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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速1374公里,太阳渐渐西沉,故事终于展开。

志奈子原本看着太阳西下,天色开始转暗的窗外,此时将视线移回户田脸上,她放下了刀又。店内挂着的时钟显示已经过了晚上六点。

“怎么了?”户田不感兴趣地出声问道,压根儿就不打算从盘内的鸭肉那儿抬起头。

“我很好奇户田先生为什么要找我?”

她无法抗拒想要问的冲动。两人相对无言地吃饭已经够尴尬了,志奈子又抛出了更沉重的话题。

户田用叉子将肉送进嘴里,把它们细细嚼碎咽下之后,用膝上的餐巾擦拭嘴边后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只是我无法理解您为什么要提拔我这个无名小卒,因为之前听说您总是和知名画家来往。”

“是啊,我对没名气的人没兴趣。”户田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反而还很扬扬得意。

“给无名的新人浇水、施肥、好好照顾他们,等着他们哪天开花结果,我可没那种耐性多管闲事。”

志奈子忧郁地听着这些话。户田对画家的才能或画作魅力毫无兴趣,他瞧不起凭着热忱培育画家的小画商,总是等到他们培育的画家终于长成花蕾时,便立刻摘下。

“我以前不是有个姓佐佐冈的员工吗?他最喜欢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所谓多管闲事,就是在说他。什么挖掘新画家,苦心培养。”

志奈子想起佐佐冈第一次和她攀谈的情况。她在朋友借来的画廊里举行小型个展,偶然前来参观的佐佐冈对她说:“你画得很好。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打电话给我。”然后给了她名片。

她从来没有像收到那张名片时那么高兴过。

“结果,佐佐冈居然背叛我打算独立,最后搞得一败涂地。”

“佐佐冈先生并没有打算背叛您,”志奈子小声地响应,“他只是想自己负起责任,培育画家而已。”

当时,户田采取了彻底打击佐佐冈的行动,他和所有与佐佐冈交情密切的画家取得联系,必要时还特地拜访对方,说服对方与佐佐冈断绝往来。除了露骨地提高契约金,对于不肯配合的画家,还语带威胁地表示,“这个业界很小,恐怕以后会有很多不顺利吧。”逼使所有人臣服于他。

志奈子并不是屈服于金钱,她是上了那句再也老套不过的话——“你的画总有一天会被全世界所接受”的当。

直到最后的最后,佐佐冈以颤抖的声音打电话给志奈子,问她:“连你也被户田先生拉走了吗?”一听到志奈子肯定的答复,他拼命压抑着混乱的心情,喃喃自语着:“是吗?这样啊,这样啊。”

志奈子虽然向他道歉,但在心里说服自己,为了更上一层楼,必须选择适合自己的舞台,这是必要的手续。

然而,挂断电话时,佐佐冈那句“你的画会越来越好”一直留在她心里。

“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户田问。

“不,我不清楚。”志奈子摇摇头,她不可能知道。

户田似乎只是愉快地用叉子戳着鸭肉。

餐厅大门位于志奈子的正对面,那是一扇很重的门,如果店员没有使尽全力就很难打开。正当志奈子想着“门突然打开了”的同时,也“啊”了一声。

一名中年男子突然走进店内,身穿深绿色夹克,没有打领带,脚上那双沾着泥巴的运动鞋,后跟已经严重磨损。从此人的穿着一眼就可看出不适合这家餐厅。他脸上刮过胡子的痕迹很显眼,眼眶四周泛红,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

