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被赵霁一通鬼话煽动, 蓝奉蝶再见到商荣便觉不自在,他不愿受荒谬的推测左右, 却又没把握消除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现在这少年就像眼里一粒揉不掉的沙, 为烦恼添上浓彩重墨的笔画。

“你有事?”

商荣不知道蓝奉蝶的冷漠出于勉强,忍气道:“师父说明天一早就回峨眉,我想最后再跟你谈一次我娘的事。”

前日他听蓝奉蝶当面否定,又得到陈抟的旁证,原已死心,奈何赵霁不停吹枕边风,极力论证蓝奉蝶就是他的生父。商荣认真思索, 也做不出明确判断, 他不在乎能否与双亲相认,却不愿父母相互残杀,故而本着为人子的义务,尽力化解双方仇怨。

“我娘当初放出蛊母害死诸天教上千人, 这次我们玄真派协助诸天教平乱, 少说救了几万人,恩怨相抵,你是不是可以不再追究我娘的过错了?”

蓝奉蝶理解他的用心,细想这孩子平平静静活了十六年,突然间背负起母亲的罪孽也很可怜,不知如何做答,沉默半晌方说:“你经历的事还太少, 以后自会明白,仇恨不能讨价还价,人命更不能拿来交易。”

商荣气急:“这么说你不肯放过我娘了?非要杀了她?”

见对方不吭声,怒道:“你别以为我在护短,我娘武功比你强多了,日后对阵死的多半是你!”

蓝奉蝶听这口气倒更像在回护自己,明白商荣还抱着怀疑把他假定成父亲,内心百味杂陈。他不善言辞,又没有玲珑心窍,做不出温婉可心的安抚,生硬告诫:“长辈的事你小孩子就不用管了,往后好好跟着你师父,免得吃亏。”

商荣这次来其一是赵霁积极怂恿,其二自身也下了很大决心,眼看落了个杨柳开花没结果,白受一场奚落,不禁毛焦火辣,厉哼一声扭头离去。

薛莲正匆忙赶来,在门外与他擦身而过,仍目不斜视直奔厅上,慌急询问蓝奉蝶:“教主,是您下令带走耿全的?”

昨日耿全为掩护她中了蛊王的致命毒蛊,教内的神医们奉蓝奉蝶之命全力医治,想尽办法吊住他的命。他的意识曾短暂恢复,刚能发出声音就向守在一旁的薛莲解答了悬在她心间的疑惑。

“教主,耿全是为了我才叛教的,他一直以为我怨恨诸天教,想替我报仇,是以接受黑风谷收买。昨日见我诈降,马上改变主意舍身救我。这都是我的错,若非我过去多次在他跟前表露怨恨,他绝不会当叛徒,所有罪责都应由我承担,求您放过耿全!”

薛莲以为蓝奉蝶要将耿全当做逆党一份子□□,进门便跪地求恕。

蓝奉蝶扶她起来,温言道:“你别急,我没打算治耿全的罪,他对你的心意我比你还了解。”

数月前耿全在禀报永州巫蛊案案情时借机向他恳求一件私事,说自己爱慕薛莲多年,打算娶她为妻。二人是师父关系,年纪又悬殊十岁,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为世俗所不容,他怕遭教众反对,希望取得蓝奉蝶的支持。

蓝奉蝶赞赏他的痴心忠贞,答应替他做主,后来耿全受到商荣等人质疑,他依然选择相信,原因就在这里。

“耿全中毒太深,寻常医术救不了他,我给他下了?梦蛊,命人将其放入涅??匣,过得三年或可起死回生。”

涅??匣乃诸天教秘宝,由一种神奇的矿石打造,可修复人体疾病损伤。?梦蛊则可令人陷入假死,延缓毒发,避免伤势恶化。以耿全的伤情,只能用这个办法试试运气了。

这徒弟憨厚老实,凡事总爱憋在心里,薛莲至此方知他对自己的情意。她早年曾嫁做人妇,成亲半年丈夫不幸病亡,婆家怨她克夫,到处谣言中伤,她性子刚强,由此打消再嫁的念头,决意孤独终老。

