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并不是如何复杂的事。你既然看了这些文件,那么大致经过,也就了解了。何来请教的说法?」

宣怀风缓缓道:「孙副官,你我为国办事,很该通力合作。不怕冒犯地说一句,你不该这样敷衍我。」

这一句肃容直言,极有光明中正之风。

宣怀风瞅着孙副官,漆黑眸子电光火石间耀然生辉。

孙副官见宣怀风这般认真,倒很有些钦佩,也不好意思再走他那既定的圆滑路线,便说:「大兴洋行,总长是打定主意要办它的。那一日,我奉命过去查抄,本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结果被倒打一耙。是我无能,把总长也连累了。」

便将七月二十四日去大兴洋行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他是当事人,自然讲得比道听途说的年亮富清楚十倍。

说完,又道:「这件事,实在很蹊跷,瞧林奇骏的意思,分明有了准备,就等着我们动手,中途丢出外国商会的公函,好让我们下不了台。他很聪明,藉着洋人的势力,很让海关总署难堪了一回。只是这事我们办得很小心,怎么他就未卜先知了呢?」

一边说,一边淡淡地扫了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秀眉紧蹙,说:「总长是怎么个看法?」

孙副官说:「总长没说。不过,总长这几天很不高兴,大家都是知道的。因为这件事,他被总理召过去骂了好一顿。据说还有报纸要大肆报导,还编了个题目,说什么海关欺压商行,国际友人义愤出手,幸亏发表前被总理知道了,总理亲自打了一个电话给报纸总编,强把这篇稿子取消掉。不然,又让我们海关出一个大丑。」

宣怀风脸色极难看,沉默听着,后来才低沉地说:「你刚才猜疑,说林奇骏怎么未卜先知,我很疑惑这个。实话告诉你,这出事的前一天,我恰好就在医院里遇见了林奇骏。可林奇骏偏偏又是这一天,就和外国商人签了合同,还弄到了外国商会的公函。但是,我虽和他说过几句话,却绝没有提及海关对大兴洋行的举措……」

话未说完,孙副官就摆了摆手,请他停下。

宣怀风问:「怎么?连你也不信我吗?连我自己都尚且不知你次日要去大兴洋行,我又如何泄露?」

孙副官说:「我当然信任你的。可是,你和我解释,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你的上司,哪有让你解释的资格?倒是你,这样特意地解释给我听,反像我指责过你泄露了什么似的。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冤枉?」

宣怀风听了,只是苦笑。

孙副官说:「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办公务,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不可能次次都办得十全十美。」

他笑了笑,又低声说:「宣副官,别怪我交浅言深,你脑子里还是有种数学家的顽固。天底下的事大半都模模糊糊,又不是解数学算式,真的都能算出个六七八九的数字答案来。依我看,这大兴洋行的消息,到底谁泄露的,到底泄露者是有心还是无意,你都不必再理会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倒是总长那边,请你不妨体谅一二。总长这个人的脾气……」

孙副官顿了顿,斟酌片刻,才往下说:「……总长的脾气,我还不太好说。不过我知道,有时候,你是要受点委屈的。」

宣怀风站了好一会,说:「我知道的。」

第四章

向孙副官道扰而出,宣怀风回了小院,默默地坐在房里,手边就摆着那个薄薄的文件袋。

屋子里很冷清。

这里,白雪岚已是多日不曾来了。

风从窗户外吹来,拂过屏风、木桌、绸床单面子,就扬起一阵轻尘似的,被遗忘的寂寞味儿。

现在,这寂寞的味道里,又添了别的东西,掺在一起,不由得人喉间微微发苦。

宣怀风只觉得脑子有些乱。

不是狂风骤雨中闪电雷鸣,树倒枝断的那种乱,而是秋风萧瑟,黑发如丝,不小心黏在半愈合的伤口上,那种纠结中带着一丝微疼的乱。

那半疼半痒、半酸半涩,叫人很是心烦不安。

他把手按在那文件袋上,轻轻地拍了两拍。现在,他算是明白白雪岚天大的怒气是从何而来了,估摸着,白雪岚是认为自己向林奇骏泄露了海关的行动。

可是……

白雪岚,白雪岚。

我宣怀风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公私不分,徇私泄密的小人?

想到这,便感到一股人格被看轻的屈辱。

宣怀风站起身,到柜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有点委屈地慢慢饮着。

凉水滑过喉咙,带着一股惬人的清爽,彷佛把那被误解的委屈过滤了一遍,心底比先前澄清了,他就藉着这个整理思路,回忆那一天和林奇骏的每一句对答。

和林奇骏那一天的相遇,对第二天的查抄到底有没有影响呢?

林奇骏和外国人的参股合同,是早上签的?是晚上签的?是和他见面之前,还是之后?

