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

同顾家不一样,李家人本来就少,加上除了李岑参这一支,他其余那些兄弟全都在外头公干,已经好几年没有回京了,这人便显得更少了。

不过少归少,该有的热闹还是有的。

殷婉极擅打理内宅,又知道怎么御下,一大早就给底下的人发了年节的封红,还有一套新衣,若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还能拿到更多的赏赐。

底下的人得了赏赐,自然高兴,干起活来也十分起劲。

该清洗的清洗,该换灯笼的换灯笼,把李家装饰得十分喜庆。

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李钦远陪着祖母说了一下午的话,这会等祖母回里屋换衣裳,他也起身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换了一套衣裳。

他自小就不习惯人伺候。

等换完衣服才招来小厮问道:“除了傅显他们,这几天可还有人送礼物过来?”

小厮一听这话,连忙拿出贴身的小册子,看了一遍才低声回道:“没,没有。”

没有吗?

李钦远坐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轻点桌面,不跟他说生辰快乐也就算了,连礼物都没有?这可不像小丫头的作风。

难不成是忙忘了?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除夕这样的日子,他们一家人阖家团聚,热热闹闹的,不记得也正常。

可李钦远还是忍不住有些小失落,他以前从来没期待过这个日子,也不期待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只是......想着若是她送,无论是什么,他都是高兴的。

便是一句生辰快乐,也是好的。

“是......”

小厮有些怕他,见他垂眉敛目的样子,就更害怕了,声音也变得结巴起来,“少,少了什么吗?”

李钦远摇摇头,声音很淡,“没什么。”

外头的天已经变黑了,廊下、院子里的灯笼也都已经点亮了,他怕祖母着急也就没有再待下去,起身的时候,从袖子里把早就准备的荷包扔给人。

他以前有个关系很好的书童,只不过前几年老子娘得了一场病,李钦远就让人离开,回家去照顾了。

如今这个小厮还是祖母派过来的。

他不需要人照顾,这小厮也只是做些洒扫跑腿的活,并不熟悉。

“少爷,这......?”小厮握着荷包,有些不解。

“给你的。”

李钦远没有多做解释。

“可,可这也太多了。”就算不打开,也能从这个份量掂量出来,这里面肯定有几十两银子,他一个月月例也才二两银子,平时府里有什么喜事也只是给半贯钱,七少爷这给得也太多了。

他虽然缺钱,却不敢要。

李钦远原本是不想解释的,但看这个小厮有些楞直,一副他若不说清楚就不敢要的样子,皱了皱眉,不由开口,“你不是有个生病的姐姐吗?拿着钱给人去买药吧。”

说完。

他便没再多言,径直往外走去。

而小厮握着荷包,呆呆地看着李钦远离去的背影,半响之后,他才回过神。

他想起前几天少爷回来的时候,他正跟一个同乡的小哥说起自己姐姐生病的事,正好碰到少爷回来,他那个老乡让他去求求少爷,可他哪里敢?

没想到,那个时候少爷什么都没说,如今却......

他的眼圈突然就红了,眼泪更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刚来府里的时候,知道自己要被派到七少爷这边,他哭了好几天,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太倒霉,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现在——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倒霉。

少爷是个好人,外表看着冷,心肠却是热的。

小厮抹了把眼泪,看着李钦远远去的身影,咧着嘴笑,他以后一定要好好伺候少爷!

李钦远到寿安堂的时候,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李岑参和李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冬儿也规规矩矩坐着,只有殷婉还在里里外外忙活着,看到他进去,李老夫人就笑着喊他,“七郎,快过来,就等你了。”

李岑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仍旧握着手中的酒盏。

“祖母。”李钦远喊了人一声,也没理会李岑参,自顾自走过去。

冬儿原本正好好坐着,他虽然年纪小,但被教导得十分有规矩,也不让人抱,就自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两条腿也安安静静的放着,看到李钦远进来才和身旁的嬷嬷小声说了一句,然后抓着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由人抱着下了椅子。

他怕爹爹,也怕自己这位兄长......

