樋口晴子到达医院之后,发现鹤田亚美正在等着自己,就是刚刚在打给阿一的电话中自称是“小野的女朋友”的那名女子。她站在挂号柜台附近,穿着黑色毛衣,身旁带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是鹤田亚美的儿子,名叫辰巳,今年四岁,跟七美同年,劈头就模仿着大人的口气说“小野真是惹上麻烦了。”。

鹤田亚美既然自称是阿一的女朋友,应该是单身才对,却有个儿子辰巳,或许是离过婚吧。

“来这里很不容易吧?路上是不是塞得很严重?”

“我是搭计程车到中途,然后再走路过来的。”晴子说道。一开始本来打算自己开车,但担心会塞在路中,因而改变心意。

“妈妈,小野是谁?”七美牵着晴子的手,天真地问道。

“是妈妈的朋友。”晴子答道。鹤田辰巳不肯示弱,高傲地说:“小野是我妈妈的男朋友。”鹤田亚美一听,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鹤田亚美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可以肯定的是比晴子年轻一些。

“小野还没有恢复意识。”在搭电梯前往病房的途中,鹤田亚美如此说道。

“鹤田小姐,你刚见到他时,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晴子回想着刚刚的通话内容,如此确认道。

“当时他还有一点意识,嘴里一直喃喃念着关于青柳先生的事。”

根据鹤田亚美的说法,她昨晚是突然造访阿一的公寓。“该说是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吗?其实只是觉得小野的态度很奇怪,所以起了疑心。”她苦笑道。原本鹤田亚美刚好回到位于仙台市内的老家住了几天,昨晚儿子睡着后,鹤田亚美打电话到阿一的手机,却发现阿一的态度相当不自然,心想“一定有问题”,所以才无预警地前往阿一的公寓。

“我本来怀疑他劈腿。”鹤田亚美害羞地说道。“自从被前夫背叛过后,我就变得神经兮兮。”接着又泫然欲泣地说:“没想到走进屋内却看见他整个人倒在地上。”站在脚边的辰巳此时紧闭着双唇,握住了鹤田亚美的手,似乎是在为她加油打气,一副值得依靠的模样。

电梯抵达五楼,电梯门伴随着声响开启。鹤田亚美与辰巳走在前面,樋口晴子与七美紧跟在后,相隔约半步的距离。

“小野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听不懂的呓语,不过中间听到了‘警察’、‘惨了’、‘青柳救了我’这些字句。我以前常常听他提起学生时代的事,因此马上便想到那个青柳是谁。但是,后来我陪他来到医院,早上打开电视新闻一看……”鹤田亚美虽然外表看起来颇为沉着,但此时内心应该也是一片混乱吧,她在说明昨晚状况时无法保持冷静,叙述显得有点没有条理。

“我看了新闻也吓一跳呢,没想到青柳竟然是凶手。”晴子也坦率以告。

“请问,青柳先生应该不是那样子的人吧?”鹤田亚美看着晴子,疑惑地问道。虽然“那样子”这三个字实在是个模糊的形容词,晴子却明白她的意思。

“我所认识的青柳,当然不是会做出那种可怕事情的人。”晴子说道,但接着又补了一句:“不过,也不是会去拯救女明星的人。”

“从我一认识小野开始,他就常常拿青柳先生的事跟我炫耀呢。”鹤田亚美以既怀念又悲伤的语气说道。“他总是说,大学时代的某个学长是个超级名人。”

“小野也曾经跟我炫耀过。”鹤田辰巳也一脸认真地说道。

“樋口小姐,你大学毕业后,跟青柳先生也不常联络吗?”

晴子心想,由鹤田亚美的这句话听来,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跟青柳雅春曾经交往过。“最近完全没联络。”

“话说回来,小野到底是为什么会被打成那样呢?”当鹤田亚美说到“打成那样”的时候,表情是悲痛莫名。

“而且,连那位森田先生也死了呢。”

“咦?”

晴子一瞬间不明白鹤田亚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

“咦?”鹤田亚美也愣了一下。“森田先生那个时候不是也跟你们同社团吗?”

