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商怡敏双掌烟生, 拖着两朵烈焰火鹤般窜入人群,无差别地发动攻击。凡中招者无不皮肉焦烂, 脏器受损,有的衣衫着火, 眨眼烧出十几个翻滚乱跳的火人。

这“炽天诀”还有个厉害之处,身上若携带金器,被炎气撩中,那些金属物体也会急速升温,当下许多人惨叫着抛下武器、饰品,其中几个丢出疑似九州令的黑色铁牌,看样子与吕辛意图相同的大有人在, 这些五花八门的九州令来历更是蹊跷。

商怡敏大开杀戒, 攻势万人莫敌,峰顶鬼哭狼嚎,凄云惨淡,人们吓得三魂渺渺满天飞, 七魄悠悠着地滚, 见势不对都做鸟兽散,退潮般涌下山去,个别慌不择路的直接跳下舍身崖,粉身碎骨也好过受那烈焰焚化之痛。

赵霁不愿放过这帮卑劣的乌合之众,他上山时多了个心眼,趁乱进入玄真观取得那封众人联合署名的檄文,这时追上商怡敏, 掏出信件大喊:“商太师叔,这儿有那些人的联名信,量他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刚一出声,妙峰大师冲上来趁其不备夺走书信。他深知商怡敏定会报复本次征讨的参与者,以她的性格势必株连无辜,故而想毁掉信件挽救那些人的性命。无奈道行不够,不能在魔鬼跟前修成这桩功德,信封尚未捏稳,商怡敏的掌风已袭到胸口,亏得他行事正派,商怡敏念他为人良善,未下杀手,打伤他夺得信件,催动内力向那些逃亡者发布追杀令。

“你们这些狗贼,逃到天边也没用,不出半年,我必杀光你们的亲友,再将你们碎尸万段!”

笑声摧云拔石,如同一群腾焰飞芒的火麒麟凶猛追击猎物,山道上鼠撺狼奔,事故层出,一些人失足坠崖,一些人踩踏毙命,还有一些直接惊悸而亡,活下来的人尽都惶耸?惧,估计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将这毕生难忘的恐怖见闻播散于天下,届时整个武林都会因那重出江湖的女魔头战栗。

妙峰大师一把白胡须染得血红,不顾伤势起身求告商怡敏:“商施主,你受了冤屈澄清便好,何苦冤冤相报,多造杀孽?”

商怡敏冷笑:“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似这班颠倒黑白,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不杀尽了,还由得他们继续为害么?他们造谣诬陷时你不阻拦,等到现在才出来充好人,正因为你这种善恶不分的糊涂虫太多,才令奸邪当道,世风日下。”

妙峰大师摇头苦叹,自知多说无用,伤情又十分严重,替现场的死者念了三遍《往生咒》,默默下山去了。

能走的全部抽身而去,留下的都不能罢休。

商怡敏收好那封信,耳边风势变幻,蓝奉蝶悄然欺身上来,右手“五毒爪”猛攻她的背心。这一式精奥绝伦,人身诸大死穴无不在他爪锋之下。

商怡敏不避反进,转身左掌疾出,轰的一声,雪幕中吹出一个直径一丈的大空洞,蓝奉蝶被震得倒退十来步,咳嗽未住,嘴边已涌出血丝。

陈抟赶来挡在中间,求商怡敏手下留情,劝蓝奉蝶莫要冲动。

蓝奉蝶不理会这骗子,调息数下,快步上前推开他,在商怡敏对面一丈地站定。

他的眼睛是镜子,在对方眼中映射出等量的恨意,十七年光阴洗刷,温情的记忆都似流沙消逝,唯有仇恨坚如磐石。

横在他们之间的是上千条无辜冤魂,这笔血债不分彼此地鞭打二人,而他们认定罪咎全在对方。

商怡敏煞红的眼角再度斜飞,嘲弄道:“义兄,多年不见你性子还这么急,动手前何不先与小妹叙叙旧?”

