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荣拖着伤痛, 顶着疲惫走了一天一夜,濒死之际被一位好心的山民所救。这山民家世代都是采药人, 略通医术,留他在家将养了三日。

卧床时心也静下来, 他担心起赵霁的伤势,怕他有个好歹。后来又想当年在襄阳他也受过类似重伤,如今内功深厚又有陈抟救治,必能转危为安。

那小子运气好,没有我这个克星影响今后会过得更顺吧。

他提醒自己别再考虑无用之事,想回莲华山庄寻找母亲,伤情稍稍稳定便告别恩人启程上路, 东行数十里走到新郑县外的野地, 遭遇武林盟的追击。

伤势未愈,身边又无兵器,被二三十个武林好手围堵,他真以为自己到了穷途末路, 危难关头天降火云吞噬了所有敌人, 鬼哭狼嚎的惨叫和刺鼻的焦臭黑烟扫荡大地,顷刻间这群龙精虎猛的江湖客已化作奇形怪状的焦炭。

灼热的地面炎气升腾,景物像在波浪里翻滚,商荣捂住口鼻咳嗽退后,逃离噼啪燃烧的火阵,摔倒在被火焰熏得枯黄的草丛里。商怡敏走出烈焰蜃景,来到他跟前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拉起他, 手掌抵住后背心腧穴输入内力,打通阻塞的经脉,又喂他吃了一粒补气养血的伤药。

商荣遭遇一系列打击,见到母亲顿生悲念,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紧紧拥抱。

商怡敏内心抗拒这个儿子,与之亲密接触便觉反感,正要推搡,忽听他在耳畔哽咽:“娘,您受苦了。”

好奇压住了厌恶,她任其枕着自己的肩头,询问:“这几天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会进入王宫?”

商荣大致讲述了经历,单单隐去与赵霁决裂一节。

商怡敏听说他曾与蓝奉蝶验亲,总算明白那日郭荣为何责她欺骗,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这错谬非她所愿,却又不便澄清,只好将错就错下去。

商荣悲痛的目光一直萦绕在她脸庞,现在他亲身感受到了被所爱之人辜负的痛苦,赵霁仅仅是偏袒王继恩就令他心如刀绞,可想而知,母亲当年受蓝奉蝶骗情骗身会是多么的撕心裂肺。

“娘,您说得对,这些贱人不值得原谅,等孩儿养好伤,一定亲手杀了他们为您雪恨。”

商怡敏没想到他会如此真情实感地维护自己,心下暗喜,伸手摸了摸他的乱发以示嘉奖。

商荣未享受过母爱,得到母亲爱抚很是温暖,回过神来询问她是如何找到他的。

商怡敏说:“那晚说好三日后见面,到了约定时间你迟迟不来,我就怀疑你出事了,可是找不到线索追查。后来在城外俘虏了蓝奉蝶,押着他进宫找柴荣算账,得知你去过那里,又被他派人弄走了,便出宫寻找。那几日武林盟的人恰好在城中集会商量对付我们,前天我发现他们突然分批出城,都奔着东南方而去,似乎在执行什么任务,便悄悄跟踪其中一队人马前进。”

她指一指火场中的焦尸:“喏,就是这些家伙。”

商荣闻言,怀疑武林盟接到了风声,派人结队追杀自己,顺势推测告密人。

商怡敏说:“照情形看知道你行踪的只有赵霁、陈抟、柴荣和符皇后的人,赵霁不会害你,陈抟的心也黑不到那个份上,有我在柴荣不敢加害你,定是他那个贼老婆干的。那女人很不简单啊,和她爹一样,都是权术老道的狠角色。”

她见商荣欲言又止,问他:“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商荣吞吐道:“孩儿在皇宫里听郭荣讲了一些事。”

他本不忍戳母亲的旧伤,怎料商怡敏替他开门见山。

“他是不是跟你说,我和他曾经做过夫妻,他还认为你是他儿子?”

