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的人来了。

他听到殿门外马蹄声如闷雷滚滚而来,一刹而止,静极了,是全军定住。

而后殿门拖长了“吱呀”一声,几个兵士推开了门,分列两旁,落日余晖流淌进来,衬着殿外黑压压的一片骑兵,有人缓步走入,墨发白衫,远远地停在殿门前,抬眼看了过来。

只那一眼,让他搭在椅上的手不禁收紧了,仿佛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一起一落都带了无由的紧张。

楚明允觉得好似有很久都没见过他了,目光痴痴地落在那眉眼上,半点都舍不得移开,静默了足有片刻,才弯眸冲他笑了,“怎么还这么没表情的,还在生我气?”

“世誉,”他笑叹了声,“像当初那样,再给我真心的笑一个吧?”

再要你一个笑,命都心甘情愿地交给你。

苏世誉不做声,静静地望着他,良久良久,敛眸收回视线,却是转而向旁边兵士吩咐道:“守好陛下。”

他转身出殿。

楚明允愣怔在皇位上,满眼都是苏世誉的背影,殿外斜照逶迤苍穹如血,兵士推着殿门一寸寸地合拢,苏世誉的背影一线线地消失在眼底。

殿门紧闭,阻断了如潮夕照,隔断了他的心上人,剩了满目昏暗。

又静到了极致,能清晰听到心间传来一声重响,随后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突然发疯一般地冲下皇位,甩开阻拦的兵士,推开殿门追了出去,骑兵在远处隐成一线,极目处那白衫身影早消失了,他想要去追逐,却倏地踉跄着半跪在地,手死死地攥着胸口,蹙紧了眉喘息不止,心口那道伤忽然无比剧烈地疼了起来,像是被利刃破开了又涌出殷红的血来,疼得说不出话,也再笑不出。

残阳落在他发上,宫中花架上蔷薇花香流转浮动,春风未老。

隐约有重重马蹄声由远及近,楚明允猛然抬头。

“世誉……”

却看到是大队黑衣人马奔来,为首的马上坐着秦昭和杜越,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在他跟前停下了。秦昭带着杜越下了马,连忙将楚明允扶起,“师哥,怎么了?”

他身后的黑衣人也悉数下马,“主上。”

分明下令遣散,可三千影卫,无人离去。

楚明允深吸了口气,强定下心神,他正欲开口,远空中突然响起了几声鸟鸣,数只黑羽鸟从振翅飞来,落在了他们身旁。

秦昭拆下了落在肩头的那只鸟腿上的密信,顿时怔住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楚明允,将密信递了过去。

楚明允接过,展开一看,也微微变了神情,“……李延贞下诏禅位给我?”

“不止,”秦昭一连解下数封密信,“师哥先前的革改诏书,被添了注解重新颁布了。”

“被处斩的官吏过往所犯一切罪行已经公示长安街巷。”

“京中闹事的豪强权贵接到朝廷禁令警告。”

“苏家表明臣服新君,其他苏党官员,包括陆仕也都转变了态度……”

秦昭有些念不下去了,看向楚明允,“师哥……”

楚明允抬手打断他的话,眉目紧蹙着,话音意味难辨,“……他现在应该是率着羽林军在城外了。”

“谁?苏家,是不是我表哥?”杜越终于忍不住凑了上来,看着楚明允道:“那个……我……对不起!”

楚明允和秦昭微诧地看向他。

“对不起啊,”杜越挠了挠头,“我一直没说,那时候你把我表哥玉佩扔了,我心里气不过,就去告诉我表哥了……我、我不知道你们俩会有今天这种事儿,但我表哥真的没那么心狠……真的……”他急着解释,索性将苏白的醉话一股脑全倒出来,生怕楚明允不信。

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楚明允打断了杜越的话,对秦昭道:“你和杜越留在这儿,把马给我。”

他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黑马抬蹄长嘶,楚明允扫视过随他上马的影卫们,并不多言,猛地调转马头,疾驰出宫门,绝尘而去,余晖在他身后洒落一地。

☆、[第八十八章]

前一日。

偏殿,李延贞站在廊下,仰头望着梧桐碧枝出神,苏世誉已经悄然离开了,那句问话却还在他耳边萦绕不绝。

——“陛下如今,还向往在宫外做个自在匠人吗?”

他静立了片刻,转身回到了殿中。陆清和正整理着桌案上他的旧画,一幅一幅小心仔细地收起放好,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过来,“陛下,茶水我刚刚泡好了,就放在那边。”

李延贞“嗯”了一声,脚步却没动,看着她背影忙碌不停,拿起了一幅画展开,手却忽然顿住了,久久没有动作。李延贞越过她的肩,看到满目的桃花嫣然,红衣灼灼,终于忍不住出了声:“……清和。”

“我……”他看着陆清和转过身来,迟疑着道,“我有事想告诉你。”

陆清和点了点头,“嗯,说吧。”

“我要离开长安了。”

“嗯,我知道。”陆清和笑道,“我听到苏大人和您的谈话了,能平安离开就好,这些画就快收拾好了,我等下再为您收拾行李。”

李延贞却摇了摇头,继续道:“我自幼长在宫中,除了一些别的宫苑也不曾去过什么地方,丝毫不通武艺,政事也都是依靠苏爱卿和楚爱卿处理,虽读过不少书,但也谈不上精通,浑身上下也只有雕工画技还能勉强一看……”

他话说的很慢,像是每句都斟酌着,陆清和听得一脸不明所以,却也不出声打搅。

“……宫外的事我所知甚少,比不上你在外游历,见识多广,”李延贞看着她,微微笑了,“洞庭江南我不曾去过,也没见过长白雪山,你愿意再陪我看一次吗?”

陆清和蓦然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李延贞仍是慢慢道:“放心,我行事会万般小心,不给你带来麻烦,也不会让你辛苦,路上若是艰难,可以拿我这些画去换些钱,再不行,我也可以刻些东西去……”

“我愿意啊,”陆清和打断他的话,竟有些哽咽,却笑得明丽,“我愿意的,特别愿意!”

李延贞笑了,上前将她轻拥在怀中,她抬手抱住李延贞,拼命忍下泪意,笑着道:“还好不算太晚,我们路上走快些,还能赶得上江南的花呢。”

李延贞点头笑道:“好。”

将近破晓时分,按照约定来接他们出宫的人便到了。

随着西陵王大军越攻越近,长安城中欲举家出逃的人也就越多,禁军统领阻拦不及,焦头烂额地回宫禀报,却是得来一句“他们要逃,就随他们”,如此一来,他干脆就大开城门放行了,连盘查都省去了。

他们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混在人流中出了城,兜转几番确保无事后,又停在了城郊的偏僻处。

李延贞刚一下车便看到了等在这里的苏世誉,不禁失笑,“没想到你还亲自来送我。”

“理应如此。”苏世誉抬手示意身后的另一辆更为宽敞的马车,“银钱所需都已准备好了,车夫也懂些武功,一路护卫你们应当是不成问题,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再让人联系我。”

“多谢。”李延贞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不准备离开长安吗?”

“不了,”苏世誉摇头,“我还有些事尚未完成。”

“……是为了楚明允吗?”

苏世誉微愣,随即坦然笑了笑,“可以这么说。”

李延贞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在位的这些年,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苏世誉一时沉吟,没有答话,他便笑了,顾自续道:“并无什么大过错,只是太没用了些,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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