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素咆哮落定, 四周风住林静,好像被她的疯狂震住了。蓝奉蝶分明在她脸上看到商怡敏的影子, 时光逆转至他们决裂的那一天,他的决定又将左右一个少女一生的命运。

如果说商怡敏当初的执念因爱而起, 那么苗素无疑在为恨执着,欲达目的不择手段,越阻止愿望越强烈,如油泼火,伤上加毒,后果很可能像商怡敏那样同归于尽,兰艾同焚。

他已经铸成一桩终生遗恨, 不想再添相同的孽债, 如今名誉、地位、情爱,乃至生命都无关紧要了,只要能搭救这个失足女子,他愿意尽力而为。

“你确定要这么报复我?没别的打算了?”

苗素把他的淡然当成藐视, 再次高高举起右手, 蓝奉蝶闪电一击点中她的“心俞穴”,苗素骤然一诧,继而忿怒:“原来你在演戏套我的话!?”

那日被蓝奉蝶施以溺刑的场景应时而生,她面上强硬,心里发憷,拼命运功冲击穴道。蓝奉蝶防她乱来伤了胎气,马上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你的那些报复手段我可以接受,但你得答应替我做一件事。”

苗素怎会信他,受制于人时最好拖延时间,讥斥道:“你又在耍我,难道不怕自己身败名裂?”

蓝奉蝶说:“我若反抗,迟早把你逼疯掉,还不如满足你的愿望,免得无故欠命债。我早已将教中事务交付掌教继承人,随时能退位,即使身败名裂也是我个人的事,不会对诸天教造成多大影响。”

他剑走偏锋的处理方式打了苗素一个措手不及,复仇的快感大部分来自于仇人受折磨时表现出的恐惧、绝望、挣扎,倘若对方坦然受之,视若等闲,就将大大磨灭报仇者的气焰和兴致。苗素骨子里蕴含“人不知耻而无敌”的流氓天性,以为今日遇上了对手,怒极反笑:“蓝奉蝶,你居然这么无耻,我还真是高看了你,我爹和那些把你当神仙供奉的男人全是有眼无珠的瞎子!”

蓝奉蝶轻笑:“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正好帮他们找回眼珠,不过得先答应我的条件。”

苗素想探他的底细,问:“你想做什么?”

蓝奉蝶郑重道:“我知你现在同时操控唐门和楚地的强盗营,人力财力雄厚,能在短时期内找到我,想必眼线众多,所以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商怡敏。”

苗素冷笑:“你和商怡敏究竟多大的仇,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杀她,值得吗?”

蓝奉蝶也笑着反讽:“你花这么大精力报复我,又值不值得呢?”

苗素恼怒欲骂,穴道倏地解开,见蓝奉蝶转身奔向山林,急忙气愤高喊:“你往哪里逃,站住!”

那人竟应声顿住脚跟,回头微笑:“你不是要去扶风县吗?难道这方向不对?”

苗素赶到他身旁,破天荒地糊涂了。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刚才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我警告你别把我当傻子。”

“哼,足智多谋的苗大小姐怎么突然对自己的头脑不自信了?”

“你!”

“我给你二十天,二十天之内办完你想做和我交代的事,然后我们就两清了。”

苗素懵然地眨了眨眼,气势汹汹的复仇怎么就成了你情我愿的交易?这让做惯荒唐事的她产生“荒唐”之感,怀疑自己是否中了圈套,再看蓝奉蝶的笑容,轻蔑之意似乎更浓厚了。

“怎么,你要反悔?”

苗素最不能承受他人的轻视,登时怒火万丈,挑眉咒骂道:“你少唬人,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蓝奉蝶点点头,又说:“刚刚那个速度你能跟上吧?孕妇可不能做太剧烈的活动。”

血色一直漫过苗素的耳根子,心想:“不管姓蓝的做何居心,瞧这态度是不会逃跑的,我可不能一开头就示弱。”

于是冷嗤一声,展开铁翼凌空飞起,蓝奉蝶施展“逍遥流云步”,跃上树梢追赶,苗素鹰一般的影子落在雪毯似的丛林上,蓝奉蝶则像天马驰骋如飞,始终与她保持固定距离,一个时辰内跨越数百里林海原野,来到扶风县。

其后,苗素时刻保持高度戒备,随时等待蓝奉蝶反扑。当天喜帖全部发出,五天后婚礼筹备妥当,十天后城里已涌入不少看热闹的江湖客,再过十天就是婚期。

她已设好炉灶点好火,那男人却泰然若定,每天只过问商怡敏的消息,别的一概不关心,安安稳稳做他的瓮中之鳖。苗素惊疑、焦躁,进而感到失落,觉得自己在用开水煮一头死猪,得不到任何乐趣。

果然还得直接采取肉体蹂、躏的方式才能叫这混蛋害怕,但再想像上次那样制服他不大可能了,什么办法能达到同等效果呢?

