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宴平一进来,江娘子立即过来将门板关严,然后她带着夏竹、冬竹走到东南角的绣鞋柜台前,留阿娇与赵宴平在账房那头说话。

站的是远了,夏竹、冬竹也都算老实,唯有江娘子,微眯眸子斜过来,一心想帮东家掌掌眼,看看这位赵官爷是不是像她猜测的那样,心里惦记着东家。

阿娇刚站好,一抬头,就发现了江娘子的窥视。

阿娇登时又想起了赵宴平那两包碧螺春,不禁有些心虚。

赵宴平微移脚步,转个身,将阿娇笼罩在自己身前,那边的三人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出了何事?”赵宴平低声问,黑眸凝视她娇美的脸。

提到正事,阿娇瞬间按下心头的一丝涟漪,蹙眉解释道:“我没有事,是我铺子里的一个绣娘失踪了,早上我去顺天府报案,府尹认定她带着我的货私逃了,没有全力调查,但我认为其中有很多蹊跷之处,思来想去,只能请赵爷过来帮忙查查,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赵宴平忍着对她那些敬称的不适,正色道:“你从头说起,尽量别漏掉任何细节。”

他愿意听,没有马上拒绝,阿娇松了口气,招手让江娘子、冬竹过来,三人凑在一起,将崔珍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崔珍失踪,靠她赚钱的崔家人不急着找女儿,这便是最大的反常之处。

赵宴平不了解崔珍的品行,但凭这条反常之处,他也认为阿娇怀疑的有道理。

“明日我还要去官署当值,傍晚开始调查此事,有什么线索我会过来,如果我没来,你们只当已经认了崔珍私逃一事,不要再四处打探。”赵宴平嘱咐四女道。

江娘子三个都点头,阿娇有点为他担心:“你,您初来京城,人不生地不熟,能查到最好,查不到也别勉强,别耽误了自己的正事,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您立即回来告诉我,我会请我姑父帮忙,您千万别以身犯险。”

因为有旁人在场,阿娇尽量装作像普通街坊那样,看着他道。

可阿娇不擅长伪装,既担心他,说的少了怕他粗心忘了,说得一多,又怕被他看出来,白皙的小脸渐渐就透出了几分薄红。

阿娇自己都感觉到了,她掩饰地摸.摸脸,低头道:“看我,赵爷才来京城就给您揽了这么一桩麻烦,怪不好意思的。”

赵宴平看着那熟悉的羞态,因外人在场,他只道:“无碍,你我同乡,本该互相照拂。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阿娇忙要送他。

赵宴平让她留步,自己推开门出去了。

阿娇看着他的背影,难掩担忧。

江娘子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念在此时找到崔珍要紧,暂且没有开口揶揄什么。

赵宴平走出绣铺,心思就回到了崔珍失踪这件事上。

阿娇她们知道的崔家往事都是崔珍说的,崔珍也没有说太细,譬如曾经害死崔瑾的大户人家,崔珍便没有指名道姓。这些未必与崔珍失踪有关,但赵宴平不能错过任何线索,回到狮子巷,赵宴平将郭兴叫到身边,要他明早出发,先去南塘镇,暗中打听崔家一事。

郭兴先答应下来,然后奇怪道:“官爷刚刚出门就是为了这个崔家吗?是不是大理寺有案子交给官爷审了?”

赵宴平道:“嗯,不过此事不宜声张,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包括三爷。”

涉及到官爷的大事,郭兴岂敢多嘴,初三一早,赵宴平去大理寺了,郭兴锁上家门,跟着出城的百姓一道出了城门。南塘镇离京城只有十里地,郭兴年轻力壮,脚程快,打听好路,一路快走,两刻钟就到了镇上。

镇上有茶楼有赌坊,郭兴泥鳅一样四处待一会儿,还扮成货郎去崔家那条街转了几转,收获颇丰。

赵宴平从大理寺出来后,先回府换了一身布衣常服,然后同样步行离开了城门。

郭兴去镇上走得飞快,赵宴平并不急,仔细观察了这一路的路况。

日落之际,赵宴平与郭兴在镇上的小茶馆碰头了。

赵宴平在镇上的客栈订了一间房,主仆俩关上房门说话。

郭兴倒豆子似的低声禀报起来。

崔家在南塘镇挺有名的,崔老太太在宫里当过绣娘,攒了不少银子,回家再嫁,日子过得着实风光了一阵,哪怕崔老太太只是个绣娘,也没有人敢招惹崔家。后来崔老太太去世了,也没见宫里有什么人来祭奠,崔家才在街坊们眼里恢复了普通地位。

崔老爷子走得早,崔老太太眼睛又不好使,光有银子了,导致崔父从小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性子,干啥啥不行,花钱数他快,崔老太太留下的家底被他败光了,就送大女儿崔瑾去长兴侯府做绣娘,后来大女儿的葬身银子也被他花光了,听说长兴侯府又在招绣娘,就还想送小女儿崔珍去。

崔珍性子烈,说什么都不同意,宁可在家做绣活儿卖钱也不去长兴侯府,崔父、崔母才留下了她。

与其说崔珍是崔家的女儿,不如说她是崔家的工人,做绣活儿赚的钱全被家里搜刮走了,爹娘不疼,兄嫂不护,郭兴在镇上打听了一圈,没有不同情崔珍命苦的。

这次崔珍失踪,街坊们都猜测是崔父、崔母将女儿卖了,因为顾惜名声才说女儿自己逃了,如果不是绣铺派人来找,崔家才不会去报官。

这就是郭兴打听出来的全部,还有一些崔家人不体面的言行。

赵宴平问郭兴:“崔珍因为婚事与家里争吵,可否属实?”

