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也就没有多问,只淡声跟顾无忧嘱咐,“去吧,回头说完话再过来,我让小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

“好。”

顾无忧点点头,又和人行了一礼,这才跟着德安往外走,出去的时候,正听到姨妈问长平,“你在想什么?”

“……啊,”从前大大咧咧惯了的长平这次倒是显见的有些害羞,“没什么。”

这丫头……顾无忧好笑的摇摇头,还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此时的帝宫。

萧定渊和李钦远对坐着下棋,棋局早就过半,胜负却还未定,半开的轩窗外种着几株梨树,只是时节不到,梨花未开,就连叶子也没有,光秃秃的,徒生一些荒凉。

早前不知有多少人提议把这几株梨树砍了,换一些应时节的,都被萧定渊拒了。

其实萧定渊也不记得这是哪年哪月种下的梨树了,好像他搬到这个帝宫成为天子的那一天,这些梨树就已经在了,他记得自己一向是不喜欢梨树的,可不知怎得,每次旁人提议要砍伐的时候,他却总是舍不得。

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缘故。

手中黑子落下,对面白子紧随其后、不依不饶,萧定渊不由笑出声,“你倒是步步紧逼,一点都不给朕喘息的机会。”

李钦远笑着耍赖,“是您让我好好下的,我可不敢欺君。”

“你这小子……”萧定渊笑道:“比你爹倒是有意思多了。”

他似乎只是闲话家常,一边接着下棋,一边随口说道:“朕刚才那话要是和你父亲说,他肯定是板着脸说下棋如打仗,哪有敌军到了眼前,还不反击的道理。”

“你这手棋倒是和他很像,是他教你的?”

从前,李钦远听人说起李岑参,便觉得烦不胜烦,如今大概是心境不同了,竟也知道好生说话了,“是他教的。”

他小时候,也曾被那个男人抱在膝上,悉心教授棋艺。

即使多年过去,父子成仇,可有些藏在潜意识里的东西却始终不曾忘记过。

不止是这手棋艺,还有他的骑射……“突厥那边的事,你可知道?”

萧定渊突然和人提了这么一嘴。

这是朝廷的事,更是军务上的事,怎么着也犯不上跟他一个什么官职都没有的白衣说,李钦远一时不明白萧定渊此言何意,抬眼看他一眼,对面的男人神色如常,仍在观察棋局,仿佛真的只是闲话家常。

他抿了抿唇,便开口,“我回来的一路,听人提起过一些,说是十年期限将至,突厥大皇子、二皇子内斗不休。”

萧定渊点点头,“你怎么看?”

“我虽然不曾跟突厥那边有所接触,但也知晓这位大皇子为人宽厚,若他登基,可保大周、突厥几十年无虞,可若是这位二皇子……”他修长的指尖轻轻磨着手中的棋子,声音也跟着淡了一些,“若他登基,只怕我们和突厥终将还有一战。”

萧定渊落下手中棋子,看着李钦远,端详许久,却没再说这件事,而是另换了一个话题,“等结束突厥那边的事,朕打算让你父亲退下来。”

李钦远一愣,面上少有的露出几分呆怔。

“你父亲和朕,还有定国公三个人是少年时便相交的好友,这些年,他为朕、为大周付出得太多了,朕希望他余后几十年能活得安稳一些。”

萧定渊叹道,看着对面青年露出的怔忡,又道,“当年你母亲仙逝,他在战场受了不少伤,又因为急着赶回来没能好生治疗,留下不能根治的旧疾,前阵子,朕便想让他留在京中,可他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

“您……说什么?”

李钦远脸色苍白,手中的棋子一时竟握不住掉在棋局上,乱了一盘好棋,他哑声,带着急迫,询问,“什么旧疾,什么不能根治,他……”“你不知道?”

