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晚对宁澈的第一印象太好,以至于回忆起来像是一见钟情。

三院大比结束,方才在场上大放光彩的少年弯了腰笑着看她,初秋的暖阳从他背后洒下,少年高扎的马尾轻轻跃动,空气中仿佛浮起了橘子的香气。

他的鼻梁上还横着一道污渍,本人却毫无察觉,用纯黑的眸子看着她,“晚晚姑娘,你的手帕。”说着,将她不慎落入跑马场中的手帕还给了她。

那一瞬仿佛有什么轻轻撞在她胸口,谢林晚看见了一束金色的光横在两人之间,将光与暗截然分开,少年立在光里,她则缩在阴冷的角落。

从这一天起,谢林晚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逐宁澈,仿佛渴盼黎明。

宁澈送宁姒来上学,谢林晚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牵着小姑娘进门,而后细心地帮着宁姒整理笔砚,在马场上英姿飒爽的少年此刻温和无比。

谢林晚由衷地羡慕起了宁姒。

宁姒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黝黑的眼眸干净纯粹,笑起来唇角的梨涡仿佛盛了蜜。

她也是站在光那头的人。

谢林晚心里喜欢。

下学后,姜煜“借”走了宁姒,留下谢林晚与宁澈二人面面相觑。

宁澈有些郁闷,目送姜煜骑着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喃喃道,“我同意你借了嘛。”

到底没有追上宁姒二人,而是骑着马儿走在谢林晚马车旁边,直将她送到了谢府。

恰逢谢清从侧门出来,身边跟了个美貌妇人,手里还牵着个男童,两人都低着头与男童说话。

“姐姐!”男童偏头见到了谢林晚,响亮地唤她一声,“姐姐,爹爹娘亲带我去天香楼用饭呢!姐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可以给你带回来。”

谢林晚立在马车前,抬起眸子看谢清,嘴里回谢林崖,“是姨娘,不是娘亲。”

男童一听觉得颇为扫兴,便不与谢林晚说话了。

“你这孩子,跟弟弟计较什么?”谢清只看了谢林晚一眼,便低头摸了摸谢林崖的脑袋,笑得如同世上任何一个慈父,“肚子饿了没,走咯!”

贵妾杨氏则立在谢清身边,笑着对谢林晚说,“晚晚,姐姐还等着你呢,快进去吧。”

谢林晚没有应她,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家三口”说说笑笑,而后上了马车,车轮滚动起来,马车转眼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晚晚姑娘,你饿不饿?我来时买了五味斋的糕点。”宁澈说着,从马脖子上解下纸包,递给谢林晚,“不必等他们给你带吃食了。”

谢林晚垂下眸子,目光落在少年手上。

宁澈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这是嘟嘟爱吃的,你也是小姑娘,想必也爱吃。”

因为不了解谢林晚家里的情况,宁澈目睹方才那一幕,倒是没往宠妾灭妻上头想,只是觉得小姑娘目送那三人远去的目光有些萧索。

可能是饿了,想一起去,却没好意思开口。

“谢谢你,宁公子。”谢林晚接过糕点,指尖触到少年温暖的掌心,蓦地鼻间一酸。

为什么,为什么温暖是外人给的,至亲的家人却毫无顾忌地伤害她?

谢林晚拎着纸包疾步往府里走,最终还是转过身来对宁澈欠身行礼,“多谢宁公子相送。”

当晚谢林晚又听见母亲与父亲在屋里争执,没过一会儿,谢清摔门而出,而后一个花瓶砸出来,“砰”的一声碎成一地。

谢清脸色很黑,冷不防瞧见谢林晚站在外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谢林晚垂着头,一副温顺模样,直到谢清走过去了,才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冰冷中又有其他的复杂意味。

