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来事情就有意思了。”

商怡敏听完赵霁反馈回的检验结果, 对这桩凶案产生兴趣,十拿九稳地做出推论:“纪天久定是遭了他那徒弟暗算, 但情况比你们之前预计的好,那就是他很可能还活着, 被他的徒弟或是同伙藏在了某个地方。”

这判断不难理解,上官遥以猪血草伪造杀人现场,谎称纪天久受伤坠崖,让人们以为他或已身死。而真实情况是上官遥和黑衣怪串通,利用萧正言离开和陈抟等人赶来营救之间的时间差将纪天久绑架到了别处,这也是陈抟连续一昼夜搜索受害人却遍寻不着的原因。

赵霁细致分析昨夜的情形,他们在发现黑衣怪的同时, 萧正言便抵达了玄真观, 后者受了内伤,行动不及前者迅速,估摸耗去一个时辰,而救援人众赶到案发地最多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之后黑衣怪被商荣斩首, 而上官遥一直呆在玄真观养伤, 他们仅能在那一个半时辰内作案,时间短促,移动距离有限,除非另有人接应,否则不能将纪天久转移到远处。

纪天久多半仍在峨眉山中,该怎么找到他呢?

商怡敏轻松应答:“凶手留着纪天久的命定有用处,不会马上杀死他, 你说参与绑架的黑衣怪已死,如果没有别的帮凶,那知道纪天久下落的人只有他的坏徒弟了,我估计他短时间内就会去找纪天久,你注意跟踪,必能寻到踪迹。”

对此赵霁不太自信:“上官遥武功不错,人又特别狡猾,要想不被察觉的跟踪,我恐怕办不到啊。”

商怡敏为他提供了一种策略。

“你去找一对夜游虫,碾碎母虫,将汁液涂到他的衣衫上,就能用公虫追踪他。”

夜游虫是峨眉山的特产,当年赵霁和商荣被活埋在棺木中,正是靠这种神奇的虫子获救。本地人将其奉为吉祥之物,山中还有专门为其设立的小神祠,常有年轻夫妇前来祈福许愿,需要用这虫子寻人联络的,也是用完以后便送归捉获地放生,绝不轻易伤害。

赵霁惴惴道:“听说杀死夜游,自身姻缘会受诅咒,以后将和爱人生离死别。”

商怡敏嗤之以鼻:“这种村野鬼话你也信,一条虫子而已,哪有这么神奇。”

赵霁仍是恻隐:“夜游一生只得一条配偶,其中一条死了,另一条也活不长,杀一个等于杀一双啊。”

商怡敏厌烦婆婆妈妈的男人,不耐道:“虫子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反正这事与我无关,要怎么样随你。只提醒你一点,用这玩意儿时离段化远点,那老东西有皮肤病,沾到夜游虫这种阴寒之物就会浑身起疙瘩,你当心挨他的骂。”

赵霁被她赶出石洞,外界山雨已住,草木滴翠,空气里浮动着清香的水汽,呼吸间五脏六腑都涤荡一新。每逢夏日雨后,夜游虫就会钻出土壤透气,此刻正是捕捉的好时机。

传说可畏,虫子可怜,但比较而言,还是纪天久的命更重要,赵霁计议已定,先到近处一户山民家借到一枚鸡蛋,来到洗象池边的冷杉林,这里地处高山,古木参天,终年白云缭绕,土地灵秀,是夜游最常出没的地方。

他在靠近泉水的土地里摸寻,天黑时找到一对在杉树根上散步的夜游,将鸡蛋凿开一个小孔,漏尽里面的卵汁,小心翼翼抓起公虫,放入蛋壳,用泥巴封住孔洞。

夜游很娇贵,离开出生地极易死亡,要想带到别处,须得先装在鸡卵里,再将鸡卵埋在米缸里停放三个时辰,之后每日用干菌丝和清水喂养。

公虫被捉后,那母虫在地上焦急打转,赵霁将装有公虫的鸡蛋放到旁边,它立刻贴上去,绕着蛋壳不住爬行,相信里面的公虫也是如此。

眼看要拆散这对恩爱夫妻,赵霁心下愧疚,向这对虫子作揖求恕:“我要救纪堂主,不得不对你们下毒手,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功德全算你们的,愿佛祖保佑你们来世托生为人,做一对神仙眷侣,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祷告完毕,撕下一片芭蕉叶,眯着眼撇过脸,狠心掐断母虫的脑袋,连尸身一块儿包入蕉叶揣进怀里。

