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终极复仇之囚室
下半年山门太平无事, 商荣赵霁仍靠吵闹调剂生活,感情时好时坏。特别的经历算起来不过两件:一是二人结伴去林荫村探望赵京娘, 竟被告知她已于半月前上吊自尽。
听赵员外家的人说一个月前赵京娘在赵匡胤护送下返家,员外见赵匡胤一表人才, 勇义过人,就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是赵匡胤声称自己在老家时就已娶妻生子,并且已和赵京娘结拜兄妹,不惮千里之遥送她回家皆为义气使然,若做出这等不礼不法之事就成了乱伦丧德的小人,传出去必受天下人耻笑,言罢决意辞去。
他走后赵京娘回屋痛哭一场, 夜里趁家人全部睡下, 解下汗巾,悄悄在自家房内悬梁自缢,第二天清早家里人来唤她起床时,尸首早已僵透了。
赵霁闻听噩耗, 当场哭个昏黑, 恳求赵家人带自己去陵墓祭拜。
玄真派在当地威望高,他又曾救过京娘性命,这次在赵家仍颇受礼待。赵员外于是吩咐一名家丁领他和商荣前去扫墓。
京娘未能落葬赵氏祖坟,被家人埋在林荫村外五里的山坡上,孤零零的坟冢立于荒烟蔓草间,周围多有狐狸豺狼挖洞筑巢,境况十分凄凉。
赵霁到了坟前, 点上香蜡摆好供品,烧着纸,哭哭啼啼为义姐祝祭。
商荣心里却只装着狐疑,方才在赵家他发现提到京娘死讯时,包括赵员外在内的所有人都面无悲色,给他们领路的家丁还一路唱着小曲,丝毫不为薄命的小姐难过,再看到这简陋得不像话的墓地,一系列不合情理的现象都得到呼应,加剧他的猜疑。
当那个家丁大摇大摆跑到不远处的河沟边方便时,商荣拍拍赵霁肩膀,打断他的哭声。
“你先别忙着伤心,赵小姐多半还没死。”
赵霁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在河边撒尿的家丁。
“哪有奴才敢在自家小姐的坟前做这种粗鄙下流的事,看他的年纪在赵家呆的时间也不短,又不像没德行的坏人,按理不该对赵小姐这么不敬。”
他一提醒,赵霁也有所觉察,指着墓碑悄声道:“你是说京娘姐姐没葬在这儿?她还活着?”
悲痛的起源一被掐断,焦急便匆匆冒头,他盯着那家丁站起来:“我去问问他。”
商荣一把拉住:“你这样问他肯定不会说实话,待会儿我们请他去镇上喝酒,先把他灌醉再给点好处,不愁他不招。”
在一坛老酒一两银子的辅助下,他们毫不费力套出实话,赵京娘果真没死,但已不在林荫村了。
家丁说赵匡胤走时,京娘确曾悲伤过一阵子,家人怕她寻短见,寸步不离地守了几天,后来见她行止如常,精神也慢慢复原,便逐渐放松警惕。未曾想一天早上伺候她的丫鬟一觉醒来,见床上铺被整齐,人已不知去向,大伙儿先在家里找了一遍,发现京娘妆奁里的珠宝首饰全不见了,箱笼里也少了好些衣物,明白她这是离家出走,急忙分头追赶几十里,却终无所获。
未婚闺女私奔出逃是桩极不光彩的丑闻,赵员外惊怒恼恨,下令家人停止搜寻,对外只说京娘自尽而亡,草草置办后事,选了块闲置多年的荒地,将她的衣物用品装在棺材里下葬,只当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赵家问话前向家丁承诺绝不对外声张,因此也不能大张旗鼓寻找京娘,悄悄打听数月,终究未见眉目。
商荣劝他别太担心,他早看出赵京娘是个外柔内刚的奇女子,她心灵手巧,女红家事样样能干,不会照顾不好自个儿,远离家乡那帮造谣生事的小人,没准还能时来运转。
赵霁没奈何,只得顺应无常以期后会。
另一件事颇为可乐,入秋的一天他和商荣去山谷的溪涧捞鱼,前天刚下过一场暴雨,溪中水位猛涨,他们沿着水岸寻找适合垂钓的位置,在一座峭壁前发现一头受困的大貘。
