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城街市繁华,师兄妹二人一人一个鸭肉包子,从东城一路逛到西城。

谢玄一见着高门朱户就问小小:“这家怎么样?会不会倒霉?”

小小摇摇头,要是青天白日就能看出血光之灾的征兆来,必是大凶,凭他们俩现在的道行也不能替人化煞解厄。

走遍了东城也没见着一家能让他们“小吃小住”的,小小抿抿唇:“要不然咱们还是去妓馆吧。”

两人来池州的盘缠就是从花街柳巷中赚来的。

谢玄看了眼小小,看她巴掌小脸,莲白肌肤,嘴唇小而圆,抿起来仿佛初春樱珠,将将染就一点红晕。

谢玄呲呲牙,她这模样太招人,扮作了男孩也一样招人,可不能再往妓馆去了。

他不信邪:“这么大的池州城,竟会连个倒霉蛋都找不着?”

话音刚落,小小就停住了脚步,一双雾濛濛的眼睛盯着前方,谢玄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看见一栋酒楼,门口挂着酒旗彩络,吃客云集。

谢玄一下笑了:“馋了?”

他伸手入怀,摸了摸钱袋,昨天买了鸡买了饼,还余下几十个铜板,不够到酒楼里好好吃一顿的。

谢玄目光往街尾一扫,扫到一间赌档,昨儿盘缠用尽,他用几枚铜钱赢了两百文钱,这才又买鸡又买饼,要是小小实在想吃,就再去赌一把。

师父若在,是绝不许他们这样做的。

他说谢玄气运旺,与寻常人赌钱胜之不武,怕他赢得容易,沉迷左道。

酒色财气,最能移性,修道之人更该敬而远之。

在村间乡居,只要抓到谢玄去赌,不管是赌什么,都要打他一百下。

可既然小小想吃,再赌一把也无妨,了不起记着数,一次一百下,如今都快欠下三四百下了。

谢玄刚要迈步,小小就拉住他的袖子,点了点刚从酒楼中走出来中年男人。

绸衣玉簪,文人打扮,可又前呼后拥,带着三五个帮闲。

这帮捧客个个都在奉承那个男人:“这样的大喜事,怎么也要讨杯喜酒吃,家里的嫂夫人可真是贤惠。”

谢玄心领神会:“这个?”

上下一扫,见那人脚步虚浮,两颊凹陷,一付被酒色掏空的样子,看着就像个倒霉蛋。

小小一点头:“他眉间发乌,命火黯淡,没有大喜,只有大霉。”

两人盯准了“苦主”,缓步跟在那群人身后,走着走着,走到一间清幽院落前。

粉墙乌瓦,墙内还开着一树白梨花,微风拂过落雪纷纷。

谢玄让小小等在巷口,自己跟上前去,想探一探这家的虚实,走近了才看见门前没有悬牌,小门上挂了两只牡丹灯笼。

跟了半天,还是走到妓馆门前,这就是个暗门子。

谢玄长眉一皱,这些人一进去,说不准要过夜,他们还得找个地方落脚。

他转身就走,打算回酒楼里打听打听消息。

院墙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出来个婆子,手里挽着布包,嘴里骂骂咧咧:“还当自个儿是正头娘子了,讨个妾而已,还合什么八字。”

抬眼看见谢玄,见他一付道士打扮,上前两步叫住他:“小道士,你会不会合八字?”

谢玄一个转身,婆子倏地面红,她还当是个寻常小道,竟生得这样清俊,要是他会合八字,那也不用费半日脚程,专程上山一趟了。

谢玄挑挑眉,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

他微微颔首,摆出道爷的架子:“可以。”

婆子见了谢玄已经吃过一惊,再见小小又看住了,她在暗门子里做事,一眼就瞧出小小是个女子。

大昭道术盛行,朝天观紫微宫一南一北并称双雄,男女皆可入道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两个生得实在不凡,她便多看了两眼。

婆子赶忙将谢玄和小小请到巷口的豆腐摊子上,摸出十几个钱,要了两碗豆腐脑。

“可是一阳观的道长?”一阳观就在城外山上,那儿的道士时常下山来,还有一个是主家的老相好,年年都要来讨几坛子梨花酒吃。

谢玄微微一笑:“我与师弟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历练,云游到此,并非一阳观门人。”

婆子一喜:“那就是紫微宫的仙长?”

两人互望一眼,并不答话。

婆子看他们这模样,心中认定两人虽然年轻却是有来历的,揭开布包,取出两张写着八字的红纸,推到谢玄面前:“烦请道长测测吉日。”

一张写着白雪香,一张写着蒋文柏。

谢玄哪会替人合八字,但蒋文柏就是刚刚那个乌云罩顶,眼看就要倒霉的主,与他结亲,怎么会有好处。

他还没开口,小小已经冷然道:“不合。”

婆子的脸立时挂下来了:“小道士,你可别弄鬼,打量着能从我这儿讨着化煞的钱,咱们姑娘跟蒋大爷这门亲,不成也得成。”

小小看她一眼:“不合就是不合,你家姑娘八字本就不好,要是真嫁给这个人,会有杀身之祸。”

婆子气得啐了一口,她原是想省些力气,不跑这一趟的,没想到这两个小道士竟会说出这种败兴话来。

白雪香的八字当然不好,要真是八字好,哪会沦落娼门?

