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戏园。

徐新月的手在发抖,几乎握不住茶杯,他无法想象,□□,世上竟会有如此惨绝人寰、毫无人性之事。

如此离谱之事,他不问苍天不问鬼神,只能问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用他那破碎的声音――

“你,真的要涨薪吗?”

纪霜雨:“……”

于见青:“……”

纪霜雨难以置信地道:“东家,你就听到这句话吗?”

徐新月两只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怆然道:“不然呢。”

于见青困惑地道:“只是八百块,至于这样吗?”

徐新月也困惑地看着他,“世间竟有如此变态之人?”

于见青:“……”

应笑侬都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道:“纪葫芦说他要做新剧导演!!还要租你这园子上午的时间演出!你怎么就听到他要涨薪呀!”

前头两件事,不震撼多了吗?!

他无意在此听到,眼睛都直了,新旧剧一度各不相让,互相攻击,但旧剧这边学习了新剧布景也是真的,此前,都是旧剧班底去新剧那边请布景师……

这会是怎么了,他们的写意风火到这个地步,不但旧剧同行要学,连新剧都要学了??

虽然很振奋士气,但是,这,这,画风不对吧!

尚且不知道纪霜雨这次要玩写实的应笑侬,再次震撼地看了纪霜雨一眼,心说可真够给旧剧同行扬眉吐气的。

纪霜雨正是把于见青约到这里,要和徐新月谈谈租场地和涨薪的事情,他才刚威胁完,徐新月就如遭重击,两眼无神了。

“不至于吧,东家,我还特意介绍人来租你这里的场地,这样你把租场地的钱直接贴补给我就行了,没有大出血的!”纪霜雨觉得自己真的很够贴心了吧。

这一进一出的,徐新月又没什么损失,若是以后公演成功,他卖瓜果茶水这些还能跟着赚。

没想到,徐新月还是疯了。

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徐新月揉了揉心口,幽怨地道:“没有讲价余地了么……”

他就是最后抱怨一句了,心里知道没办法了呜呜。

若是不答应纪霜雨,他大可以不在长乐戏园干了,另去找场地。

可恶啊,这个春雷剧社,真是扰乱市场秩序,为什么梨园公益会不能治一治他们!

哦对,他们是新剧,治不到……

徐新月蔫蔫答应了,和于见青立约,写好了合同,才有心情道:“哎,日子不好过吧,你们都要跟风旧剧了?”

于见青反问:“你们不知道纪先生也会导演写实新剧?”

徐新月:“??”

徐新月:“怎么可能啊??他和我说他不喜欢写实风布景片,还让我把我以前买的那些卖了!对了对了,你还说蒋四海和你放过狠话,要看写实、写意孰优孰劣!”

纪霜雨莫名其妙地道:“东家你不要污蔑我,我的意思是不喜欢它们出现在华夏戏曲舞台,又没说写实风不应该存在,人家在新剧舞台活得挺合适的!蒋四海放狠话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新月:“……”

徐新月是最知道纪霜雨其实通晓很多机关的,只是人家不愿意用,觉得不合适罢了。所以,他在震惊之后,倒是最快接受的人之一。

他唯一的一点怀疑,还是对市场,“不是我说,新剧的风头都过去了,何况是学生的文明新剧,你们也得悠着点吧……”

谁不知道,新剧的几种形式里,就数他们的最不商业化了。

徐新月虽然审美素养不是特别高,但作为一个自掌自东的戏园经营者,这个市场情况他还是清楚的。

春雷剧社?老赔钱了!

虽然聘请了纪霜雨,但于见青心里何尝没有一点忐忑,他看了看徐新月,咬牙道:“看到您,我愿意相信纪导演!”

徐新月愣了一下。

随即他想起,此前很多人都以为,长乐戏园要倒了。还有很多人,包括他自己,也觉得长乐戏园比不过莺歌舞台……

他看着一脸朝气的纪霜雨,喃喃道:“也是,应该相信的。”

不论别人,他,不是最该相信的么。

……

此间事毕,于见青也把自己改过的稿子给纪霜雨看,文稿名叫《绝色》。

纪霜雨看了下,觉得这群魔乱舞的时代,大家写起稿子来,比后世也不遑多让,这里头的人物关系纠葛,好多狗血元素,都是今古通用的。

家庭剧,永远滴神!

但是,纪霜雨也还是有意见可提。

纪霜雨:“可以再弄复杂一点!这俩小孩年纪差不多大,怎么能不抱错呢?他爸后头再认出来,iamyourfather!”

于见青:“……”

于见青:“好的好的。”

纪霜雨:“要奇幻就奇幻彻底一点,给主角弄个前身!”