这几天她早做好准备应付这些问题,还打算借机进一步煽动商荣的仇恨。

“柴荣从小暗恋我,这我早就知道,当年我被蓝奉蝶愚弄后心情糟透了,刚好他在身边,看起来又很靠得住,就想凑合着嫁他完事,结果他也是个没良心的。”

她还不习惯撒谎,说起假话腔调明显不自然,可商荣压根没想过要怀疑她,还当她自尊心强,不愿提这些伤心事,愤懑道:“他就是个伪君子,这样的人以后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皇帝,和篡汉的王莽一样,初时都一副圣德贤明的君子姿态,一朝得志本性暴露,定会令天下人深受其苦。娘,我决定了,时机一到就取他的狗命。”

他的转变甚合商怡敏心意,拍着他的肩头夸奖:“你终于认清这些小人的嘴脸了,很好,不过我现在反倒觉得单单要他的命还太便宜他。”

“您有何高见?”

“姓柴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吞并诸国,做大一统的皇帝,咱们偏不让他称心,先在割据政权中挑选合适的人辅佐,一举夺了周国江山,让他的妻儿为奴为婢,终生贫贱受苦,这比单纯要他的命更解恨。”

商荣觉得这个计划过于宏大,担忧道:“就怕找不到能堪大任的英主,纵观南北各国君王,好像都是扶不起的阿斗。”

商怡敏自信道:“无妨,没有人选我们不会另辟蹊径自立为王么?凭为娘的武功和你的才干,什么样的大事不能做?”

她对权势并无渴望,只想彻底搞垮郭家的江山,把仇人全家踩在脚底,让他们生不如死,为此把世界闹个天翻地覆也无所谓。

商荣但求她能顺意,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问她接下来该去哪里。

商怡敏说:“我这几个月行走江湖,听说了好些关于赤云老贼的稀奇传闻,现在这个赤云和当年的赤云绝不是一个人,他常年操纵不灭宗大肆散布九州令的假消息,引逗江湖人士自相残杀,似乎正在进行一项复杂的阴谋。”

商荣忙说:“孩儿前段时间与赵霁、陶三春合力杀死不灭宗一个名叫紧那奴的党徒,他说赤云老贼会一种重生术,能借助他人的身体重生,估计那老贼也使用了这种法术,才会变成另外的形态。”

对此商怡敏颇感兴趣。

“赤云八成知道九州令的秘密,若黄巢的宝藏真实存在,得到它对我们的复仇大有帮助,我想先去调查这个老贼头。”

商荣提出随行,被她拒绝。

“你目前武功低微,帮不了我什么忙,遇到危险兴许还要我分神保护,跟着我有害无益。”

理不错,话刺人,商荣垂头沮丧:“对不起,是孩儿太没用了。”

商怡敏并非故意伤他自尊,叹气道:“我本想传你‘炽天诀’,可这功夫修练费时,要想到达一定火候,非一朝一夕能够办到。好在前些时候我在常山郡遇见一位故人,他有办法让你快速提升功力。”

商荣惊喜,忙问此人是谁。

商怡敏笑道:“就是梵天教的降三世明王云飞尘。”

云飞尘原在大名府隐居,后因不灭宗滋扰屡屡迁避,与商怡敏偶遇时他正在前往辽国途中。

“云飞尘与我有患难之谊,为人也很够朋友,那日我随口问起他的绝技‘玄冥功’,他主动表示他尚未收徒,不想这神功失传,愿意教给我。可是我已练了与之属性相反的‘炽天诀’,不能再练‘玄冥功’。听说这功夫入门艰难,但若是资质优越者修炼,短时间内便可见成效,就问他能不能收你做传人,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让我六月十五带你到辽都临潢府见他,你可独自先去,你与我容貌相似,他一见便知,定会传功与你。”

“玄冥功”乃梵天教五大神功之一,商荣此前已见识过与之齐名的“炽天诀”、“天照经”、“朝元宝典”和“八荒妖典”,独独缺了这项,眼下有机会习练,自然欢喜异常,追问:“临潢府那么大,孩儿该去哪里找云飞尘呢?”