只是声音就令蓝奉蝶燥怒难忍,二话不说运功蓄势。

商怡敏见他脚边的积雪迅速化散成黑水,飘飞的雪片再不能近他的身,眼神一变,厉声道:“你练成了‘天魔解体大法’,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天魔解体大法”能使体内真元膨胀,自身功力可在短时间内陡涨数十倍,对敌人施展必杀攻击。可是施术者也会筋脉尽断,气血枯涸,当年蓝奉蝶的师父柳笑梅正是靠此法封印千机蛊母,而后力竭而死。

蓝奉蝶深知靠寻常手段杀不了商怡敏,修炼这门功夫就为在有生之年手刃仇敌。如今诸天教已确立薛莲为掌教继承人,今天他即便死在这里也无后顾之忧了。

陈抟恐极,在一旁急声劝阻,蓝奉蝶置若罔闻,只等蓄满功力便发动进攻。

商怡敏狠狠瞪视他,眼前隔着万水千山,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心弦紧绷,即将奏响灭亡的音符。

忽然,她僵硬的唇角抖颤一下,恶念如雪上加霜,催生出毒辣的笑容。

“你想找死我还不想便宜你呢,待我杀光刚才那帮人,再慢慢摆布你。”

她形影晃动,转身飞入雪天,笑声刚在耳畔,眨眼已远在云外,蓝奉蝶不肯放过,星移电掣地追了上去。

陈抟本欲随行,想起商荣还在身后,看方才的情形,这孩子很可能已获知了一切,他不能一声不吭离去,得先对其做出交代。

转回头,慢慢走向屹立于远处的身影,地面好像伸出若干双手拽住他的腿,真个举步维艰。

赵霁抢先迎向他,他担心陈抟的询问会给商荣增加负担,主动自首道:“太师父,是我帮商太师叔逃离石洞的,三年前我偶然从温泉下的隧道进入那间囚室见到了商太师叔,听她说了你们的事。从那以后我就定期去见她,帮她修炼毒功……本来她还要再等几个月才能功行圆满,今日事出紧急,您又身中剧毒,我想不出别的退敌之策,只好领商荣去找她了……”

此时追责已没有意义,陈抟无言地看着他,等他畏缩后退,再接着走完剩下几步路程。

商荣面色冷酷,再不见半点柔软情愫,陈抟知道他心里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已被冰雪覆盖,期望的转折全部落空,意想不到的恶果一一实现,这齑粉般的破局想是难以修复了。

“荣儿。”

他为对话起了个开篇就被商荣夺去话语权。

“我娘都告诉我了,你把我们母子害得好惨。”

商荣的情绪是个火、药库,落下丁点火星便冲宵爆发。而陈抟的沉默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他的语气骤然激亢。

“你为了蓝奉蝶,把我娘关在那又湿又冷的黑洞里十七年,还骗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处心积虑阻止我们母子相见,我真是有眼无珠,到今天才知道自己一直尊敬爱戴的人是个阴险卑鄙的伪君子!”

这些恩断义绝的话赵霁听着都觉心里凉飕飕的,真怕陈抟怒极出手。

陈抟眼下哪有愤怒的力气,这十七年来他不辞辛劳,委曲求全地维护各方利益,尽了最大努力,结果还是失败,到头来每个人都怨恨他,每条裂痕都朝更深远的地方纵伸,他殚精竭虑只守住了一座废墟,只感觉灰心丧气和对自身无能的深深愧责。

“荣儿,你恨我没关系,可是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是关于你父亲的……”

希望破灭了,至少当事人还都健全地活着,他要赶在最大的悲剧来临前拆穿商师妹的复仇计划。

可惜他已失去了信任这张通关文牒,一开口就被商荣当做入侵的外敌极力阻挡。

“我不会再听信你任何话!我娘说你是我的仇人,你教养我十七年,就用这恩情抵偿仇恨吧,我不报复你,但你也休想再迷惑摆布我。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徒弟,但愿今生再无相见之日!”