她不是没有渴盼过父爱,幼时也曾眨巴着眼睛等他一个抱抱,只是后来一天天地失望,非常失望,以至于冷了心肠。

谢林晚只看了谢清一小会儿,很快进了屋子,避过碎瓷片,抱住了哭泣的母亲。

华氏什么也没说,一直哭,哭得肩背颤抖。

她虽不说,谢林晚却知道,是因为谢清想要立谢林崖为嗣子,又担心他庶出身份为人诟病,便想要将杨氏抬为平妻。

杨氏心机深沉,还未露出洋洋得意的模样,谢林崖却是个孩子,早早地便叫起“娘亲”来。

谢清与华氏为此事争执不休,长达数月之久。

谢林晚被父母二人的争吵扰得不安宁,去了书院还被嘉明郡主处处针对,一层层的情绪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只是没有人看出来。

谢林晚再一次在书院门口看见了宁澈,他送宁姒来上学。

不知宁姒说了什么,宁澈好气又好笑地掐她脸颊,却又舍不得用力,就这么捏了捏,而后轻轻抚了抚。

谢林晚看得仔细,只觉得钻心地痒,她也想,也想有一个哥哥保护她,哪怕不能保护她,给她一个拥抱也好。

她没有上前去,而是先一步迈进了书院,等宁姒过来了,才假装不经意一回头,笑着对她挥挥手。

不知不觉,谢林晚对宁澈生出了渴望,可他们二人的交集实在不多,没过多久,两人之间少得可怜的故事也戛然而止。

宁澈去了边疆。

一去三四年。

谢林晚来不及察觉自己那点奇怪的渴望从何而来,宁澈却逐梦去了。

此后日子枯燥,唯有读书学艺,谢林晚渐渐长成了京中有名的大家闺秀,人人夸她才貌双全,只是她再没能遇见另一个惊艳了她的少年。

谢林晚想,宁澈是不一样的,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因她美名远扬,媒人一个个地上门,将谢清喜得合不拢嘴。

谢林晚从一个不受宠爱的谢家嫡长女,变成了一个包装精良、待价而沽的名贵“商品”。

她与生俱来的天赋、昔日拼了命的努力,仿佛都成了笑话,她并未触及她追逐的月亮,反而离之越来越远。

谢清格外看重家世门第、喜爱权势富贵,宁大学士与宁家离心,在世家眼中仿若离经叛道,加之谢家门庭清贵,可选的人家太多,宁澈根本不是谢清的最优选。

谢林晚冷眼看着谢清在各大世家行走,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

“晚晚,属意你的人家不少,爹真要好好夸夸你。”谢清笑着对谢林晚说,并未注意到谢林晚冷淡的神情,兀自感慨,“当年你姑姑名动京城,各家前来求亲的景象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你姑姑嫁给了大将军,成就了一桩美事!”

是啊,美事,从此谢家搭上了大将军,仿佛吸血蛭一样粘着姜淮不放。

不过谢家自不会这样想,当年谢漫嫁给姜淮的时候,他还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只是升迁势头很猛,谢家老爷一眼便瞧中了他的潜力。

入夜,谢林晚陪着华氏用晚膳。

华氏轻叹道,“你父亲想把你嫁给高门宗子,日后便是掌家宗妇,将两家的利益连起来,为后辈子孙铺路。”

谢林晚垂下眸子,轻“嗯”一声。

“我倒觉得宁家更好,先不说宁家的公子英俊又真诚,宁家的姑娘与你交好,他母亲也是个温柔的好脾气,你若是嫁过去……”

谢林晚长睫一颤,头一回打断了华氏,“娘,别说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谢林晚只觉得她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仿若泥潭里开出的花朵,无论多么洁白美丽,它的归处仍旧是泥潭。

她的笑容仍旧美丽优雅,心里却一片麻木。直到谢林崖伤了她的猫,谢林晚怒极反笑,像毒蛇一般蛰伏了一月之久,而后借着谢林崖骑马出游的机会设计得他折了一条腿。

看着谢林崖哭嚎惨叫的模样,谢林晚由衷地感到了快活,原来让讨厌的人不好过,是这样舒坦。

既然她注定追不到月亮,也不怕变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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