商怡敏说:“临潢府有座大悲寺,寺内住持是云飞尘的好友,到时你先去找那住持,他会帮你联系。”

她交给商荣一袋金锭和一瓶伤药,约定下半年在临潢府相见,并宽慰:“我在这附近转转,再遇到武林盟的追兵就替你打发了,你只管放心赶路就是。”

有母亲断后自无后顾之忧,商荣再三叮嘱商怡敏小心保重,依依不舍向西北方走去。

细雨恰似一个肺痨病人彻夜呻、吟,清晨院内残花铺地,涌入居室的潮气里充满苦涩的香味,那是花魂的怨气,使人添忧添愁。

王继恩披着长袍倚窗而坐,重伤后半个月终于能下地走动,又将养了五日才勉强恢复自理,他望着泥泞里的残花,庆幸自己不复当年的脆弱,否则面对困厄也只能和这些弱小的生命一样随风飘零。

花香里混入一阵药味,他皱起眉头,片刻后韩通端着药碗进来,那日陈抟带着两个受伤的弟子回到汴京,向诸天教的神医求救,二人在州西洪桥子大街的诸天教据点住了三日,之后陈抟送赵霁回汴河大街西巷的住宅养伤,而王继恩则被韩通接到家中,一直住到今天。

按说他是宫里的人,不能在外滞留,奈何郭荣已得知符皇后派人追杀商荣一事,不便与皇后翻脸,却对王继恩彻底改观。不管是否出于被迫,此人的行径都太过阴狠,这样的危险人物绝不适合留在身边。

念在同门的情分上,郭荣未公开惩处,还派人送了五百两银子到韩通家里,传旨说:“继恩在宫里受了委屈,朕不忍再难为他,即日起送他出宫,还其自由身。”

变相的驱逐掐断王继恩的黄粱梦,他后悔那日没早点结果商荣,愣是让这福大命大的小子熬到了翻盘。

明明只差一点点,可惜,可恨!

“来,快趁热把药吃了。”

韩通坐到他身旁,舀起药汤送到他嘴边,这些日子全靠他无微不至的照料,王继恩的伤才能好得这么快,可是他一点不感动,每当对方靠近,他有的只是无法言喻的恶心,他心底最深的伤口就是这个男人给的,一辈子无法愈合。

“太烫了,搁那儿晾会儿吧,凉了我自己会喝。”

韩通依言放下汤碗,瞅着他竹叶般清瘦的身子,很无奈又很心疼。说来奇怪,当年他只把这人当泄欲工具,任意呼来唤去,而那时的王继恩逆来顺受从不反抗。但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情况渐渐变了,当他习惯王继恩的柔顺和身体之后,也越来越在意他的心思,舍不得欺负他,舍不得他难过,想方设法哄他开心,不知不觉把这不值钱的贱奴当成了掌上珍宝。

在他丧失支配者地位的同时,王继恩的态度也出现逆转,他一点点变得冷傲,不再屈从他的指挥,继而无视他怠慢他。

起初韩通对他这种转变大为光火,以暴力手段制裁,可看到王继恩痛苦惨伤的模样,他没有丝毫快感反而心痛难忍,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载在了对方手里,除了这个人再没有别人能引起他的兴趣和欲望,他跟着王继恩从蜀地来到汴京,放弃优厚的官职,自愿在殿前司任职,就是想离他近一点。

“你别发愁了,太监又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差事,丢了一点不可惜,正好我也厌烦这伺候人的行当了,等你伤好我们就离开汴京,凭现在的本事,随便干点什么也能混得锦衣玉食。”

他的手掌刚刚搭住王继恩肩头便被他轻轻拂开。

“我心烦得很,请你让我静一静。”

王继恩的拒绝总是不温不火的,刚好够到韩通的底线,又不触及,一次一次不断扩展着他的耐心,潜移默化中将妥协调、教成了迁就。

面对那冷艳的容颜,韩通甚至有些自责无法讨他开心了。

这时小师弟朴锐走进来,手里提着两只白绒绒的乌骨鸡。

“王师兄你看这鸡肥不肥,我刚从市集买回来的,待会儿让厨子给你炖汤喝,这玩意儿最是补气血,我嫂子生产时大出血,家里天天给她喝乌鸡汤,半个月就养回来了。”

