一会儿,她从上面翻下来,躺在他旁边,喘着气。他支着胳膊肘,侧身看着她。她说他很漂亮,但现在她是他眼中最漂亮的事物。她脸颊通红,头发乱蓬蓬的,红嘴唇润湿,微微张开。她的黑眼睛凝视着他,充满崇拜。

他把手放在她臀部,抚摸她的大腿。她捂住他的手,抓着它不放,好像怕他太乱来。她说:“他们为什么叫你菲茨?你的名字不是爱德华吗?”

她说话是想让激情冷却下来,他觉察得出。“一开始是在学校里被这么叫的,”他说,“所有男孩都有昵称。然后,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有一年暑假跟我回家,茉黛就跟着他一起这么叫了。”

“在这之前你父母叫你什么?”

“泰迪。”

“泰迪,”她咂摸着,说道,“我更喜欢这个名字,比菲茨好听。”

他又去摸她的大腿,这一次她依着他。他一边亲吻她,一边慢慢拉起她的黑色管家裙。她穿着小腿一样长的袜子,他抚摸着她裸露的膝盖。膝盖以上是她的长棉内裤。他隔着棉布摸着她的双腿,然后把手伸向腿叉那里。他摸到那里时她呻吟起来,身子向上顶着他的手。

“把它脱掉。”他低声说。

“不!”

他摸到了腰上的束带。它打了一个结,他使劲一拉就开了。

她又按住了他的手:“不。”

“我只想摸一摸那儿。”

“我比你还想,”她说,“但是不行。”

他起身跪在床上。“我们不会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他说,“我保证。”说完,他两手抓着她内裤的裤腰把它一下子撕开。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但并没有抗议。他重又躺下,用手在她的身下探寻着。她立刻就把两腿分开了。她紧闭双眼,呼吸急促起来,就像她在奔跑一样。他猜测以前从未有人对她做过这种事情,耳边有个微弱的声音告诉他,他不该利用她的单纯无知,但他已深陷欲望之中,无法去细听这个声音。

他解开自己的裤子,趴到她上面。

“不。”她说。

“来吧,求你了。”

“可我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

“我在那之前退出来。”

“你保证?”

“我保证。”他说着,滑入她的体内。

他感觉受阻。她是个处女。他的良知再次发声,这一次那声音不再那么微弱。他停了下来。但这次是她把持不住了。她抓住他的臀部,把他拉近自己的身体,同时稍稍抬起身子。他感到什么东西破开了,她疼得尖叫一声,接着,那种阻碍便消失了。他的身子来回动着,她急切地配合着他的节奏,她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哦,泰迪,泰迪。”她说。他看出她是爱他的,这种念头让他深为触动,几乎流下眼泪,同时兴奋得几乎失控,高潮远比他预想的更快。他绝望地匆忙撤出身来,带着混合了激情与失望的呻吟将精液射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手拢到他脑后,让他的脸贴近,疯狂地吻着,然后她闭起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带着惊奇和快感。接着,一切就结束了。

但愿我及时退出了,他想。

艾瑟尔照常工作,但她现在总是有种感觉,好像在她口袋里藏着一枚秘密的钻石,在没人看见的时候随时可以去摸一摸,感觉那光滑的表面和锋利的棱角。

在更为清醒的时刻,她会担心这种爱到底意味着什么,会怎样发展下去,她不时感到害怕:她那虔诚的社会党人父亲若是发现会做何感想。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感到自己像是从空中坠落般,无法自控。她爱他走路的姿态,他微笑的模样,爱他的服饰,他细心周到的举止,他颇具权威的风度。她也喜欢他偶尔显得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到他带着这种受了伤害的表情走出他妻子的房间,她真想哭。她已坠入爱河,无法自拔了。

她一般每天至少跟他说一次话,他们通常会找机会单独呆上几分钟,深情拥吻,单是接吻就会让她变得湿漉漉的,有时她大白天也不得不把内裤洗掉。他也会有其他亲昵的举动,一有机会就上下抚摸她的身体,让她更加兴奋。随后他们又在栀子花套房见了两次,一起躺在那张床上。

有一件事情让艾瑟尔困惑不解:他们在一起时,两次菲茨都咬了她,很使劲,一次咬在她的大腿内侧,另一次是在她的乳房上。这让她疼得大叫了起来,又急忙压下声音。这叫声好像惹得他更起劲了。而且,尽管身上很疼,她也被这一咬撩动起来,或者是因为一个念头——他对她的愿望如此难以抵御,让他被迫以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她不知道这是否正常,也不知道该问谁。

但她主要还是担心有一天菲茨无法在那个关键时刻抽出身来。她实在太紧张了,以至于他跟碧公主回伦敦时,她几乎感到了一种解脱。

在他离开之前,她劝他去为那些罢工的矿工家的孩子提供些吃的。“不是为那些父母,因为你不能偏袒哪一方,”她说。“只是给那些孩子。罢工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定量配给的口粮让他们快饿死了。这么做不会让你花太多钱。我想,大概一共有五百个孩子。他们会因此爱你的,泰迪。”

“我们可以在草地上架个帐篷。”他正躺在栀子花套房的床上,裤子解开,头枕在她的腿上。

“我们可以用这儿的厨房做饭,”艾瑟尔热心地说,“炖上一锅肉和土豆,烤些够他们所有人吃的面包。”

“再做一份羊脂布丁,放上葡萄干,怎么样?”