志奈子之所以“啊”了一声,是因为男人走向他们的桌位。

男人盯着户田的背影,直直地朝他走去,虽然不是冲向户田,但那种靠近方式极不自然。

户田完全不在意店内已经开始骚动,还是愉快地吃着盘中料理。

男人手上握着刀子。

一声尖叫,志奈子没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她两手掩住嘴巴站了起来,撞翻了椅子。

周遭的餐桌也传来尖叫声,好几个客人慌张跌倒。

服务生纷纷一脸苍白,握着刀子的男人大叫着什么。

志奈子以为户田会被杀,吓得跌坐在地上。

她害怕得完全站不起来,她想象户田被人从背后刺杀,血溅五步的情况,仿佛是淋在鸭肉上的柳橙酱汁,鲜血流得到处都是,恐怖极了。

当她好不容易起身,却发现眼前的光景出乎意料之外。

户田毫不慌张,或是该说一脸愉快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他看见站起来的志奈子,便眯起双眼说道,“你看后面。”然后指着自己身后。

拿刀的男人发出呻吟,倒在户田背后。两名西装男子架住那男人,用力把他压制在地板上。

那两名压制持刀男的男子,刚才还在隔壁桌吃饭。

他们的行动迅速准确,就像早己习惯这种场面似的。

户田像是看穿志奈子似的开口,宛如夸耀自己的胜利般说道:“我不是说过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吗?告诉你,就连安全也买得到。”他又喝了一口红酒,说道,“我就是为了这种情况才雇用那些男人的。”

“他……他们从什么时候?”

“不知道,大概一直都在吧,我没兴趣知道,只要能确保我的安全就行了,合同内容就是这样。”

志奈子又看了那些男子一眼,因为西装的关系,看不出他们虎背熊腰的体型,不过他们面无表情压制持刀男的模样,让她充分感受到对方的确是专家。他们的技巧实在好得过分。

户田一点都不关心身后的状况,看来不像是故作姿态,而是打从心底没兴趣。志奈子觉得他的模样太缺乏真实感,她有些晕眩地坐回座位上。

周围仍然骚动不已,众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志奈子及户田身上。

户田一脸无奈地抱怨,“他们就不能安静地吃顿饭吗?”

持刀男被两名保镖架着拖出店外。志奈子看到他的脸,看起来很懦弱,不像是高级知识分子,但也不像心怀不轨、谋财害命的长相。

“户田!”男人被保镖架着,手里的刀子也被夺下,在被推出门之前他大吼:“你对我老婆做了什么!?”

户田这次不再面无表情,而是微笑地用餐巾擦拭嘴边。很难弄清他的笑是因为鸭肉太好吃,还是男人说的话。

“刚才那个男人,果然一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谁了。”他一脸满足地点点头。

“请问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是哪家经纪公司的老板。公司不大,趁着经济景气,打算捞一票。他好像缺钱周转,一个月前来找过我。”

“希望您支助他吗?”

“是啊,大家都是这样,来跟我低头,说什么因为如此,如果我不出钱,就是我的损失。真是愚蠢,我可不打算利用别人的公司来赚钱,我是靠着先见之明和决断力开拓自己的路的。”

“所以您没借他?”因为借不到钱,所以才拿刀袭击户田吗?要说夸张还真是夸张,志奈子不由得这么想。

“不是。”户田嘴角微微上扬,“他向我提出一个有趣的交易。他说我可以找他公司里的年轻女人,什么艺人之类的,随便我搞一个晚上。总之,就是他提供女人,我出钱。”

“这样啊。”志奈子暖昧地点头回应,真是老套又自以为是的战略。

“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想到了。”户田还是一脸高兴地拿起酒杯,“因为什么都能用钱买到,所以我想买买那男人最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

“听说他非常疼他老婆,真是笑死我了。我派人调查过了,他随便利用公司的女人,却那么重视上了年纪的妻子。所以我用钱当钓饵,跟他建议‘把你老婆借我一晚,我就借钱给你’。”

志奈子呆住了,不必问也知道,那男人一定是烦恼到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为了解决眼前的筹钱问题,他一定编了几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和妻子。

志奈子想起了有一部电影也是这样的内容:一名美国富豪以大笔金钱与一对年轻夫妻的妻子共度一夜。但是那名富豪是由潇洒的罗伯特·雷德福饰演,十足的绅士。和眼前这个毫不掩饰其膨胀自尊心、年过六十的男人完全不同。