风雪肆虐,天幕欲陷,以往身临此景,商荣总没来由的心悸。现在他明白了,这是出生时的记忆在作祟,十七年前他在一场暴风雪中降生,一落地就被夺走父爱母爱,成了任人捏塑的泥娃娃。他像头蠢笨的骡子,驼着棉花样的骗局,陡然落入真相的河流,立刻被沉重的棉花压得溺毙。峨眉山已不是他依恋的家园,他迫切想远离这虚假的舞台,远离虚伪的骗子。

看他扭头疾走,陈抟不得不追。

“荣儿你听我说,你爹其实是……”

“住口!除了我娘,谁的话我都不信!”

商荣转身挥剑在平整的雪地上劈出一条深可见石的裂痕,拦住陈抟的步伐。

大雪阻隔了二人的视线,陈抟仍可清晰接收他的悲愤,对这个孩子,他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赵霁追着商荣回到小木屋,见他一进门就开始翻箱倒箧收拾行李,慌忙点上灯,跟随行动,谁知被他猛推一下,撞塌了床铺。

“商、商荣,你怎么连我也打……”

他不介意做商荣的出气筒,替他分担压力,可这人此时的状态太叫他害怕,不止此时,自从见到商怡敏后,他就再没理睬他,大有连他一块儿怨恨的趋势。

商荣不是闷葫芦,有怨责总要发泄出来,怒斥道:“你好大的能耐啊,不管什么样的大事都能瞒天过海,跟你朝夕相处却由始至终都被你蒙蔽,我真是甘拜下风!”

他的反应远比赵霁预计的强烈,将利喙赡辞的小滑头吓傻了,扑跪过来抱住他的腿辩解:“你别怨我呀,我当初是想告诉你来着,可商太师叔不让我说。你刚才在石洞里也听她解释了,她怕你冲动误事,特意教我瞒着你。”

商荣呼吸急促,紧紧攥住想发飙的拳头,两道锐利的目光戳得赵霁抬不起头。

“我娘没和我相处过,不了解我的性情,你和我呆了那么久,也认为我是因小失大,感情用事的蠢货?我白认识你了!”

他抖腿踢人,赵霁抱得更紧,脸蛋贴着他的裤腿,像个唯恐被丈夫休弃的妇人,慌骇哭丧:“我错了我错了,都怪我耳根软经不起人说,胆子又小不敢担责任,可我真不是存心骗你的,我也想你好,想让你们母子早点团聚,这些你回头都能找商太师叔作证,我若有半点欺心,好教我走路摔死,吃饭噎死,睡觉被房顶砸死,出门被炸雷劈死,死后下油锅入血池,永世不得超生!”

他处事圆滑,天生善于回旋进退,遇到尖锐矛盾先避锋芒后想对策,一个劲儿悔过乞怜,恳求宽恕。

这次商荣的怒火没那么容易扑灭,他想赵霁明知陈抟在欺骗自己,平日里还能若无其事地对其阿谀奉迎,这三头两面的做派可谓城府深沉,再想到他设计一步步诱骗自己委身、动心,就更觉得心寒可怖。

“你骗过我多少次了?仗着我相信你,把我当傻子逗弄,也怪我麻痹大意灯下黑,才会让你这混蛋钻空子!”

赵霁怛然失色,醒悟彼此已产生裂痕,顿时急泪奔涌。

“随你怎么骂我打我都行,可别这样错怪我,我跟你发过好几回毒誓了,也拿性命向你表过忠心,你怎地还要误会?我这人是爱耍小聪明,有时怕挨骂,怕惹你生气,怕多花功夫才会撒些小谎对付,可对你的心真是半点不掺假呀!”

商荣怒骂:“你和陈抟一样虚伪,知道他是我的仇家还见面笑嘻嘻,一点风不透,我想到你俩各自心怀鬼胎地算计我就觉得恶心!”

赵霁焦急剖白:“不是那样的,商太师叔是很讨厌太师父,说他是仇人,可我觉得太师父并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坏,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啊。”

“什么苦衷?无非是他心里偏向蓝奉蝶,重色忘义!”

