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许向华却没去睡,踏着月色出了院子。

听到动静的白学林裹着棉被过来开门。

“鸟枪换炮啊!”许向华看着他崭新的被子揶揄。

“小江走的时候给我弄得。”江平业走前给他换了一整套被褥还弄了些厚实衣裳。

“没人说?”问完,许向华就反应过来了,那天的阵仗他在饭桌上听许再春说了。以老大的性子,可不得来烧这热灶头。

白学林笑笑,江平业一走,许向国就来看了看他,还把他挑粪打扫猪圈的工作减轻了,其中用意,他还能看不出来,他这是托了江平业的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许向华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墙角,拎着两瓶酒和一包鱿鱼干还有花生坐在白学林对面。

“老江这一走,您可就冷清了。”

白学林拿起酒瓶灌了一口酒,惬意的眯了眯眼:“可不是,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您什么时候能平反?”

白学林摇摇头:“哪有这么容易,小江能走,”看一眼许向华:“那是他后台硬。”江老爷子地位高,姻亲故旧也给力,可就算这样,江平业也就只是免了劳动改造,没能官复原位。

“两个凡是,听说过吗?”

许向华点点头,最近的报纸上都是这消息。

白学林晃晃酒瓶子:“十年影响,哪是这么容易消除的,以后如何,且说不准呢。”

“总有一天会好的,现在不就比以前好多了。”许向华安慰。

“我还用得着你安慰,老头儿什么经历过,最坏也就这样了,”白学林抬眼看着许向华:“倒是你,我瞅着你像是有事。”

许向华苦笑:“还真是瞒不过您。”当下就把那些糟心事言简意赅说了一遍,他和白学林认识有十三年了,一直将他当做长辈。白学林教了他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古董鉴别,更可贵的是为人处事上的点拨,让他少走不少弯道。可以说没有白学林,就没今天的他。

白学林沉吟片刻后道:“那边有顾忌,日子虽然没以前那么好,可勉强也过得下去,暂时应该不会来找你。但是一旦那边出个状况,十有八.九得来找你。真闹起来,你就是占着理也得惹一身腥。依我看,你还是早点搬去县城为好,其实就是搬去县城也不够远,走走也就几个小时的路。你用用劲,看能不能调到其他城市去。哪怕不是为了省麻烦,单为了你和孩子的前程,崇县这地方到底太小了。”

要是有法子,去首都最好,能一家团圆还能避开麻烦,发展也好,不过去北京哪有这么容易。他和江平业提了一句,能不能办成还是未知数,他也不好说,万一不成,可不让人空欢喜一场。

捏着酒瓶的许向华若有所思,白学林说的这些,他也考虑过,实施起来不容易但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白学林一说,倒是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

“我要走了,您老可咋办?”许向华故意抬杠。

白学林哼笑一声:“真有心,别说县城,你就是出了国也能尽心啊。”

许向华笑起来,陪着他喝完一瓶酒,拎上垃圾离开。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白学林关好门躺回床上,喝过酒的身体暖洋洋的,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对他这个外人,许向华都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么个人能自己享福看着至亲吃苦,偏许家老头和老大自作聪明,去争去抢,伤透了人心,日后有他们后悔的。

~

第二天,一家人原要进城采买年货,不想老太太一起来就说腰疼。许再春过来一看,这是之前的扭伤没好利索。本来嘛,他就叮嘱了七天不能下床,半个月不能干重活。可老太太威风凛凛地追着刘红珍打了两回,能不复发吗?