“森田确实是跟我们同社团没错。”

“那位森田先生的事,电视新闻也播出来了。”鹤田亚美见晴子诧异的程度远超过自己想像,也大感诧异。“咦?是我搞错了吗?”

晴子张着嘴,好一阵子无法说话,七美在旁边拉着她的袖子问:“怎么了?”晴子却无法做出反应,只能勉强摇了摇头,说:“应该没有错。”森田森吾死了,这件事情固然令人难以接受,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要断言说“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反而更困难。“可能只是我漏掉这则新闻吧。”想来应该是如此。

“森田先生当时似乎是在爆炸地点附近的一辆车里,后来那辆车子也爆炸了,警方在车里发现他的遗体。”

怎么会有这种事?晴子感到头晕目眩,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几乎要贫血昏厥。“难道那也是青柳做的?”

“记者的语气似乎是这么暗示的。”

“森田死了?”晴子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种事?”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是啊。”鹤田亚美看着晴子,眼神中露出担忧与同情。森田死了?晴子在心中不厌其烦地再三反刍这个消息。这是怎么一回事?

晴子一行人沿着走廊前进,来到深处的一间病房前,鹤田亚美说:“就是这一间。”门上贴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小野”。“其实到刚刚为止都是禁止探病的。”鹤田亚美一边说,一边开了门。

晴子走进病房,看见阿一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过去的回忆涌上心头,阿一身上的绷带也令她怵目惊心,不禁手足无措。

“这个人怎么了?”七美抬起头来问道。“妈妈的朋友怎么了?”

“他在睡觉,他受伤了,”晴子勉强挤出这个回答。如果将学生时代到今天的漫长岁月以直线的方式画在纸上,现在就宛如将纸对折,把两个端点凑在一起,时光的距离瞬间缩短,晴子眼前仿佛看见第一次参加社团活动的阿一。“我本来以为青少年饮食文化研究社的人每天吃汉堡,一定很不健康,但是樋口却很瘦,看起来也满健康的。请问你是不是有胃下垂的毛病?”阿一那一副好像跟大家已经很熟的态度,及诚挚却少根筋的发言仿佛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当时森田森吾在旁边悠悠哉哉地问他:“胃下垂的人不会胖,是真的吗?”青柳雅春则是警告阿一:“每天只吃汉堡可是会没命的,自己要管理好自己的健康状况才行。”

数年未见的阿一如今却躺在晴子的眼前,戴着透明的氧气罩,罩上连接着管线。别说要自己管理好自己的健康状况,此时的阿一甚至还得仰赖机器替他管理。

晴子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同时想起了森田森吾。森田死了?虽然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但看了眼前阿一的模样之后,实在没办法对森田的死讯以一句“胡扯”一笑置之。对晴子而言,现在似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是真的。

“真希望他快醒来。”鹤田辰巳天真地说道。站在旁边的鹤田亚美以轻松的口气回答:“是啊。”眼角却泛着泪光。

“联络他的双亲了吗?”晴子环视整间单人病房,完全没有看到其他来探病的客人。“我记得他的老家好像在新泻?”晴子努力回想着。从早上到现在,简直像是在对学生时代的回忆进行总检查。

“昨天晚上打过电话了,他们现在应该正从新泻赶过来,不过仙台对外的交通网络好像还处于瘫痪状态。”

晴子立即点了点头。今天早上虽然已解除全面性封锁,但进出仙台地区应该还是相当不便。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两位是小野先生的朋友吗?”转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过去从没见过的男人,西装皱巴巴的,肩膀很宽,一张国字脸,表情极为冷漠。只见男人取出警察手册,说:“我叫近藤守,隶属于警察厅综合情报课,目前正针对仙台这起爆炸案进行捜査工作。”

