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箐三人一惊。

韩熙一个箭步冲至营帐门前,一把将帐帘撩起。

果然是南营门大乱,不少流民一反先前憔悴无力的姿态,身姿矫健,手里提着明晃晃的短刀,往医棚缺口疾冲而来。

暮春的艳阳高照,刀刃反射出刺目银芒,锋利至极。有挡路者,不管何人,一律利索一刀砍翻。这些人早已预谋,在一个黑瘦汉子指挥下迅速结成尖阵,疾奔而来,正欲冲击医棚。

邵箐大惊,难道是消息走漏,我方计划为敌人知悉,对方欲先发制人,攻我不备?

……

邵箐猜对了一半,韩熙安排去虏人的都是好手,我方消息并没有走漏,是这个陈军侯察觉不对的。

此人之慎密,超乎所有人的预料。他自知此行任务艰难,来之前给所有人安了一个序号,并二十人编成一组,选了组长,约束人手并早中晚三次清点人数,报之与他。

中午点人,少了几个,他立即意识到不对。

惊急之下一望大营,却发现邵箐再次出现,远远立在营内小山丘的顶端。

其实山丘顶端距离医棚将近百丈,距离远只他视力极佳,观察了邵箐好几天,隐隐约约还是把人认出来了。

此次任务他是立了军令状的,这当口目标出现也是天意,虽极远极难,但对方尚未来得及布置,还有两分希望。

他一咬牙,当即下令解下利刃,结阵冲锋。

“冲!给我冲!”

流民挡道,陈军侯一刀一个,他深知此时才是最佳良机,一旦安阳守军反应过来,希望就更渺茫了。

冲破医棚,立即冲击第二道守卫!

医棚这一块生人多,守卫重重。医棚内外是第一道,医棚与大营之间是第二道,后面还有第三道,以及多达十余的巡逻队伍。

但对比起后面的井然有序,第一道难免分散一些,因为病患多,流民多。且现在人群惊惶奔逃,还给聚拢拒敌带来极大阻滞。

这一阻滞,敌方就抓紧了时机。陈军侯及其麾下军士挥刀不停,惨叫连连,鲜血喷溅,踩着流民的尸首,很快冲破医棚,杀进第二道防线。

“韩熙!”

邵箐眼睁睁看着医棚被冲垮,装满汤药的大桶被推倒洒了一地,军医药童们惊慌往后退。

这一瞬间,就有二名军医被砍翻在地,她惊怒交加,韩熙已经连连下令,调遣守军合拢围剿进犯之敌。

“夫人,先生,您二人且先暂避。”

韩熙抽出佩剑,护在邵箐身侧,王经等人亦然,立即有百余名青翟卫聚拢过来,团团守卫。

“好!”

这当口邵箐和季桓自然不会添乱,二人一边应和,一边往后退。

临转身时,季桓不忘嘱咐:“承平,稍后将敌寇再放进来一些,多留活口。”

好了,现在不用布置了。

虽匆忙,但季桓对己方的战斗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因此说得姿态从容,话语淡定。

邵箐则借着这最后一回头,努力往医棚方向眺望。

她心弦绷得紧紧,军医们都在,颜明和寇月也在。

这些人都是没多少武力值的,甚至连兵刃都没有,她祈祷损伤能减到最低,最好不要出现重伤死亡。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邵箐这一抬眼,她忽找到了寇月。

寇月发巾掉落青丝披散,被颜明牵着左闪右避正往医棚边缘狂奔。两人动作灵活,肯定没有受伤。正当邵箐一喜的时候,忽见寇月一回头,俯身抱起一个两三岁的孩童。

“啊!”

邵箐惊呼出声。因为就在这当口,她看见一敌寇已疾冲而至,明晃晃的利刃直戳寇月的胸口。

“月娘!”

……

寇月回身抱了一个孩子。

四周混乱,惨叫声,喊杀声,她惊慌跟着颜明往医棚边缘狂奔。忽然,她看见前头有个小孩。

两三岁大的小孩,刚她还给他喂过药,当时他偎依在母亲怀里。现在他的母亲不见了,惶惶站在原地啼哭,见了寇月还算熟悉的脸,伸手要抱。

寇月刚才也见了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晃眼,对方被惊慌奔逃的人群推到,死了,踩踏而死。

这个孩子若不抱起,必是同等命运。

他朝她伸出双手,她俯身抱起了他。

谁知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喊。

“月娘!!!”

颜大哥的。

寇月猛一抬头,却见有一柄明晃晃的刀当胸刺来,刀尖已近在迟尺。

“啊!”

寇月知道自己该躲的,可这一刻她手足冰凉,大脑竟无法指挥肢体,她勉强退了半步,刀尖已至身前。

她要死了!

寇月反射性闭上眼,这一瞬间,她脑中恍惚闪过去世父母的脸。

“月娘!!”

在这个她以为必死无疑的关头,一股大力突然将她一推,她跌坐在地,避过刀刃。

寇月睁眼,眼前是颜明放大的脸。

同时白光一闪,刀刃已捅进了他的后背。

那敌寇解决了挡路者,手毫不犹豫往后一抽,一朵血花爆开。

几滴热血溅在脸上,寇月瞪大双眼:“颜大哥!!”

颜明之前位于医棚中心,为突围已将囊内毒粉系数洒出,千钧一发无计可施,他唯有扑了上去。

“快,……”

鲜血汩汩而出,迅速染红了上衣,颜明强撑着一口气,“快,快走……”

医棚边缘已经不远,敌寇目的是防线是邵箐,直接冲进第二道防线内,医棚边缘安全,聚拢了不少惊慌的人。

寇月力气不小,惊慌搀扶着颜明跌跌撞撞靠近,她一眼看见相熟的老军医,哭道:“马大夫!你救救颜大哥!”