她寻思一阵,兴冲冲来到蓝奉蝶居住的客房,丢下一卷纸笔。

“你马上给我写一封情书,有多肉麻写多肉麻,婚礼那天我要当众诵读。”

这男人被倾慕者们捧上了云端,仿佛高不可攀的月中丹桂,她偏要折下这朵奇卉来践踏,把他折腾成不值一钱的稗草。

无理取闹的儿戏只会引起蓝奉蝶同情,苦笑着说:“你也太孩子气了,这么做真能让你开心?”

“你管那么多!叫你写就写!”

苗素恶狠狠铺开花笺,将笔砚粗暴地推到他跟前。

蓝奉蝶无奈轻叹,照她说的提笔。

“我不会写情书,要不你说我写。”

他轻轻松松还以难题,苗素这冷心冷肺之人如何写得出相思词句?虽说看过一些类似的文章,但照抄照搬容易被人识破,到时自己也成了笑话。

“我也不会,你不是喜欢郭荣吗?就当是写给他的,把你那些痴心妄想的心思全写出来。”

她怨自己为何到现在才想起这号人,准备拿他羞辱蓝奉蝶,却听对方心平气温道:“如今郭荣在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熟人,我对他再无半点情念。”

语出惊人,苗素的狐疑又长出一条分枝。

“你对郭荣死心了?哈哈,是不是知道白日梦没结果,识趣放弃了?”

蓝奉蝶仍以轻笑回应她的嘲讽:“我从始至终爱的都不是他本人,这是个误会,与你无关。”

苗素皱眉:“你说你和郭荣之间是误会,那我爹不是白为你操心了?”

“我从没要求他为我操心。”

“你想说他是自作多情的蠢货?”

“哼,你不也这样认为吗?”

“住口!”

苗素猛地拍桌,这时的怒火来得莫名,连她也觉奇怪,想了想方明白原因。

“他是我爹,再蠢也轮不到你说!”

蓝奉蝶默默注视她,清澈的双眸像镜子照透她心中的阴霾,揪出诱发错误的根茎。

“遇上那种父亲,你真可怜。”

由衷的怜悯又被误会成讽刺,苗素正想揪住他痛揍,蓝奉蝶将笔伸进砚台,细细润笔调墨,温和说道:“我写一首诗吧,你再看看行不行。”

他微微低下头,略一凝神,奋笔疾书,一笔行草写得酣畅淋漓,竟无半分沮滞。苗素在一旁逐字观看,诗云:“别时凤竹敲秋韵,霄晖皓彩今又圆,耿耿星河旧时梦,生去死来皆是幻。”

她照字面理解,“凤竹”是苗疆最常见的竹类,“霄晖”、“皓彩”指月亮,联系第一句里的“秋韵”,应是八月十五的满月,这一天是苗人的“拜月节”,大概意思是抒发与情人在拜月节这天相聚又分离后的苦闷幽怨,写得倒是十分入情入景。

她哪里知道蓝奉蝶在追忆与商怡敏之间的往事,只当他临时胡诌出来的,心想:“这贱人装得清冷高洁,实际深谙花哄之道,不晓得骗过多少人。”,自以为所料不虚,总算在鄙夷中获得一些成就感,借此暂时压住怒火,收下这件战利品。

又过去五天,扶风县越发热闹,大小客栈住满受邀而来的宾客,当中多有蓝奉蝶的倾慕者。这些人有的吃够酸葡萄,巴不得蓝奉蝶有这一天;有的自悔眼瞎,暗骂蓝奉蝶自甘堕落,屈就土匪;有的义愤填膺,认定秦天趁人之危;有的犹在痴迷,不信意中人会花落别家。爱恨交织,使得城里的空气充满浓郁的酸味,酿醋作坊都快关门大吉。

人们络绎不绝来到准新人的住地求证真伪,蓝奉蝶依照苗素要求在大庭广众下小小露了一次面,承认确有其事,这一下不知砸碎多少痴心汉的心,一些固执的仍坚持蓝奉蝶受人胁迫,商量着救他出火坑。

是夜玉镜澄清,飞鸟就檐,月光将窗棂浸得湿漉漉的,初放的红梅香梦沉酣。

三更时分,一个黑影越墙进入秦家后院,飞身跃上屋顶,举目四望,瞥见后花园一座楼阁尚有灯火,悄悄提气奔去,到了楼顶施个倒挂金钩式,由屋檐垂身向屋内偷张。刚刚展开上身,一点寒星直奔咽喉射来,他猛一摇头,一支烂银梭子擦着腮帮飞过。他情知露了行藏,赶忙松开双腿,落地途中拔出背后的鬼头刀。