青柳雅春是以遥控直升机炸弹暗杀首相的凶手。

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厅内,近藤守对着樋口晴子及鹤田亚美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证据吗?”鹤田亚美诘问。近藤守脸上丝毫没有不悦的表情,只淡淡地问说:“您没有收看电视吗?监视器拍到了青柳雅春购买遥控直升机的影像,而且青柳雅春在逃走的过程中,曾被很多人目击,他不但伤了一位酒类专卖店的老板,而且还在一家连锁餐厅内开了枪。”接着又说:“此外我们还有一件目前尚未公开的情报,那就是我们昨晚其实曾经一度逮捕青柳雅春。”

晴子一边注意着坐在儿童座椅上七美的心情,一边听着近藤守的解释。

根据近藤守的说法,青柳雅春在离开阿一公寓时曾经遭到逮捕,但是在前往仙台车站的途中却逃走了。

“青柳先生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到小野的公寓来?”鹤田亚美问道。在同一时间,晴子也开口问:“怎么逃走的?”

近藤守面对同时丢过来的两个问题,仍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仔细想来,这个人从刚刚一见面到现在都没有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简直像是戴了张正经八百的国字脸面具。

“事实上,我们曾经接到小野先生的通报,他告诉我们,青柳雅春跟他联络了。或许是因为青柳雅春发现他报警,于是冲进小野先生的住处对他暴力相向吧。我们同仁就在此时赶到现场,将青柳雅春逮捕。就是这么一回事。”近藤守简洁有力地说:“事情其实很单纯。”接着又说:“小野先生好心协助我们办案,我们却让他遭遇危险,实在深感抱歉。”

晴子张了嘴,却犹豫着该不该把心里的话问出来,虽然很想厘清疑虑,但又怕这么做的代价是遭到警方怀疑。就在她迟疑不决的时候,四岁的鹤田辰巳竟然刚好问出了她心中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小野知道那个人就是凶手?”

阿一为什么会报警?他怎么知道要报警?这就是疑点所在。昨晚的那个时候,警方应该还没有公开青柳雅春就是凶手的消息。

“详细理由我不能说。但总而言之,青柳雅春在打电话给小野先生时,似乎说了一些跟暗杀金田首相有关的事。小野先生是青柳雅春学生时代的朋友,又是学弟,青柳雅春应该是想叫他帮自己逃亡吧。得知此事的小野先生报警求助于警方,我们那时刚好已将青柳雅春列为调查对象,所以时间点上算是相当巧合。”

“喔……”鹤田辰巳看起来没有听懂近藤守的说明,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至于青柳雅春是如何逃走……”近藤守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回答起晴子的质问。“有一个男人,应该是青柳雅春的同伴,开着一辆轻型汽车冲撞行驶中的警车,让青柳雅春趁机逃走。”

“同伴?”樋口晴子反射性地问道。

“那辆冲撞警车的轻型汽车是一般民众的车子,被青柳雅春的同伴强行夺取,车主是位女性,被……”近藤守说到这里稍微停顿,向樋口七美与鹤田辰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利刃刺死。”

鹤田亚美吓得张大眼睛。

晴子也愣住了,脑袋里的迷雾似乎越来越浓,记忆中的青柳雅春跟近藤守所描述的凶手行径实在无法凑在一起。

“我们现在正尽全力追查青柳雅春的下落,除了藉由仙台市内的保安盒获得情报之外,也会将青柳雅春的照片发送到各级饭店、医院及大众运输系统。我们认为他很有可能会再度找上小野先生,所以我才来这里保护小野先生的安全。”

“青柳先生可能会来这里?”鹤田亚美听了近藤守的话之后突然变得不安起来,脸上显露出担忧害怕的神情。

“只是可能。我能不能向两位请教手机号码?”

“手机号码?”

“樋口小姐,您是青柳雅春大学时代的社团同学;而鹤田小姐,您是小野先生的朋友。青柳雅春说不定会试着与两位接触。”

“与我们接触?”