见他兴高采烈,王继恩展颜微笑:“原来你今早天不亮出门是去集市买鸡呀,难为你这么体贴,太教人过意不去了。”

朴锐将鸡放到门外,走来握住他的手,真心实意表达关爱。

“王师兄你跟我客气啥呀,我在峨眉时你就很照顾我,这次来汴京求助又帮了我很大的忙,说真的,我觉得你比我亲哥哥还可靠呢,看你伤得这么重,我真恨不得替你分担一些伤势才好,跑跑腿,买两只鸡算得了什么。”

王继恩一改对待韩通时的冷淡,反握住他的手,春意融融问候:“你父亲的事怎么样了?最近我糊里糊涂的,忘了过问你的近况,刑部那边有进展吗?”

朴锐郁闷地低下头。

“我爹该招的都招了,家产也全部抵扣入官了,陛下听说我祖父祖母还健在,而我爹又是独子,不忍让老人家晚年丧子,现已改判了充军。有两个地方可去,一个是孟州,一个是庐江。孟州极苦,庐江稍好,但须得刑部择判,主事官要我准备两万两银子打点,我家的家财几乎全抄没了,亲戚朋友也都避之不及,来京城上下打点已花光我祖父母的棺材本,实在不知该去哪里凑这笔钱。”

王继恩对韩通说:“这事咱们不能不管,皇后娘娘赏过我不少值钱东西,回头你替我找景福宫的马宫女,请她帮忙稍出来,你再想办法凑一凑,也许能行。”

朴锐惊忙摇头:“王师兄你已帮了我许多,这事不能再让你费心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说见外话,你在京城无亲无故,不靠我们这些师兄能靠谁呀。我辈出身江湖,钱财皆是身外物,千金散去还复来,兄弟情义却是再多钱也买不到的。”

王继恩推心置腹一番话说得朴锐声泪俱下,扑到他怀里呜呜大哭,真觉得替他死了也甘愿。

王继恩正安慰他,仆人引来两位访客陈抟和赵霁。

韩通恭敬迎接师父,戒备地打量站在他身边的少年。

赵霁伤势比王继恩严重得多,昨日刚刚能行动,此刻身体虚弱,走路还须拄拐杖,头上白发斑驳,面黄肌瘦眼圈发青,瞧着未老先衰好不凄凉。

王继恩见了赵霁就知来者不善,他预想过会有此状况,心里并不太慌乱,镇定地起身向陈抟问安。

陈抟面色凝重,勉强维持师长的和蔼,挥手说:“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快坐下吧。”

王继恩道谢后仍立着不动,轻声道:“徒儿的身体已好多了,烦劳师父亲来探望,实令徒儿愧疚不安。”

陈抟深长叹气,不愿再正视他。

“是霁儿叫我来的,他说他有话要问你。”

王继恩不露声色地转头看向赵霁,这人已瘦得脱型,想来不光是伤痛消磨,还有相思之苦的摧残,可纵使形销骨立,那峻烈的神色仍促人动容,犹如薄纸裹住的剑刃,散发森森寒气。

他是来问罪的。

王继恩早料到赵霁的迷惑只是暂时,他全心全意维护商荣,有疑点就会追到水落石出,这一关无论如何躲不掉。

既然如此就放马过来吧,成大事者就是要刀口舔血,火中取栗,他可以被打倒,但绝不会不战而降。

“赵师侄,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赵霁死死盯着他的脸,再也发掘不出一丝亲切感,缠绵病榻的这些天他反反复复想了很多,判断的天平已倒向商荣一方,那么聪明的小师父,从不会在同一地点犯错,他指证王继恩是东马棚事件的黑手,必有其不可推翻的理由,现在他就要替他找出真相。

用一种百无一虚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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