但又因为血缘的缘故,总是忍不住想亲近李钦远。

这会他甩着两条小胖腿,朝李钦远小跑过去,等跑到人面前才停下步子,仰着头,结结巴巴的喊人,“哥,哥哥。”

李钦远停下脚步,垂眸看他,“怎么了?”

“给,给你。”冬儿把手里握着的一只雕着竹叶纹的锦盒递给了李钦远,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但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钦远,“今天,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是冬儿给你的礼物。”

以前他是不敢送的。

但今年,哥哥在家住了好几天,而且还和他说了话,他就想亲自送给哥哥。

冬儿虽然才三岁,但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不过因为害羞的缘故,说得有些磕磕巴巴的。

李老夫人在一旁看得好笑,便帮人补充了一句,“这是你弟弟拿以前攒下来的压岁钱给你买的,花了不少钱呢。”说完,又笑着逗冬儿,“冬儿,怎么只给哥哥买,不给祖母买?”

冬儿小脸红红的,“钱,钱不够了,等,等以后再给祖母买。”

他说完又偷偷去看李钦远,因为李钦远还没接过去的缘故,他小小的胳膊还高高举着。

李钦远低头看着他,也没说话,接过了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支上好的紫毫笔,外头还刻着“清竹轩”三个字,清竹轩的笔虽然比不得琅琊文轩阁的毛笔,但在京城也是一绝。

冬儿还仰着头,问他,“哥哥,你喜欢吗?”

“嗯。”

李钦远点点头,看着眼前天真可爱的冬儿,不知怎得就想起之前顾无忧同他说得那些话,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还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走吧,去吃饭。”

从来没同人这样亲近过,冬儿是呆了一瞬,然后才高高兴兴地跟着李钦远回了座。

李老夫人的礼物是早早就给了李钦远,这会等人入座,就让蝉衣去把里头一直热着的长寿面给李钦远取了出来,然后同人说,“熬了一下午的鸡汤做得汤底,还放了你喜欢吃的牛肉丸,又给你窝了个荷包蛋。”

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每年都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碗这样的长寿面。

自打母亲死后,这事便由祖母操办了,在热气的熏染下,李钦远眼神微黯,面上的表情也在这氤氲的热气下看着有些悲伤,可也只是那么一会,在他抬眼看向李老夫人的时候,那双淡漠的眼皮也沾了些暖意,他握着筷子,温着嗓音同人说道:“谢谢祖母。”

“傻孩子。”

李老夫人笑着看他,原本是想摸摸他的头,但发现眨眼的功夫,她这孙儿都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坐着的时候,她都够不着了,心中有些宽慰,也有些孩子长大后弥漫不开的伤感,最终却也只是笑道:“吃吧,咱们七郎年年都要平安快乐啊。”

话梗在喉咙处,李钦远看着人,半响才点头,“......嗯。”

等到膳食都布置好了,李老夫人便没再让殷婉忙活,而是同人说道:“你也坐下吧,忙了一天,辛苦了。”

殷婉笑道:“不辛苦。”

倒也没推却,笑着坐下了。

李家人少,只坐了一张八仙桌,但殷婉擅长活跃气氛,时不时说几句趣话,屋子里倒也显得热闹,一家子也算少有的开开心心的,吃了一顿年夜饭。

不过吃完,外头便有人来传话,道是“魏长随来了”。

屋子里一静,紧跟着,李岑参起身同李老夫人说道:“母亲,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李老夫人听到这话,不由皱了皱眉,“今天是除夕,还是你儿子的生辰,你就不能多坐一会?”

李岑参沉默了一会,转头看向李钦远。

不等他说话,原本正端坐着的李钦远突然站了起来,他没看李岑参,而是和李老夫人拱手一礼,说道:“祖母,我和傅显他们约好了,也该出门了。”

“七郎......”