“事实上就在刚刚,青柳雅春也联络了一个朋友。”近藤守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道,但却没有明白说出那个朋友是谁、两人接触的结果如何。“所以,他也有可能会跟两位联络。请两位将号码告诉我,如此一来,当他打电话给两位时,我们才能够掌握情报。”

“你的意思是监听吗?”晴子皱眉说道。近藤守的用字遣词虽然客气,但说穿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自从设置了保安盒之后,我们有办法取得各种的情报,但这些事情都是为了保护民众安全,我们绝对不会擅自窥探这些情报或加以利用。只不过,在这一次的紧急事态中,我们有必要善加使用这些情报。两位可以想成跟记录汽车车牌的N系统是相同的立意。”

晴子突然想起好朋友平野晶的男友就是保安盒的维修保养员,不禁脱口

说:“可怕的监视社会。”

近藤守听了之后既没生气也没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只是开口说:“我们会过滤所有拨打至两位手机的号码,目的不是要听取内容,只是要确认打电话来的人是谁,一旦发现是青柳雅春或其他可疑人物,我们会立刻前往处理。”

“电话被偷听的感觉很不好。”

“恳请两位配合。”近藤守说得相当客气,却不带丝毫的情感。

“我无所谓,我可以配合。”鹤田亚美说道。晴子能体会她的心情,阿一都已经变成了那副模样,她当然会希望事情早点解决。

“我也答应。”晴子说道。就算不答应,警方一定也能轻易地查到自己的手机号码,隐匿不说根本没有意义。

“假使接到可疑人物打来的电话,请至少交谈三十秒以上。”

“三十秒?”

“短于三十秒的电话内容基本上不会被储存,这是系统的设定,所以请尽可能拖延时间,我们会针对被储存的情报进行搜寻。”

“若是青柳先生打电话给小野,该怎么处理?”鹤田亚美问道。

“可以的话,请接起电话,尽量问出一些讯息。如果能够跟他约好在某处见面,那就更好了。”

近藤守在纸上记下了晴子等两人的手机号码及住址,一脸满意地点点头。一直到最后,他自己所点的那杯冰红茶他一口也没喝。

“请问,为什么青柳雅春会做出这些事?”就在近藤守站起身来的时候,晴子如此问道。近藤守的回答很简单。“抓到他之后,我们也打算问他这个问题。”

晴子回到病房再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阿一之后,才离开医院。走出医院的途中,鹤田亚美问晴子住在哪里,晴子说明了住家的位置。鹤田亚美一听,说:“啊,我知道那里,我以前曾经住在那附近。”只有这时候,她的声音才显得开朗了些。

来到医院门口时,鹤田亚美说:“小野醒了之后,我会通知你。”接着忽然仰头向上望。晴子见了,也不禁望向天空。天空中几乎没有云,只是一大片丝毫感觉不出深浅远近的淡蓝色,阳光明亮耀眼,感觉相当舒服。

“每次看见这种蓝得让人惊讶的天空时,总是不敢相信在相同的天空下,某些地方正发生战争、有人正死去或是受到他人欺凌。”鹤田亚美说道,脸上似乎带着笑容,却又仿佛在哭泣。

“咦?”

“这是小野以前说过的话。他说,虽然好天气会让人很开心,但也会忍不住想到那些正在困境中的人们。”

“原来如此。”晴子不禁大为感动,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阿一竟然开始会思考这种事情了。

“不过,他说这番话其实是他从青柳先生那里听来的。”鹤田亚美说道。

“从青柳那里听来的?”

“好像是青柳先生曾经说过‘天气好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像那些在远方受苦的人’之类的话,小野一直记在心里。”

“青柳确实挺有可能说这样的话。”晴子的心中产生一种感觉,仿佛思绪只要一松懈,怀念的心情就会在胸口开一个大洞。

“拜拜。”两个小孩子互相道别。晴子带着七美离开医院。

“妈妈妈妈,你的朋友是坏人吗?”走上狭窄的人行道时,七美开口问道。“就是电视上那个人,对吧?妈妈,你没有说过那个人是妈妈的朋友。”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了。”晴子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心中问着自己:“这么说来,是现在已经不是朋友了吗?”

此时晴子突然想起以前平野晶曾经斩钉截铁地主张说:“情人跟朋友的差别,就在于情人分手之后基本上是没办法再退回到朋友关系的。”

“也是有人可以,不是吗?”