赵霁也是到了峨眉山才认识这种动物,它们的外形乍看很像熊,被毛为黑白二色,脸和身体都圆乎乎胖嘟嘟的,眼睛装在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里,看上去懒洋洋的,特别可爱。
因体型庞大,初识的人还当它们会吃肉伤人,其实这些胖子都是和尚出身,以竹子为主食,性情安静温顺,偶尔会跑到山民家里抱着铁锤铁铲之类的铁具大舔特舔,因此也被称为食铁兽。
他们见着的那只大貘可能不慎落水,下半身浸泡在湍急的溪水中,两只爪子紧紧攀住光滑陡峭的石壁,像个粘在礁石上的大贝壳,进又不能进,退也不能退,委实可怜。
二人决定出手搭救,迅速用树皮搓出一根长长的绳索,一头挂在石壁顶端的大树枝干上,由商荣牵着,赵霁带着另一头跳入水中,游到大貘身边。
那是只五六岁的母貘,体积大他三倍,瞧着蠢蠢笨笨,实则极通灵性,看出这人是来救自己的,乖乖任他将绳索捆在自己前爪上。赵霁绑好绳索后向商荣报信,师徒俩一个在上面使劲拖拽,一个在下面用力托举,帮助大貘逃出水面。
大貘的爪子比镰刀锋利,本身是攀岩能手,脱离激流便前后爪并举,一蹭一蹭爬上石壁,登顶后就地打个滚,甩出大片水珠,像淅淅沥沥的雨点溅了他们一脸。然后绕着他们转来转去嗅闻一遍,扭着大屁股,慢悠慢悠去了。
两个人没当回事,谁想第二天大貘竟衔着一根嫩竹来到他们居住的茅屋,身后还跟着两只毛绒绒的小貘,一来就将他们刚刚搭好的竹篱笆啃得乱七八糟。这不算合格的报恩乐坏了少年们,就此与这憨态可掬的娘仨建交,还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
因貘食竹为生,便称母貘为“翠嫂”,将她那两个肉乎乎的大胖儿子叫做“大滚”、“二滚”。往后采摘渔猎时若碰上了,都会停下来与它们嬉戏一番,久之成了其乐融融的好朋友。
秋尽冬深,到了年底,唐辛夷按时送来书信和大批礼物,送信人也照例等着赵霁写信回去复命。赵霁请他留宿玄真观,当晚在小茅屋写回信。
中途商荣从温泉洗澡回来,将清洗后的衣服丢给他晾晒,赵霁离开的空挡里,他无意中瞟到摊在桌上的信笺,几行端正工整的文字像跳蚤跳进眼眶,咬疼他的眼睛。
“既惠佳音,兼赐美物,厚爱殷勤,感铭肺腑……自分别以来无一日不思卿,远望青城,渺然神往,执笔时心有千言,叹纸短情长,未能尽诉……料卿之思念亦与余同,恨不能即与相聚,奈何你我皆有未竞之志,乃暂藏思念,如酿醇酒,朝夕珍重,以期来日之会……”
赵霁和唐辛夷常有尺牍来往,商荣本着君子之道,从不过问他写信内容,今日偶然瞥见那大段大段的肉麻文字,方知这两个人一直借笔墨勾肩搭背。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情状跃然纸上。
他厌恶唐辛夷,平时不准赵霁提起此人,赵霁也就不敢在他跟前细致表述自己对朋友的感情,使得商荣在看到这封信以后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又兼生性专擅霸道,最恨阳奉阴违,乍遇此情,再不想想自己和赵霁的关系仅在师徒朋友之间,限制对方的人际交往太不近人情,只觉受了重大欺瞒,立马怒冲牛斗地将赵霁叫进门来。
“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背着我来这套!”
他揪住孽徒,硬将他的脸按到桌上,帖住那张墨迹未干的信纸。
赵霁见无意中露了马脚,唬得半身冰凉,挣扎叫唤着逃开,脸上沾满墨印。
“你、你听我解释,我就是给糖心写个回信,感谢他的问候和礼物,没别的意思!”
“呸!你当我不识字吗?看看你写的什么玩意?‘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那姓唐的是你相好吗?你还乱用古人的诗句!老实说,你过去写的那些信里是不是都是这些狗屁不通的肉麻话?怪不得他不停往这儿送东西,敢情你一直在没羞没臊地巴结他!”