于见青:“可以可以。”

记下要改的地方后,于见青感慨道:“大家知道纪先生要排新剧,眼神和我们之前一样,惊讶极了。传出去恐怕很多人也是要不信的,谁教写意风太出彩了。”

多少布景师、演员,不管新剧旧剧,什么戏都排的,就跟戏曲演员也有京昆两抱一样,还有很多文明戏演员,后来又演电影去了。

而纪霜雨和写意风都要画等号了,这才让人难以置信。

纪霜雨想到了自己所来的世界:“新剧旧剧,本就不是交锋的状态,这些艺术,无论是远古流传,还是海外传习,当它落地在华夏的土地上,也从这里汲取属于华夏的营养。

“新剧的流入,也推动了旧剧的发展,但未来,也必然会反向影响新剧。我想未来一天,华夏戏曲在世界剧坛占有一席之地,而提起华夏话剧,也是一个具有独特色彩的流派。”

于见青同样点头道:“没错!纪导演,那您之前就提起过,写意在新剧舞台上的呈现,这次我们能见识到吗?”

“不要急,合适才能用,这次还是比较适合写实。”纪霜雨很淡然的样子,“我不能单纯因为你想看,或者它很新奇,就弄出来。”

于见青缓缓点头,虽然很想看,但他也认可纪霜雨这种态度。

“还有一个,票价你打算怎么定?”纪霜雨顺口问了一句。

“要不就二十五个铜子吧?”于见青也顺口道。

“这也太低了,”纪霜雨打趣地道,“虽然你们不以赚钱为目的,可是这也太低了吧。于老师八百块也看不上,票钱也不在乎,别是因为公中收支啊。”

怎么感觉这老师有点不懂俗务,憨憨的。

于见青立刻道:“绝没这种意思!只不过因为我爸特别有钱!”

纪霜雨:“…………”

纪霜雨:“……小丑竟是我自己!”

路过的含熹班丑角:“???”

纪霜雨:“……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纪霜雨到底还是建议于见青把价格提到了一角钱,太低了也容易被人怀疑质量的。

好剧本都是改出来的,但基本已经确定后,纪霜雨这边,也可以开始案头工作了。

.

先前纪霜雨就和京城的五福班、和纯班、永康班等颇有些名气的班社约定好了收徒。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择好人选,选在良辰吉日,便正式拜长乐戏园的纪导演为师,进修布景。

这一天,正是看好的正日子。

四名布景师提着拜师礼,和长乐戏园原来的检场人一起,一共有六个徒弟,由应笑侬、徐新月做见证人。

六人给纪霜雨敬茶行礼,正式拜师。

纪霜雨强烈要求不要磕头,也不用发誓了,“我不信鬼神,只希望诸位有学习精神,有艺德,以后大家一起为戏曲舞美发展做贡献。”

因此,他们的行礼只是鞠躬。

虽然这六个徒弟,年纪全都比纪霜雨大,但是在华夏礼仪中,他们就得把纪霜雨视为长辈了。

鞠躬后,徒弟们都很激动,这就可以接触纪霜雨的看家本领了!

向来做徒弟的,都是跟在师父边上,从打杂帮忙做起。长乐戏园最早跟着纪霜雨的检场人,人称“六两”,这次也是作为大师兄,很是有大师兄的担待,主动问道:“师父,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啊,不知道师父今天会制作什么,是宫殿还是白玉栏杆,又或者月亮门?

纪霜雨想起自己把新剧的颜色方案做好了,正好有人使唤了,画个草稿出来看看:“今天啊,今天咱们一起来画个写实风的布景,排刷和颜料都准备好了……”

徒弟们:“???”

……不是,这什么意思,这个人是纪霜雨没错吧?

纪霜雨深沉地道:“为师下一部作品,是写实风的新剧,所以,你们跟我写一段时间实,回头咱们再写意。”

徒弟们:“…………”

写……啥?

我们来学写意的时候,您老人家一转头,要去玩儿新剧了?

或者应该说:您还会排新剧??

徒弟里年纪最大的够当纪霜雨爹了,今年四十多,以前是画广告画的,叫陈衷想,他一脸凌乱地道:“师父,写实还用学啊?”

他们,都是老手了!

陈衷想欲言又止,心里有句对师父不太尊重的话:写实风,我们教您还差不多……

他们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是要么是工匠出身,要么有西洋画或国画功底,再去学习写实布景,日久天长的积累、学习,这些各大班社的经营布景师,基本能做到画什么像什么了。

虽然,可能还比不上沪上的布景师――现在人人对沪上的机关布景,还是有一种崇拜。

他们不正是因为纪霜雨打破了这种崇拜,才想来找他。

结果……?

纪霜雨看得出他们眼中的犹疑,知道这是非露一手不可了,跟学生们可以来嘴炮,和手艺人就简单多了,手底下见真章。

纪霜雨道:“艺多不压身啊,我先教你们画墙。”

他心知写意和写实并不冲突的,就如戏曲舞台参考布景,全看你设计师如何圆融。

只是他的超前眼光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连六两都开始挠头了,不知该不该出来挺师父。

师父啊,墙谁不会画,那么多新、旧剧社团,布景片里画到建筑的不在少数,布景师还能不会画这种生活中最常见的景物?