“不可能、不可能。当然也是有例外啦,但基本上前男友跟自己的人生是毫无瓜葛的,不管对方在哪里做什么事情,都跟自己没关系。否则,对现任的情人或配偶太失礼了。”

“配偶”这个生硬的字眼让晴子感到好笑,因而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啊。交往的时候每天都互通信息,一旦分手,短短数年就会变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更是永远不会有交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平野晶也如此感慨道。

“真可惜,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呢。”七美再次说:“长得又帅。”

晴子不及细想,嘴里已经先说:“是啊。”

接近中午时分,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晴子漫步向前,浏海被微风轻柔地吹动。心想,在这个令人感到舒服畅快的蓝色天空下,脚下所走的这片地面延伸至远方的那一头,青柳正躲躲藏藏逃避着警察的追缉?怎么想,都不认为这是一件发生在现实的事。

晴子带着喊肚子饿的七美,走进北四番丁附近的连锁餐厅。选了窗边的桌子坐下后,突然想到,刚刚近藤守曾说青柳在某家连锁餐厅内开了枪。青柳开枪?晴子越想越难以置信。整件事不自然得就好像不会演戏的青柳被迫参与电视连续剧的演出,只好以学生才艺表演水准的演技硬着头皮上场。

这一切是真的吗?

店内墙上挂着一台大尺寸的宽荧幕液晶电视,正播放着新闻节目。这台电视平常多用来播放体育竞赛的即时转播,但现在播放的当然是关于金田首相暗杀事件的特别节目。

“啊,妈妈,又出现了!”七美放开了原本含着的吸管,指着画面大喊。

青柳又出现在荧幕上了,又是当年救了女明星时的采访画面。那种畏缩低调的说话方式,跟晴子所熟知的他非常相近。“啊,原来我认识的青柳雅春,躲在这个地方。”晴子心想。

用餐的过程中,晴子接到了好几通电话。

第一通是丈夫樋口伸幸打来的。“啊,是爸爸。”放在桌上的手机一响起,手机荧幕出现来电者姓名的瞬间,七美立刻喊道。樋口伸幸这个人心思敏锐,虽然绝对称不上精力十足,但却有着一想到什么事都会立刻采取行动的积极个性。他也许有点太急性子,但也是个容易被猜透的人。晴子一接起电话,樋口伸幸便开门见山地说:“我刚刚看了电视新闻。那个凶手不是你以前的朋友吗?”晴子一听,不禁心想:“真不愧是我老公。”

“您真清楚。”

“挖掘妻子过去的人生是我个人的嗜好。”樋口伸幸开玩笑道。“从前电视大肆报导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过,那个救了女明星的送货员是你学生时代的社团朋友吗?没想到现在却变成了重大犯罪的凶手,我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给你。”

“我也吓了一跳。”

“你还好吧?”樋口伸幸问道。虽然是很抽象的一个问句,但晴子却深感安慰。

“我说不好,你会回来吗?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回来。”

樋口伸幸笑说:“会呀。”

“我开玩笑的,别担心。虽然刚刚因为青柳雅春的事被警察约谈,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事。”

“被警察约谈?”

“警察说,我跟他以前是朋友,他有可能会跟我联络,如果接到他的电话,就要赶快报警。不过,现在整个仙台市的电话好像都会被监听呢,假使青柳真的打电话给我,警察可能马上就知道了吧。”

“这么说来,现在这通电话,可能也有警察在偷听?”樋口伸幸马上掌握状况。“这种感觉真不舒服。”

“是啊,不过警察应该也没那么无聊,一旦知道不是青柳打来的,大概不会刻意偷听吧。”晴子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毛毛的,担心现在所讲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人听见。往窗外一看,在人行道旁的绿化植物附近,看见一台保安盒的圆形头部,上面的讯号灯不停闪烁。“不过,警察说,三十秒之内不会被录音。”

“听起来确实合理。追查电话来源似乎还挺费工夫的,机器从启动到开始运作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其实比我们想像要来得长,这是很正常的。”