此刻感动疚痛敲开她封□□门的锁链,柔情涌现,掩面泣道:“我只当他是个傻小子,万万没想到他这样看重我,他三年不醒,我便等他三年,十年不醒,我便等十年,若他死了,我就陪他一块儿去。”

蓝奉蝶劝阻:“你可不能存这种心思,本教此番受创不小,折损了许多精锐,我还指望你鼎力协助重振声势呢。”

薛莲闻言惭愧,拭泪道:“薛莲乃叛教之人,名誉已毁,有何面目再在教中立足。”

蓝奉蝶说:“我已告知众长老,说你是受我委派假意投敌,你非但无罪,还有大功。而且你的人品教内有目共睹,我们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会真心叛教。”

薛莲自嘲一笑:“那是你们太高看我了,其实说句心里话,我真的怨恨过诸天教,特别是小时候,我和哥哥孤苦伶仃,时常受欺负,有人说我们的阿娘是拯救苗疆的英雄,可除了亲属,周围没人提起她,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更不见有人因为她的功劳而善待我们兄妹。后来哥哥拜柳长老为师,无意中得知阿娘被练成蛊兽的真相,我就更恨了,看那些前辈元老心安理得享受天伦之乐,而我们和阿娘却在受苦,我真恨不得他们都去死。假如黑风谷提前十年来游说,我大概真会铁了心为他们效劳。”

原汁原味品尝过他人的痛苦,才有资格劝说对方“宽容”,蓝奉蝶不能责怪薛莲,问她:“那你这十年又是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因为你……你当上掌教以后选贤举能,处事公正严明,革除了教内很多弊制,还杜绝了延续多年的派系争斗,使得教内基本做到了上下一心,所以这次才能在短时间内平定祸乱。看到你的这些作为,我觉得阿娘没有白白牺牲。”

惜花花结果,爱柳柳成荫,薛莲的诚挚拥戴也让蓝奉蝶分外欣慰,趁便表露心事。

“令堂两次拯救诸天教,功不可没,我会为她树碑立传,永世传唱她的功绩。你也是,放眼教内年轻一辈中数你最干练可靠,我准备近期召集各大掌堂和长老们,提议让你做下一任掌教,若日后我遭逢不测或提前退位,就由你统领诸天教。”

这次叛乱中蓝奉蝶险些丧命,为避免今后再出现类似情况,导致诸天教群龙失首,需要尽早确立继承人,薛莲是他最中意的人选。

薛莲大惊:“我能力不足,绝难当此大任!”

蓝奉蝶笑道:“我这提议实至名归,相信其他人会做判断。现在委派你两项任务,第一,全力搜查蛊王下落,一旦发现格杀勿论;第二,你知道‘子母蛊’的炼制方法吧,我想请你帮我培育几只。”

“子母蛊”是一种变异的蚂蟥,终生只以一个生物的鲜血为食,否则宁可饿死也不吸别的血。但有种情形例外假若其他生物是该生物的至亲,也会被子母蛊吸血。

这奇特的习性常被用来鉴定血缘,比“滴血验亲”这类邪说精准百倍。

薛莲不问缘由,只说:“子母蛊养起来很麻烦,至快也须半年时间。”

探寻十六年前的隐秘,半年的等待不算什么,就怕到时迎来更困扰的结果。

次日陈抟率弟子踏上归途,蓝奉蝶公务繁忙,托薛莲代为送行。

薛莲按礼节陪他们走了十里路程,途中碰上与商荣单独相处的时机,以闲聊口吻同他交谈。

“诸天教的老人们大多住在东边,你们往西边走应该不会碰上麻烦,脸上不用缠布巾了。”

商荣想她定已知晓他的身世,疑惑道:“令兄当日一见面就认出我是谁的儿子,为什么你和我见过那么多次都没看出来呢?”