“就算如此,太师父也是真心疼爱你的,他把你养这么大,没让你吃苦受委屈,你有危险他第一个奋不顾身救你,单冲这点也不能说他对你没感情啊。而且我这三年看下来,他照料商太师叔也算尽心了,吃的用的没有哪样不好,平常不出远门也是因为商太师叔。我想他但凡有别的办法解决问题,是绝不会出此下策的。”

商荣冷笑:“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么?这么了解他的想法。”

赵霁抹泪哭泣:“因为我和他一样,遇到力所不及的事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危害性最小的途径。太师父没商太师叔那么大的本事,性子绵软,顾虑又多,你看他暗恋蓝奉蝶那么多年,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却连一句告白的话都不敢说。他要是像你们这么坚决果断,上次蓝奉蝶中了淫毒,他早就亲自解毒了,哪会劳神费力跑去采什么腾焰草,被郭太师叔占了先机,后来当着蓝奉蝶还灰溜溜地不吭声,我都替他憋屈。”

商荣和赵霁“假凤虚凰”后已弄清“交合”的含义,回想当初情形,觉得赵霁的分析也不是没道理。过去他把陈抟视作榜样,不曾发现他的缺点,而今想来这位师父真是懦弱又糊涂。就譬如韩通奸污王继恩多年,他与他二人同居玄真观,居然从未发觉,这固然是失察,也可见他虑事简单,目光短浅,只适合道家的“冲淡无为”,一让他有作为就往往只会帮倒忙。再加上前怕虎,后怕狼,行事一味拖延回避,才把伤害越拖越大,矛盾越拖越深,真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小流氓亦是此辈中人,让商荣又恨又怜,想想他本就不是干大事的人,只合安泰享乐,运蹇时乖遭了家变,才沦落江湖被迫掺和腥风血雨。这五年跟他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玩命的情形也经历过好几回,一条泥鳅哪能学金龙驰骋乾坤,也就只能在床上翻云覆雨了。

商荣自身精明强势,容不得奸诈,但“无能”这个缺点还是可以接受的,自来不指望靠赵霁帮衬辅佐,又早知他是个“废物”,解释通了,心也跟着软下来,忍怒道:“你先放手,起来说话。”

赵霁怕他绝情断义,小媳妇似的不住哭求,被他在脑袋上使劲掀了一把,啐道:“再不起来就一辈子跪着!”

赵霁对他的脾气了若指掌,刚才听他的怒气是“北风卷地百草折”,这会儿依旧恼愤,却已转为“吹面不寒杨柳风”,心想自己大概平安过关了,连忙一咕噜爬起,指头捏着指头,可怜巴巴含泪打量。

商荣看不下去,转身扯出一条手帕扔给他,继续埋头收拾行李。

赵霁怯生生跟在身后,洞洞属属问道:“你打算去哪儿呀?”

没得到回应,赶忙声明:“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去,就是死我也要和你埋在一处。”

商荣想不发火都难,起身刻怪:“你就巴不得我死是吧?带着你这祸害,做鬼都不得清静!”

赵霁破涕为笑,充分发挥厚脸皮作用,硬是夺过商荣的右手紧紧捏住,憨弱哄求:“好哥哥你别生我气了,你一生气我心肝也疼,脑袋也疼,还不如被你一剑刺死爽快。我是真的爱你,爱得要命,不求天荒地老,只想跟你白头偕老。”

他猛灌蜜糖,总有那么一口能喂到商荣嘴里,偏偏商荣又吃他这套以柔克刚,火气未消,却已酿不成火灾,甩手骂他几句,让他帮忙整理东西。

赵霁勤谨干活儿,过了一阵听他主动放话:“我娘肯定会回来找我,可峨眉山我是不愿再待了,下个月益州城会召开武林盟大会,我娘或许会去找仇家算账,我们先到益州去等她会合。”

现在他的话就是圣旨,赵霁不敢说半个“不”字,二人收拾细软,打了几个大包袱,商荣多年积攒的银钱已有四千多两,一次带不走,取了三百两做盘缠,剩下的仍埋在原处。乐果儿从小跟人长大,恐怕不适应独立的野外生活,他们略做商量,决定带小猴儿一块儿离开,连夜锁了房门,用泥灰封死门窗缝隙,顶风冒雪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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