如此一来,孙秀花自然没法进城。将老太太拜托给再春媳妇之后,许向华带着三个孩子进城。

走半个小时的路过去就是公社车站,早晚有一班车进出县城,五分钱一趟。

一行人刚到车站,就受到了强势围观。这年头可没什么娱乐设施,所以大伙儿闲得无聊就爱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尤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不一晚上的功夫,老许家那档子事,不少人已经听说了。

见了许向华,就有那控制不住八卦之心的凑上来。一个公社的,总有点脸熟,再说许向华大小在这一片也算个人物。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可是这年头最让人羡慕的工作,认识他的人还真不少。

于是许清嘉见识到了什么叫说话的艺术,许向华一句不是都没说那边,可一道等车的人都目露同情。

还有个扎了麻花辫的大姑娘在同情之下,递给许清嘉和许家阳一颗糖。

许清嘉:“……”

摇摇晃晃之中,汽车到了县城。

许清嘉被颠的七荤八素,这路况简直感人,尤其是大冬天车窗关着,味道那叫一个酸爽。

一下车,许清嘉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许家康好笑地递上军用水壶。

喝了两口热水,许清嘉彻底缓过气来,问:“咱们先去哪儿?”

“先去打电话。”许向华带着三个孩子前往棉纺厂。

厂里工会办公室的电话对外开放,供职工和家属随意使用,就是要钱,一分钟一毛钱,很多人都不舍得打。

看电话的是个胖乎乎的大姐,许清嘉好奇地看了两眼,这年头想吃胖可不容易。

“呦,这是咋了?”洪梅看着许清嘉脸上的伤叫了起来,许向华带着孩子来过厂里,所以她认得。

倒是许清嘉不认得她了,她继承了原身记忆,但不可能事无巨细都记着。

“摔了一跤,不碍事。”许向华道,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没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

红梅关切了一番:“那就好,姑娘家家的可不能伤了脸,下次可得小心了。”

许清嘉对她甜甜一笑。

“你是要用电话是吧,你先用着,我去打个热水。”说着洪梅就提着热水壶走了。昨儿许向华也过来给北京那边打过电话,只是没找到人,听着好像是出门了。

许向华两口子的事,她也听说了。离婚得厂里开证明,哪能瞒得住,不免同情他。私下他们都把那些跟当地人结婚的知青喻为‘飞鸽’,这是他们这最时兴的一个自行车牌子。可放到到人身上,意思就有点变了。这鸽子累了,暂栖枝头,可早晚还是要飞走的,飞走了还能回来。

她就不留在这看人伤疤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啊,她还指着许向华帮她捎东西呢。

“先给你爸打?”许向华看着许家康。

许家康臭着脸没吭声。

许向华就开始拨号,去年许向军刚升了一级,终于够格在家装电话。

“是我。”许向华把分家结果说了一遍,过程略过不提,说完结果,便把话题转到许家康身上:“康子我问过他了,他不乐意,你自己跟他说说吧。”

许向华便把电话递给许家康。

许家康咬了咬牙才接过电话,一张脸冷冰冰的,好像有人欠了他百八万。

也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突然激动起来:“想我过去,行啊,你跟她离婚,我现在就过去,离不离?”

“说不出话来了是吧,你既然离不了婚,接我过去干嘛,让我过去看她脸色。”

“不会,当着你的面她当然不会。行了,你们一家子亲亲热热过日子去吧,干嘛找我过去当观众,我才不犯贱!”

“啪!”许家康重重把电话挂上,初具棱角的脸庞上结了一层冰霜。

许清嘉看着他眼底的水汽,心里不是滋味。

许家康扭过脸,瓮声瓮气道:“我出去下。”

许清嘉追了一步,被许向华拉住了:“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不要离婚,离婚不好。”捏着纸飞机的许家阳紧张道。

许向华顿了顿,笑着安抚他:“不离婚,不离婚。”

“真的?”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许家阳这才放松下来,纳闷:“二哥怎么了?”

“二哥有急事。”许清嘉剥了一颗塞许家阳嘴里,转移他的注意力。

“叮铃铃。”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叫了起来。

许向华接起,是许向军打回来的:“康子性子犟,说实话,我是拧不过他的。你要真想接他过去,抽个空回来一趟,和他好好说,你也两年多没回来了。”

“行了,说这些干嘛。我喜欢康子,照顾他我乐意。”

……

“就这样吧,那挂了。”

拿着电话,许向华看了眼两个孩子,拨出了北京那边的电话。秦家家属楼里有公共电话,这几年,每个月他都会带着秦慧如过来给那边打个电话。

“你好,麻烦请秦慧如接下电话!”