回到玄真观已临近子夜,商荣不在客房,枕畔留有一张字条,说自己回茅屋找东西,让赵霁等他回来。

赵霁也想与小师傅商量接下来的行动,悄悄去厨房的米缸埋好鸡蛋,回到客房等待。他连日劳累,昨晚彻夜未休,不久犯困睡倒,之后于噩梦中惊醒,但见夜风敲窗,银霜覆地,推门而望,霄汉中冰轮西斜,已是下半夜了。

商荣还未回来,他有些等不及了,打算先去上官遥那边查看。

观里的客房窗户全是垂直开启的钩窗,开窗时需用叉竿做支撑。这会儿上官遥所在客房的窗户正是支着的,赵霁蹑踅到窗下,探头往窗缝里张望。

越是小心越易出错,他抬头时不慎触到窗框,老旧的合叶咯吱一叫,吓得他背毛炸起,弹跳着躲出老远。在暗处躲了一阵,客房悄无声息,他咬咬,再度冒险靠近窗缝。这时眼睛已适应夜视,屋内景象清晰可辨。只见床前帐幔半垂,铺开的被褥里隐约有一团隆起,好像一个人在侧卧熟睡。

赵霁一看便知那是伪造的,小时候他偷跑出去玩,就爱用这招糊弄下人。真的人形是个上大下小的纺锤体,不会鼓胀得这么均匀,上官肯定溜出去了。

这坏蛋是出去见纪天久吗?

现在就通知众人兴许会打草惊蛇,不如趁他不在,进屋去瞧瞧。

赵霁的设想是,把夜游虫的汁液涂在枕头上,上官遥回来靠了那只枕头就会沾到母虫的味道,到时再找借口换下枕头,暗中毁掉,公虫就只会追踪他身上的气味了。

窗缝有一尺多宽,足够穿越,他翻窗入室,双脚踩地后蹲在地上,四下张望。不张万事皆休,这一看直入受惊的猫,发髻都竖成冲天扫帚状。

靠窗的墙角里蜷缩着一件可怕的事物一具无头尸体,看尸体的衣着,正是上官遥。

他被人杀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赵霁使出鲸吞之力咽下尖叫,他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如今胆量已撑大不少,克服最初的恐惧后,他摸爬上去查看,一些比死亡更骇人的诡奇现象击中他的心房,令他筋骨颤动,身冷如冰。

首先尸身没有血迹,头颈从锁骨断裂,伤口被皮肤包裹看不见血肉经络,中心有一个核桃大的黑洞,竟在微微蠕动。

其次尸体跏趺而坐,双手结印,姿势形同练功。

最后,“尸体”触感温暖柔软,与常人无异,手指贴到胸膛手腕,还能感觉到明显的心跳和脉搏。

换句话说,这是具活着的尸体,或者是无头的活人。

我在做梦吗?没有脑袋人还能活?

能。

心脏蓦地抽搐,记忆仓库里一道闸门被撞开了,诸天教的邪功飞头煞,能使人首分离,头颅飞往外界觅食,两个时辰内飞回与身体合拢……

原来上官遥就是飞头煞,怪不得当初薛莲一口咬定飞头煞出自神农庄,那时我在后山树林里看到的飞头就是他吗?

赵霁眼花神乱,黑暗中仿佛伸出无数双恶魔的爪子,捏紧他的脑袋、喉咙、内脏,尖锐的指甲刺进皮肉,带来生剥活刮般的悚切。

正在无所措手之际,窗外隐隐有影子晃动,赵霁历经奇险能够活命,就在于他的应急本能出众,一遇危险,身体先于脑子运作,忽地平滑至床底,四肢撑住床下的横格,悬空藏好,同时运起龟息功遮蔽气息。

窗棂格格抖动,流入一股冷风,赵霁明白进来的不止是风,脑门充血,耳朵嗡嗡直响。果然没过多久,墙角响起一声幽灵似的叹息,那静止的尸体开始?动弹,一步步靠近,轻轻坐上床沿,这下应该是有头的了。

可能是在运功调息,过了一盏茶时分上官遥才发出声息,赵霁听他伸了个懒腰,接着又是叹气,像有数不清的怨郁需要发泄。

“师兄,真是你做的吗?你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刻跟我捣乱”

他乍然开口,赵霁两边太阳穴好似各挨了记蟹钳,险些失手跌下去。透支未来十年份的定力稳住心神,少时确认这人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以为你不做掌门我就没办法夺取神农堂么为了阻止我,你也算煞费苦心了。可是没用的,我的仇一定要报,就算你生气,我也要杀死仇人,你会因此恨我吗?”

