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意的离开并没有改变什么。

这些生活在京城富贵圈子里的人,从前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快到六月,这天气也变得越发炎热了,顾无忧一向苦夏,如今又跟从前一样变得懒怠起来。

今日午间。

她刚从李老夫人那边回来,便窝在凉榻上打着扇。

白露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封打琅琊送来的平安信。

王老夫人已经到琅琊了,之前离开的急,还有许多话未曾嘱托,便写了几页,全是嘱托她要收敛脾气、好好和夫家相处的话……想她平日那样一个端肃寡言的人,如今却亲自提笔写了几页信。

顾无忧看着上面那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字,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白露见她捏着信,面露伤怀,知她又是想老夫人了,便柔声劝道:“老夫人知晓您如今过得好,心里肯定高兴。”

“嗯。”

略带哽咽的声音从顾无忧的喉咙口吐出,“给我准备笔墨纸砚,我要给外祖母回信。”

白露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准备好笔墨纸砚,便请人过去。

顾无忧握着毛笔低着头,慢慢写着,不是很规矩的书信,全是女儿家的日常闲话,把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都同人说了一遭,写完,想了下,又问白露,“我记得琅琊那家松宝斋是不是开到京城来了?”

突然听人提起这个,白露还怔了一小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从前王老夫人最喜欢的蜜饯,便又笑道:“是,还是从前那个掌柜,好似是因为女儿嫁到京城,他们两口子不放心,便把店一道搬过来了。”

“您是想给老夫人寄些过去吗?”

顾无忧点点头,一边接过帕子擦着手,一边答道:“外祖母这回走得急,估计都没吃到,正好过阵子三哥要去一趟琅琊,我让他放进冰盒带过去,送到琅琊给外祖母尝尝鲜。”

她想到什么便去做。

这会也坐不住了,兴致冲冲地同人说,“让人去套车,这会还早,买完你让人再跑一趟家里,给两位祖母也送些过去。”

说得是顾老夫人和李老夫人。

白露自然应好,一面吩咐人去套车,一面替顾无忧重新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

……而此时的松宝斋,顾迢也在。

她今日没去书院,想着昨儿夜里祖母咳了几声,又见她怕苦,吃药都不肯尽心,便想着出门给人买些蜜饯,刚刚走到里面就听到一个丫鬟温声说着,“劳掌柜帮着选些糕点和蜜饯,我们回去做供品用。”

“把那七宝酥也拿上。”

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妇人,声音略有些刻板。

说话间还能听到佛珠相撞在一起的声音。

顾迢听到这个声音,脚步一顿,不等她掀起眼帘,身侧秋月已变了脸,看着不远处的老妇人小声道:“小姐,是……沈老夫人。”

许久不曾听到这个称呼,顾迢一时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那边主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穿着紫檀色如意纹的老妇人一边转着佛珠一边转过头,在看到顾迢的时候,她平静无波的那张脸也有了些微的变化。

既然碰见了,也没必要躲开。

而且如今他们同在京城,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便是想躲……也躲不开。

就如,她和沈绍。

顾迢微微垂下眼帘,走过去,朝人敛衽一礼,声音温和,并无异样,“老夫人。”

“你……”沈老夫人看着她,手中的佛珠也没再转了,似乎低头看了她许久,这才开了口,声音微哑,“起来吧。”

似是闲话家常,她问顾迢:“你也喜欢这家蜜饯?”

顾迢仍垂着眼帘,没看她,温声答道:“祖母怕苦,听说这家松宝斋蜜饯不错,我便想着过来给她来买一些。”

沈老夫人面上带了一些笑,似乎是想起了旧事,“你祖母一向是怕苦的……”她和顾老夫人从前也算得上是故交,可后来却因为两个小辈的事,再没联系过……说到底,还是她心有愧意,不敢见故人。

又看了眼顾迢,见她比起几年前气质越发柔和了,想来这几年,她过得也不差……只是从前那个满面笑意喊她“伯母”的人,如今却用温和生疏的话语,喊她“老夫人”……沈老夫人看着她,心里有些难受,声音也不自觉哑了一些,“你,还未成婚吗?”