苗素施放暗器后一掌震开窗门,操起一把五尺长的双刃大刀砍杀黑衣人。黑衣人侧身避过刀锋,反手一刀砍向她的左肩。苗素左手握住刀柄,一抽一带,扯出一条雷神鞭,一招“游龙戏凤”向黑衣人右肘扫出。

黑衣人见这轻飘飘的一招内中竟藏着百种变化,不由心中大骇,忙反腕收刀身子向后飞纵。苗素挥鞭抢攻,雷神鞭上下翻飞,收回一团放出一片,收回如虫,放出如龙,收回如鼠,放出如虎,使人目不暇接。

黑衣人节节躲闪,自知再退必败,使了个“燕子归巢”,鬼头刀怒斩苗素侧腰。苗素敏捷向上弹射一丈,一招“反弹琵琶”,铁鞭携带全身劲力向鬼头刀卷去,鞭上设有倒刺,紧紧缠住刀身。黑衣人欲要抢夺,对方的双刃刀又呼啦啦劈面袭来,不得已撒手后退,败局已现却不愿逃走,立在数丈外虎视眈眈?视敌人。

苗素目光一闪,冷诘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凛然回道:“穆天池!”

苗素觉得这名字颇为耳熟,想起此人是诸天教刑堂掌堂,笑道:“原来是你啊,你怎么变好看了?换了脸皮吗?”

她十三岁那年大闹襄阳诸天教据点,与穆天池正面交过手,五六年时间,少年人的形容变化巨大,加之她此刻着男装伪男声,穆天池如何认得出?听了她的话还觉诧异,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小子。

这问题并不重要,索性丢开,厉声喝问:“你就是云梦泽的水贼秦天?”

苗素猜他没认出自己,得意而笑:“你这村汉也敢直呼朕的名姓,深夜来此作甚?快快从实招来。”

穆天池不知道她在戏弄人,耿直言道:“你劫持了蓝教主,我是来救人的!”

苗素大笑:“蓝奉蝶是心甘情愿到这儿来跟朕成亲的,此事昨天已由他亲自公开确认,你不信可去城里打听。”

穆天池被蓝奉蝶逐出诸天教后在江湖上流浪了一段时间,后来痴心难舍,返回苗疆做起跟踪者。蓝奉蝶往东,他不往西,蓝奉蝶向北,他不向南,好似追逐信风迁徙的鸟,偷偷摸摸跟随对方足迹。

蓝奉蝶早察觉这不散的阴魂,选择了最明智的策略无视。他轻功绝顶,不费多大力气就能甩掉跟屁虫,穆天池跟丢了无数回,却从不气馁,想方设法重新找到目标,再继续远距离的跟踪。锲而不舍的精神真比得上夸父追日,他也知道这样不对,日夜都在忏悔,可不管多努力都不能消除妄念,在他心目中蓝奉蝶就是光明的太阳,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天听说他要与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匪头秦天成亲,穆天池险些吐血,即刻疯马似的赶来扶风县,昨日虽亲眼见到苗素所述的情形,却凭着多年积累的认识,坚信蓝奉蝶有苦衷,这时被苗素的话激怒,跺脚叱骂:“狗贼,你定是使了卑鄙伎俩胁迫蓝教主,还不赶快把人放了!”

苗素哈哈两声,啐道:“你当朕乐意娶一个老男人,本来只是和他玩玩,是蓝奉蝶自己又哭又求,非逼朕娶他,还说朕不答应他就要抹脖子自杀。朕瞧着可怜,这才心软同意,心里正泼烦着呢。你来得正好,快去替朕劝劝他,让他别死缠烂打赖着朕。”

她奚落得太离谱,穆天池像吃了满满一碗油泼胡椒面,立时七窍喷火,空手冲上来与她拼命。苗素想留着他羞辱蓝奉蝶,左腕一甩,雷神鞭啪地抖成长棍形,她出自兵器世家,从小杂学旁收,鞭法上的造诣相当高超,既可左右开弓连击,还可任意一点攻击,甚至能直入直出,隔着窗花孔打人。

穆天池刚近到三丈内,右大腿上一股鲜血飙射而出,巳被铁鞭扫中,留下一条三四寸长的伤口。伤及大血管,不及时包扎定会血尽而亡,他被迫撤退,不料左脚又被鞭子缠住,苗素扬手拖倒,准备唤人来捉拿。

未及张口,前方屋顶遽然跃出两个人影,都穿着浅色袍服,一个道装翩然,一个衣冠楚楚。道士腰悬宝剑,秀士手持银杖,却都没有动手的架势,似乎想凭两片嘴皮降伏苗素。

首席贵宾到场,苗素喜怒参半,笑吟吟瞧着二人,昂然招呼道:

“苗门主,陈道长,朕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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