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本部认为,“梦游症发作”不过是纯子编出来的借口。大家甚至认为,纯子压根就没有这种病。

她因为某种原因去了姐姐家,却意外爆发口角,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周围有很多人知道她们姐妹关系紧张。敏子一旦遇害,嫌疑最大的必定是纯子。奈何这是一场冲动下的犯罪,纯子并没有准备不在场证明。于是她便决定谎称自己当天梦游症发作,如此一来就算被警方逮捕,也能主张自己犯案时精神失常……

被害者是位口碑很好的钢琴老师,和学生们并无矛盾,与朋友们也相处融洽。除了纯子,没有别人跟她闹过矛盾。于是搜查本部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纯子身上。

纯子的外套并未检测出血迹。警方找邻居了解过情况,可惜十七日上午九点到正午前后并没有人目击到她进出家门。

警方仍未找到足以申请逮捕令的证据,但针对纯子的包围网正在逐步缩紧。

然而,搜查本部越是怀疑纯子,我就越觉得她不是真凶。

道出“自己可能在梦游症发作时杀死了姐姐”时,她所表现出的恐惧格外真实,实在不像是演出来的。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也怀疑过她,可事到如今,我反而越来越不觉得她是凶手了。不,准确地说,是我不愿意认定她是凶手。转变的契机,也许是我发现她长得有点像我上高中时喜欢过的女生。当然,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刑警,竟在办案时掺杂了私情。

在二十一日晚上的搜查会议上,我如此说道:“不好意思,我稍微插一句——如果纯子是凶手,那她说自己一觉睡到半夜十二点这件事就很不对劲了。”

“怎么不对劲了?”牧村警部问道。

“纯子平时都是下午两点左右起床的,那天却一觉睡到那么晚,是不是因为她被人下了安眠药呢?”

“安眠药?谁会给她下药啊?给她下药干什么啊?”

“也许是真凶下的药,为的就是让她背黑锅。”

“你的意思是,凶手不是她?”

“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为了加重纯子的嫌疑,真凶故意选择她平时睡觉的时间行凶。但他又不能完全排除‘纯子没在案发当天的那个时间段睡觉’的可能性。万一她没睡,而是出门去了,还被人看到了,她就有了不在场证明,没法背黑锅了。所以真凶就给她下了药,确保她在行凶时间睡着。”

“你想多了吧。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真的睡到了半夜十二点。估计她只是为了让‘梦游症发作’这个借口显得更可信一点才这么说的吧。听信没有证据支持的证词,认定有人给她下了安眠药,未免太荒唐了。”

下乡巡查部长和其他警官也表示赞同。

目前我手中的材料太少,无法推翻本部的定论。于是我决定违背既定方针,独自开展侦查。一旦暴露,警告处分是免不了的,所以我必须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偷偷摸摸地查——

“好精彩呀!”

时乃在柜台后面笑嘻嘻地说道。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说风凉话,可抬眼一瞧却发现,她貌似是真心的。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其实警方之所以会注意到纯子,说到底是因为“里乐奢处”的店长芝田和之提供的证词——姐妹俩因为父母留下的房子和土地闹得不太愉快。搞不好这个芝田才是真凶,他就是为了让纯子背黑锅才去警局做证的。

我还不了解芝田有没有行凶动机,但很有必要查一查他的不在场证明。二十一日晚上的搜查会议结束后,我一咬牙一跺脚,打车赶往芝田经营的按摩店。

“里乐奢处”开在一栋五层高的商业楼的底层。旁边就是宽敞的停车场。我是晚上八点多到的,正是刚打烊没多久的时候。店里有三个单间,每间大约三张榻榻米那么大,各放着一张按摩床,按摩床上铺着垂到地板的长床单。店里有前台,但没有专门的接待员,技师好像会在服务完自己的客人之后走到前台,完成收款的工作。

我请芝田大致讲讲十七日被害者来按摩店时的情况。他用和蔼的语气说道:“河谷女士几乎是在我们上午十点开门的同时来的。她跟平时一样,要了一小时套餐,前三十分钟是我给她按的。之后的二十分钟交给另一位技师了,最后十分钟换回我。”

“能请您把另一位技师叫过来吗?”

芝田叫来了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技师,看起来一本正经。他说自己姓田川。

“是的,后半段有二十分钟是我负责的。我是新来的,店长说一小时都交给我做有点不放心,所以他自己负责前三十分钟和最后十分钟,中间的二十分钟让我来。那天河谷女士睡得可香了,大概是我按得很舒服吧。”

“您有没有亲眼看到她回去啊?”

“没有,因为当时我正在另一个单间给其他客人按摩。”

芝田苦笑着插嘴道:“您不会是怀疑我在这家店里杀了河谷女士吧?就在我接替田川按的那最后十分钟时间里?所以您才问他有没有亲眼看到河谷女士回去?”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新闻节目里说,河谷女士是死在自己家里的呀。还说她的后脑勺有被三角钢琴的边角撞过好几下的痕迹,脖子也被人勒过。她不可能是我杀的,更不可能死在这家店呀。”

我竟无法反驳。三角钢琴造成的伤口排除了芝田在店里行凶的可能性。但他会不会利用套餐的最后十分钟把被害者囚禁起来,让她无法动弹呢?田川的确没有亲眼看到被害者离开的那一幕。要是芝田在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的下限,也就是正午之前把被害者带回家,然后实施了犯罪呢?