自己在林奇骏面前,到底有没有露出端倪,给了林奇骏提醒……

宣怀风认真地回忆,那回忆却很不合作,越努力地要想起来,画面却越是模糊,两人的对话他是记得八九分,但当时林奇骏的表情,林奇骏的语气,他都记不清楚了。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被水果刀削了一下的指头,鲜血滴淌下来,弄脏了白云飞的床单。

白床单上沾了血,宛如梅花开在雪地里,很刺眼。

自己怎么那么没用呢?才多久的事,就记不清楚了?

宣怀风把拇指按在太阳穴上,用力揉了揉,像要把记忆从太阳穴里都压榨出来,然后学福尔摩斯,抽丝剥茧找出事实的真相。

可是,他压榨不出。

他怎么知道要记清楚呢?医院里那一段平平无奇,当时也没实实在在用心铭记。

不过是一番探病,不过是和朋友说几句闲话。

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宣怀风说什么都会认真对待,说一个字,做一个表情,都万分小心,会密切注意林奇骏的一举一动。

可是,他不知道海关第二天会对大兴洋行有行动。

可是,和林奇骏相处的每分每秒,都不如和白雪岚相处那样鲜明,那么让人聚精会神,须臾不忘。

林奇骏和白雪岚不同。

林奇骏是温和,模糊的。

白雪岚,却是那样一个混蛋。

一个活生生,叫人爱,叫人恨的混蛋。

和他在一起,就像与冰火共处,绝不会叫你无聊得打哈欠,总有情绪,总有高兴、愤怒、伤心、无奈、快乐、兴奋……

宣怀风想回忆医院里林奇骏的一言一行,却每每想起了离开医院后的事。

例如,他回到公馆,在书房里和白雪岚说话,白雪岚说要揍人,因为总长大人被自己的下属丢下了一整天。

例如,知道他没吃饭,白雪岚就开始牙痒痒地咬人。

例如,白雪岚忽然翻脸,恶狠狠地把他拉到浴室,拿热水毛巾擦他全身。

例如……

例如,那个他咬了一半,白雪岚非要抢着吃的香梨……

宣怀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往下想。

他知道,自己有些激动了。

激动无益。

这样让自己的心沸腾着,却如鸵鸟一样躲在角落里,计算得失对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使人徒增笑柄罢了。

那,到底林奇骏是不是从自己这里得到提示,从而警惕,从而有了准备呢?

宣怀风摇摇头,努力想把这个自己也回答不出的问题逃避过去。

心烦。

大概如孙副官所言,世界不是数学算式,未必都有清白分明的答案。

可他真恨不得这是一道数学算式,如果是算式,他就算伏案三年,也要把它解出来。

只是……

只是白雪岚那边,该怎么办?

他生好大的气。

他骂那些难听的,伤人的话。

他这场冷战,打得前所未有的漫长坚定。

宣怀风忽然感到有些窒息,这房里待不住了,他站起来,推开房门,迎面一阵夏风带着花香拂来。

吹得人精神一振。

很好。

很好的风。

宣怀风迎着那清丽的风,出了小院,沿着两边长满矮草的幽静小径缓缓地走。

两手负在背后,脸上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微笑。

别人若是看见,准以为这位英俊洒脱的副官正悠闲散步,正以年轻人的温柔诗意,欣赏这夏日的王府花园。

谁知道他心脏正怦怦直跳,跃动着爱情的快乐和痛楚旁徨,挣扎在倔傲和主动妥协的选择之中呢?

那些对和错,独裁和尊重,信任和猜疑,是一个个色泽或明或暗的肥皂球,熙熙攘攘,碰撞飞溅,是一道混沌而不可解的数学题。

这混沌,这不可解,也许才正是白雪岚和他宣怀风二人世界的特质。

白雪岚生气。

白雪岚骂他。

白雪岚怀疑他。

宣怀风在花园里看似恬然地迈着步,琢磨着这些。

他需要藉这妙曼的景色,让自己给这该死的数学题找几个参数。

别人以为他在欣赏这夏日的王府花园,可,不是的。

他看见假山,想到了白雪岚。

他踩着小石子路,想到了白雪岚。

他走过太阳伞和欧洲式露天小桌椅,想到了白雪岚。

望着池塘里那一片开败犹有三分艳的荷花,他还是不能不想到,白雪岚。

「白雪岚,白雪岚……」

宣怀风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念着这个如魔咒的名字,十分感慨无奈。

十二分思念甜蜜。

生气又如何?

骂他又如何?

怀疑又如何?

那个人,原本就是个无赖流氓,土匪恶霸。

从来就不完美,压根就不可能完美。

荷花池上一阵清风掠来,波光粼粼,荷叶在水上轻轻浮动,宣怀风忽地一笑,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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