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端这些年来不是在逃难便是在造反,从事的都是脚不沾地、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次到脂粉之乡去尝尝鲜,还没进去便被胭脂给呛成了个喷嚏虫,长到这么大,一直是自以为颇通人事,其实屁都不懂,于是当时就呆住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道,小离子这是……在亲我的嘴?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自问,然后那突然之间变得锈迹斑斑的脑袋想了老半天,才嘎嘎吱吱地得出一个结论——不知道呀!

他呆愣愣的,直到白离放开他,还似乎在他的嘴唇上暧昧地轻轻咬了一下。

“明白了?”白离眯了眯眼,目光却仍落在施无端被他咬得微微有些发红的嘴唇上。

施无端一头雾水地摇摇头,依旧觉得十分别扭,忍不住伸手在自己嘴上擦了一把,直接从树枝上跳了下来,说道:“你……这个……”

“哪个?”

施无端一时哑然,他那天夜里听见了白离同那位不知名的人的对话,心中猜到可能就是那密宗高手颜甄打开的万魔之宗,便一心想把白离留下来。

他几乎想象不出有一天自己竟会与白离为敌,是个什么光景。那么……又怎么办呢?这些日子,施无端应付那些上蹿下跳的人不说,还时时有意地带白离在海宁郡中四处转,又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提起这里以前是个什么样子的,乃至于有些时候与来自大乾朝的督军应酬的时候也故意不避着白离。

——叫你瞧瞧,我们为什么走上今天这一步,为什么拿起锄头打碎衙门那八字而开门槛高昂的大门,揭竿而起,叫你知道我是对的。

他一步一步地潜移默化中旁敲侧击着白离,甚至有时候会无耻地粘着对方——我和你这么久的交情,难道你要变成我的对头?

施无端知道,此时自己只要点个头,点个头白离就能留下,夏端方说他影中有万魔,那么他的身份不言而喻,白离一个人的态度可能会改变整个魔宗与大乾的因果……

可是……这太荒谬了。

白离坐在树枝上,银色的弓搭在他的肩膀上,这使得他看起来好像是发起光来一样,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施无端,施无端眼神忽然一暗,心里知道这种事无论如何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于是叹了口气,垂了下眼,又重新抬起头来,将整件事避而不谈,只是说道:“下来吧,小离子,我们先回去。”

白离默不作声地从树枝上下来,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上来的时候一路笑闹,下去的时候却谁和谁都不说话。过了一会,白离忽然上前一步,两只手捧住施无端露在寒风中冻得冰凉的手。他自己的手也很凉,唯有手心处一点温热,便用那一点点的温热替施无端暖着手。

依稀透露出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来。

施无端脚步一顿,却到底没说什么。

直到他们离开很久,天空都已经泛了白,一个人影才从大树后面转出来——正是很久以前那天夜里和白离说过话的那个。

这男人一身靛青色的衣服,身形消瘦,五官如刀刻,一个布片一样的黑影慢慢地从他身后升起来,发出水冒泡的“咕嘟”声,男人看着施无端和白离下山的方向,叹了口气,对一边飘飘悠悠的“布片人”说道:“我协助颜大人打开万魔之宗的时候,并不知道新任的魔君竟然这样年轻。”

布片人道:“咕嘟咕嘟。”

青衫男人皱皱眉,说道:“我本以为上回的话他听进去了,想不到时隔一年,他对那个人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执着。办大事的人,怎能为这一点若有若无的私情绊住?”

布片人高高地飘起来,仿佛一面升起的旗子似的迎风招展,说道:“咕嘟。”

青山男人叹道:“这回再不能叫魔君归位,只怕颜大人那里,下官要交代不过去了。”

布片人居高临下地低下头看着男人,这动作对它来说有些困难——鉴于他好像没有脖子。

男人的目光在晨曦中明灭不定——这江山绵延起伏,横亘万里,汗青历历,然而那些个金戈铁马、会临绝顶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每个人都知道盛衰之道,更迭之始乃是自然之理,然而轮到自己真的站在这个时代的边缘,去没有人愿意承认。

苦读诗书,或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就是为了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么?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没有挽大厦于将倾的梦,哪个金榜题名时不抱着出将入相的念想,圣人流传几千年的教诲,无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时候圣人是对的,有时候圣人也会扯淡,可谁也不会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些个被扯了淡的倒霉鬼。

曾经支撑起这片江山的是三大教宗的密约,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而今行至末路,堂堂朝廷命官,竟也有一天要和十八层地狱下面撕开地缝爬上来的魔物为伍了。

布片人像是一片落叶似的打着转地落在了男人面前,男人抬起头看着它,思量了片刻,忽然问道:“我听说你在这里为了你家主人,杀过一个人?”