“好吧,下次打电话给我,三十秒内把事情讲完。”晴子笑道,丈夫也跟着笑了。“总之我会尽早回去的。”樋口伸幸说完之后便挂了电话。

“爸爸说什么?”喝干果汁的七美问道,一边正用手抓着盘中剩下的炒饭。

“爸爸说他很担心我们。”

“嘴巴上说担心,谁不会?”女儿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令晴子不禁感到好笑。

此时晴子的手机再度响起,拿来一看,又是丈夫打来的。“怎么了?”她立刻接了电话。

“三十秒之内。”樋口伸幸带着笑意急促地说道。“他真的是凶手吗?晴子怎么可能跟会做那种事的人交往?凶手应该另有其人吧?”

晴子突然有种被人从背后槌了一下的感觉,赶紧在脑袋里将过去的回忆全部翻了一遍。青柳雅春是自己的前男友,这件事应该没有跟丈夫提起过才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哦,这位太太。”樋口伸幸说完之后,补了一句:“就这样,掰掰。”接着便挂了电话。

“什么事情被知道了?劈腿吗?”七美兴奋地说道。

晴子不禁笑了起来,这小女孩明明连劈腿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这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原本以为又是丈夫,但一看荧幕,却是平野晶。“好多电话,妈妈真受欢迎。”七美说道。“是啊。”晴子边说边按下通话键。

“啊,晴子?”平野晶的声音还是跟昨天见面时一样开朗。“你后来回家还顺利吗?那时候街上很乱吧?”

“真的很乱。你呢?没事吧?”

“整个公司都在谈论这件事。话说回来,真是不可思议呀,国家的元首被杀了,班还是得上,无聊的工作还是一大堆。我猜就算地球毁灭了,公司这种东西还是会存在吧。”

平野晶这一番像抱怨又像闲聊的话,让晴子整个人放松下来,开口问道:“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平野晶则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现在是午休时间的延长赛。”

“而且啊,我男朋友好像也很忙呢。”

“保安盒的保养工作?”

“是啊。现在仙台的治安好像全仰赖那个看起来像可爱机器人的玩意呢,而我们的将门肩负着把那玩意清洁干净的职责,可以说是掌握着大家的命运。”

“黑桃10掌握着我们的命运吗?”晴子想起昨天的谈话。

“脸倒是长得像——。”平野晶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出来。“说真的,没想到凶手竟然是那个送货员。我们昨天才提到这个人呢,真是太巧了。”

“巧得令人害怕。”晴子打从心底赞同。

“先这样吧,希望下次见面时能聊久一点。”平野晶说道,接着又笑说:“其实如果可以,今晚就想找你去喝酒呢。”

“是啊。”晴子回答。但是对她而言,晚上将女儿一个人留在家中,可能比表演高空特技还要高难度,而且也无法靠胆量或训练来达成。

晴子挂了电话,一旁的七美默默地吃着炒饭,晴子捏起沾在七美嘴边的饭粒,喂她吃下。晴子继续吃起了自己的意大利面,就在快吃完时,再次将视线移向电视画面,竟看见画面上正播放着有点眼熟的景象。“那是哪里呢?”晴子带着怀念的心情仔细凝视。许多摄影机及手持麦克风的记者出现在画面中,每个人看起来都相当严肃,却缺了一股紧张感。气氛不像游山玩水也不像看热闹,比较像是在举办一场已经办过很多次的祭典。

过了一会,晴子才想到,那是洛基的工厂。学生时代跟社团同学一起造访多次的那间位于仙台市北郊的烟火工厂。

“啊,原来如此。”晴子顿时省悟。媒体得知青柳雅春曾在这家工厂打工的消息后,想必会做出一些联想。他们一定认为既然烟火工厂必须用到火药,可见得青柳对火药一定很熟悉,换句话说,他一定对炸弹不陌生,所以可想而知,青柳雅春确实就是爆炸案的凶手。果然不出所料,只见手持麦克风的记者开口说:“据说青柳雅春就是藉由在这里工作,学到了关于黑色火药的知识。”晴子眨着眼睛心想:“别开玩笑了。”继续盯着电视。