上官遥语气哀怨,宛若一朵有毒的花在静夜里慢慢舒展花瓣,因为他的叹息,空气都变得苦涩了。

吐出一个比叹息更忧伤的轻笑后,他换上了撒娇的口吻。

“我知道你不会的,不管我做任何事你都不会真心怪我,你已经爱我爱到骨子里,没有我就活不下去,我也是啊……”

上官遥神神叨叨说着令人肉麻脸红的情话,声音愈来愈绵柔,像人在春梦中的呓语。等赵霁发现异常时,他已软软歪倒,衣裤尽数掉落在床边,看样子已赤身裸体。

头顶传来一阵阵暧昧的湿润的摩擦声,床也像一只发春的大老鼠,摇晃着吱吱作响,赵霁没料到这坏蛋刚做完死尸又化身艳鬼,又臊又怕,汗如雨下,好在汗水坠地的声响都被上方的动静遮住了。

不一会儿头上的水声变了个调,脱离赵霁的认知范畴。上官遥也更换姿势,床摇得更加剧烈,他大概舒坦得忘乎所以,念念有词地喘息起来。

“师兄……进来……快插到里面……用力……”

赵霁懂事再早,也不知道男人之间除了互摸还能玩出其他花样,因而搞不清这个“插”是用什么插,“里面”又是指哪里。只听出上官遥完全进入亢奋状态,似一朵正在绚丽燃放的烟花,仅凭娇喘就能把屋子点着,忘我的投入让人怀疑他在跟一个看不见的鬼魂缠绵,赵霁晕头打脑猜测莫松若是知道上官遥这般意淫他,会是什么感想。

他应该很高兴吧,照上官遥这骚浪劲儿分析,他俩早就好上了,怪说莫大哥一贯偏护他,酒乱性,色迷人,私情蒙头,道义是非全得靠边站。当年那个在神农庄后山树林解救飞头煞的黑衣人不消说就是他了。

想起莫松当时抱着人头陶醉亲吻的情景,时隔三年赵霁仍能恶心得吐出隔夜饭,对莫松的好感就此消失殆尽。

他能包庇飞头煞四处吸髓行凶,已经丧失起码的良知,以此类推,投靠不灭宗,用难民做试验也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神农堂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对恶鸳鸯,纪天久更是倒了八辈子霉,两个最钟爱的弟子狼狈为奸,劫持加害他,此番能否活命还是未知数。

上官遥犹在尽情发泄,从木床抖动的频率方式可以推测,他的身体时而痉挛扭摆,时而抽搐翻滚,间断低喊着“深一点”、“不要停”之类的淫词浪语。

赵霁逐渐适应了这恐竦妖淫的环境,想起自己此行的最初目的,趁头上那妖人正溺在情、欲里不可自拔,悄悄掏出装有夜游虫的芭蕉叶包,挤烂母虫的尸身,将汁液滴在上官遥抛在床下的衣衫上。

做完这些,剩下的就是等待了。不知过了多久,那发情的淫兽终于安静下来,床上传来轻柔匀净的鼾息声,是酣睡的情形。赵霁仍不敢妄动,撑住酸麻的腿脚勉力支撑,一直坚持到天亮,发觉上官遥有苏醒的迹象,连忙重新运起龟息功。

又忍耐了百余息,上官遥起床穿好衣服,打开房门离去,预计他已走远,赵霁四肢脱力,噗通摔落,恰似一只压扁的春饼严丝合缝地粘在地上。他不敢久留,瘫了片刻便运气从床下滚出来,逃也似的跑出客房。

蹇跛着回到住处,屋里依旧无人,桌上的茶壶水杯位置挪动,商荣想是回来过。他出门寻找,遇到打扫院落的谢渊亭,得知商荣现在陈抟房中,师徒好像有事相商,吩咐其余人勿要打扰。

赵霁惦记上官遥的去向,先去伙房取那只埋在米缸里的公虫。

情况不妙,他埋藏的秘密已被人挖了出来,那正握着鸡卵仔细端详的人一张侧脸硬如雕塑,冷冰冰的眼神似乎能凿穿那空心的蛋壳。

“潇兄弟,那鸡蛋是我的!”