李老夫人张口想劝,但看着他面上的淡漠,不由又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吧,外头冷,你多穿些,别冻着了。”

“是。”

李钦远点点头,听到身边冬儿目光不舍地喊他“哥哥”,他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了的红包。

他一共准备了两份,一份给冬儿,一份给顾无忧,看着冬儿望着他的目光,他又犹豫了一会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嗓音很轻的同他说道:“过几天再陪你玩。”

而后,他就没再多言,朝几人说了一声,便拿着斗篷走了出去。

等到李钦远走后,屋子里刚才的温馨气氛也就逐渐散去了,李老夫人看着李岑参,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朝蝉衣抬了手,“扶我进去歇息吧。”

殷婉连忙拉着冬儿起身恭送她,等人进去后,又看了一眼沉默寡言的李岑参,小声道:“爷刚才应该陪七郎多坐会的,这次七郎考得不错,就连徐先生也特地写了信夸赞他。”

“何况,今天还是他的生辰。”

李岑参沉默着没有说话,等人说完才开口,“我去忙了,你带着冬儿陪着母亲吧。”言毕,他便没再多说,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殷婉看着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等瞧不见人了才低头看向冬儿,拍了拍他的手,“去陪你祖母吧。”

李岑参到了书房,便看到在里面候着的魏庆义,他抬腿进去,沉声问道:“什么事?”

“国公爷。”

魏庆义朝人拱手,问完安之后便压着嗓音说道:“边关送来急信,突厥大皇子入狱了。”

李岑参脚步一顿,半响,皱了眉,“怎么回事?”

魏庆义答道:“突厥那位皇帝早就看这个儿子不顺眼了,前阵子宴席上大皇子又冲撞了他,被人挑唆一番,就被打入天牢了。”

“现在突厥形势如何?”

“大半朝臣都站二皇子,想让突厥皇帝立他为储君,但大皇子母家势大,想扳倒也不易,不过......”魏庆义抿唇,“若是这位大皇子没了,恐怕这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李岑参没再说话,只是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半响,他才开口,“这事,我会亲自和陛下商量,你先退下吧。”

魏庆义刚要应是,就听李岑参说道:“出去的时候,让人把这个送到明庭轩,不必说是我送的。”

李岑参说话的时候,带着薄粝的指腹在锦盒上流连。

这里面放着一柄长剑,薄如蝉翼,可系在腰间,他费了不少时间,亲自打造而成。

明庭轩是李钦远住的地方,魏庆义一愣,等接过盒子才反应过来,今天好像是小爷的生辰,“您......为何不亲自给小爷?”

李岑参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若是我送的,只怕他连收都不肯收。”

不等人再说,他又道:“下去吧。”

“......是。”

等人走后,李岑参也没动身,就着一盏孤灯,独自坐着,外头已经放起了烟花,喧天的爆竹声中,灯火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寂也清凉。

李钦远从李家出来后,也没骑马,也没上马车,甚至没要小厮手里的灯笼,只一个人披着斗篷,独自走在这长街上。

地上和屋檐上的雪还没化,各家各户门前都挂着灯笼,倒也不必担忧夜里难行,等走出小巷步入东街,便越发热闹了,虽说是除夕,但因为东城门每年都会有放烟花的活动,很多人家吃晚饭都会出来散步。

自然。

这很多人大多都是些平民百姓。

像那些公侯世家是不可能出来和人挤着看烟花的,他们自己家里就会备着。

李钦远不喜欢烟花,纵然这会还早,能占据一个很不错的观赏位置,却也懒得再这逗留,他就这样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周边酒肆、茶楼全都开着,灯火通明、流光溢彩。

这世上总归也有人是没有家的。

这样的日子,与其一个人待在家里,倒不如到外头来,点一壶酒,并着一些小菜。

李钦远以前也喜欢这样,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晚,有时候还会和陌生人说话聊天,可今天他却没什么兴致,想了想,他还是打算回自己的屋子睡一觉吧。

反正就他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

......

而此时。

李钦远在外头的屋子却早已经有人来了。

白露把院子里的灯笼换好,又把早些时候准备好的烟火爆竹放到了廊下,然后就转身去了厨房,那里灯火通明,有个穿着精致的姑娘正裹着围布,拿着把锅铲,有些畏惧的看着那口油锅。

听到里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顾无忧就忍不住往后倒退,怕不安全,手里还拿着一个锅盖,挡着自己的脸,生怕那里头的热油会溅到自己。

白露见她这样,就忍不住想笑,“还是奴来吧。”

“不行!”

