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逾白还没走到帝宫,就瞧见沈绍从里头出来。

他被两个内侍搀扶着,脚步一瘸一拐,手里紧紧握着一道凤旨,脸上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悲伤,反而带着几分喜气,像是怀揣着无限的希望和欢喜,在这寂寂夜色中,双目都变得明亮起来。

他并没有看到京逾白,走到外头,就辞谢了两位内侍,“两位公公回去吧,我没事。”

知道自己今日行事必定让庆禧帝不喜,他也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连累了旁人。

那两个内侍从前受过他的恩惠,若不然也不会在明知道沈绍日后前程未卜,还扶着人走了这么一趟……可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轻轻应了一声,便松开手,由着沈绍独自一人往前走去。

转身的时候才看见京逾白,看着这位朝中新贵、世家公子,两人忙上前打了恭,声音谦卑且恭敬,“少卿大人。”

“嗯。”

京逾白点点头,看着沈绍离去的身影,声音温质如玉,“沈大人他,无事吧?”

两人是天子近侍,虽比不得德安擅长揣摩庆禧帝的心思,但伺候这么多年,也不是愚笨之人,这会听人询问,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陛下虽然还没有发话,但想来以后沈大人的前程是不会好了。”

又轻轻添了一句,“刚才公主发了话,说以后不希望再看到沈大人。”

这若是同在京城,日后总能碰上面的,便只能把人外派出去了。

想想沈大人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在外积累了功绩,得了陛下的青眼,把人提到京中做了都察院的二把手,眼看着很快便要升任一把手,还是天子国婿,哪想到如今又碰到这样的事。

若这次再被外派出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回来了。

其中一个内侍到底不忍,轻轻叹了一句,“沈大人这又是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前程,还惹了陛下和公主不喜。”

话刚说完就被另一个内侍轻轻拉了一把。

那人自知失言,忙低了头,“少卿大人,奴才替您去通禀一声。”

京逾白笑笑,面上没什么变化,同人道了一声谢,又看了一眼沈绍离去的方向,而后便收回视线,迈了步子往里头走去。

……而此时的定国公府。

顾迢昨夜昏昏沉沉睡到今天傍晚才醒,知道自己这一病必定又惹了祖母担忧,醒来后便让人先去同祖母说了一声,又得知昨儿蛮蛮和七郎也来了,便又着人送了信过去,请他们宽心。

这一番事务忙好,才靠回到引枕上,接过秋月递来的汤药慢慢用着,一边吃药,一边问着:“昨儿祖母可说起什么?”

秋月低声答道:“老夫人她让您去凤阳。”

顾迢手里的动作微微顿了下,却也不是很震惊,很快她又吃起了药,声音平缓,“我也许久不曾去看外祖母了,去凤阳也好……只是劳累祖母这般年纪,还要为我处处操劳,实在不孝。”

她说完,手里的药也喝完了。

递给秋月却不见人接,抬眸看去,见她神色仓惶,又皱了眉,“怎么了?”

她把手里的汤碗落在床边的桌子上,问她,“可是还有其他事?”

秋月一听这话,咬着红唇,似乎是在犹豫,可最终还是直直跪了下去。

“你,”顾迢拧眉,伸手便要去扶人,“好好的,这是做什么?”

“小姐……”秋月红着眼,说道:“奴婢,奴婢怕是做错事了。”

迎着顾迢疑惑的双目,她咬牙把昨儿夜里的事同人说了一遭,说完见顾迢白了脸,她自责道:“奴婢原本也不想说的,可奴婢实在忍不下去了。”

“您为了沈公子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奴婢实在不忍心,这才……”“你!”

“你糊涂!”

顾迢气得背过身咳嗽起来。

秋月见她这般,心下一紧,忙膝行过去拍她后背,却被顾迢打落了,她自幼陪着顾迢,哪曾受过这样的冷落,一时红了眼眶,哽咽道:“小姐……”顾迢没理她,咳了好一会才转身看人,哑着声音说道:“我们都要去凤阳了,你为何要节外生枝?