赵霁一边躲闪一边求饶,哄人是他得天独厚的技能,在这里超常发挥了一下,又因年纪小,下笔时不懂分寸,尽捡好听的写,力求回报朋友的深情厚谊,自知殷勤得有些过了头,从不敢让商荣知晓,今日败露合该挨揍,但求小师父下手轻些。
商荣这场大怒抵得过千斤火、药一齐爆炸,倾盆大雨也浇不灭,将这混账徒弟骂了个狗血喷头,打了个眼肿鼻青,又逼他交出唐辛夷以前寄来的信件查验,里面也多是“每逢思君,天地心孤”、“良宵寂寞,永夜如年”等等不堪入目的字句,可恨手不够长,不能把对方抓过来痛打,就将这些信一封封撕个粉碎,烧个灰飞。
几百句“不要脸”犹如魔咒绕着赵霁的脑袋推磨,他一面怨商荣小题大做,一面心疼那些信件,脸上身上的伤也火辣辣生浸浸的疼,当晚又被商荣硬逼着在地上跪了一夜,那泼货自在床上翻来覆去呕气,一时毛躁起来便跳下床抽他一下,来来回回打了不下二十个耳光。
赵霁的歉意像榨汁一样被他一滴滴榨没了,决定商荣下次再施暴就甩开膀子跟他对打一架。
天亮后商荣不再对他动手,打包出唐辛夷送来的礼物带到玄真观,叫出那名送信的唐家人说:“我徒弟赵霁要用心习武,不能受外界干扰,回去转告你们唐堡主,让他今后别再写信送东西来。”
说完将包袱丢到那人脚边,言辞态度粗野至极。
他的蛮横无理早经过唐辛夷亲口渲染,但真正见识到,仍令那唐家人目瞪口呆,尴尬地瞅着赵霁问:“赵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霁刚说了个:“我”字,商荣就霹雳暴吼:“闭嘴!昨晚还没挨够吗?再敢动花花肠子,我就废了你!”
赵霁脑袋上犹如扣了个火盆子,只想喷这恶霸一脸炭星,送信人擅于处事,见状识趣道:“在下明白了,赵公子放心,我会把你的处境告知我们堡主,你多保重。”
这时赵霁仍偏向商荣,担心唐辛夷兴师问罪,忙劝止:“你什么都别说,过些时候我自会向他解释。”
旁边不知好歹的家伙又一次扯嗓怒骂:“你还想过些时候再接着跟姓唐的眉来眼去?他要说就让他说去,我还怕了不成?!”
直接要挟那唐家人:“你去告诉唐辛夷,叫他少来勾引赵霁,不为自己的脸皮着想,好歹顾念一下唐门的名誉!”
辱及掌门,送信人到底恼了,粗声怨斥:“商少侠,我们堡主并未得罪你,你这样凭空白地污蔑人未免欺人太甚!”
商荣二话不说掏出昨天保留下来的唐辛夷写给赵霁的手书,当着那人念诵起来,赵霁羞得想打洞钻地,不停动手抢夺,反被他点住穴道。送信人赧颜汗下,不敢听完,提前捂着耳朵跑掉了。
“商荣!你太过分了!要打人骂人都冲我来,干嘛把事情搞得这么难堪!”
赵霁心肺欲炸,可惜身体动不了,不然早对冤家老拳相向。
商荣仍觉得错在对方,骂道:“这些恶心巴拉的东西是你和姓唐的亲笔写出来的,还怪我让你们难堪?见风使舵的下流坯子,再敢糊弄我试试,看我不打残了你!”