“秦慧如啊,她出门了,一大早跟着她妈还有妹妹出去买年货了。”

许向华笑着问:“昨天我麻烦您传的话,您和她说了吗?”昨天他打电话过去找秦慧如,那头说也是出门了。他赶着回家,就麻烦那边传话,让她今天九点左右等电话。

“说了啊。”

许向华静默了一瞬,语调平静:“那谢谢您了。”

~

“谁找秦慧如啊?”对面织着毛衣的女人随口问了一句。

“秦慧如的乡下老公。”赵桂花放下电话回道。

于春芳停了动作:“我听说秦主任家这大闺女也是离婚回来的?”一个也字道尽了其中心酸。上山下乡的知青年纪到了总不能打光棍吧,本来都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回来了。哪想政策突然一变,知青可以回城了,但是一项又一项不近人情的政策卡在那。多少人在背后咒骂,骂完了,擦干眼泪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给自家孩子找门路。

至于孩子在那边的家,管不了,管不了了!

于春芳好奇:“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这几年,真真假假的离婚戏码她看了十几出,谁让回城名额优先考虑单身。她侄子就是假离婚回来的,刚回来那一年,侄子一天到晚惦记着把那边的老婆孩子接进城,发了工资寄一半回去。可这一年又一年的,她嫂子昨儿就问她厂里有没有合适的姑娘,要给侄子相亲。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到最后都得变成真的咯。”嗑着瓜子的赵桂花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她在这看电话,不只一次的听见对面声嘶力竭地吼叫,什么当初说好假的,骗子啥的。

其实很多人离婚真的是权宜之计,可架不住现实啊。但凡回了城的知青,在城里再苦再累都不可能再回乡下,尤其他们首都的知青。把乡下家人接进城也不现实,不说吃喝拉撒这些了,没户口,被稽查队抓到就得遣送回去。

两地分居几年,不想分也得分了。

于春芳默了默,叹了一声:“作孽哦!”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抬头,“秦主任家这大闺女多大岁数了,人咋样?”

赵桂花噗嗤一声乐了:“咋地,想介绍给你侄子?”

于春芳很干脆地点了点头:“黄花闺女也轮不到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都是知青,结过婚离过婚,谁也别嫌弃谁。

赵桂花把瓜子壳一吐,笑得古怪:“不是我埋汰你,你就别想了。”

“啥意思?”于春芳疑惑地看着赵桂花。

赵桂花左右一瞧,没人,不过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说,你别说出去啊。”

被吊足了胃口的于春芳点头如捣蒜,忍不住凑近了一点。

“姜厂长看上了。”赵桂花神神秘秘道。

于春芳瞪圆了眼睛:“姜厂长,不能吧!”人家可是副厂长,还是大学生,每个月拿着一百大几十的工资呢。就算死过老婆,可他这条件想找个大姑娘轻而易举。

“不相信是不是?”赵桂花得意地挑挑嘴角,指了指眼睛:“我那天亲眼看见的,姜厂长看秦慧如的眼神不对劲。”男人看女人那种眼神,她活了这把年纪还能不明白。

于春芳还是不肯相信,纳闷:“放着黄花大闺女不要,看上一个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天仙啊!”女知青到了乡下,再漂亮风吹雨打还吃不饱,几年下来也得成村姑。

“不是天仙,差的也不多。秦家这闺女长得老漂亮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皮肤雪白雪白的,温温柔柔一看就是个脾气好的。再说了,她年纪其实也不大,三十都没到呢。”赵桂花头头是道地跟她分析:“想找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不难,想找个比秦慧如漂亮的大姑娘可不容易。再说了这漂亮的大姑娘还未必愿意嫁给姜厂长呢,姜厂长条件是好,可他终归结过婚,还带着两个孩子。现在这些大姑娘精明着呢,越漂亮的越精明,哪愿意给人当后妈。”