他慌忙上前抢夺,唐潇敏捷避让,晃到了左侧。赵霁眼角余光扫射,发现他两手各握一枚鸡蛋,右手那个尖头涂有黄泥,定是自己的。

“那个蛋是我放在米缸里的,还给我!”

他急躁大吼,引来另一人。

“小霁,你怎么了?”

唐辛夷疑讶地打量他和唐潇,眼神忽柔忽硬,柔的时候向着他,差不多能滴出水来,转向唐潇时却刚强威严,贯彻领袖的姿态。

赵霁见唐潇手掌合拢包住鸡蛋,分明不肯归还,情急下借助权势,向唐辛夷告状:“他抢了我的鸡蛋,糖心,你快让他还给我!”

唐辛夷明着偏心,不问皂白呵斥唐潇:“你怎么抢主人家的东西?快还给人家!”

以往他一声令下,唐潇立即遵命,今天这垂首帖耳的属下却反常地犹豫起来,木讷的脸因为难有了几分生动。

“那边篮子里多得是鸡蛋,你另挑一个不行么?”

“不行,我就要你右手那个,快还给我!”

赵霁心想他估计发现鸡蛋里有鬼,想通过自己套取情报,越发着急,再次上前抢夺。唐潇后退几步,正要将双手藏到身后,唐辛夷抢先抓住他的右手腕。

“交出来!”

青涩娇俏的少年端起掌门人的架势竟也似模似样,威仪逼迫下唐潇默默松开右手,那带泥的鸡蛋落入唐辛夷掌中,之后回到赵霁手里。

“小霁,这鸡蛋怎么这么轻啊,里面好像是空的。”

“这个……我们出去说吧。”

赵霁戒慎地看一眼唐潇,搂着唐辛夷肩膀,带他到伙房外耳语。

得知这是为搜救纪天久准备的重要道具,唐辛夷十分好奇,赵霁不愿将他卷入危局,谎称具体计划还未制定好,让他耐心多等半日。

接下就该让夜游虫发挥向导作用了,他找到谢渊亭,从他那里借来驾驭夜游虫的工具。那是一个巴掌大的扁圆银盒,盒盖用白水晶打磨,晶莹剔透,将公虫放入盒内,根据它爬行的方向就能辨别出目标的位置。

公虫思念配偶,一进入银盒便立时作动,飞快爬向东面,脑洞朝盒子边缘钻探,像要钻透这结实的牢壁与妻子会合。

赵霁跟随它的指引前行,左拐右转走出数十步,看到前方的所在,不禁懵然若惊。

怎么走到太师父的卧房来了?

他以为公虫的意图是穿过陈抟的房间继续前进,便绕道而行,来到房屋背后,可没走几步公虫调转方向,仍执拗地爬向那座居室,赵霁彻底茫然。

难不成上官遥就在太师父房里?那可不妙,这贼人说不定会对太师父不利,商荣也在场,他和太师父都有危险!

他战战悬心,未及多想,跑去猛敲房门。

开门的是商荣,见了他有些惊怪,当下连发两问。

“你昨晚去哪儿了?来这儿做什么?”

赵霁答非所问急嚷:“上官遥在这里吗?”

“……不在。”

商荣面露狐疑,一边缓声答话一边回头看向室内,赵霁的视线先一步探入,屋里除了陈抟,还有一人。

“赵少侠,你找阿遥有事?”

萧正言含笑询问,一副热心肠的样子,他对上官遥事事关心,但凡跟后者沾边的都会过问。这份热心让赵霁产生顾虑,担心这老头儿和上官遥是一伙儿的,不敢当场向陈抟禀告夜里的惊人发现。

“我、我有话跟你说。”

他冲商荣嘀咕,想在私底下跟他通个气。

商荣却说:“你先回屋等着,我和师父谈完话就过去。”

他眼中布满红血丝,同样整夜未合眼,急着与师父会谈,也是因为有了重大发现。

支走赵霁,他重新关闭门扉,拿起几案上的书籍信纸,其中包含莫松与不灭宗的通信,昨天陈抟应商荣请求,专门向萧正言求借此信供其调查。商荣也如愿查出端倪,下面要做的就是把先前对陈抟说过的话向刚刚来到的萧正言更完整有序地复述一遍。

开场白则与前次相同。

“萧长老,这封通敌信纯系伪造,写信人绝不是莫松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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