郭兴点头:“是吵过,不过上次大吵还是二月,最近没听说。”

赵宴平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赵宴平让郭兴先回城,一个小镇同时多出两张生面孔,容易惹人怀疑。

赵宴平站在镇子通向京城的路口,看到两边麦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家都开始收麦子了,大人收麦子,孩子们在地头玩耍。

赵宴平走到一片已经收了大半的麦田间,里面有老少三代五六个人在忙,地头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还有两个孩子。

赵宴平蹲下去,跟老太太聊了聊今年的收成,得知老太太一家从四月二十九就开始收麦了,一开始是帮忙收亲戚家的,现在才收自家的,不过两家的麦田都在这条路两侧,老太太因为腰不好,负责在地头看孩子。

聊了会儿,赵宴平才问起崔家的儿媳妇孙氏与崔珍:“老太太认得她们吗?”

老太太点头,眯着眼睛看赵宴平:“你问这个作何?”

赵宴平笑道:“我是看了官府的告示,如果能抓到崔珍官府会给赏钱,便过来打听打听,碰碰运气。听说三十那天崔珍跟她嫂子孙氏一起进城的,半路孙氏肚子疼自己回来了,您老一直在这边坐着,可有见她们经过?”

老太太不太想说。

赵宴平塞了两文钱给她。

老太太就笑着开口了:“见过见过,但也奇了怪了,以前珍丫头进城都高高兴兴的,她娘或她嫂子陪她去拿钱也一脸喜色,这回姑嫂俩都绷着脸,好像谁欠了她们一样。后来孙氏自己捂着肚子回来了,急急慌慌的回家上茅房,再后来就听说珍丫头不见了。”

赵宴平:“大家都说崔家偷偷卖了女儿,可崔珍绣活好,崔家留着她也能赚钱,为何要卖?”

老太太哼道:“买家给的银子多呗,珍丫头长得漂亮,之前就有富家老爷愿意出三五十两银子买她做妾,珍丫头再能赚,也不如一口气卖几十两来的爽。”

赵宴平想,儿女婚事父母做主,如果只是卖去做妾,何必偷偷摸.摸,崔家连大女儿的死都没有深究,也公然把小女儿当长工使唤,整个镇子都议论他们也不在乎,绝非在意闲言碎语之人。

“您可知都哪些人家想买她做妾?”

老太太正要回答,突然朝赵宴平身后扫了眼,旋即紧张道:“哎,她们一家过来了,我不跟你说了!想打听去找别人打听吧!”说完,老太太腿脚利索地去了自家田里,速度之快,丝毫看不出老人家有腰酸的毛病。

赵宴平坐在地头没动,等余光中的五道人影过去了,赵宴平才看向他们。崔父、崔母、崔兄、崔嫂孙氏都是寻常打扮,手里拿着农具,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女孩子也是布衣,但她头上绑了两条发带,颜色很是漂亮,料子也像绸缎。

赵宴平多看了几眼女孩子的发带。

确定崔珍的确消失在了进城的路上,赵宴平再次沿着这条路往京城的方向走,走出五六里,路边有一片树林,也是这条路唯一一片方便做恶事的地方。

赵宴平进了树林。

两刻钟后,赵宴平在树林比较中间的位置发现一边杂乱脚印,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明显被人抓住过,撸光了一条树枝上的叶子,顶尖的一段过于细嫩,掐断了。赵宴平顺着脚印往里走,在十几步之外发现了断掉的叶尖,继续往前,脚印一直延续到树林的另一侧,最终被两行车轮替代。

所幸这一带比较荒僻,足印有,较新的车轮痕迹就这两行,赵宴平跟着车轮前行,一直到官道,车痕渐多,掩盖了那两行车轮,唯一的线索,是这辆车朝京城的方向去了。

赵宴平眺望远处的京城,神色愈发凝重。

崔珍不是普通的美貌女子,崔家也不会将她卖给最高只出十几两价钱的寻常人牙子或拐子。

能买的起崔珍、愿意这般偷偷摸.摸的买,并在官府将崔珍当犯人通缉的情况下仍然不愿交出崔珍,甚至也可能知道阿娇背后有个四品将军姑父撑腰却仍然不怕沾惹这是非的买主,绝非普通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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