萧定渊面露诧异,想到李岑参的性子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又摇了摇头,“他这个人,还真是……”看着青年苍白的脸色,他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他那个旧疾只要好生休养,也没什么事,可若是一直打仗,恐怕……所以,朕才想着等这次结束,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留在京中,不准他再去了。”

怪不得这几年他每次回来,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药味。

怪不得那年他回来的时候,脸色那么难看……怪不得母亲下葬之后,他便直接晕倒了……原来……李钦远神色惨白,目光也变得发散起来,呆坐在软塌上,整个人的肩背线条绷得很紧,放在茶案上的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他才喃喃道:“他不会听的……”那个男人,早就打算好了把他的一生奉献给大周。

“所以要靠你啊。”

看着青年神情呆滞地看过来,萧定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话,他会听的。”

“我的……?”

李钦远的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刚想说话,外头德安便禀道:“陛下,乐平郡主来了。”

萧定渊笑道:“快让她进来。”

唯恐蛮蛮看到担心,李钦远也快速收整了下面上的表情,等到顾无忧进来的时候,他面上表情已经没有什么异样了,可他还是小看了顾无忧对他的了解,纵使他伪装得再好,顾无忧也还是瞧见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

暂且按压下心中的疑问,顾无忧朝萧定渊敛衽一礼。

“起来吧。”

萧定渊看着她笑道:“之前汉口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你们做得很好,可想要什么赏赐?”

顾无忧忙道:“我不过是提了一嘴,也没做什么,怎么能平白无故就得您的赏赐?”

萧定渊一听这话便笑,“瞧着还真是长大了。”

转头和李钦远说道:“要放在以前,这丫头肯定是得问朕要赏的,和长平那孩子一样,现在倒是也知道谦逊了。”

顾无忧哪里想到他会这样拆自己的台,尤其还当着李钦远的面,余光瞥见李钦远温润含笑的目光,不禁臊道:“……姨夫。”

“撒娇这点倒是一直没变。”

到底是念她女儿家面皮薄,也没再同她开玩笑,而是说道:“当初围猎,朕便想着给七郎赐婚,如今你们既然情比金坚,朕也就不做那个恶人,且随了你们的心愿。”

“德安。”

他喊了一声。

“哎……”德安捧着早就准备好的圣旨走了过来。

李钦远连忙起身,两人便一道跪在萧定渊的面前,等到德安念完赐婚的旨意,李钦远那颗心才总算是定了下来,转头去看身边的顾无忧,正好碰到她也转过头,两个人相视一笑。

他仗着宽袍大袖,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而后才把双手呈到头顶,接下那道明黄圣旨,磕头谢恩,“谢陛下。”

顾无忧也一道跟着磕头,“谢陛下。”

萧定渊看着底下这一双年轻儿女,恍惚间竟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他跟王氏一道在父皇面前接旨谢恩的情形,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

大抵是没有李钦远这么开怀的。

那个时候,他心里还藏着一个人,晋王生母,他的表妹,已故的宸妃……他为了这一把九五至尊的椅子求娶琅琊王家的嫡女,却到底心有不甘。

可王氏呢?

他的皇后,他的发妻,他这一生唯一的妻子。

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好像看到尘封岁月中,那个女子微红的脸颊,雀跃的眼睛,带着满腔爱意,侧头朝他看来的时候,脸上是没有隐藏的欢喜。

她是高兴的。

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是真的高兴。

可那样的笑容实在是太短暂了,像韦陀的昙花,转瞬即逝。

萧定渊已经想不起他的皇后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更记不清她上一次对他笑,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陛下。”

德安见他出神,轻轻唤了他一声,萧定渊发散的目光收回,朝他们笑道:“……起来吧。”

然后和李钦远说道,“马匹的事,你去和太子说一声,他等你很久了。”

“是!”

“蛮蛮,你……”不等萧定渊说完,顾无忧便提议道:“姨妈让我过去用午膳,姨夫,您要不要一起去?”