“您说河谷女士是十一点回去的,那她回去之后您都做了些什么呢?”

“在十一点多的时候,店里又来了一位客人,我就去给她按了。她也要了一小时套餐。”

“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诸井友代。”

“您知道她住哪里吗?”

“知道,她是我们家的会员,入会的时候留过地址的,”芝田好像有些不高兴,“您是怀疑我没在十一点多接待诸井女士吗?您觉得我十一点一过就跑去河谷女士家里行凶了?”

“我调查这些也是为了证明您的清白,能否请您配合一下?”

“好吧——”芝田勉勉强强答应了,把诸井友代的地址告诉了我。

“给诸井女士按摩的时候,中间也有一段时间是田川先生负责的是吗?”

“对,”田川点头道,“我按了二十分钟左右。”

芝田又插嘴道:“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利用那短短的二十分钟赶去河谷女士家,杀了人再赶回来。从这儿到河谷女士家,开车也得十分钟呢。算上行凶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会超过二十分钟的。”

离开“里乐奢处”后,我立刻赶往诸井友代家。当时已经八点半多了,照理说不该上门叨扰,但是为了尽早核实芝田的不在场证明,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诸井家坐落在幽静的住宅区,从“里乐奢处”走过去大约需要十分钟。我对着她家的门禁对讲机自报家门,说我是警察,有几个关于“里乐奢处”老板芝田和之的问题要问她。片刻后,房门开了。五十多岁的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我就是诸井友代……”

身材微胖的圆脸妇女带着怀疑的神色说道。旁边那个比较瘦的男人应该是她老公。毕竟时间不早了,陪着一起出来总归放心些。

“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您在十月十七号上午十一点去过‘里乐奢处’对吧?能请您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呃……我去做个按摩,怎么了?”

“事关机密,我没法跟您说得太具体,总之是芝田先生可能和某起案件有关,所以我想找您了解一下案发当天的情况。”

诸井友代瞠目结舌。

“你看看!我就说那人很可疑嘛!”

老公插嘴说道。诸井友代厉声说道:“少啰唆!”

“与其说警方是在怀疑他,倒不如说我们是想明确他与本案无关……”

“好,那您先进屋吧。”

说着,她把我带去了进门右边的榻榻米房间。

“老公,泡点茶!”她朝走廊喊道。老公回了一句:“马上就来!”我忙道:“您别费心张罗了!”随即切入正题。

“十七日上午十一点,您去‘里乐奢处’要了个一小时套餐对吧?”

“对。”

“当时为您按摩的是芝田先生吗?”

“前三十分钟是他按啊,然后换了个叫田川的新人按了二十分钟,最后十分钟再换回芝田先生。还是他的技术好呀,跟新人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和我刚才在“里乐奢处”搜集到的证词完全吻合。诸井回答时的态度坦坦荡荡,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也就是说,芝田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莫非他真的不是凶手?

“哎,你们调查芝田先生,到底是为了哪个案子呀?”

诸井友代一脸八卦地问道。

“实在抱歉,我不能泄露搜查机密……”

“不会是那个钢琴老师的案子吧?”

我惊讶地望向她的脸。她顿时笑开了花,说道:“我就知道!”

“……您是怎么猜出来的啊?”

“因为我经常在‘里乐奢处’看到她呀。她长得挺漂亮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一看到新闻节目里放出来的照片,我就想:啊,是她!”

多么可怕的记忆力与第六感啊。

“我猜啊,那老师搞不好是跟人争风吃醋过了头。”

“争风吃醋?”

听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大吃一惊。

“对啊,芝田先生不是很帅吗?冲着他去的女顾客可多了,我也是其中之一。说不定那个钢琴老师也迷上了芝田先生。其他女顾客看不过去,就把她杀了。”

“您有没有具体的怀疑对象啊?”

“那倒没有……”

“您觉得芝田先生跟钢琴老师之间存在男女关系吗?”

“这我哪儿知道呀。就算有,芝田先生应该也不会太认真的。”

“为什么啊?”

“因为他是妻管严啊。他老婆可有钱了,‘里乐奢处’的开业资金好像也是他老婆赞助的呢。”

芝田的妻子很有钱,他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心想,这就是芝田的动机!要是芝田出轨老主顾河谷敏子,对方要求他与妻子离婚,然后和自己结婚呢?一旦跟妻子摊牌,他就会失去按摩店,流落街头。于是他便横下一条心,决定杀了敏子……

诸井友代好像完全没考虑过“芝田亲自动手”的可能性。这大概是因为她认定芝田有“在店里给客人按摩”的不在场证明吧。

芝田是有不在场证明没错,但与此同时,他也有动机。我向她道了谢,起身告辞。

接着,我再次造访纯子的工作单位——“Noire”酒吧。而且我特意在半夜十二点多去的,酒吧刚打烊。大半夜的,我到底在干什么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了。

“不好意思啊,我们已经打烊——哎呀,这不是上次来过的警官吗?”送走最后四位男顾客后,穿着和服的老板娘看到了我,“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呀?”