马军医一惊:“快把人扶来!”

他比较幸运坐在医棚边缘,助手药箱一样没缺,那少年连忙起身上前帮忙。

马军医撕开衣服一看,这一刀正中背心,很深,鲜血流速极快,就这么一小会,颜明脸色已微微泛白。

“不好!”

重伤,且止不住血的话,马上就该血尽而亡了。

……

一场混乱很快就结束了。

魏景留下这两万军士都是精锐,虽一开始骤不及防,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围困结阵,先是几波箭羽乱了敌方阵脚,随后团团而上。

邵箐和季桓退回中军大帐,不到两刻钟时间,韩熙使人来报,战事结束,俘敌六百许,余者全歼。

喜忧参半,苦思不得的攻入金牛道借口有了,可惜医棚内伤亡惨重。

流民死伤人数达四百,军医药童一死七伤,伤势最重的是颜明。

他背心中了一刀,重伤濒危。

邵箐赶到的时候,他正被抬进距离医棚最近的营帐,外伤最精湛的马军医刘军医肃着脸紧随其后。

寇月跟到床前一丈被劝停,回头看见邵箐,两行泪流下:“我错了,我错了,……”

她愣愣地,仿佛失去了心魂。

邵箐忙问:“颜明怎么样?”

胡须斑白的马军医眉心就没松开过,摇摇头:“危矣。”

虽止血及时,没有当场血尽而亡,但这样的外伤,凶多吉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此时刘军医已将颜明背后衣服剪开,正清理伤口。邵箐一看,伤口在后背中部,很深,仍在不断渗着血。颜明双目闭阖,面如金纸。

她心下一凛,这种伤势,在如今确实九死一生。

邵箐定了定神:“请诸位全力施救。”

急也没用,她吩咐闲杂人等一律退出,以免打搅军医施救,拉着寇月,“月娘我们先出去,莫要妨碍马大夫他们。”

寇月当了半年药童,道理也懂,喃喃“是我不好”,跌跌撞撞随邵箐而出。

“月,月娘……”

谁知这时,颜明眼皮子动了动,半睁开眼,唤了一声寇月。

寇月立即回身:“颜大哥!”

所有惊惶所有恐惧,俱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她扑跪在颜明床头,呜呜哭道:“我错了,颜大哥我错了!”

实际救小孩应不错的,但颜明重伤濒死,她又觉得自己大错特错,迷惘,恐惧,通通随眼泪奔腾而出。

“不,不你没错。”

颜明声音很小,他艰难地喘息着,笑了笑,道:“六年前,若非你救的我。我,我早就毒发伤重而死了,如何,如何苟活到今天……”

她就是这般良善的,一直都是。

颜明的肯定,让寇月崩溃大哭:“颜大哥,颜大哥你不要死,呜呜你要好起来……”

“会,会的。”别伤心。

颜明声音越发虚弱,他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

他现在还欲言又止,寇月哭道:“颜大哥你要说什么?你快说呀!”

颜明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睑,定定看了一脸泪痕的寇月片刻,最终轻轻道:“月,月娘,若我不死,能,能向你兄长提亲么?”

他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这一刻颜明,一张苍白的脸陡然迸发光彩,在他的眼眸中,邵箐看见了深沉的恋慕。

如沙漠旅人见绿洲,充满希冀仰望,又害怕眼前不过是海市蜃楼。

邵箐震惊,她这才知道,颜明喜欢寇月。

不,应该不是喜欢,这是多么深沉的爱意。

自己其貌不扬,年纪也偏大,而爱慕之人另有心上人,他深深掩下情感,默默守护,从不轻离。

她欢喜,替她欢喜;她失意,与她一同伤悲;她遇人不淑黯然神伤,他鼓励她,帮助她,助她重拾欢颜。

若非垂危,他大约也不会吐露心声,贸然冒犯她。

挚爱,不外如是。

邵箐眼角微微湿润。

事实上寇月也是愣了,颜明呼吸渐轻微,眼皮子开始抬不起往下坠,她回神,大声道:“好!我愿意!”

她眼泪决堤:“好!颜大哥你一定要醒来呜呜……”

颜明眼皮已将要阖上,闻言立即跳了跳,可惜到底没能睁开,他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几无声音的“好”字。

“颜大哥!”

……

邵箐把寇月劝出去了,后者捂住嘴无声抽噎,惊诧,感动,最多的是深深的担忧恐惧。

“别慌,存山会没事的。”

邵箐嘴里这么劝慰,实际心里完全没底,只好祈祷颜明吉人天相,好歹熬过这一关。

好在天随人愿,颜明几度垂危挣扎了两天两夜,他醒了,好歹是熬过来了。

太好了!

邵箐目送寇月扑向床头,二人无声凝望,她吁了一口气,悄悄退出去不打搅。

虽此前完全没想过,但月娘不是不能接受颜明的,回忆颜明虚弱带喜的眼眸,她微笑。

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年恋慕修成正果。

很好很好的。

……

说实话,邵箐被颜明的情意触动了,最美丽的情感,从前她一直以为只存在童话中,没想到身边就有。

她百感交集,非常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咦?算算日子,魏景该回来了。

嗯,等他回来给他说说呗。

攻入金牛道的借口也有了,接信后他应该很高兴的吧?

……

事实上魏景确实在往回急赶,但他的情绪远没有邵箐以为的好。

连连挥鞭,他眸色阴沉,神色绷紧到极致:“加快速度,戌时前赶回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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