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七节

“我明白了。”在“秋帆”关东煮店，听了叶村省五郎的问题后，山本国彦沉稳地说道。

虽然山本还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却非常老成。头发整齐地梳成三七分，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副度数极高的眼镜，一副主人姿态坐着。那双纤薄的嘴唇，也紧紧地合成了一个“一”字形。

“虽然‘吴练海’这个名字我没听说过、也没有见过，但是我知道，在辛亥革命以前，确实有很多中国革命者来到日本，长期逗留在华人聚集的神户。就像你刚才说到的，他们大都肩负着秘密任务，一般都会隐姓埋名，所以，像我们这种以史料为依据的研究者，是很难査到他们的真实身份的。当然，我说没听过这个名字，并不代表这一事实就不存在。”

说完，山本把酒杯放到嘴边，像在舔酒一样地，把酒慢慢喝完了。盛得满满的杯子，毫无倾斜地就空得一干二净，这种喝酒的方式，叶村省五郎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心生佩服。

“总之，”山本又开口说道，“虽然我现在不知海这个人，但从我掌握的资料里面，也许能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来，然后顺藤摸瓜去査就行了。”

“我哥哥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但关于吴练海之后的事，就只知道这些了。”叶村省五郎把夹在《菡萏之梦》里的那张纸片抽出来给山本看。

山本副教授看了以后，严肃地摇了摇头：“资料的海洋，是无边无际的。”

“没镨，说得好，说得好啊！”这时吉冈教授在旁边插了一句。

“据哥哥的推测，”叶村省五郎接着说，“他应该住在神户的华侨之间，肯定还有我们没有掌握到的资料。”

“完全有这种可能性！”山本副教授点头说道，“可是，对外公开的资料早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的空袭中烧毁了，现在只剩下一些个人手里的资料了。而在这些人里面，住在六甲的汪氏家族的资料最多，可以称得上是个资料宝库，但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

据山本副教授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神户海洋气象台下面，曾有一座纯中国式的建筑一一神阪中华会馆。当时，它是逗留日本关西地区的华侨的中心。不称作“阪神”而命名为“神阪”，就是因为当时神户的华侨要比大阪的多，势力也要更强。这座会馆历史悠久，里面同时供奉着孔子和妈祖、观音等。据资料记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当地日本人的民族情绪高涨，扔石块攻击会馆，给会馆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导致后来不得不重新进行修缮，想必扔进去的石头，定是相当巨大的。

与当地华侨有关的记录，大都存放在这所会馆里。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它在1945年6月5日的大空袭中，化为了一堆灰烬，只剩下一堆瓦砾。各种记录和文件也在那时候被一并烧光了。

据说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也曾经来过这座会馆，所以。会馆的历史是比较辉煌的。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会馆没有再重建，而只是在原来的地址上，建立起来了一座华侨学校。

除了这座会馆以外，当地还有“华人同业工会”，按照籍贯分为三部分。其中最大的是以广东出身的商人为会员的“广业公所”，其会员人数一般维持在五十人左右。另外两所，分别是福建商人成立的“福建公所”和江苏、江西、浙江等长江下游各省商人建的“三江公所”。可是，这三个“公所”也在空袭中被全部摧毁了，保存的文件也全部流失了。

听到这里，叶村省五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华侨那边的资料，也没有指望了？”

“也不能这么说。”山本副教授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跟您说了，现在很多个体华侨的家里，还留有一些资料，但华侨社会也是荣枯盛衰，变幻无常，保存有这些资料的几个有实力的人的子孙，现在不是归国就是破产了，各类资料也都随之流水般地流失着。但是，住在六甲的汪志升家族，不但躲过了当时的空袭，也没有衰败破产，所以，他家的资料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完整的。”

“这么说，汪氏家的资料，还是有希望的？”

“没错。汪氏已经把袓上传下来的别墅，改造成了宾馆，现在生意特别红火。可是，他对这些破旧记录，一点兴趣都没有，前段时间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为了扩建宾馆，想把那老土仓推了，里面的破烂家具，也得尽快处理掉。我当时就回去跟学校交涉，看能不能把那些记录买下来……”

听到这儿，叶村省五郎开始想象自己在那些杂乱无章、堆积如山的旧文件中间，艰难地搜寻资料的场景——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翻看着被虫子咬过的资料——怎么想，都觉得这些事与自己的性格不符。

“肯定很费劲儿吧，在那么一大堆没有整理过的资料里面査找。”叶村省五郎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有时会去那里査些东西，就顺便整理了一下，现在，好像只整理出了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都还没有整理。当然，那些都没有什么用处，都是些没用的破烂东西。汪氏袓先是个春宫画和黄书的收藏家，连与之相关的垃圾书都有。”

“哦，我明白了。”叶村省五郎点头，表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时，吉冈教授从旁边插话说：“我说山本副教授啊，对那些资料，你可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把它们说得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我觉得，那些资料可都是非常珍贵的，你的想法有点狭隘了啊。既然你觉得没用的话，那些黄书和舂宫画就让给我吧？”

“那……等汪氏处理那个土仓的时候，我们再跟他商量一下吧。”山本副教授脸上没有半分笑容地答道。

“那么，”叶村省五郎有点拘谨地说，“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个汪先生呢？査资料我实在是不在行，如果您能帮我査一下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嗯，非常乐意。我也能顺便査点资料。”山本副教授说“非常乐意”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表情。

“难道，这家伙是个专门搞研究的机器吗？”叶村省五郎在心里这样想到。

山本副教授又非常熟练地添干了一杯酒，杯子毫不动摇。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査呢？我想早点去，会比较好吧……”叶村省五郎尽量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是在催促。

“真不巧，这一星期是去不了了。汪先生正在香港旅行。前几天，我曾因査资料的事，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下周才能回来。”山本副教授还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秋帆”这家关东煮店非常干净整洁，又不失静雅，让人心情放松。深红色的桌椅罩布，给这家小店增加了一丝华丽，而且，老板娘看起来也非常温厚，虽然年纪稍大，但高高的个头和俊秀的脸形，还是散发着一股美人的气息。

谈话暂告一段落，吉冈教授把脸转向叶村省五郎问：“这里还不错吧？”

“嗯，很不错。”叶村省五郎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家店给人的感觉确实非常好。

“这位就是老板娘。”吉肛教授看到老板娘端着酒过来，就对叶村省五郎介绍说，“怎么样，漂亮吧？”

“啊，不要总是拿我开玩笑啦！”老板娘的脸上微微泛红，虽然上了年纪，骨子里却依然透着点清纯。

“大家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櫻花商事’的叶村省先生，刚从东京过来的。叶村省先生，我告诉你：这位老板娘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以前还是‘花隈街’那边的人呢，名叫秋帆……”

秋帆微微地点了下头。见此，叶村省五郎也急忙点头还礼，耳朵里不断回响着“花隈街”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