顾无忧小脸绷得紧紧的,说得十分果断,“你下厨就不是我的心意了。”

她一边看着油锅,一边问道:“对了,你派出去的人怎么说?”

白露答道:“李七公子已经出来了,说是正往这边来。”

顾无忧点点头,掂量着时间也不敢再折腾,一边看着那恐怖的油锅,就像是在看地狱里烹炸恶鬼的油锅似的,一边咬着牙说道:“你,你先出去吧。”

“您一个人可以吗?”白露还是有些担忧。

“可,可以的!”

顾无忧两辈子第一次下厨,虽然在家里已经练习好几遍了,但那个时候都有丫鬟、婆子守着,她想要什么,几乎都不用她说就会有人递过来,哪里像今天这样,除了火是白露给她点的,其他都是她自己弄的。

菜是她自己切得,切得有粗有细,一点都不精致。

面团也是她自己揉的,开始的时候,不是太干就是太湿,她折腾了好几次才算是有些样子了。

还有肉丝,也是非常不均匀。

白露已经出去了。

顾无忧咬着牙,按着之前练习的样子,先把那盘南瓜丝......块扔到了油锅里,听到“啪啦”一声,她差点没吓得直接把手里的锅盖扔掉,有些心惊胆战地抿着唇,还是犹豫着又靠近了一些。

白露站在外头,时不时就能听到里头传来,砰砰啪啪的,跟放爆竹似的。

她有些担心,扒着窗棱问,“郡主,您没事吧?”

里头传来顾无忧的声音,“没,没事,你别进来。”

李钦远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家大门开着,院子里也点着灯笼,甚至廊下还放着几盆坠着平安结的金桔。

他一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但院子里的布置还是和从前一样,又看到白露转了出来,朝他请安,“李七公子。”

李钦远仿佛察觉到什么,心猛地跳了下,声音也跟着一哑,问道:“你主子呢?”

白露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了眼厨房的方向。

李钦远抿着唇,没再说话,脚下步子却走得很快,等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就看到里面腾腾升起的烟火气,还有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声音,他脚步突然就慢了下来,似乎是有些不敢确信,又或许是还有些不真实。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终于走到了厨房门口,他在满屋子的热气中,看到一个红衣小姑娘正手忙脚乱的拿着锅铲炒着菜,似乎是听到声音,小姑娘转过头,看到他,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你来了?”

仿佛早就猜到他会过来一般。

又想到现在自己这样,脸又红了起来,“你,你先出去。”

说完也不见人动身,顾无忧红着小脸走过去,把人往外推,“你先出去,等会再进来!”说完,她还把门一关,又急急忙忙跑回去,继续炒起了菜。

南瓜和肉丝都已经熟了,她又放了一盆水,然后把早就准备好了的面疙瘩扔到锅里。

李钦远就站在外面,隔着一扇窗看屋子里的人。

他没见过这样的顾无忧,在他眼中,无论何时的顾无忧都是精致的,华丽的,她穿着最好看的衣服,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也是十分好看的。

可现在的顾无忧呢?

她腰上裹着围布,脸上沾着面粉还有炭灰,头发也因为手忙脚乱的缘故有些歪了,散了不少青丝下来,整个人都显得乱糟糟的。

这样的顾无忧没了平日的明艳精致,却硬是戳中了他心里最软的那一点。

这一路走来的清冷孤寂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看着这样的顾无忧,心里就仿佛藏了一口喷薄的温泉似的,让他从头到脚都变得温暖起来。

就在他还呆呆看着里面的时候。

里头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门突然开了,顾无忧探出一个小脑袋再找他,看到他就站在窗子外头,脸又红了。

但还是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往里面走。

屋中热气未散,顾无忧牵着他走到桌子旁才松开手,然后双手捧着那一碗满满的面疙瘩,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仿佛藏了漫天星辰一般,“哥哥,生辰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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