他将手中信纸撕成无法还原的碎渣,揉做一团摔到赵霁脸上,扬长而去。赵霁在山道上僵立半晌,直到三师伯谢渊亭路过才为他解了穴道。
看他脸上青紫连片,满脸愤怨之气,谢渊亭情知又是商荣的手笔,安慰几句,讪笑着走开了。
打从认识那天起,赵霁便深受商荣欺压,长年累月忍下来,已学会在逆来顺受中找乐趣,在凶神恶煞后找真情,可是这次商荣发作得太离谱,从变本加厉一步跳到登峰造极,他就是水做的心肠,泥捏的脾气也受不了。
我不过跟好朋友写信交流感情,他就骂天咒地作践我,又不是我老婆,我爱跟谁肉麻关他屁事!打个比方,就算真是我老婆,狠成这样也是天下第一的凶悍嫉妇,在民间就得收休书,在皇家必定入冷宫,总之绝无好下场。
稍后扪心自问,若真是这情形,自己也舍不得休了他废了他,惩戒却是必须的,否则以后来个继往开来,竿头直上,他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商荣武功比他高,脑子也比他从聪明,一般的报复手段难以奏效。赵霁想来想去,回家翻出当年离开青城县时莫松送他的九曲阴阳丹。
那时他初涉江湖,好奇心旺盛,临走时想向莫松讨一些毒、药玩,莫松不敢送小孩子毒、药,便给了一些九曲阴阳丹。
这丹药一式两盒,一红一黑,红丸有毒,但不致命,只会让人腹痛两个时辰,黑丸是解药,吃下去前者毒性立消。两种药都对人体无大害,误服后也不会出大乱子,故而莫松才放心地送与他。
赵霁现在想拿这红丸去教训商荣,等他毒发时再用黑丸胁迫他认错道歉,自己方可出这口气。
可是临到动手时他又狠不下心了,矛盾中决定学姜太公,来个愿者上钩,将红丸溶在中午的菜汤里,摆好饭桌独自坐下开吃,没给商荣准备碗筷。
他刚刚毒打过我,但凡有一丁点良心,也拉不下脸过来吃我煮的饭菜。
报复心已降至最低,无奈那冤家太没心肠,竟舀好饭拿好筷,大模大样坐过来就吃,完全看不出一丝羞愧。
赵霁愣眼巴睁瞅着他,片刻后怒道:“你的脸皮是什么做的?把我打成这样居然还好意思吃我做的饭!”
商荣冷眼一乜:“做饭的米是我买的,烧饭的柴是我打的,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是我置办的,我凭什么不能吃?”
“我都被你打成猪头了,看着我这张脸你好歹该有点于心不忍吧。”
商荣尽情大闹一通,气已消去大半,不然也不会有胃口吃饭,看到赵霁急赤白脸的样子存心再气气他,讥谑道:“我觉得挺好的,看上去还忠厚点,往后我每三天揍你一顿,让你一直保持这个样儿。”
赵霁肚脐眼都快气炸了,报复势在必行,扔下碗筷起身说:“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别后悔!”
药效很快发作,饭没吃完商荣已被海啸般的的腹痛拍倒在桌面上,双手按住纠绞的肚子咬着牙质问立在身后的混小子。
“你给我下毒……”
比起疼痛,他脸上的震惊更为显眼,以为赵霁要害他性命。
从他喝下药汤那刻起,赵霁心里就像鸡爪子抽筋,乱抓乱挠,待到他这一问,唬得魂魄都快出窍,急忙摇头摆手否认:“这是九曲阴阳丹,吃不死人的……你、你这样欺负我,我也要让你吃点苦头!”
商荣知道九曲阴阳丹,这毒、药是专门用来刑讯逼供的,虽不致命,毒发的滋味却叫人生不如死。想不到这逆徒平时软弱好捏,心肠狠起来竟不落人后。
赵霁看他疼得额头冒汗,不想过多折磨他,掏出装黑丸的药瓶,强做姿态道:“你跟我道个歉,我就给你解药。”
“我道你姥姥的歉!”
