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临近入秋,夜里的风带着初秋的寒意。山谷间起了几堆篝火,谢昀身上的铁胄染了火星的炙热,终日沉甸甸且冷冰冰的脸色却并没被火烤得消融,反而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显得更为突兀。
行军打战便没有太多的讲究,山间有一块凸起的巨石,朱公公简单清扫了一下巨石表面,将坑洼中的污秽尘粒拂去后,雁大将军便铺开一张羊皮而制的地图。
大梁幅员辽阔,单是这张大到仿若没有边际的地图便可见一斑。清冷月色下,此次出征的主帅及副帅围着巨石而站,身上的铁甲银辉斑驳地落于地图之上。
雁大将军伸手指着地图最北的边陲小城,道:“圣上,这里是邑城,邑城以北一百里便是大漠塞外,蛮夷流窜之地,若今蛮夷欲打开大梁的口子,这邑城就是最为关键的一点。”
谢昀颔首,等着雁大将军继续说下去。
雁大将军又道:“当是派兵支援邑城。”
雁大将军说完,收回手时目光落到地图上邑城不远处标识出来的山脉,他顿了顿随后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掩过眸间几分情绪。
但到底还是落入了谢昀眼中,谢昀看了看那处名为‘越鹤’的山脉,那里埋葬着镇国大将军以及千万将士的尸骨,亦是舅舅的投诚之处。
“雁来,你领两万精兵往邑城去。”谢昀越过山脉目光落在与邑城隔山相望的另一城池上:“其余人去这。”
雁来便是今骠骑大将军姓名,与皇后名讳含义相同。有来有回,可偏偏一腔悲欢古难全,纵使儿女美好的寓意浓浓,镇国大将军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昀修长的手指在这座城池上一点,再挪开,郦城二字跃于众人眼眶。
张相张炬为什么反,蛮夷为何愿意助他反,知晓实情之人少之又少。谢昀也无意解释一二,只下了命令:“天一亮便兵分两路。”
部署好作战计划,众人便各自休憩。谢昀让朱公公拿来纸笔,便在雁回寄来的书信上写了几字,随后折好信笺交给朱公公,随口问:“皇后回宫了?”
朱公公人虽不在宫中,眼线却在。
便道:“娘娘两日前便已回了宫。”
谢昀“啧”了声,眼眸微眯,看着星火跳跃木柴燃的噼里啪啦的篝火道:“看样子,舅舅不愿见她。”
夜色沉沉,同一片天空之下,雁回走下皇家寺庙百级石阶。待人工铺就的青石板变为山野土路,晚风卷着林间树叶作响,时不时有几道分不清是野兽嘶鸣还是其他什么的异声,雁回才有一阵后怕。
倒不是真的怕狼怕虎,而是担心自己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辜负了那人嘱托,黄泉之下又如何相见。
雁回捏着手中通行的令牌,因着太后常年居于此,灵山下有一圈驻扎守候在此的人,管理不比皇宫松懈,若无这令牌既无法出也无法入。
雁回向驻守的将士递了牌子,又说明了自己深夜下山的缘由,待值夜的将士好生检查了一番,又做了几道登记后才堪堪放行。
“多谢。”雁回道了谢,随后问那值夜的将士:“请问这山下的小镇可有诊堂?”
将士摇了摇头道:“灵山附近几个小镇都无诊堂,姑娘还是得往城里去。”
雁回又道了谢,其实进城的路途是最近的,只是张相谋反后,这京都城门算是半封锁了,这么晚进城必定又会被盘问许久,那守城门的将领是雁来部下,雁回担心自己身份遭暴露了。
思来想去,雁回走了一会儿,便蹲下来用地上的泥土往脸上又抹了抹。
然后她听到一声轻笑。
很轻,像鸿毛一般落在了心头。
雁回猛然转身回头,目光所及只有黑黢黢的树干阴影和眼前方寸之地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杂草野花。
“谁?”