他已经被赐了婚,我也同他说清楚了,你明知道沈绍是个什么性子,若是让他知晓,他哪里肯娶长平?”

“他好不容易才在京城重新站稳脚跟,眼看着就有大好前程,你,你偏偏在这个时候……”“便是不说沈绍,长平又何辜?”

“你从前也见过她,她虽出身皇族,待人却极其宽厚,我有幸也听她喊过一声姐姐,若是因为我耽误了她,你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她,再见蛮蛮?”

“奴婢……”秋月想辩,却辨不出,最终只能红着眼眶哭道:“您总是为别人着想,为什么不为自己着想?

您这些年日日藏着心思,瞒着情意,不肯泄露一分……大夫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您这几年好吃好喝,不悲不喜,偏偏病情还加重了。”

“奴婢就是不高兴!”

“凭什么他们如意双全,只有您一个人过得那么苦。”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哑声说道:“老夫人觉得您离开京城,去了凤阳,离得远了,就没事了,可您问问您自己,真的没事吗?

奴婢不想再看着您这样下去了,您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松快些!”

“当初您和沈大人在一起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

“小姐……”秋月哭着握着她的手,“奴婢自小陪着您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宁可您轻轻松松过上几年,也不想您一辈子把自己困着!”

“当初……”顾迢似乎有些恍然,大抵也想到从前的自己了。

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玩闹,旁人追逐闹腾的时候,她已经习惯跟着祖母在佛堂背诵佛经了……可这样的她,也曾有过一段欢快的日子。

她跟沈绍从小认识,后来又一道上学。

年少时总有贪恋、向往的人。

她……也不例外。

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便是再喜欢也从来不曾生什么妄想……哪想到,她的妄想,她的贪恋,她的向往有朝一日竟会同她告白。

最初的时候,她是拒绝的。

可沈绍那人看着温润如玉,性子却格外的倔,但凡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她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心里存着一份期望,便这样同人在一起了。

那段时日,她是真的高兴。

高兴到每日脸上都挂着下不去的笑,高兴到半夜做梦都会笑醒。

可结果呢?

顾迢垂下眼眸,看着被秋月抓着的手,低声叹道:“当初,我还年轻,如今……”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眼,沉声道:“你吩咐人给我套马车,我得出去一趟。”

她得拦着沈绍,不能让他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她已经这样了,不能再让人陪着她一道陷入这深渊里。

“小姐……”秋月劝道:“您刚醒,病也还没好……”顾迢却坚决道:“快去!”

秋月还想再劝,可看着顾迢的面色又有些不敢,刚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迢一向只让秋月贴身伺候,旁人没有命令,根本不敢进来。

主仆两人循声看去,在看到沈绍的时候,都变了脸色。

顾迢更是面露惊慌,“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想想从前的那些事,他已经都知晓了,方才那番话被人听见倒也没什么大碍,又拧了眉,刚想说人一句“你不该来”,就察觉他的腿脚有些不大对劲。

“你的腿……”她脸色一变,顾不得自己还在病中,急忙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离得近了才发现他不止腿脚有问题,就连额头也有个小窟窿,即便清洗干净也能瞧出几道血痕,顾迢心下一紧,连忙握着人的胳膊,“你,出什么事了?”

沈绍见她这般着急,心下是高兴的。

他已经太久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除了冷淡、恭敬外的表情了,可目光落在她赤裸的双足上,又皱了眉,也不顾秋月还在,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又拿被子细细裹好,这才同人说道:“身体还没好,你也不怕着凉?”

秋月悄悄出去了。

顾迢哪里顾得上别的,看人这幅样子,心里转过几个念头,急道:“你到底做什么了?