婆子一把收回那两张红纸,走出豆腐摊子,转身又啐了小小一口,吉利没讨着反而损失了两碗豆腐花的钱,她气冲冲出城去,到城外一阳观合八字测吉凶。

谢玄只知道师妹能见鬼,还不知道她学了合八字,问她:“你怎么瞧的?”

小小舀了一勺豆花:“我眼前发花。”

这样的大事,是不能说假话的,眼看丢了个大主顾,谢玄也不恼,揉揉小小的头,把自己那碗豆腐花也扒给她。

摸摸肚皮:“要不然,我再去摸一把骰子?”

穿着道袍不能进财档,谢玄干脆带着小小住客栈,两人要了一间房,换下道袍去了赌档,他只来一把,这一把就赢了半钱银子,今日的花销又有着落了。

师兄妹二人在客栈里吃酱肘子,白雪香在小院中侍候蒋大户过夜。

屋里烧得暖烘烘香喷喷,白雪香烫了一壶酒,从银盒里摸了个香丸,在口中嚼碎,用酒送到蒋文柏口中。

将一阳观道士合下来的八字给蒋文柏看:“一阳观的道长说了,我与大郎是天作之合。”

说完又叹:“妾盼得许久,终于觅到大郎这样的良人,心中欢喜无尽,总怕这是一场美梦。”

哄得蒋文柏将她搂在怀中,药性渐起,面上潮红,把白雪香压到牙床上,尽兴之后懒洋洋起身,拍拍她的脸:“等你进了门,我也就不必日日多跑这一趟了。”

白雪香替他抹身穿衣,披上斗蓬,亲自点着风灯送他到门边。

回屋之后歪在香榻上补眠,嘴角一勾露出笑意。

那蒋大户分明暴发户,却爱装个文士的雅样,去秦楼楚馆也爱找白雪香这样的雅妓。

白雪香想趁着年华正好,早些上岸。

这些恩客中寻摸一圈,也只有蒋大户家最合适,他生得比别人强,正头娘子软弱,他自个又耳软心钝,最好拿捏,再找不着这样的人家。

白雪香打了个哈欠,让小丫头往香炉中添了熏香,拢在被中睡去,睡到半夜窗扉忽被一阵风吹开,灯火倏地吹灭,白雪香被风冻醒。

张嘴便呵:“都是死人?怎不关窗?”

半晌无人应声,白香雪只当小丫头睡迷了,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只见满室莹白,恍恍惚惚看见是园中梨花盛开,梨花枝条竟伸进窗中。

梨花粉淡香清,白雪香的艺名就是从梨花中得来的,她去了恼意,心道这是个梦,是她嫁人之前的吉梦,明儿蒋大户来,要把这梦告诉他。

在他新盖的宅院中讨个院落,种上满院的梨花。

这一朵朵梨花花瓣撑开,张得硕大,枝条嵌在墙上,盘上房梁,无风摇落,须臾屋中便浅浅铺落一层花瓣,盖住了她的脚踝。

白雪香还沉浸在美梦中,抬手想接一瓣花,落到她掌中,花瓣化成明珠,一地的明珠,她满屋子打转,想挑只最大的珠子。

明儿必要告诉蒋文柏,觅一颗大珠当聘礼。

心中正这么想着,一颗浑圆的珠子就滚到她脚边,白雪香伸手抱起,那珠子在她怀中发光,照得满室光明,她正爱不释手,心中欢喜不尽,难道她还能生个不凡的孩子。

心中这样想,越是爱这宝珠,举着珠子摩挲,白珠上突然生出两个窟窿大的黑斑。

白雪香伸手想把黑斑擦去,凑近了才看见是一双人眼。

她“啊”一声惊叫起来,把那珠子抛得老远,“珠子”才刚落地又滚了过来,这下不光是人眼,还有一张人嘴,笑着在身后追赶她。

白雪香回身想逃,梨花已经将她团团困住,脚下被树根一绊,猛然惊醒。

屋中灯火黯淡,门窗紧闭,哪来的什么梨花,她满头都是虚汗,一巴掌拍醒了守夜的丫头。

小丫头揉着眼睛替她斟茶,送到她手边,口里含含混混:“娘子可是作噩梦?”

白雪香抚着胸口,刚要喝茶,就见那张被她压在枕下的八字落在火盆里,属于她的那一半,已经被火烧尽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窗门紧闭,好端端的怎么会把合过的八字吉日烧了。

屋里忽然泛出一阵阵梨花香。

小丫头在灯火下一抬头,整颗脑袋光秃秃的,仿若一颗圆珠。

圆珠豁开一个口子,“啵”一声吐出一条舌头来。

白雪香两只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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