顾迢笑了笑,“我这样的身子嫁给谁都是拖累,还不如孑然一身,也免得害了旁人。”

沈老夫人闻言,心中微触,“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只是……”“老夫人。”

顾迢柔声打断她的话,她抬起眼帘看着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声音仍和先前一样,温和有礼却也疏远,“我从未怪过您,我先前那话也不是针对您。”

“您不必多思。”

秋月已经买好糕点了,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眼帘,又朝沈老夫人敛衽一礼,也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阿迢……”沈老夫人看着她的身影,迈出一步,“玉谦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打了帘子进来,正是领着白露过来买蜜饯的顾无忧,她看到屋子里这几人,先是一愣,继而便高兴起来,“二姐?

你怎么在这?”

又看了一眼沈老夫人,忙领着人过去,朝她行了个晚辈礼,规规矩矩地喊道:“外祖母。”

沈老夫人看到她出现倒是立马就收整了面色,温和的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顾迢,知晓她不愿在旁人面前提起这些事,便又说道:“你们姐妹俩好好聊,我先走了。”

等走到顾迢身边,脚步微顿,却也没有多言,由丫鬟扶着往外走去。

顾无忧一向是不大习惯和旁人相处的,尤其是长辈,她和沈老夫人相处的不多,也就前段时间陪着李钦远回了一趟家,心里是有些怕这位严肃刻板的老人,这会见人离开,悄悄松了口气,又高高兴兴地去挽顾迢的胳膊,撒娇道:“二姐怎么都不来看我。”

听到这熟稔的话语,也让顾迢心里那波动的情绪平静下来。

目光宠溺的看着把头靠在自己肩上的顾无忧,柔声说道:“怎么嫁人了还和从前一样爱撒娇?”

“又不是和旁人,我只跟你们撒娇。”

顾无忧笑盈盈地说道,想到刚才进来时,两人的氛围,她眨眨眼,又问道:“二姐,你和沈家外祖母熟吗?”

顾迢抚着她头发的手一顿,半会又笑道:“从前见过几回面,算不上熟。”

怕她多思,又问道:“你不是怕热吗?

怎么这会出来了?”

“外祖母给我送来信,我想着过几天三哥要去琅琊,正好托他给外祖母送些蜜饯过去。”

顾无忧在关系亲近的人面前,说话是不停的,又看了一眼秋月握着的东西,“二姐,你也喜欢吃这家的蜜饯吗?”

“是祖母,”顾迢笑着同她说道:“昨儿夜里她咳了几声,又不肯乖乖吃药,我便出来买些酸甜的东西回家哄她。”

顾无忧一听这话就拧了眉,担忧道:“祖母她没事吧?”

顾迢宽慰道:“别担心,就是普通的伤风,吃几服药就好了。”

听她这样说,顾无忧才松了口气,姐妹两人又说了会话,才分开。

……又过了几日。

顾无忧还没来得及和李钦远回家一趟,朝中倒是先发生一件事。

工部尚书韩兴昌被人举报贪墨,天子大怒,下令彻查……其实这事原本同她也没什么干系,只是这些年顾家和韩家走得比较近,又因为韩子谦韩先生曾教导过她一阵日子。

顾无忧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回家一趟,看看什么情况。

怕李钦远回来找不到她担心,顾无忧便留下红霜同人说道一声。

马车已经套好了,她领着白露往定国公府去。

而此时靠近定国公府的一条巷子,顾迢和韩子谦正在说着话,顾迢是刚从书院回来,路上碰到脸色苍白的韩子谦,知道他是因为家里的事,便让车夫停下。

这会她坐在马车里,正语气关切地同人说道:“韩伯父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别担心,韩伯父为人一向清廉,绝对不会有事的。”

韩家两个儿子,其余都是女儿。

如今兄长还在外头公干,父亲又进了大理寺的牢狱,家里全是女人……韩子谦这几日每天不是打关系去大理寺,就是在家里宽慰母亲、妹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差了一大截。

这会听到顾迢所言,他也只是浑浑噩噩的说道:“若是别人查办,我自然不怕,可查办此事的是沈绍,当初父亲检举沈大人,害得沈家家破人亡,我怕沈绍他会……公报私仇。”

这话刚落。

秋月就皱了眉。

这位韩先生从前看着文质彬彬、性子为人都算不错,她私下还一度帮人说话,想撺掇小姐跟他在一起,哪想到如今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韩子谦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微变,猛地抬头,和顾迢说道:“阿迢,我……”顾迢温声同他说道:“我明白的,你最近两头跑,太累了。”

“不过……”她顿了顿,后话却说得十分坚定,“我相信沈绍不是这样的人。”

韩子谦听着她话中藏不住的维护,心里越发难受,他刚要说话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眸看去,便瞧见沈绍,他似乎根本就没瞧见人,横冲直撞地往这边过来。

韩子谦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马,神色微变,步子也不住往后退,可那马跑得实在太快了,他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韩大哥!”