“朕……”想到皇后那个性子,他若是过去,只怕她又该吃不痛快了,萧定渊笑笑,有些怅然,声音却还是温和的,“不了,你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就好好陪你姨妈说说话。”

顾无忧有些可惜,却也不好说什么。

朝人敛衽一礼,要告退的时候看一眼李钦远,见他朝她露了个宽慰的笑,便也没再说什么,垂眸往外退去。

……陪着姨妈吃完午膳,又和长平说了会话。

顾无忧这才提出告辞。

长平自然不舍,抱着她的胳膊说了好一会话,全是想让她留下来的话。

“姨夫刚赐了婚,家里还不知道,我若是留在宫里,还不知道外头得乱成什么样,”顾无忧柔声哄着,“等外头的事处理完了,我再进宫陪你玩。”

“母后说了,成婚后的女子跟做从前在家里做姑娘时不一样。”

长平说得有些闷闷不乐,低着头,一边走路,一边轻轻踢着小道上的石子,“以后你就不能时常陪着我了,你要照顾夫君,还要养育孩子。”

陡然听到夫君、孩子……顾无忧的脸还是忍不住有些红,却还是握着她的手,说道:“做人家夫人的确没法跟做姑娘时那么松快,但我们是亲戚,无论什么时候,你找我,只要我在,总能陪着你的。”

“而且……”她笑着抚了抚长平的头,“不用多久,我们长平也要成婚嫁人了呀,等你到了宫外,我们见面的机会便更加多了。”

“表姐!”

长平突然红了脸,停下步子,跺了跺脚,羞恼道:“你现在果然是要做人家媳妇的样子了,说起这些,一点都不害臊。”

顾无忧好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臊的。”

前世长平和沈绍定亲的时候,她也不在京城,是等两人定下来,长平送了信过来,她这才知道的……算着时间,倒也差不多了,又看着她粉面娇羞,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长平刚要说话,就瞧见不远处走过来的人,脸上娇羞散了大半,变得黑沉无比。

顾无忧看得纳罕,“怎么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顾无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承佑……他穿着一身六品朝服,戴着官帽,手里握着一本誉写皇帝言论的册子,正从不远处的宫道缓缓朝这边走来。

自从上回书院分别,他们也有大半年没再见了。

他看起来变了许多,从前见人三分笑,对谁都温和的赵承佑,如今脸上却一丝笑容都没有。

这样的赵承佑,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这大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会让赵承佑在人前脱下那层伪装?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赵承佑掀了眼帘看过来,在看到顾无忧的身影时,他脚下步子微顿,纤长浓密的眼睫也有一瞬地颤动,那一双眼睛仿佛穿透岁月的屏障,看到了前世的顾无忧。

“赵承佑,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和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我身后的权势。”

“赵承佑,你骗得我好苦……”“赵承佑,放手吧,我不爱你了。”

那一句又一句的话就像击不破的魔音,狠狠地刺入他的耳中,让他日不能安,夜不能寐。

他想起前世那个明艳的姑娘,那个喜欢喊他“承佑哥哥”的女孩,在新婚夜还曾红着脸喊过他“夫君”,最终却因为他的放纵、他的无知,他的蠢笨,让那个明媚的灵魂折损在庆禧二十六年。

他没法忘记那一地鲜血,没法忘记她羸弱的躺在床上,抓着自己的衣摆,哭着说,“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他更加没法忘记她醒来后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有身孕时,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

那一瞬间,赵承佑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他以为自己是下棋人,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对棋子要什么真情,只需要掌控他们,让他得到相应的回报就好,可他忘了,顾无忧是人,不是他以为的棋子。

她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见证他这一生所有黑暗、光明的人。

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让他不必伪装、不必遮掩,愿意和她分享所有荣耀的人。

他想对她好的。

他想和她说“我们重新来过”……他再也不会骗她,再也不会伤害她,他会把她放到自己的心上,把所有的亏欠全部补上。

可她……不要他了。

赵承佑的眼中似有水光涌现。

“表姐,我们走!”

长平一向不喜欢赵承佑,从前是因为退婚的事,如今却是因为他居然又跟王昭定了亲,越想,她就越发恶心,连带着对本来就不是很喜欢的王昭也更加不喜欢了。

顾无忧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她任由长平牵着她往外走,和赵承佑擦肩而过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破碎的光芒……对于如今的赵承佑,她心里是有几分奇怪的,却也不愿去深思。

左右她也快和李钦远成婚了。

至于他跟王昭,以后逢年过节若是碰到了,她也愿意和他点头问一声好,不过最好,还是别碰到了。

“真是恶心!”