“我还有些问题要问纯子女士。”

“警方还在怀疑她呀!”老板娘撇着嘴说道。

“至少……我不认为她是凶手。”

“啊?这话是什么意思?”

“能麻烦您叫她过来一下吗?”

老板娘默默点头,把纯子叫了过来。穿着白色长裙的她走到我跟前,带着紧张的神色抬头看我。

“十七日早上就寝之前,您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我喝了点葡萄酒……我有睡前喝一杯的习惯。”

“只喝了点酒吗?”

“嗯,怎么了?”

“那酒有没有可能被人下了安眠药?”

“安眠药?谁会做这种事啊……”

“本案的真凶。我认为您是被诬陷的。”

“啊?……”她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道:“谢谢……可是真有人要给我下药,也得先溜进我家才行啊。我没把备用钥匙给过任何人,又有谁进得来呢……”

“您真的没给过备用钥匙吗?”

“嗯,谁都没给过。”

“下班回家的时候,家里有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呢?”

“也没有啊。”

先不管真凶是怎么溜进去的,当务之急是把酒瓶送去检验。

“您一会儿下班以后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啊,我准备直接回家的……”

“那

我可以去您家借用一下那瓶葡萄酒吗?”

“……现在吗?”

“对不起,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上门叨扰太荒唐了。但我想尽快查一查那瓶酒里有没有安眠药。现在去取的话,明天一早就能让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朋友做检测。搜查本部的大多数人都认定您是头号嫌疑人,所以我必须尽快证明您其实是被真凶陷害的!”

犹豫片刻后,纯子貌似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

“……好。可以请您在这里等十五分钟吗?我去换个衣服。”

说着,她便转身走回了店里。

深更半夜,我在酩酊大醉的行人来来往往的街上默默等候。一整天的疲倦汹涌而来。心中分明有一个小人在低语,你是不是傻啊!但我置若罔闻。

十五分钟后,纯子出来了,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她穿着一件驼色的秋装外套。老板娘也跟了出来。

“警官,你真是个好人呀!下次找个休息天来我们店里坐坐嘛,我给你打对折呀!”

“不用不用,这样算‘设宴招待’,是犯法的呢……”我苦笑着婉拒了。

纯子拦下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坐进车里。在开往须崎町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司机隔着后视镜,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纯子让司机把车停在离她家有百来米远的地方。她平时一个人住,大概是不想让司机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吧。我本想付车费,但纯子说:“我有老板娘给的打车券。”然后把券递给了司机。

出租车开走后,我们沿着鸦雀无声的夜路走了一会儿。走到纯子家门口时,我说:“我就在门口等吧。”纯子开门进屋,片刻后便提着一个塑料袋出来了,酒瓶就装在里头。我道了谢,接过袋子。

“……要进屋喝杯茶吗?”

纯子轻声问道。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因为直觉告诉我,要是答应了她,我怕是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互相道过晚安后,我便独自踏上了深夜的归途。

第二天早晨,我在去片区警署的搜查本部之前拜访了一位在县警的科学搜查研究所工作的朋友。我把那瓶酒交给他,恳求道:“帮我加急检查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安眠药!”

“喂,这是什么东西啊!”朋友目瞪口呆。

“反正你赶紧帮我查一查吧!”

“你干吗不直接拿去科搜所啊?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只是我急着要结果。”

“我们那儿有好多东西等着做检测呢,你得排队啊。”

见朋友迟迟不肯点头,我只能威胁他,如果不答应我,我就把他当年的糗事都抖出来。但他要是帮我插队,我就请他吃晚饭,东西随便他点。朋友负隅顽抗:“哪有你这么当警察的啊!”但他最后还是屈服了。

就这样,我度过了心神不宁的一天。到了傍晚,朋友打电话到我的手机上说:

“酒里没有安眠药啊。”

“真的吗?”

“真没有啊。”

“……这样啊,谢了。”

“喂,说好要请我吃晚饭的,东西随便我点,你可别忘了啊!”

“……嗯,你先想想要吃什么吧。”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很快便重新振作起来。因为那瓶酒里没查出安眠药,并不等于纯子喝的酒里没有安眠药啊。也许凶手在她喝过之后拿走了下了药的酒瓶,换了一瓶没做过手脚的。且慢,有些款式的葡萄酒比较难买到一样的,所以凶手说不定是把下了药的酒倒了,把酒瓶仔仔细细洗干净以后,再倒入等量的另一种葡萄酒。纯子又不是专家,只要找味道相似的款式,纯子肯定尝不出两者的差异。

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证明凶手做过这些小动作。更何况,我压根就不知道凶手是怎么溜进纯子家的。

我该如何证明她的无辜呢?怎么样才能找到她那“失去的不在场证明”呢?

忽然,“美谷钟表店”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情况紧急,分秒必争。即便再难为情,也只能求助于时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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