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施无端便没时间再带着他那张“古吉小吃图解”的纸片带着白离四处乱逛了,他开始忙活了起来。

古吉城的军备外松内严,顾怀阳的野心仿佛地鼠钻出地面,轻轻把土壳顶开一点,试探性地四处望似的,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端倪来。

原来古吉王从城主那抢来的地还没来得及重新丈量一遍,便又换了主人,改姓了顾,光是如此还不算,顾怀阳还将城中大地主与大商户请到了一起,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披坚执锐的军长中一同喝酒吃饭。

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处置了几个“反贼”,当中包括那位一刀结果了他原来主子的王二狗——顾怀阳认为,中庸才是大道,万事都应当有度,虽说无毒不丈夫,为人要能屈能伸,适当该无耻一些,然而无耻到王二狗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就实在是有点过头了。

王二狗便一边叽喳乱叫着“我是功臣”,一边被当着众人的面断成了两截。

这些个富贵之人成天出入金银锦缎温柔乡里,不管认字不认字,都把“君子远庖厨”挂在嘴边,连杀猪杀鸡都未曾见过,哪受得起这个阵仗,当场抽过去两个,吐了三个,还有一个手脚冰凉,目光呆滞不停地打摆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病。

席间,施无端亲自站起来敬酒,一边敬酒一边安抚道:“诸位不用害怕,我大哥奉王爷之命,前来讨逆,如今逆贼已死,往后大家都能安居乐业了——咦,这位是蒋员外吧?你这手怎么抖成这样?来人快给蒋员外重新满上。”

刚刚把刀刃上的血抹干净的彪形大汉过来,一声不吭地端起酒杯,混合着一股子血腥气,给风中凌乱的小树苗一般的蒋员外将酒满上了。

蒋员外奇迹般地不抖了——他开始翻白眼了。

顾怀阳便苦大仇深地叹息道:“我等来迟,叫诸位受惊啦,罪该万死,顾某先自罚一杯。”

施无端陪了一杯,随后跟着继续道:“大家不要一脸凝重,这是好事,往后我们兄弟要在古吉常住久居,还需要多仰仗诸位照顾呢,军民自来不分家,古吉城中有我大哥坐镇,保证往后再也出不了逆贼了。”

他话音未落,陆云舟便狠狠一拍桌子,将手中冷森森的佩剑拍在了桌子上,只把这些老爷员外们的心肝也拍得震了三震,陆云舟冰冰凉凉地说道:“有再敢作乱者,必诛之!”

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的一桌子老爷们噤若寒蝉,施无端却笑了起来,轻轻地说道:“有三哥这把剑在,想来也没有哪个反贼这样不识相,胆敢犯上作乱了。”

他重重地咬了“反贼”和“识相”两个词,古吉最大的茶商宋老爷便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识相”地表示,自己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商人,和“反贼”这种遭瘟的东西没有一点关系,为了这一方百姓的安危,他决定毁家纾难,出资为红巾军军费。

除了还在翻白眼的蒋员外,其他人都不想因为被当成反贼而当场“一刀两断”,于是纷纷表示唯宋老爷马首是瞻——至于蒋员外,他一直没说话,想来是太过激动乃至于说不出来,便当他是默认了。

顾怀阳这样连威带吓地变成了“顾大东家”,速度堪比“摇身一变”。

当下叫人端了字据,白纸黑字,挨着桌子转,挨个签字画押,末了也不怕诸位爷抵赖,顾大东家放出话来,说是几位老爷不胜酒力,令各家派人来接,并提醒各位带好地契房契,这样身家性命一般的重要物件,将由顾将军亲自保管,以防匪类作乱偷了去。

交一份抵押,带走一个人——“强取豪夺”简直不足以形容其钢铁手腕。

钱、粮、兵马,势力圈,全都要一点一点地建起来。

施无端便全权负责周全起打安庆来的人,这群倒霉鬼一到古吉,便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城中,每日有酒有歌舞,好吃好喝,还有从温柔乡老板亲自调/教的一群大美人伺候着,日子过得神仙一样。

没有人软禁他们,也没有人监禁他们,原本带来的准备打仗的兵,突然发现自己是来享福的,过了几天,古吉城正式入冬,一场小雪开始落下来了,街上人少了许多,一走出门便要被灌上几口冷硬的山风,这时候在屋里听着小曲,暖烘烘地烤着火炉,炉子上温着酒,便叫人更懒得动弹了。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比暗箭更难防的是花红柳绿的软刀子。

施无端在外面应酬了多长时间,白离便在自己的屋子里待了多长时间,一开始李四娘担心施无端怠慢了他,还去请过他出来与大家一叙,都被白离拒绝了,一旦施无端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就仿佛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李四娘虽然碰了钉子,倒也没往心里去,她觉得瞧白离那模样,明显是个世外高人的模样,高人么,总有几分有别于常人的癖好的。

白离一整天一整天闷在屋子里,将茶杯中的水倒在铜镜上,上面便浅浅地浮起一层膜,随后那极浅极浅的水纹轻轻地波动,便现出了施无端的影子。

白离就仿佛是被钉在了那里一样,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镜子上的水面,看着施无端在不同的人群里穿梭,看着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意味不同的笑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像是要将那许多年都补回来似的。