于春芳被说服了,喃喃:“她能养这么好,那她乡下那男人应该有点本事,对她也挺好。”

“这漂亮媳妇,没点本事的男人可守不住。”赵桂花想起自从装了这台电话之后,每个月最后一个周末的早上,秦慧如都会打电话过来,一说就是十几二十分钟。能由着秦慧如这么打,那男人对她就该差不了。

不过秦主任两口子倒是挺不待见这女婿,她听着话音,秦主任两口子跟女儿说话,跟外孙外孙女说话,就是从不跟女婿说话。好几次那边想让女婿跟他们说话,秦主任两口子都冷着脸拒绝了。

“可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春芳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赵桂花却是听懂了,她说的是秦慧如乡下那男人,可不就是一场空了。

不经意间,余光捕捉到一个人,赵桂花吆喝:“慧敏,你过来下。”

秦慧敏快步走过来:“桂花婶,春芳婶子也在。”

“欸,我之前瞧着你和你妈你姐出门了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赵桂花问道。

秦慧敏搓着手哈气:“我妈这个马大哈,副食本忘带了。”

赵桂花和于春芳都笑了一声,赵桂花道:“慧敏啊,刚才你姐夫,”她连忙改了口:“你姐的前夫又打电话来了。”昨儿她顺嘴一个姐夫,秦慧敏脸色就变了,说她姐离婚了,那人不是她姐夫。

秦慧敏笑容一僵:“他说什么了?”

“倒没说,只问了一句我有没有把昨天的话带到。你跟你姐说了吧?”昨天她没遇上秦慧如就把话捎给秦慧敏了。

秦慧敏整了整神色,恳求地看着赵桂花:“桂花婶,我求您一个事,以后那边打电话过来,您就都说我姐不在。”

“啊!”赵桂花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我姐嫁给他都是被逼的,他大哥是大队长,我姐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那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任人宰割。今年好不容易我爸求来一个名额,掏空了大半个家底,还答应每个月汇钱回去,那边才答应离婚放我姐回来。

我爸妈现在一提起那边就胸口疼,钱我们肯定给,毕竟这些年他对我姐还算可以,加上还有孩子。可我们家是真不想和那边再联系了,尤其不能让我姐和他们接触。我姐耳根子软,指不定就被骗了。

我们家隔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团聚,现在就想一家人安安生生过点清静日子。”说到后来,秦慧敏眼里有了水光。

赵桂花和于春芳是他们这片家属楼里出了名的大嘴巴,通过她们的嘴,不出三天,就能传开了。那群背地里嘀咕她姐抛夫弃子的臭三八也该闭上嘴,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换成她们在她姐的位置上,跑得比兔子还快。

赵桂花满口子应下,义愤填膺:“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枉我还以为是个好的。”

“其实他对我姐也还好,可当年……”秦慧敏没再说下去。

她姐那模样说她在乡下吃了苦,除了瞎子谁也不会信。她也承认许向华对她姐不错,不过她姐陪了他十一年,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尽够了。难道还要她姐搭上后半辈子。

“再好,也不能仗势欺人啊。”赵桂花怒气腾腾道。她有一亲戚,命不好被分到了穷山沟里,那里没有知青点,只能入住老乡家,结果半夜被这家儿子摸了床。这丫头性子烈啊,就这么给跳了井,虽然那畜生被枪毙了,可好好一丫头就这么没了,爹妈差点没给哭瞎了眼。

“你放心,我肯定不让他找着你姐,”赵桂花拍胸口保证,话锋猛然一转,忧心忡忡道,“就是你们也好好和你姐说道说道,这事还得她自己立起来。前两天,她还来我这打电话,我听着像是给那边打电话。”

秦慧敏刚浮起来的笑容顿了一瞬,立刻又恢复寻常,叹道:“我姐就是舍不得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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