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傍晚——

双胞胎坐在我的酋若奇吉普车《Cherockee》后座,将头探在半开的车窗上监视着车外。我下车靠在前座的车门边,边抽着香烟一边抬头眺望“矢野宅配服务”的招牌。招牌立在今出新町和隔壁镇界线附近的山丘的一隅。

停车场复一共停了六辆的丈卡车。除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背对着我们在清洗最旁边车子的员工外,看不到任何人影。办公室里亮着灯火,在公司名称的招牌旁边还用聚光灯照亮了另外两张“业务内容”与“徵募员工”的看板。

“这家公司也雇用女司机耶。”小直发出感叹的声音。

“除非要处理很重的东西比较困难,否则一般的宅配服务,女人也做得来吧。”我说。现在这个社会,有些人还刻意伪装成宅配业者侵犯年轻女孩,所以或许女性宅配人员会更受到欢迎。

我没什么兴趣踏入办公室。只要是对方人多的地方,我在心理上便觉得自己居于劣势。因此我只好期待也许有人会出来,从刚刚起便一直在等着。

“可是爸爸”

“你是怎么看穿的呢?”

“什么看穿不看穿的,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啦。”

我所想到的送报疑云谜底十分简单。早晨“犯人”的车大概是为了业务需要,必须经过小雅家旁边的大马路。因此这时卡车司机会从车窗瞄准小雅家的大门遮雨棚丢出山形新闻,如此而已。

之后就交给时间处里了。随着经过他们家旁边马路上的大型车辆的噪音和车辆所引起的房屋震动,会让报纸慢慢移动,然后就会掉在院子的草地上了。

“所以,”

“报纸被发现的时间,”

“才会每次都不太一样罗。”

答对了。严密监视的双胞胎果然从经过的“矢野宅配服务”大货车的车窗中,目击到一只深蓝色工作服衣袖伸出来,朝着城崎雅他们家遮雨棚丢出报纸的那一瞬间。

双胞胎没有看见疾驶而过的卡车司机的长相,但是记住了车牌号码。

该车牌号码的大卡车就停在前面的第三个位置。

“爸爸,”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办公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男人,也是穿着工作服。他看了一眼已经洗完车正在收拾水管的同事一眼后,便穿越停车场往我们这边走来。

“晚安。”我开口问好。

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的年纪大约四十不到,有着长下巴和一双圆睁的大眼。身材不是很高大,但是手臂、肩膀和鱼异在工作服里的大腿都显得肌肉结实突出。

“我要找一个人。”我说明来意:“是贵公司的员工,他没有经过许可就随便将地方报纸丢到陌生人家里。”

穿着工作服的肌肉男双眼圆睁地盯着我看,然后又盯着躲在我后面只敢伸出头偷看的双胞胎的脸。不知道是小直还是小哲,或许是一起也不一定,我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

“有意思。”肌肉男说。这一次连我都想吞口水了。

“跟我来吧,这附近有家安静又好暍的咖啡厅。”跟着去咖啡厅的只有我一人。

“你知道这件事情吗?”我直接了当地问。

身穿工作服的肌肉男,自我介绍叫矢野辰男,居然就是矢野宅配服务的老板。他说他也身兼司机,所以平常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老板。

彼此隔着香喷喷的咖啡,我开始说明所有经过。矢野老板沉默地听着,不时会端起咖啡啜饮。

“就我个人而言……”我这么一说,对方抬起了头看着我。

“我其实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是我还是很想弄清楚,贵公司的某一位员工,也就是那个将山形新闻丢到别人家的人是否与城崎先生受重伤的事件有所关联?不知道你清楚吗?”

我紧盯着矢野老板看,他却似乎无视于我的存在,悠然地点燃了一根烟。

接着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以前在某个地方有家运输公司。”我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家很小的运输公司,算是家庭企业,员工包含内勤职员只有两、三个人。年近六十的老板自己也得身兼司机,但还是开大卡车开得很起劲。”他轻轻地吐气,一如叹息一般。

“在运输业界里,这种小公司其实很难混。但是这个老板和他的家人、员工们依然努力工作,所以公司业绩还算不错。日子过得普普通通,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过什么。”

说到这里矢野老板闭上了嘴巴,我不禁催他说下去:

“但是?”

矢野老板抬起头看着我:

“你怎么一下子就接‘但是’呢?”

“不然没有起承转合嘛!”