施无端回房的时间总是很晚,到了冬天,这一宿又落风雪,房中能听得见外面扑簌簌地落雪的声音,和偶尔树枝断裂的声音,北风吹得窗子响个不停,屋里纵然暖和,可那冷风却能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

施无端从温柔乡出来,路上得知有安庆王派来的人还真有那么几个拿得出手的,瞧见这情景,这天连夜冒雪跑了出去,去给安庆王报信了。

顾怀阳担心他们起疑心,特意派人在路途中小小拦截一下,废了些周折,到底把他们放出去了,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崔护的疑心病便让他无将可派,非要亲自来一趟了。

施无端一路想着,回来的时候便微微有些受凉,到了夜间,咳嗽的老毛病犯了,翻来覆去地老也睡不好,正自迷糊中,忽然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来人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烛台,外面寒风凛冽,却不知为什么,他手中烛台上的火苗竟连晃都不晃一下。

白离用脚合上门,看见被冷风一吹,便裹到被子里蜷成一团施无端,说道:“我听见你咳嗽了。”

他说话间,手中捧得烛台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施无端惊奇地坐起来,见那烛台慢慢地竟变成了一尺见方大小,刚好靠在他的床边,他伸出手去,便感觉到了暖洋洋的。他便手欠地伸手戳了戳那纹丝不动的火苗,手指从火苗中穿过,却并不烫手,反而像是伸进了一盆温水中似的。

“这是什么?”

“一点小把戏。”白离说道,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问道,“你着凉了么?”

“没,小时候偷喝留风露落下的毛病,没事。”施无端大大咧咧地说道,“我那时候一到冬天便不怎么出门,现在人在江湖漂,不出门不行啦。”

你也可以不在江湖漂的,白离心里想道,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施无端床边,伸手从那火苗上拂过,明亮的火苗忽然便成了深色,在夜色中一点也不晃眼了,却还是一样的暖和,白离说道:“你睡吧,只要我在这,它就不会灭。”

施无端愣愣地看了他片刻,问道:“你在这坐着干嘛?”

白离低声道:“你在这边咳嗽得我心烦意乱的,我看着你睡。”

施无端道:“我半夜睁眼发现旁边直挺挺地坐着一个门神,非吓个半死不可。”

白离沉默不语。

施无端便叹了口气,感觉这家伙越大便越难对付,便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说道:“上来。”

白离看了看他,不动。

施无端又道:“快点,热气都跑光了。”

白离这才仿佛手脚生锈一样,慢慢地爬了上去,挺尸似的贴着床沿,硬邦邦地躺直了。过了片刻,他感觉施无端偶尔的咳嗽稍稍平息,那人也不再翻来覆去,仿佛快要睡着了,才忍不住问道:“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还叫我躺上来,不怕我么?”

施无端把头埋下去,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若连你都怕,岂不成了个兔子?”

白离便慢慢地偏过头去,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极了,他问道:“那你生不生气?”

施无端被他搅合地清醒了一些,便睁眼扫了他一眼,说道:“生完了。”

白离一呆,他想起那年施无端背着自己从山洞中艰难地往外走的时候,问他“我骗你你生不生气”,他也是这样一点也不在意,没心没肺地撂下一句“现在没空,等咱们跑出去,找到我师父了我再生”。

白离慢慢地侧过身,手搭在了施无端的腰上,要将他慢慢地搂过来,却被施无端拍开了手:“别乱动。”

白离便自己往他身边挪了挪,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脖颈上,有一些说不出的□,心仿佛轻了,一边跳一边乱颤。

“无端……”他说道,好像欲言又止似的,过了好半晌,继续道,“今天温柔乡里一个女人的手被剁掉了,挂在了门梁上,这个事被你偷偷遮掩过了,只是找人暗中查访,是么?”

施无端陡然睁开眼。

白离淡淡地道:“那个女人正好是那天你拖我去温柔乡的时候,抓住你衣服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瞧见的。”白离道,“你不怕是我做的么?我讨厌别人看你,恨不得把那些人的眼睛都挖下来,讨厌别人碰你,因为只有我才能抱着你……我想把她的手和眼睛都割下来,你不怀疑是我做的么?”

施无端顿了顿,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跟我说,这事是你干的?”

“不是我。”好半晌,白离才轻声说道。

“那你废什么话?”施无端疑惑地问道。

“你不怀疑我么?”白离的语气忽然有些急切起来,他问道,“当年谷中无论出了什么怪异的事,白紫依都觉得是……”

施无端语气更加古怪地打断他道:“难道我看起来很像你后娘?”

白离哽住。

施无端想了想,觉得白离是本来便被魔物缠身,心智必然会受到些影响,又闲得什么一样,整天憋在屋里孵蛋似的,一定是没别的事干,就专门胡思乱想了,于是低声说道:“小离子,别瞎想。”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你现在言行很多都不是出于你本意……还有你身上那些个魔物,不管是怎么惹上的,压制着许多这东西,想来也是难受的。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不要担心。”

白离闻言,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又靠近了他一点,感觉到下巴仿佛已经蹭到了施无端的头发。

过了一会,施无端气息平稳,似乎是已经睡着了,白离才小心翼翼地偷偷把他抱过来,心里想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出于本意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把那个女人的手剁下来呢?

你明明心存疑虑,怎么还是把我往好处想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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