布片人口中急促地“咕嘟”声响了起来,任谁听了都觉得这是一壶热水烧开了,谁知这男人竟是天赋异禀,侧着耳朵仔细倾听,好像竟从他那冒泡的嗓子里听出了各种意思来一样,伸手压下他的声音,说道:“我知道那件事,后来被你家主人拦住了,恐怕还卖了个便宜给那姓施的小子。”

男人眯起眼睛:“我这几日暗中走访海宁郡,施……无端,这年轻人不简单啊,既然如此,便更不能留着他了。”

布片人“咕嘟”一声,似乎有些犹豫,它黑漆漆的身上伸出一只黑漆漆的爪子,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一般,去抓男人的衣角,男人回过头来看着它,侧头笑了笑,问道:“怎么,你又犹豫了?怕你家主人责怪?”

布片人也不煮开水了,拽着他的衣服角不撒手,男人终于摇摇头,说道:“他会想明白的。”

随后挣脱开小黑爪,大步往山下走去,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年头,人反而不如这些个单凭本能的小怪物们心地纯良些,唉!”

他仿佛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样,便这么一边伤春悲秋,一边心里策划起了阴谋诡计。

海宁郡中,顾将军大婚的喜庆还没散去,羞羞答答的新娘子还没学会如何和丈夫那些个五大三粗混不吝的朋友们说话相处,便出了一件事——一种古怪的病症在城中慢慢地蔓延开了。

一开始只是一些个老弱病残陆续染病死亡,城中丧事变得多了起来,然而也众人也没有特别地把这个当回事,毕竟乍暖还寒的时候,对身体不好的人来说总是不好熬过去的,后来慢慢地街上流浪汉的尸体开始多了起来,乍看像是冻死的,然而雪已经开始融化了,到了七九的天气,海宁又在南海,实在已经说不上冷了。

有一个仵作起了疑心,检查了尸体,这才发现,尸体的内脏和骨头竟都是黑的。

就在他还没能分辨出这是一种怪病还是中毒,才刚把这件事报告上去的时候,这名仵作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仿佛极快地便虚弱了下去,每日里走几步都要开始喘,站得稍微猛一点便头晕眼花。

这仵作本是个三十郎当岁的汉子,家里有田地,平日里也是下地干活的,身体自然是极好的,然而不过三两天光景,整个人竟瘦得几乎虚脱了,又过了两天,竟被人发现死在了家里,浑身裹着棉被,屋里生了好几个火炉,一推门暖和极了,死人已经开始腐烂了,可他却看起来像是被冻死了一样。

夏端方隔着窗子看着里面的人——他一开始总是和施无端万般不对付,后来不知怎么的,据目击者说,有一天晚上夏掌门突然像是死了老子娘一样地蹲在院子里,对着六爷呜呜地哭了半宿,然后这个祭察竟突然间尽职尽责了起来,仿佛是打算在红巾军中混下去了。

夏端方忽然伸手一掐,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一道符咒出现在他手中,夏端方将那道符咒贴在了墙上,周围的人便全瞧清楚了,那房子外面竟像是被一层黑气笼罩了一样,隐隐地升起一个巨大的壳子,符咒便撞在那“壳子”上,着起了漆黑的火焰,顷刻间便烧没了。

“怎么样?”跟在他身边的施无端问道。

“恐怕是……死于非命。”夏端方迟疑地回答了一句。

施无端面无表情地说道:“吃饭噎死也属于死于非命的一种。”

夏端方却罕见地没有与他逞口舌之快,拈着他那十分猥琐的山羊胡,皱着眉思量了一会,脸色有些凝重,过了片刻,才对旁边的一个人说道:“你去把我那大徒儿叫来,告诉他将我的十八面锦旗抱过来与我用一用。”

过了片刻,夏端方的大徒弟夏小一怀里抱着一大堆锦旗,像一根会动的竹竿一样晃晃悠悠地奔跑过来了,叫道:“师父!”

夏端方指使着夏小一将十八面锦旗插在院中的不同位置,又在阵中点起了一十八根蜡烛,施无端带其他人退出了阵外,给他腾出地方,忽然,那院中风声大作,夏小一叫了一声“娘耶”,便没出息地将师父丢在阵里,躲在了施无端身后。

然后一股黑气从那尸体身上扑了出来,正对着蜡烛喷过来,十八根蜡烛同时熄灭,那黑气竟在空中凝成了一个人骨模样,煞是阴森,随后猛地向天际冲去。

“跑了。”夏端方说道。

“我瞧见了。”施无端也仰着脖子,“老夏,这是个什么玩意?什么人在海宁捣乱?”

夏端方迟疑了一下,忽然屏退其他人,将自己的首徒夏小一也给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对施无端道:“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

“嗯。”施无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白离是什么,你到现在清楚了么?”

施无端一怔,转回头来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觉得和他有关系?”

夏端方沉着脸沉了一会,吐出几个字:“十有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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