他笑了。那是长时间在户外工作的人才有的健康爽朗的笑容,笑得眼角堆满了皱纹。

“说的也是。但是呢,这个老板从一个人情上无法拒绝的客户那里收到了一张期票。这样说是好听,其实就是被迫收下这张期票。过去在生意上从来没用过期票的老板根本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结果便开始一蹶不振。”

被迫收下的那张期票是张恶性的流通票据,没有背书、单纯是为了资金调度用的危险票据。

“不只是这样,这个老板的公司经营本身也很吃紧。因为这一张被迫收下的期票,资金调度越来越困难。为了防止跳票,居然用起了过去不曾使用过的手段,自己也开起了本票,最后甚至借用流通票据。后来听了会计师、财务经理人等专家的忠告,知道这样子不行,才赶紧调整经营方式……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将香烟捺熄在烟灰缸里。

“但是改善经营方式的结果还是失败。最后一张期票,只差一个小时就能轧钱进去,却还是来不及而被退票,公司因此破产。”

全家妻离子散,身为老板的父亲不久也在失意中过世了。

“身后剩下两个小孩,守着失去老伴、憔悴寂寞的老母亲,你可以想见他们有多怨恨这人世间的无情!还好他们本性都不坏,不久后便又各自找到了工作。”

“两个人都是卡车司机吗?”

“没错。一个拥有自己的卡车,承包一些跑长途的业务。另外一个在我公司工作。”

这个“另外一个”就是将山形新闻丢到城崎家的犯人。

“这样我就懂了。”我说。

起初我从报纸是隔天送来的事实判断犯人应该是长途卡车的司机,但是只有这样并没有办法连结到新的事实,所以我请双胞胎出马监视。

“可是当我知道是贵公司卡车司机丢的报纸时,我以为我的推测出错了。一般宅配的卡车,尤其是像贵公司这种小型业者的卡车是不会定期跑长途的,和跑长途的卡车不一样。但是如果在山形县买报纸回来的卡车司机和将报纸丢进城崎家的卡车司机是不同人的话,那就没有问题了。”

矢野老板点头:

“两人感情很好,半年前他们的母亲才刚刚过世。”

“具是令人遗憾。”

“两人找到工作,建立了新的生活。”矢野老板回到正题:

“可是有一天那个在我公司工作的人在送货途中看见了作梦也难忘的一张脸。”

是银行融资课课长的脸。

“就是当时……连一个小时都不肯多等的银行行员。只要一小时,只要多等一小时就能清偿全部债务,那个银行员却不肯等。”

“就是城崎先生吗?”

矢野老板点点头。

“两人无法消除对他的怨恨,至少要让对方知道他们内心的感受,所以便开始投递山形新闻。”

矢野老板耸了一下结实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

“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乱丢报纸而已,就是这样。这是那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因为这一阵子连续到山形工作,灵机一动想到的主意。”

“为什么是山形新闻呢?”

“就是要对方想呀。”矢野老板笑道:

“难道城崎那家伙没发觉吗?”我摇摇头:

“如果是他发觉了却装做不知情的样子,那我可真要赞美他的演技高明了。因为连他的太太、小孩都没有起疑心。”

“他本来就是那种没有神经的人。”矢野老板轻声说道:

“他的心是冰冷的……”

“因为那是工作吧。”

“不能接受客户的恳求,连一个小时也不肯等,这算什么工作呢?”

“也许银行也有银行内部的规定吧。”矢野老板一双大手转来转去把玩着咖啡杯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

“我想他们不会再做了。”

“因为气已经消了吗?”

“谁知道,但我会劝他们的。那样做根本徒劳无功嘛。”

的确,家里有人丢山形新闻进来,固然让城崎先生很纳闷,却没有让他担心害怕过。我将这个情形告诉了矢野老板。

“已经没救了。”矢野老板说完一把抓起帐单,站了起来。

“有一点我要先说清楚,城崎那家伙出事跟他们两人无关。他受伤的那个晚上,他们都在家里。城崎应该是喝醉跌倒吧。钱包不见,我看是他从提防上跌下来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滚出来,掉到哪里去了吧。”

“我可以相信你说的吗?”

“我这个人决不说谎。”

说完矢野老板便离去了。

城崎先生从受伤到出院,一共花了四十天。

在这之间找到了他遗失的钱包。矢野老板说得没错,据说钱包掉在河边的草丛里。

果然他是暍醉了酒,一脚踩空便从堤防上跌了下来。喝酒暍到烂醉如泥,可见得工作上的压力有多大。这对没什么正常上班经验的我来说,实在是很难想像的状况,

自从我跟矢野老板见过面后,山形新闻的投递事件便倏然而止,没有再发生过。

只不过——

“小雅的爸爸,”

“出院时,”