一记重拳打在脸上,赵霁倒地连打两个滚,商荣同时栽倒在地,紧紧按住腹部,一阵阵尖锐的呻、吟几乎撕破喉咙。
他一向坚强,刀砍剑刺都能忍耐,此刻这般狼狈,可见这毒、药性味之烈非同寻常。赵霁后悔不迭,顾不得擦掉嘴边的鼻血,爬跪上前扶住他。
“商荣,你怎么样?肚子很痛吗?快吃解药,吃了就没事了。”
他忙慌慌拔出药瓶上的木塞,冷不防被商荣一掌打飞,瓶子粉碎,黑色的药丸好似惊惶的逃兵满地乱窜,吓得乐果儿吱吱尖叫。
赵霁明白商荣如此倔强是动了真怒,战战兢兢哀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药这么厉害,莫松大哥只说吃了会肚子痛,我还以为就是一般的难受。”
他手忙脚乱捡起解药劝哄商荣,仍被打开,看他在激痛中咬破嘴唇,只觉胆碎心裂,抱住他大哭求饶。
“商荣,我错了我错了,以后随你打骂,就是打死也不还手,你快别拿自个儿的身子赌气。”
解药喂都商荣唇边,对方咬住的却是他的手指,疼痛愤怒集中在齿间,一口下去皮破入骨,赵霁忍住任他啃咬,心想总比他再咬自己的嘴唇强。
疼得浑身冒汗时,商荣吐出他血淋淋的指头,挣扎着爬向床铺。
赵霁跟去扶抱,次次都被他狠狠推开,只好等他蜷缩着躺下时拉过被子仔细盖好。眼看痉挛一阵阵掠过商荣的身体,他的心仿佛橘子被慢慢地剥皮掰碎,跪在床边不住哭泣求告,眼泪在脸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痂,嗓子像烧尽的木炭彻底哑下去。
商荣苦撑着熬过一个时辰,药效渐渐退去,疼痛缓解后他筋疲力竭地睡着了,醒来时屋里点了灯,那黑心的坏小子还直挺挺跪在床前,双眼肿得像吹胀的鱼鳔。
见他恢复意识,赵霁又喜又急,想他流了那么多汗一定很口渴,忙去冲了碗温热的蜂蜜水,回到床边,商荣冷冰冰的眼神仿若快刀指向他,刀锋上满含戒备。
“这个绝对没下毒,我先喝给你看。”
为证明善意,赵霁先试喝了一大口,紧张葸懦地等他示下。
商荣收起眼中的锐光,低声下令:“给我弄碗干净的。”
赵霁匆忙照办,商荣一口气喝干,将空碗塞还给他,又背过身躺下了。
屋里静悄悄的,灯火微微晃动,宛如流淌的水波,昏昏入睡的途中,耳边响起不和谐的抽泣声,过了一会儿哭成鼻涕虫的少年轻轻爬到他身后,一只手摸到他肚子上。
“你干什么?”
商荣烦躁训斥,手肘撞向他的胸口,却使不出力气。
“我、我怕你还疼,想帮你揉揉肚子。”
他不管这姿态多荒唐难看,只想弥补过失征求原谅,早知道商荣所受的疼痛会原封不动反弹到自己心上,他绝不会去争那口闲气。
商荣刚中毒时真的恨透这小子,但赵霁随后的举动又表明他确实不是有心下毒手,这会儿他贴在背后呜呜痛哭,眼泪透湿棉被衣衫浸到自己颈窝里,一只手又紧紧搂住他,活像一个准寡妇抱着只剩半条命的丈夫号丧……
居然想到这种比喻,我是气糊涂了吧。
商荣轻叹一声,疲倦比三山五岳加起来还沉,压得他无力行动,只好将这场闹剧的序章推迟到第二天。
“商荣,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次日赵霁依旧不停念叨这句话,犹如背诵保命的口诀,见商荣不声不响忙活各种日常琐事,便做影子尾随他屋前屋后晃悠,他要劈柴,自己就抢先拿斧头,他要挑水,自己就抢先提水桶,任劳任怨争做奴婢,以表达由衷的歉意。
干完所有杂务,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真正无事可做时,他捏着手指踩着碎步移到商荣跟前,可怜兮兮嗫嚅:“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商荣不冷不热打量他一阵,看他像小媳妇直低头,忽然轻笑一声:“我没生气。”
赵霁惊喜万状,欲言又止。
商荣保持微笑,笑容好似过年时张贴的窗花,好看,但很假,可那低眉顺眼的人没敢细瞧,只管在心里敲锣打鼓庆祝。
“是我先狠狠打了你,再被你报复,就算扯平啦。”
“你、你还可以再打我一顿,我保证不还手!”
“呵呵,打你我手还疼呢,先不说这个了,前天本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结果被你和唐辛夷一气,全给忘了,到这会儿才想起来。”
“什么事?要我做什么?我马上去办!”