雁回肯定自己是听见了,可放眼望去天地之下空无一人。她凝着婆娑树影看了半响,最终抿唇顺手拾起泥土地边一根枯枝握于手中,以作防身只用。
虽枯枝一折便断,但也聊胜于无。
雁回捏着这枯枝一路往城里去,这一路上她便竖着耳听身后动静,然,除了风吹树叶擦过耳畔便再无其他。
到了京都城门,雁回又将通行的令牌交给了守城的将士。虽谢昀有令,每日进、出城的人数不得超出三百,但这令牌是谢昀为太后特制的,便意味着特权。
尤其在雁回阐述自己进城来意时,守门的将士便很快放行了,又瞧雁回面上几分狼狈,还特意嘱咐她行路小心。
雁回忽觉一阵暖意,她在禁宫待的这些年是许久不见这些人情善意了。她忽的有些感慨,觉着这些年的岁月蹉跎泯灭自己许多善良。
她想到了国舅爷的表字,乐鱼。
临渊羡鱼乐在其中。
便是如此洒脱随性的国舅爷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又何况她呢?有些人生来肩上便是有责任的,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欲戴皇冠也必承其重。
这转念一想,雁回面上的笑意便消散了,她向将士问了最近的诊堂,道谢后便又继续赶路。
又因着张炬谋反,京都宵禁时辰提了前,雁回加快脚程往距离城门最近的诊堂去。
最近换季时期,风寒发热人数骤增。
雁回来的这间诊堂在这时也是人头济济,她看了眼檐下悬挂的葫芦,葫芦底下又接了一个鱼形的幌子,意为悬壶济世且卖药看病不分昼夜。
雁回好不容易挤进堂内,问了问案牍前的大夫有没有她要抓的药材,又问他能否通融一二,因为自己还要赶在宵禁前出城。
那大夫头也不抬,厉声道:“没瞧着都排着队呢?这里哪个人不都有所急,你不要搞特殊。”
雁回除了在谢昀那里碰灰,这还是第一次吃瘪。她又不好将太后搬出来,只得讪讪寻了一旁的伙计要了等候的号牌。
她捏着号牌想在堂中等候,可这里人实在太多,根本没有可容她等候的地方,好在有人指了指街道对面的茶肆道:“见姑娘穿着不俗,若是有多余的闲钱不如去对面茶肆等着,若轮到你的号牌,大夫自会唤你。诊堂的病人太多,没病的人待久了也怕染了病,还不如花点小钱买个无病无灾。”
雁回觉得他所说不无道理,便去了对街的茶肆。
刚坐下,方才劝她来茶肆等候的人便迎了上来,询问她要喝点什么茶。
雁回:“……”
这民间商家的手段让雁回叹为观止,只是身上的银两是公款,便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
茶肆老板也不嫌弃,乐呵呵地端着茶送了上去。雁回本就是喜茶之人,闻着茶壶里的味便猜到了什么,果然一敲开茶盖,壶中零星只有几片茶叶。
这茶叶还不知是泡过几壶滚水的。
雁回认栽,只让茶肆老板再送上一壶白水便是,可那老板又要收钱。雁回面上有了怒意,好歹是中宫之主,沉下脸时那威严便显了出来。
雁回冷道:“对街的诊堂悬壶济世,你却釜底抽薪挣这黑心钱,不知老板午夜梦回时有没有一两分心虚!”
茶肆老板是做生意的,自然也有认人的眼水,当下便知面前这姑娘铁定大有来头,于是忙不迭地重新送上了茶水,但又有一丝不甘,指着对街的诊堂委屈道:“姑娘,对面的诊堂也不干净。”
雁回一抬眸,循着老板所指处看去,却见诊堂门扉两边挂着一副对联。
上联:但愿世间无人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下联:购药满十两银子,送鸡蛋一筐。
雁回哭笑不得让茶肆老板走了,她往茶盏中倒了水,正要啜饮听得背后一桌谈论。
“那柳安大道又卖起了女儿红。”
“是那家吗?”