等离得远了,长平再也忍不住轻啐出声,顾无忧看着她好笑道:“他又怎么惹你了?”

“表姐还不知道他跟王昭的事,呸,这两人没一个好的,王昭也是,明知道他从前和你定过亲,还要巴巴得凑上前。”

似乎觉得说起都是跌她的份,忍不住又啐了一声。

顾无忧倒是没多想,只觉得缘分一事,果真奇妙。

见她小脸鼓鼓的,也只是柔声哄道:“好啦,没必要为了不值当的人生这些气,不过……”她顿了顿,想到先前看到的那个赵承佑,不由还是说了一句,“这位赵世子和从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长平对这个倒是没觉得什么,闻言也只是撇撇嘴,“谁知道他怎么了,反正自从那位永安侯不行之后,他就变成这样了,父皇还夸他为子孝顺。”

怎么可能呢?

赵承佑和那位永安侯一向是不对付的。

不过前世永安侯死的时候,赵承佑倒是抱着她喝了一晚上的酒,浑浑噩噩的时候也念叨过永安侯,“蛮蛮,你知道吗?

我从小就恨他,恨不得他去死,他既然不喜欢我的母亲,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又要生下我?”

“……你说,他为什么就不能抱抱我,不能对我好一些,我也是他的儿子啊。”

“蛮蛮!”

不远处传来的熟悉声音让她从回忆中抽出神,她循声望去就看到李钦远正朝她走来,他眉眼含笑,脸上挂着能够抚平她所有不安的笑容,让她只要看到他,便不会再觉得害怕。

步子忍不住就往他那边迈去。

“表姐!”

长平看她动作,气得跺了脚。

“啊……”顾无忧这才想起她家小表妹还在,停下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哼!”

长平气鼓鼓地看着她,不过等到李钦远走到跟前就立刻维护起顾无忧,一副娘家人的样子,“喂,你以后对我表姐好些,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她,我,我就跟你算账!”

李钦远挑挑眉,看了一眼两颊微红的顾无忧,这才柔声说了一句,“我自然不会欺负她。”

看他们郎情妾意的,还有外人在呢,就这样不顾忌了,长平扁了扁小嘴巴,然后牵着顾无忧的手,语气不舍地说道:“那你下次再来看我。”

得了顾无忧的保证,她这才放手。

身边宫人说道:“公主,我们也回去吧。”

“嗯。”

长平点点头,走了两步才想到刚才还有话没跟表姐说完呢,哎一声,转头去看,却发现那两人早就走远了……她其实也不喜欢李钦远,觉得这人以前名声那么坏,虽然现在做了几件不错的事,但配表姐还是不够的。

可这会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看着李钦远明明长手长腿,但为了迁就表姐故意慢下来的步子。

她突然觉得,这人也不错,至少对表姐是好的。

想到这。

长平轻轻哼一声,总算是高兴了,“走吧。”

直到看到还站在宫道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赵承佑,这才沉下脸,“你看什么呢?

我表姐也是你能看的,你……”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一双阴沉到一丝情绪都没有的眼睛。

她从小到大,何时见过这样凶狠的眼睛,吓得她接连倒退,要不是身后宫人及时扶住,差点就要摔倒了。

可再看过去,那一双眼睛又变得沉静如水,仿佛刚才她只是瞧花眼了。

赵承佑不卑不亢地朝她拱手一礼,而后也没有多言,只留下一句“陛下还等着微臣”便转身朝帝宫走去。

“您怎么了?”

“你,”长平抓着宫人的袖子,脸色苍白,就连声音都变得结巴起来,“你看到没?

刚刚赵承佑的眼睛……”“什么?”

宫人不解,看了眼赵承佑的身影,“赵大人的眼睛怎么了?”

长平张口欲言,可看着宫人呆怔的神色,又气得松开手,难不成,真是她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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