薛莲说:“我十岁上跟随师父到了蜀地,很少回总坛,你母亲造访苗疆时我都不在家,错过了相见机会,不知道你长得很像她。”

“……我感觉你没拿她当仇人。”

回想当初,商荣还是从薛莲口中听到母亲的具体事迹,那时这位前辈语态温和,还少少流露钦佩之意,如今看来与她的身份不太相和。

薛莲笑道:“你也知道我阿娘被练成了蛊兽,我记恨此事,以前巴不得诸天教遭殃。那年你娘盗蛊生乱,绿竹寨里好些死难者都是曾经欺负过我的人和他们的家属,我不仅不气愤,还暗地里拍手称快呢。唉……那时年纪小,不懂是非对错,觉得对我好的就是是,害我的就是非,我想你娘也是年少气盛才会犯错。”

商荣感激地望她一眼,希望如今的母亲也已历练出成熟睿智的心胸。

稍后薛莲想起一件事。

“上次峨眉山猴群集体中毒死亡,这事你们查出原因了吗?”

“没有。”

“去年秋天,汉中长顺镖局发生灭门惨案,其中一部分人被含毒的暗器所杀,有人拿了一支过来找我鉴别,此毒无色无味死者也没有明显的中毒症状,和峨眉山死猴中的毒很像。”

商荣忙问:“那凶手抓到了吗?”

薛莲摇头:“听说此案至今毫无头绪,只知道凶手是个暗器高手,负责查案的崆峒派天青道长还请了唐门协助调查,也没有发现。”

她取出一只水晶蛊送给商荣,说以后再遇到类似的离奇死法,可用此蛊鉴定,饲养方法很简单,夏天放在阴凉处,冬天适当保暖,每隔一天喂几滴米汤即可。

商荣估计这蛊虫非常珍贵,很感谢她的慷慨馈赠,本不想再管诸天教的事,看在她的份上又多了些关心,问她:“黑风谷的蛊王逃到哪里去了?能抓住吗?”

薛莲说:“现在本教十几万人都参与了追捕,她露了原形,只要不离开苗疆便逃不出我们的罗网,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我们那天见到的并非真正的蛊王。”

蛊王草率的自残行为引发人们对其真假的质疑,假若他这次利用替身脱逃,黑风谷逆党这一隐患还将持续下去。

日落西山,冰轮未升,古木交柯的山谷阴森荒凉。

山窝里一处不起眼的洞穴内,稀薄的灯光仿佛叹息的鬼魂,正在观赏一桩神秘恐怖的仪式,在场有三人,盘腿端坐的是十天前自剑河逃亡的蛊王,站在他身后的魁梧青年是游不返,那日他遭商荣重创,目前剑伤未愈,精神气却与常人无异,拄着大刀百无聊赖地看蛊王摆布对面的少年。

那少年不到二十岁,体格健壮,刚被擒时还试图反抗,这会儿中了蛊王的迷幻术,神志溃散,眼眶翻白,呆滞地张着嘴,唾液顺着嘴角流到胸前,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活尸。

这是游不返第二次亲眼目睹蛊王施展该邪术,他粉碎了少年的原有意识,之后会将自我意识灌注到这具身体里,借此实现重生。

游不返还知道,在他目击前蛊王就用这法子“重生”了无数次,他跳出了阎罗王的花名册,驾轻就熟地与死神捉迷藏,因为不挑剔重生载体,也就谈不上爱惜这些宿主的身体,弄坏了马上再换一个,比如这回的少女驱壳,断手断脚,伤口化脓长蛆他只当成即将抛弃的破衣衫满不在乎。

受其影响,游不返也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虽然蛊王绝不会把这秘密传给其他人,可有人承诺会教他,那人是这邪术的缔造者,蛊王正是从他那儿学会重生的。

气旋激荡,风声飒飒,那人来了。

“王福,你又在换驱壳呀。”

一袭红衣飘然入内,灯火惊颤,石壁鬼影闪动,阴气更浓了。

蛊王明知“王福”是自己的本名,可听着甚是陌生,见她略显茫然,赤云法师笑道:“早就警告过你这重生术不可滥用,每用一次就会折损部分记忆,迟早变成行尸走肉。”

蛊王笑道:“不会的,大事我都用笔记记录在册,看一看就明白了,小事么,忘了也就忘了。你从锦屏山来的吧,找到金丹了吗?”