双胞胎在电话中告诉我后续的发展。

“小雅和妈妈叫车送他爸爸回家后,两个人便去买东西。之后回来时发现家里后面地上有两根烟蒂和一份报纸。问了邻居,才知道就在她们回来之前后面停了一辆大货车。”

说不定足矢野宅配服务工作的“犯人”之一来观察小雅爸爸出院的情况而站在那里偷看。

“那份报纸,”

“就是山形新闻町。”

“这一次报纸好像有被读过。”

“因为被折得乱七八糟、很不整齐。”

“可能是在等的时候,”

“凶手读过了。”

听了他们的报告,我想了五分钟。然后站起来走到房间堆放旧报纸的角落,翻开那天第一次到城崎家拜访时小直拿给我的报纸。

新闻报导每天都在变,连电视节目栏也天天不同。就算是专栏,也不太可能每天都出现某一特定的字眼或数字。

那么投递山形新闻的“犯人”,究竟要让城崎先生看见什么呢?是刊登在山形新闻上面的一定的数字、一定的字眼吗?是翻开报纸就一定能看到的文字吗?

究竟是什么呢?

打电话过去时,矢野老板不在,据说是出差三天。于是我请对方跟我联络,并留下了老大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后才挂上电话。

就在第三天我在柳濑老大的事务所领到了这次的酬劳。这次的生意我只是提供资讯,所以分到的金额不多。

“你要颗水晶球干嘛?”

聊赖老大双眼圆睁地看着我。

“很漂亮吧?”

“漂亮是漂亮;可是你又不是女人,一个大男人为着一颗水晶球那么高兴实在不太像话。难不成你要学算命吗?”

原来这就是水晶凉镇呀,我心想。一种为了抚平初出社交场合的少女们愉悦兴奋心情的宝石。扁平的球状造型,正好握在手掌心的水日阳体,果然很冰凉。

为了将苦闷、不愿意多想的心事藏在心底,装成若无其事地正常生活,每个人是否都应该拥有一颗类似水晶凉镇的东西来冷静我们的头脑呢?

我不禁觉得,城崎先生会醉到跌倒受重伤,是否也反映出他不欲人知的另一面呢?

话又说回来,我该找什么理由将这个水晶球送给礼子老师呢?恐怕得等这一阵子锋头过后再说吧。

不是吗?难道我能说出真相吗?我总不能承认,我是个专业小偷,当时听到你的大学学姊是珠宝设计师正在开个展,于是将这个资讯偷偷通知给同业,换来了这个东西作为报酬……

不过伊藤品子个展的保全做得实在太松散了。

“奇怪的家伙,不知道一个人在高兴些什么?”柳濑老大说。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我赶紧说,应该是矢野老板打来的。

“我已经知道在你那里上班的‘犯人’是谁了。”

“噢,是谁呢?”他显得很有兴趣。

“名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女人。她是不是一边把报纸摺得皱巴巴的,一边在城崎家监视呢?报纸摺得那么烂,肯定是女人干的。”矢野老板笑了。

“我们公司一直要找女性卡车司机,可惜就是没人来应征。”

“你的意思是没有女性员工吗?”

“不是,当然有,只有一个。”他回答:

“就是我老婆。”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露出那种态度。

“另外还有一点……”

“什么?”

“为什么是山形新闻的谜底,我也解开了。”

老大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电话那头传来矢野社长偷笑的声音。

“我想你太太的父亲,也就是过世的运输公司老板,只差一个小时就能凑齐的票面金额是九百九十万。你太太认为城崎先生应该记得这个数字,或者也有可能想起来。因为这个期票清偿事件,对他而言也是件很重大的工作。毕竟只差一个小时便关系到一家公司的存亡与否,不是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矢野老板回答:“你说的没错。”

“我不是要帮城崎先生讲话,而是一个忙禄的银行融资课课长根本不可能记得那个金额。事实上他也没有记住过。所以看到9 9 0的数字,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要是他对9 9 0这个数字有印象反而是一件怪事。对他来说,你太太父亲的期票跳票事件,一点都下值得留在心上。”

这种事也是入之常情吧,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需要藉酒浇愁暍得烂醉如泥。

“不记得,是吗?那家伙就是那种人,所以不能为顾客多等一个小时。”说完后,矢野老板挂断了电记。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老大开始逼问我。我指着山形新闻头版的右上角说明:

“就是这里,你看,不是印刷有‘山形新闻’四个大字吗?下面则是印刷着发行单位的山形新闻社地址和电话号码。”

“是啊,嗯。”

“只有这里是每天都不变的,只要报社不搬家就不会改变。‘犯人’就是要让对方看到这里。”

也难怪城崎先生没有注意到,那个数字实在印刷得太小了。

山形新闻社住址的邮递区号是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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