“是。”
“当真?那可是太好了。”
“我还骗你不成?昨儿个我才去饮了一碗,那滋味和五年前一般模样,不要太爽口!可惜老板只卖三罐酒,卖完就收摊。”
“为何?”
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谈论声变成了窃窃私语声。
雁回端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掩下眸子。她知晓为何,京都的柳安大道有一户专门卖酒的人家,不仅是酒好,也因骠骑大将军是那里常客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只是骠骑大将军投敌后,那家便关门不敢再开了。
如今想来,张炬谋反一事定是在民间传开了,当年扯着正义旗帜严审骠骑大将军亲信的张相却成了乱臣贼子,那些诬陷也就不攻自破了。只不过,当朝天子还未为大将军正名,所以这酒也只敢限量售卖。
这是好事,雁回这般想着饮下一口白水。
不知过了多久,诊堂终于唤了雁回手中的号牌。
雁回往桌上扔下碎银,便往诊堂去。方才还人头攒动的诊堂现下没剩几个人,雁回将药方子递给了大夫。
大夫先是上下打量了雁回一番,随后才看了看方子道:“这药自然是有的,不过得加钱。”
雁回蹙眉冷声问:“为何?”
她看过药方,里面的药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她刚刚坐于茶肆时也想明白了一点,太后本就在病中,若女医往御药房讨药必会引起自己的注意。而不想雁回往皇家寺庙来的太后必定不会准允女医上报御药房,这才会让人下山去买药。
大夫道:“姑娘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且宵禁的时间也快到了,夜间费懂不懂?”
雁回倒没听说过这个,被大夫三言两语说得噤了声,随后问道:“加多少钱?”
大夫伸手,比了一个数。
雁回问:“二两?”
大夫狮子大张口道:“二十两。”
雁回蹙眉看着他。
大夫其实在方才的打量中得出几个讯息,雁回身上绸缎光滑得仿若能出水,虽是婢女服饰,可这京都里官家中的婢女丫鬟们服饰都不是这样,这般想来便猜雁回是哪家商户里做工的丫鬟。
土农工商,这大户人家人傻钱多,地位也就这样,欺负也就欺负了。
且这间诊堂距离城门最近,前来抓药就诊的病人多是城郊或城外的人,雁回方才自己也说了,着急赶在宵禁前出城,那么他坐地起价也更得心应手了。
大夫见雁回不吭声便道:“姑娘也可以往城内再走走,也有诊堂是不收这夜间费的,只是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打了烊。”
他赌的便是雁回着急,这行里顶破天了也只有个出诊费,夜间费只是大夫想出来蒙人的由头。
说罢便让一旁的伙计赶人离开。
雁回简直想砸了这间诊堂,再将这黑心的老板发配了。慧心交给她才多少银子,竟还不够老板索要的夜间费,慧心还在等着她,若她连第一件差事都办不好,少不得就被芳无赶回宫了。
她还没探清皇家寺庙内院的外男的身份呢!
雁回记下这家诊堂,想着往日定要将这不正之风肃清了。只是往城里寻寻觅觅,可那些正规的诊堂都关了门,无法雁回只得回来,想和老板商谈看看能不能立个欠条字据。
刚回来,这家诊堂已经掩上了门,只是灯火还亮着,雁回准备上前敲门,便听见其中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
时不时还有几声求饶。
“爷!小的知错了!别砸了!”
是那大夫的声音。
雁回愣了下当即推门,入目是一个坐于四轮车上的男子,他背对着雁回,不同于上次雁回于窗纸窥见那般,今日男子束了发。
他懒洋洋地问:“这么快就知错了?”
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的大夫道:“您亲自主持公道,小的是诚心实意知道错了。”
那人轻嗤:“爷不是来主持公道的,爷是来给我家……”
许是听见门扉这边的响动,男子一边偏头往门扉这边看一边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
看清来人是雁回,男子顿了顿改口道:
“爷是来给……这位姑娘撑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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