他真的爱她吗?她很想知道。那一刻,她觉得他会做任何她希望他做的事:送给她珠宝,带她到巴黎,给她的父母买上一座漂亮的房子。这些她统统不想要——那她想要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拒绝让自己的幸福被未来无法回答的问题破坏。

几天后的星期六中午,她站在东草坪上,看着阿伯罗温的孩子们吞咽着有生以来第一次免费午餐。菲茨并不知道这比父亲们工作时给他们孩子吃的东西要好得多。羊脂布丁与葡萄干,真的!父母未获准参加,但大多数母亲在门外站着,看着自己幸运的孩子们。艾瑟尔正朝那边望着,就看见有人向她挥手,便朝车道走去。

大门口的大多是女人——男人一般不管孩子,虽说罢工期间他们无事可做。女人们围住艾瑟尔,一个个显得很激动。

“出什么事了?”她问。

戴·泼尼斯太太回答:“所有人都被赶出来了!”

“所有人?”艾瑟尔没听明白,“哪些人?”

“所有从凯尔特矿业租房子的矿工。”

“天啊!”艾瑟尔大吃一惊,“愿上帝保佑我们。”震惊之余,她也十分疑惑,“可这是为什么呢?公司这么干有什么好处?矿工会走得一个不剩的。”

“那帮人啊,”戴·泼尼斯太太说,“一旦动起真格来,就只想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不会让步。他们全都一样。我不是说戴死得不冤,再怎么说他也回不来了。”

“这太糟糕了。”公司怎么能找到足够多愿意替他们卖命的人下井呢?她真是想不明白。如果他们把矿井关了,整个镇子也就完了。商店也不会再有顾客,孩子也不能去上学,也没有病人去看医生……她的父亲也会丢了工作。谁也没有料到珀西瓦尔·琼斯会如此顽固。

戴太太说:“我不知道国王会怎么说,如果他知道的话。”

艾瑟尔也很想知道。国王曾真诚地表示过同情。但他可能不知道寡妇被赶出来的事情。

她突然有了个主意:“也许你应该告诉他。”

戴太太笑了起来:“等下次我看见他,就告诉他。”

“你可以给他写封信。”

“别说蠢话了,艾丝。”

“我是说真的。你应该这么做。”她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写一封信,让国王拜访问过的寡妇签上名,告诉他你们被赶出家门,镇上在闹罢工。这样他就不得不关注这件事了,不是吗?”

戴太太显得很害怕。“我可不想惹麻烦。”

单薄瘦削、长着一头金发的米妮·庞蒂太太一直很有主见,这时对戴太太说:“你没了丈夫,现在又无家可归,你还能有什么更大的麻烦?”

“这话一点不错。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写上‘亲爱的国王’‘亲爱的乔治五世’,还是别的什么呢?”

艾瑟尔说:“你写‘先生,兹尽我卑微之责’。在这工作让我知道不少这样的废话。现在就着手吧。我们这就去仆人休息室。”

“这样合适吗?”

“我现在是女管家,戴太太。合不合适由我说了算。”

女人们跟着她走上车道,来到宅邸后面的厨房。她们围坐在仆人吃饭的餐桌边,厨子为她们沏了一壶茶。艾瑟尔拿出一沓她给商人写信用的普通书写纸。

“先生,兹尽我的卑微之责,”她边写边说,“接下来写什么?”

戴·泼尼斯太太说:“请原谅我们斗胆给陛下写信。”

“不,”艾瑟尔果断地说,“不要表示歉意。他是我们的国王,我们有权向他陈情请愿。还是写‘我们是在矿井发生爆炸后陛下来阿伯罗温拜访过的那几位寡妇’。”

“很好。”庞蒂太太说。

艾瑟尔接着说:“您的访问与亲切的哀悼,以及皇后陛下的慷慨慰问,都让我们深感荣幸和安慰。”

戴太太说:“这方面你天赋过人,就像你父亲一样。”

庞蒂太太说:“奉承话已经说够了。”

“好。那么现在说正事。‘我们的国王,请求您帮助我们。因为我们的丈夫死了,现在我们就要被赶出家门了。’”

“赶我们的人是凯尔特矿业。”庞蒂太太加了一句。

“‘凯尔特矿业要赶我们出去。整个矿井为我们罢工,但现在他们也要被赶出家门了。’”

“不要写太长,”戴太太说,“他很忙,应该没空读完。”

“那么好吧。最后再写上:‘您的王国里可以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吗?’”