“我听山民说,雷洞坪有座古井,井里最近出了一条大蛇,那大蛇口含金丹,价值万金,人们正商量着捕捉。我想赶在他们之前抓住那条蛇,拿到金丹,你现在就陪我去吧。”
雷洞坪古名雷神殿,据载为汉时开建。相传岩下有七十二个洞窟,居住着龙神和雷神,若有人在附近喧哗,即会招来电击雷劈,故而少有人敢接近。陈抟也说这里供奉着祖师爷的剑灵,不能受生人骚扰,一再严禁弟子们进入此地。
今天赵霁急于向商荣表忠心,太师叔的话也就成了耳旁风,带好弓、弩,系好宝剑跟随他来到禁地。那井就在相传是女娲炼石的“飞来剑洞”旁,井沿已被冰雪掩埋,十丈外便能看见一道道炊烟似的白雾从井内袅袅腾出。
商荣冲着水井扬了扬下巴,吩咐:“你先去井口,看看下面是什么情况。”
赵霁不疑有诈,屁颠颠地奔到井边,探头朝下张望,一丈宽的洞口漆黑如夜,视线无法深入。
“里面太黑,看不……”
正说着,小腿被人猛踹,脚下一空眼前一黑,阴寒之气冲鼻而来,眨眼不到已扑通落水。浮出水面时光亮退缩成一个茶杯大的圆孔,远远悬在头顶,伸手触摸,四周井壁削立光滑,结满冰块,找不到任何可供攀爬的着力点。
“商荣,你干什么推我下来!”
明白对方是故意,赵霁惊急失措,那圆孔上露出一个小黑点,是商荣向下俯瞰的脑袋。
“你这个小王八蛋为了唐辛夷下毒暗害我,差点没把我整死,现在这个是还给你的!”
商荣怒声骂斥,比之前的假笑自然多了。
赵霁怨自己高估了此人的心胸,他这种不肯吃亏的人就没可能以德报怨。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九曲阴阳丹药效那么强,而且我都已经诚心诚意跟你道歉了,你干嘛还不饶人!”
“你小子说话像放屁,我不让你扎扎实实长长记性,保不准你哪天会干出欺师灭祖的勾当!这井水一时半会冻不死人,你在这儿好好反省两个时辰,时间到了我再拉你出去。”
“商荣!商荣!”
赵霁的呼喊弹向孔洞,被井外的风吹散,知道狠心的师父已经走开了,他懊恼地捶打石壁,砸落的冰块很快被凝冻的水汽填补,井水虽未结冰,水温也远较人体低,水位以上两尺的距离已冷得滴水成冰,赵霁尝试几次便放弃攀爬的念头,运功抵挡寒气,支撑一阵,终是难挡酷寒,头发眉毛上都挂起冰棱。
感觉脚下的水温比上面暖和,他索性一头扎入水下取暖,发现真的越往下水温越高,井下的泉眼想必连接着某处温泉。
他第二次潜入水下,找到了温泉的来向,泉水是从一个三尺宽的洞穴涌入的,洞穴幽深,远处隐隐约约飘着一些蓝色的光影,似乎有天光透入。
说不定能从这里找到出口。
赵霁不愿老老实实呆在井里受罪,到水上深蓄一口气,潜水进入洞穴,游出二十余丈,当真找到可供换气的空间,出水后身在一个满是硫磺气味儿的溶洞里,溶洞大小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天井,上下间距超过五丈,洞顶有几个汤盆大的孔,漏下一束束青色的天光。越往前水位越低,边缘大约齐腰深,连接另一个一人高的石洞,风声隆隆而来,恍如龙吟。
赵霁想打退堂鼓,又实在好奇洞内的情形,心想温泉水有药性,毒虫难以在水中存活,自己有宝剑弓矢护身,足以对付寻常猛兽,既已走到这儿,干脆一探究竟,便大着胆子继续深入。
这温泉里的洞穴忽大忽小,曲折纵横,他时而涉水时而潜游,不觉走出七八里地,游到第十三个洞穴时,泉水温度比别处都高,水从下方来,想是泉源所在,洞穴上方还有一条通道,沿着这通道上潜七八丈,微光迎面,钻出去一看,眼前??然出现一座宽大的石洞,洞内暗如浓夜,水池旁摆着石桌石凳石床石椅,床前悬着一领白色帐幔,正似轻波潺潺飘荡,而风不知从何处来。
赵霁见此间别有洞天,惊叹惶惑,疑心真是龙王的居所。踯躅许久,洞内既然无声,他悄悄爬上岸去,先溜到石床边查看。床上铺着草垫布被,十分整洁,枕头上搭着一件长衫,拎起来细瞧,衣襟上缀着两个云纹盘扣,像是女人的衣式。
难道住在这里的是个女子?
正是纳闷,身后突然响起铁链拖地的哗哗声,他猛地扭头,两丈外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慢慢逼近,这人刚才就坐在池边的石椅上,因光线不足,赵霁来时未能觉察,陡然一见吓个半死,尖叫甫一出口,一股怒风直灌喉头,那人已高举双爪龙腾虎跃地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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