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注意到谢昀的神情有些怪异,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转念一想,雁回又忆起了那枚玉戒——被她用做暗器将兰贵妃打下辇。

那玉戒也是谢昀赏她的,去年谢昀为了补偿自己生辰似乎赏了挺多,都有什么来着?雁回细细回想,脑中却一片空白,她头一遭觉得自己愧对了入宫的这些年,没学会事无巨细和八面玲珑。

不知如何接谢昀这话,于是雁回干脆沉默。

谢昀见此,本就削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朱公公忙从中斡旋,抖了抖臂弯间的佛尘提醒道:“娘娘操劳后宫琐事,夙兴夜寐夜以继日,想必是一时忆不起了,便是那支名为‘夺辉’的簪子。”

雁回还是沉默。

一旁惊絮悄悄跺了跺脚,心一横,放肆插话向雁回提醒道:“当日娘娘让奴婢妥善放置于奁中,还曾下令若没有娘娘之命不可碰,违者将逐出坤宁宫。”

雁回终于想起了,谢昀赏的簪子实在贵重,当时兰贵妃还因此闹了脾气。雁回担心兰贵妃找麻烦,便让惊絮将簪子锁了起来,只是她向来对谢昀赏赐之物不上心,久而久之便忘记了。

雁回向谢昀行了一礼,道:“臣妾有罪,恳请圣上责罚。”

谢昀没说什么,他听闻了惊絮的话,心里的负面情绪散了不少。

听起来,雁回挺宝贝他赠的物件,是他多想了。

“罢了。”谢昀挥袖,面上又摆出一贯的清冷神色,他往正殿走去:“朕有要事与皇后相谈。”

雁回起身,复杂地看了眼谢昀的背影。随后让惊絮烧水烹茶,便跟在谢昀身后入了殿中。

雁回跟着入殿时,朱公公摆好了棋盘。谢昀便坐在一旁,摆着棋盘的案几另一边,置着蚕丝软簟,是为雁回准备的。

“坐。”谢昀从棋笥拈出两枚黑子把玩着,看上去似乎心情颇佳。

雁回整理衣裙,坐于谢昀对座。

谢昀当即便在棋盘中心落下一子,问:“兰贵妃自戕,皇后打算如何处置?”

雁回一手拈着袖一手于棋笥中取白子,闻言轻轻一顿,但很快地掩过去,她没想到谢昀会主动提及这事。

她反问:“臣妾愚钝,不知圣上想要臣妾作何处置?”

谢昀拿眼乜她,不辨喜怒地冷笑了下:“自当是秉公处理,如果皇后这点都需要向朕讨教,怎还有颜面和自信当着百官面大放厥词,要教朕这为君之道?”

雁回手中白子沾到棋盘,但未完全落下:“张相乃国之栋梁,朝中以他为榜样的官员众多,若以兰贵妃自戕一事发落张相,臣妾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圣上百害而无一利。”

她说的很委婉,并未直接道明,张相附庸者甚多,又将这利害关系简单向谢昀理了理。

谢昀却不以为然,挨着雁回落下的白子摆上黑子:“若朕执意贬黜张相之子大理寺少卿张央程,皇后以为如何?”

说完便注意着雁回反应。

雁回蹙眉,认真思考,半响后叹息:“臣妾以为不妥,大理寺少卿上任以来虽无功也无过,因兰贵妃自戕而遭牵连,恐有怨言。”

谢昀笑:“死人便没有怨言了。”

雁回一惊,抬眸对上谢昀打量的目光。

谢昀很满意雁回的反应,雁家和张家不合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自镇国大将军故去后,张家处处打压着雁家。他以为雁回会借此机会为雁家出头,没曾想雁回心中有大爱,再细细探索一番,这爱尽数源自于他。

他是大梁帝王,雁回将他摆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处处为他考量。

谢昀面上不动声色,他换了个坐姿。谢昀想,既然雁回如此待他,那他索性也不瞒着她,算是一种推心置腹的等同交换。

谢昀沉声道:“朕欲取张央程性命。”

雁回秀眉皱得更紧了,心中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催促谢昀将缘由一一道来。

谢昀干咳一声,正巧这时惊絮端了茶水上前,他取过琉璃茶盏啜下一口,润过喉后,道:“朕知晓这些年皇后受委屈了,其实朕这些年专宠兰贵妃也并非朕之本意。”

雁回早就猜到,她心思放在谢昀之前那句要取‘张央程’性命的话上,不由得地问道:“纵是如此,与圣上欲取张央程性命有何瓜葛?”

谢昀有些不可置信地冷声问道:“皇后只关心朕是否要取张央程性命,别的一概不理?”