樋口晴子等人在学生时代虽多次到轰烟火工厂打工,但所做的事情不外乎是冬天铲铲雪、平时打扫工厂及搬运货物。轰厂长虽然为人豪爽,不是个会拘泥小节的人,但却有着很强的专业意识,对烟火及火药的使用也相当神经质,根本没有将任何制造烟火的方法及火药知识教给当时还是学生的晴子等人。如果认为青柳雅春曾经去过几次轰烟火工厂就做得出炸弹,就跟认为只要吸了工厂的空气就可以知道如何制造炸弹一样无稽。

晴子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电视,只见记者认真地说着,摄影棚内的主持人满脸严肃频频点头。晴子深深体会到这些人说出来的话是多么毫无根据、多么违背现实。

“全都是胡

说八道。”

“妈妈,怎么了?”

七美的声音让晴子回过神来。“啊,嗯,妈妈原本以为电视上的人说的一定都是真话,原来并不是这样。”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七美自豪地说:“所以电视上才常常有人在道歉嘛。”七美指的似乎是企业传出丑闻后所召开的记者会。

晴子拿起手机,在电话簿中寻找号码。自己的手机号码虽然与学生时代的不同,但电话簿中登录的号码大部分都还留着。

“妈妈打个电话。”晴子向七美如此说道,接着便坐在椅子上打起电话,眼睛一边看着电视照出工厂景象,一边想像着如今正在工厂内的轰厂长突然接到自己的电话时的模样。

手机空洞地传出通话铃声。或许如今每个人都想要打电话到轰烟火去吧。

晴子接着想打电话给森田森吾,但忽然想到手机中所登录的号码是错的。“森田,你真的死了吗?”好想亲口问他这个问题,总觉得他一定会故弄玄虚地说:“嗯,这个嘛,一切听从森林的引导。”青柳雅春成了杀入犯正在四处逃亡,森田森吾死于爆炸,阿一受了伤躺在医院。好想找个人来逼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晴子将手机放回桌上,继续望向墙上的电视机。

不知何时进入广告时间。一开始,整个画面都是熊熊烈火,仿佛是火灾现场,接着镜头逐渐拉远,原来是间厨房,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自豪地说:“尝尝看我做的特制白酱吧。”看来是个推销白酱的广告。

画面中的中年男子是知名法国餐厅的厨师。那家法国餐厅在仙台也设有分店,晴子想起以前曾跟青柳去过。第一次,两人在路上遇到大雨,最后不得不取消预约。一个月后两人抱着一雪前耻的心情再度前往,却发现那家餐厅虽然高级,待客态度却很差,而且味道也不怎么样,最后两人无奈地走出店门。回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当年跟青柳一起去的餐厅大部分都不怎么样。每一次,晴子都不禁怀疑自己跟青柳的组合是否到哪里都不受欢迎。源源流出的回忆让晴子措手不及,忍不住望向窗外,遥远的天际依然不带一片云彩。

轰厂长在数年前的烟火大会上说过的那段话也再度响起:“同样的烟火,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在不同的角落看着,说不定自己现在看到的烟火,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老朋友也正在看着。这么一想不是很令人开心吗?”

旧情人青柳说不定也正在仙台市内的某个地方看着这个广告,想起了相同的回忆,沉浸在相同的感慨之中。晴子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害羞、寂寞与不禁觉得可笑的心情同时涌上心头。

“他真的是凶手吗?”丈夫所说的这句话在脑中回响着。电视上所公开的每一项消息都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猪排店、色狼、烟火工厂与炸弹的事,全都不太对劲。青柳杀害了森田,简直就是一场笑话。如果青柳真的不是凶手,那么他现在正为了这不白之冤而东逃西窜。

晴子怎么可能跟会做那种事的人交往?

樋口晴子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很有识人之明或是挑男人的眼光,但是对于判断前男友青柳雅春这个人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至少还有点自信。

不管怎么说,自己对青柳的了解,总是比电视里拿着麦克风的那些人多。晴子如此想着,下一秒便抓起账单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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