顾迢却没瞧见沈绍,只看到韩子谦摔倒在地,她连忙下了马车,走到人跟前把他扶了起来,担忧道:“你没事吧?”

韩子谦语气苍白地说道:“没,没事。”

顾迢又看了他一会,见他的确没有大恙,这才松了口气,余光瞥见身后的马,又皱了眉……这里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平时哪有人敢在这横冲直撞?

她不喜欢训斥人,可这会也有了几分气。

转过身,刚想和人说道几句,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男人一身绯色官袍,高坐在骏马之上,此时正微垂着眼帘看着他们,亦或是……她,从前温润如玉的男人,即使现在看到旁人也是温文有礼,可此时望着她的眼睛却如雪山上常年不化的寒冰。

他就这样抿着唇,看着她。

顾迢就算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沈绍,更没想到刚才横冲直撞的男人竟然会是他,她一向温和,不仅是心性如此,也有身子的缘故,戒燥戒怒,不宜大喜大悲。

这些年,她一直做得很好。

唯有几次……也都是同一个叫沈玉谦的男人有关。

而此时,那个男人穿透岁月河流、穿破虚幻梦境,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让她那颗平静多年的心终于又一次快速跳动起来。

心跳得越快。

顾迢的脸色就越白,她手捂着心口,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小姐!”

“阿迢?

你没事吧?”

韩子谦伸手扶住她,秋月也连忙从马车里拿了顾迢常用的药。

沈绍没想到顾迢会变成这样,神色大变,也顾不得和她置气就翻身下马,“你……”话还未说完,就看到有只东西掉在脚边,脚下步子顿住,他弯腰捡了起来。

却是一只绣着“谦”字的……藏蓝色青竹香囊。

这里三个人,他不知道这只荷包是谁掉的,可他知道这是出自顾迢的手笔。

谦……韩,子,谦……!他抬头,看到韩子谦搭在顾迢肩上的手,还有面上藏不住的关怀神情,目眦欲裂,手上的力道重得似乎能把这只荷包撕碎,可看到顾迢发白的面孔,他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过去。

顾迢已经被秋月和韩子谦扶着上了马车。

车夫也怕出事,手中的马鞭一扬,连忙往家的方向赶。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掉落的荷包,也没有注意到还站在一旁的沈绍,而沈绍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离开,终究还是舍不得,翻身上马,一路跟着那辆马车而去。

直到到定国公府……顾迢经了一路的休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不过秋月还是紧张她的身体,等下了马车就扶着人往里头走,又吩咐人去找大夫。

韩家和顾家一向交好。

韩子谦生怕顾迢出事也跟着进去了。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看到巷子口的沈绍,他神色微怔,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看着这个从前的同窗好友,韩子谦低声说道:“她没事了。”

沈绍仍旧坐在马上,闻言也只是垂下眼帘,神色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在这待那么久并不是关心顾迢的身体,手中缰绳拐了个弯,马儿乖乖地转了个头,要离开的时候,他把手里死死捏着的那只荷包朝韩子谦扔去。

半句话也没说,就策马离开了。

韩子谦莫名其妙地看着手中这只荷包,不解沈绍的意思,刚要把人喊住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韩先生?”

却是刚刚由白露扶着走下马车的顾无忧。

“乐平郡主。”

韩子谦朝人拱手一礼。

他行完礼也没久待,朝人点了点头,便转身朝巷子口走去。

顾无忧目光疑惑地看着他的身影,刚要收回视线,就瞧见远处骑马的那个人,轻轻咦了一声,问白露:“那个,是沈家舅舅吗?”

白露答道:“看着有些像,不过离得太远了,奴也看不清。”

“罢了,”顾无忧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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