雁回愣了愣,一呛,道:“臣妾能待在圣上身旁便不觉委屈。”

谢昀上下打量雁回,冷哼一声撤回视线,随意在棋盘落子,方才想要倾诉给雁回的话语他也没心情说了,干脆挑着重点道:“朕要捧高张家,再让张家狠狠跌下来。”

在兰贵妃入宫前,张相也只任大理寺卿。兰贵妃得宠后,短短几年间,便一路官拜丞相。

雁回不解,十分不赞同道:“圣上此举为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相此人心眼极小贪慕虚荣,若圣上逼急了张相,难免……”

谢昀淡淡打断道:“朕就是要逼反他。”

雁回只怔忪了片刻,之前一些无法想明的答案赫然浮出水面。

张相还是大理寺卿时,得先帝之令,审过前骠骑大将军的亲信。也是张相亲自将签字画押的罪状捧于先帝面前,有了亲信的伏罪,这才钉死了国舅爷投敌的罪名。

一代英雄就此身败名裂,永坠深渊。

张相这人才疏学浅,能不配位。谢昀这些年便是为了捧杀张相,张相自是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他想反手中又无兵权,自然需要别国的支持。如果雁回猜的没错,逼反张相后,谢昀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洗刷国舅冤屈。

当年审投敌叛国的逆臣之人,本身就是逆贼。

何其荒唐,又何其好笑。

雁回何曾没有偷偷查探过,只是她派去的人都无功而返。国舅爷投敌一事,毫无端倪可寻。她虽不知道谢昀是如何查到张相通敌,但并不妨碍她滋生出的一腔感激之情。

雁回露出一个笑意,这才正视棋盘,在该落棋子的地方落子:“圣上圣明。”

谢昀从未见过雁回露出这样的笑意,在这酷热的暑天像是一阵清凉的微风,直直吹进心底。

雁回十分顺从道:“臣妾知道该怎么做了。”

谢昀一愣,刚要说话。

雁回瞥见他手中已空了的茶盏:“臣妾为圣上掺水。”

说罢便起身,将水灌进茶盏中,递给谢昀时又柔声道:“圣上,当心烫。”

谢昀:“……”

谢昀目光牢牢钉在雁回身上,看她将那支唤为‘夺辉’的簪子翻出来,珠钗插/入鬓发间,雁回扭头看他。

“圣上若喜欢,臣妾便每日戴着它。”

雁回勾唇,容颜娇艳,那一颦一笑美若谪仙,竟将素来见惯美人的谢昀瞧呆了。

半响,谢昀咳了声,勉强压下心底的情愫,修长的手没着没落地去端茶盏,被滚烫的水烫了一下。平日里谢昀是会发气的,但现在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竟直直地握住了茶盏,掌心被烫得绯红一片。

他募地想起了那则广为流传的佳话,谢昀掩饰性地低头啜了口茶,摒除绮念问道:“皇后可是真心倾慕……”

皇后可是真心倾慕朕?

谢昀本想这般直问,忽然想到了什么,别有用意地问道:“皇后可是真心倾慕……画中人?”

雁回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

她斩钉截铁道:“是!”

谢昀满意道:“最好如此。”

谢昀走后,雁回便立即向中书省递了话,兰贵妃自戕是大事,只是中书省种种考量未上书奏请谢昀治张家的罪,今见雁回提起此事,便尽都附议。

请逐张央程出京已是板上钉钉。

谢昀开始下一步动作,他已安插好人,待张央程离京后便将人抓了。

是夜,朱公公向谢昀禀告派去抓张央程的人已经埋伏好。

谢昀淡淡‘嗯’了声,眉宇间有一丝轻松。

朱公公见此,笑眯眯地道:“恭贺圣上,大计所成,为骠骑大将军洗刷冤屈指日可待。”

谢昀忽得拧眉,笔尖在澄心纸上染出一团墨迹。

“朕……无意为舅舅正名。”

朱公公一愣。

谢昀烦躁地丢开笔,问:“舅舅近日可好?”

朱公公沉默着摇了摇头。

试问,失去自由,不见天日地活着,背负着一身骂名如何能好?

谢昀刚要说什么,殿外忽传来一阵窸窣之声,谢昀目光瞬间犀利,给朱公公递了个眼神。

朱公公会意,当下便要派人出殿查看。

与此同时——

一个小内侍匆匆上前,手里还提拎着一个食盒:“圣上,皇后娘娘送来了雪梨汤。”

谢昀看着小内侍手里的食盒,眉头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端上来。”

朱公公依言做了,琉璃碗里雪梨汤甘甜清香。

谢昀执着玉勺搅着汤里的果肉,最近雁回变化很大,对他也是十分的温柔体贴,可雁回越是这样谢昀心底却越加没底。

谢昀问小内侍:“皇后亲自送来的?她人呢?”

小内侍不敢胡说:“皇后娘娘把食盒给了奴才便焦急走了。”

谢昀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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