事实证明,和纪霜雨比起来,他们真的不会!

纪霜雨的做法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他在勾勒出线条之后,直接用把糠、胶水、纸浆等物来完成上色,糊在了画片上。

起初大家还看不懂,待他刮塑成型后,六人异口同声道:“虎皮墙?!”

是墙,是色彩斑驳、很不规整的虎皮墙。

接着,纪霜雨又塑造了另外几块“墙”,破墙,被烟熏过的破墙,水泥墙……和他们绘制的景片相比,这不止是形态逼真,而是完全把墙的质感都体现出来了!

这样的绘景方法,从前是没有见过的,大约连沪上的布景师也不曾学得……不对,别说沪上的布景师,就是国外也不一定能看见吧?

要论真实,明显纪霜雨的手法更胜一筹。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纪霜雨那个年纪最大的徒弟喃喃道:“真正是奇思妙想,我从未想过,写实,还能把物体之性做出来……”

原以为写实已经学到头,万没想到,天外有天。

他们现在看纪霜雨的眼神很不可思议,有这样的技术,师父为什么会从写意布景做起。

不对,不对,他正是用写意布景打败了写实布景啊!

难道在他心中,写意更强过写实……

徒弟们越想越是骇然,完全颠覆以往想法了。

纪霜雨拍了拍手,放下工具,“对,物性,也叫质感。有很多方法可以塑造布景的质感,令其更为逼真。我听说有的舞台上闹出笑话,桌椅板凳、一切家具全画在景片上,开个门还要把布景片撕开。

“我所说的写实,不但是具有真实质感,还要能构成真实的空间,能够帮助演员完成表演。现在,你们是想学写实,还是写意?”

六人差点傻了,陈衷想脑子都懵了,差点想大喊当然是学写实!

写意还要扩展市场。学写实,有了这一手,便是去沪上,也能立刻大放光彩,住洋房,开汽车――他都想不通师父为什么没去沪上做布景师。

六两却是抢先喊道:“你教什么我们就学什么,您是师父,我看这两个都好,都是能打败蒋四海的!”

陈衷想顿时也回神了,对啊,差点晕了,这还选什么选,不管是哪种,都是一辈子的饭碗。

纪霜雨满意地笑了笑:“没错,两个都好。以后你们就知道了,我教的是两种,但它们也可以融汇成一种。”

……

下班时间到,六个徒弟还想簇拥着纪霜雨送他回去。虽然纪霜雨当时不让他们磕头,但是在观念守旧的手艺人这里,还是把纪霜雨当长辈伺候了……

尤其是在见识了纪霜雨的手艺之后。

“行啦,不用送我了,有人接。”纪霜雨真不想被搀着,开什么玩笑,陈衷想鬓边都有白发了。他指了指不知何时过来,站在门外等待的周斯音,“他有车。”

在徒弟们不舍的目光中,纪霜雨和周斯音一起离开了,并娴熟地自己开车门,上了周斯音的车,“让我看看!”

周斯音递给他一本崭新的字帖。

今天,就是纪霜雨的钢笔字帖正式发行的日子了,这本《纪霜雨钢笔字帖》即将乘着火车,发往全国各地。之前周斯音给他看过样本,这个则是装订好,加上封面的。

纪霜雨翻了几下,纸质很好,印刷清晰,除了装帧设计上有点点时代气息,和后世的字帖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了。

“你的新剧呢,进展如何了?”周斯音问了一句。

“哈哈哈……”纪霜雨笑了。

周斯音一看这笑容,有种诡异的感觉,“……干什么。”

纪霜雨:“我正想和你说呢,剧本敲定就是豪门恩怨了。我正在思考美术方案,能不能去你家参观取材,看看阔人家什么装修。”

周斯音:“……”

还真想去他家……

周斯音沉默一会儿,“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纪霜雨又握了握周斯音的手,“宝铎兄,你人太好啦。”

周斯音无语,听到人好都感觉是在嘲讽自己。看着纪霜雨无辜的脸,只觉他果然是个十分可爱又十分可恼的存在。

手又被握着,周斯音只觉这手凉得很,莫名想到方才在长乐戏园,他听到纪霜雨在给那些布景师传授如何塑造物体的“质感”。

若这双手,质感怕是万难造得逼真的。

除非……

“冷玉。”周斯音不觉低声道。

“什么?”纪霜雨没听清。

“没什么,你到了我家,可以随处参观,只是有件事必要注意。”周斯音回神,叮嘱道。

“好好,你说。”纪霜雨心说这可要开眼界了,一般这种豪门望族规矩最多了,说不定背后还暗藏了什么秘辛,他认真地看着周斯音。

周斯音也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慎重道:“我居所有尊新请的观音,很是灵验,你若进香,朝向千万莫要错了!”

纪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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