庞蒂太太说:“这显得太驯服了。”

“不,正合适,”戴太太说,“这是请求他来明断是非。”

艾瑟尔最后边写边说道:“‘我们很荣幸成为陛下最谦卑顺从的仆人。’”

“非要写上这个吗?”庞蒂太太说,“我不是仆人。请别见怪,艾瑟尔。”

“这样写很正常。伯爵给《泰晤士报》写信就会带上这句话。”

“要是那样的话,好吧。”

艾瑟尔把信给桌边的人传阅:“在签名旁边写上你们的地址。”

庞蒂太太说:“我的字太可怕了,你替我签吧。”

艾瑟尔正要反对,但突然想到庞蒂太太可能不会写字,所以就没再说什么,在信纸上替她写下:“米妮·庞蒂太太,威灵顿街十九号。”

她在信封上写好地址:

伦敦白金汉宫,国王陛下收

她把信封好,贴上邮票。“你们看,这样就行了。”她说。女人们送给她一片掌声。

当天她就把信寄了出去。她们一直都未收到答复。

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南威尔士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低云遮蔽了山顶,绵绵不绝的细雨在阿伯罗温上空飘洒。艾瑟尔跟泰-格温的大多数佣人都离开了自己岗位——伯爵跟公主去了伦敦——来到了镇上。

从伦敦调来了大批警察强制驱赶矿工,他们站在每条街上,沉重的雨衣滴着雨水。“寡妇罢工”成了全国新闻,加地夫和伦敦的记者坐最早一班火车赶来,他们抽着香烟,不停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甚至还有一台架在三脚架上的大照相机。

艾瑟尔跟家人们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切。爸爸是由工会雇佣的,不属于凯尔特矿业,自己拥有房产,而他们的大多数邻居都被逐出家门。从一大早开始,他们把家里的东西搬到街上:床铺、桌椅板凳、饭锅和夜壶、镶在镜框里的画、钟表、用橙色箱子装着的陶器和餐具、用报纸和绳子捆扎起来的少量衣物。每户人家都有一小堆毫无价值的破烂,就像是祭品一样堆在门口。

爸爸铁青着脸,压抑着心里的愤怒。比利看上去很想找人打一架。外公不停地摇头说:“我活了七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妈妈的脸上毫无表情。

艾瑟尔不停地哭。

有些矿工已经找到了别的工作,但情况不容乐观——一个矿工不太能适应店员或公共汽车售票员的工作,雇主对此十分清楚,一看见他们指甲里带着煤灰,就把他们打发了。有六七个人去商船当了水手,签下司炉的用工合同,临走前把预付工资留给了妻子们。有些人打算去加地夫或者斯旺西,希望在钢铁厂找份工作。不少人搬到邻近城镇的亲戚家里。其余的人就只能挤到阿伯罗温其他非矿工的房子里,直到罢工有个结果。

“国王一直没有给寡妇们回信。”艾瑟尔跟爸爸说。

“你做错了,”他直截了当地说,“学一学那个潘克赫斯特夫人。我不相信女人表决权的事儿,但她知道如何赢得别人的关注。”

“那我该怎么做,把自己送进监狱吗?”

“也不用那么极端。如果我当时知道你做这件事,就会劝你给《西部邮报》寄一个副本。”

“我根本没往那儿想。”艾瑟尔想到自己本来可以做点什么阻止驱逐行为,到头来却一事无成,一时心灰意冷。

“报纸会质询白金汉宫,问他们是否收到了这封信,国王也就不太可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了。”

“真该死!当时我要是问问你就好了。”

“别说粗话。”她的母亲说。

“对不起,妈妈。”

伦敦来的警察很不理解这种愚蠢的傲慢和固执引发的罢工。珀西瓦尔·琼斯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每日邮报》的记者想采访爸爸,但这家报纸对工人抱有敌意,爸爸拒绝了他们。

镇上没有足够的手推车,人们只得轮流搬运他们的东西。整个过程需要好几个小时,不过午后,最后一堆东西也运走了,钥匙插在了前门的锁孔里。警察们随后返回了伦敦。

艾瑟尔在街上呆立了一会儿。空房子上的一扇扇窗户木然面对着她,雨水在街上肆意横流。她的目光越过湿漉漉的灰色石板屋顶,望着散布在谷底的坑口建筑。她看见一只猫正在铁轨上散步,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机房没有冒烟,塔顶两个升降机的大轮子一动不动,在绵绵细雨中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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