你头上的伤,还有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说完也不见沈绍答话,只瞧见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像是透着无尽的欢愉和餍足。

她拧着眉,还要说话,就被人抱住了。

男人的胳膊紧紧抱着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阿迢,我都知道了,是我对不住你。”

“你……”顾迢哑然,半响才低声说道:“你没有对不住我,当初,也是我自愿的,你也别怪沈老夫人,她没有错。”

沈绍耳听着这些话,心下酸楚更浓。

他到底有多混账,才会怀疑阿迢对他的心意?

她明明是这样好的人,即使到现在,还一味帮着旁人说话。

眼眶有些红,他忍不住,又收紧了一些自己的胳膊。

似乎只有把人抱得再紧些,才能确定他不是在做梦。

“你还没同我说,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顾迢心里有不好的猜测。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人说道:“我已经和陛下说了。”

沈绍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一路攥着过来的凤旨,“这是长平公主给我的,阿迢……”他看着她,目光明亮,在烛火下,竟像一个稚童一般,捧着自己最纯澈的心,给自己喜欢的人看。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头一句的欢愉,第二句的苦涩,一模一样的两句话,落在顾迢的耳中,让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你这又是何必?”

顾迢看着目光清亮的沈绍,低声叹道:“你明明有大好的前程,为了我葬送这一切,值得吗?”

“值得。”

沈绍说得没有一丝犹豫,他握着顾迢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如寒冷的人汲取唯一的温暖,眉眼温软,直直看着她,“阿迢,功名利禄对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有你才是我毕生所求。”

“不要再推开我。”

他说得有些可怜,甚至有些耍起了无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

顾迢的目光有些复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说道:“……傻子。”

……半个月后。

沈绍被褫夺都察院副御史的官职,打发到了江阴一个小县做知县,不管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都觉得沈绍是疯了,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可也只是感叹几句。

也有人在猜测沈绍到底是为了谁,才会做出这样大不敬的事。

可无论他们怎么查,都没查到。

而就在沈绍离开京城的那一日。

定国公府也出来一架马车,对外说是顾家二小姐去凤阳看望外祖母。

……城门口。

顾无忧看着远去的马车,情绪还是很低落。

揽着她肩膀的李钦远见她这般,便柔声安慰道:“等再过几年,等陛下他们消气了,舅舅和二姐还是能回来的……便是没法回来,我们也能去探望他们。”

看着怀中人削下去的脸庞,又目露担忧。

短短十几日的时间,顾无忧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她怎么也没想到沈绍心中的那个人竟然会是二姐,一边是疼爱她的二姐,一边是自幼维护她的长平……她生平头一次犯了难。

吃不下,睡不好,自然就瘦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只是想起前世,长平有日突然问她,“顾家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时候,长平早就嫁给沈绍了,而她也嫁给了李钦远,她不知道长平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二姐的事,只晓得那日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后来,她也见过几回沈绍和长平,总觉得自那日之后,长平面上的笑容就不那么明媚了。

或许这样的结果对他们三人而言都好吧。

长平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值得一份没有瑕疵的爱。

而二姐……想起她这一生悲苦,少有轻松的时候,顾无忧心里也盼着她能好,至少不要再像前世那样郁郁寡欢的离世,又看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她轻轻握着李钦远的手,收回目光,同他说,“走吧。”

“好。”

沈绍和顾迢的离开,在这偌大的京城也没有引起什么水花。

唯有长平私下被人提起过几句,但也碍着天家威严,不敢多加议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顾无忧是在一个月后接到顾迢的来信,说是已经到江阴了。

陛下终究还是开了恩,没把沈绍分配到什么极苦之地。

江阴虽然路途遥远,但胜在民风开化,百姓也淳朴,顾迢在信中说自己开了个小私塾,教一些孩子读书写字,让她宽心……顾无忧能够透过那信中的几句言语看出二姐的开怀,心里那块大石头也终于是落下了。

而就在她提笔要给二姐回信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了北狄出兵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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