赤云法师微带冷笑,叹息道:“诸天教的人花了半个月解剖巨蛇,把它的肠子刨得底朝天也没找到所谓的金丹,我早怀疑传说不可信,你还跟我拍胸脯担保,到头来弄到损兵折将,这场仗打得太失败了。”

蛊王见他表露不满,也很来气。

“都怨你婆婆妈妈,早杀了玄真派的人不就完事了。连累我也功亏一篑,三十几年的心血全打了水漂。”

赤云法师不动声色地瞟了游不返一眼,调转话题:“先不说这个,我让你办的事,你没搞砸吧?”

“你是说给姓商的小子下蛊那事?哼,我亲自出马能不妥当吗,要说那蛊还真难下,既要有效果又不能伤他性命还要使其发现不了,也只有我办得到了。”

蛊王得意地扭了扭腰,断臂处落出一条肥蛆,她敷在伤口上的麻药也开始失效,疼痛一点点漫上来,得快点转换身体,对赤云说:“你先等会儿,我重生以后再与你从长计议。”

却听赤云冷哼道:“我看没那个必要了。”

蛊王头顶划过一道弯月,那少年人头落地,颈项喷出血柱,淋湿了洞顶。她意识到赤云法师这是要卸磨杀驴,惊骇打量提刀狞笑的游不返,高呼:“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敢帮别人算计我!”

赤云法师走到游不返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嘲谩地俯视瞠目结舌的失败者。

“游不返原本就是我派到你身边的眼线,他是我的徒弟,绰号‘刚鬣’。”

真正的危险迫在眉睫,蛊王预感自己今日逃不出死神的爪牙,颤抖着央求:“你师父黄巢和我交情不浅,看在他的份上,能不能放我一马?”

赤云法师弯腰,视线慢慢降到与对方平行的高度,好似观察老鼠的大猫。

“交情不浅?那你应该知道,他最不能容忍蠢笨无用的废物,三十多年前你就曾一败涂地,那时我已经放了你一马,这次你觉得自己还有资格求饶?”

蛊王多次重生已失去最初大部分记忆,全靠笔记弥补,缺少感官辅助,听到看到以前接触过的语气影像,脑子也无法产生反应,因而近年与赤云法师打交道时都未发觉异常。此刻听到这席话,方才恍然大悟,惊叫:“是你!”

这一喊直接唤来魔鬼,当场施以可怕的咒语。栖息在她断肢上的蛆虫急速长大,条条膨胀成蟒蛇大小,饥狂吞噬她的身躯,其中一条直接咬中她的头顶,布满吸盘的柔软口腔蠕动着将她吸进去,先是额头,再到眼睛、鼻子。她魄散魂飞,竭力扭动反抗,但根本阻止不了猎食者的瓜分,最后绝望咒骂:“你这吃人的反贼……迟早…迟早不得好死……”

游不返见蛊王突然没命地挣扎,好像被无形的怪物绞缠,口鼻偾张,不久痉挛倒地,骂斥着断绝呼吸。

这死法无疑中了惑心术,师父处置废品总是毫不手软,这点很对他胃口。

赤云法师杀死蛊王,如同给烦躁的情绪做了次大扫除,登时清爽不少。寻找长生妙药的计划落空了,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赵霁那小子的“炽天诀”进步神速,商荣也比以前加倍成长了,两颗果实长势都不错,接下来再给他们施施肥便可早日采摘。

游不返见他递来一块乌黑的铁片,双手接过,问:“这是什么?”

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九州令”,他有些狐疑:“这看起来就是块普通铁片,里面真藏着宝藏的秘密?”

赤云法师微笑:“是真是假你别管,带着它去河洛找你‘猴师兄’,他会教你怎么做。”

微亮的洞穴火光大振,腾腾烈焰极力清洗一个野心家遗留的罪孽,然而另一桩更大的阴谋由此诞生,吸取黑夜的力量,迈开了侵略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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