“那么……您对他太太做了什么?”志奈子感到口渴,也伸手拿起酒杯。

“这个嘛,”户田扬起粗大的眉毛,“看到他刚刚那么生气的样子,你应该也猜得出来吧。反正是难得借来的女人,我就把想得到的花样都玩了一遍。我从晚餐前就让她全裸、对她下药,让她好好享受了有生以来从没尝过的滋味。”

户田的口吻非常平淡。志奈子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才问,“是户田先生……和她吗?”

“我哪来的体力?只要出钱雇佣,干这种活的男人要多少都有,我只有一开始参加,之后就在一旁观赏。一个晚上实在太短了,一下子就结束了。”

志奈子眼眶盈满泪水,不知为何心中的懊悔就这么满了出来。

户田看上去很愉快地问:“我很过分吗?”

“嗯……这个嘛。”

“不过我有没有做是另一回事,只是那男人认为我做了。”

“什么?”

“虽然他不知道我软禁他妻子之后,到底有没有做我刚才说的事情,但是他认为我做了。他妻子也不记得任何事情,只是觉得说不定被我下药强暴了。因为她醒来时是全裸躺在床上。”

“什么意思?您到底做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做?”

“那男人大概妄想着妻子被怎么了、我做了什么,整天困扰得不得了。人的想象力总是不停地往坏的方向发展,听起来很有趣吧!就算再怎么追问妻子,她就是想不起来,真是愚蠢。我只是享受这种乐趣罢了,玩弄他人的想象力是相当有趣的事哪。”

结果,那男人最后陷入半疯狂状态,打算持刀袭击户田。

“他大概从哪里问到我会来这里,也就是有人泄漏了我的行踪。虽然是很麻烦的问题,不过那男人也实在太不要脸了,跟我借钱,还打算杀我,到底是谁比较过分?”

志奈子忘了罗伯特·雷德福主演的那部电影的结局,最后那对年轻夫妇有没有复合?

“所以您刚刚说的,只是那男人的妄想吗?”

“不,也不能完全否定我做了那些事的可能性。”

“到底是哪一个?”

“为什么非得跟你讲?就算我真的指使一些男人强暴别人的老婆,那也跟你无关吧。”

“话虽如此,不过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不论哪一个都一样,”户田粗鲁地说道,“总之,没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就是这样。我想买什么都买得到,想买就买。就算是别人的人生、爱情,甚至是想象力和安稳的生活都买得到。”

语毕,户田向服务生确认接下来要上的是不是甜点。

黑泽没注意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这个出乎意料的失策令他表情扭曲。

正当黑泽在熄灯的室内拉开衣柜抽屉,熟练地翻找时,房里的日光灯突然亮起。

“喂,你在干什么?”从敞开的房门那里传来这句问话。

一回头,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年纪和黑泽差不多,看来是个勤奋工作的上班族。

对方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挡在房间入口。

为什么在走廊灯亮起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黑泽在内心啐了一声。对专业的小偷而言,这实在太丢人了。他慢慢起身,眨了一下刚开始适应的眼,与进来的男人相对。

他确认对方的模样之后,发现曾经见过此人。他有点作戏似的,暧昧地举起双手,好让对方了解自己不打算抵抗。

男人说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我家干吗?”他并不打算靠近黑泽。男人心里一定十分慌乱,打开房门,居然看到一个陌生人在黑暗的屋里翻箱倒柜,任谁都会吓一大跳。

黑泽一边举起双手,一边观察对方,那男人是个文弱书生。

这样说来,今天一整天都在举手。白天碰到一对上了年纪的鸳鸯大盗,被枪威胁不准动。到了晚上,被走进来的男屋主逮个正着,得向对方讨饶。黑泽不禁感叹还真是有诸事不顺的日子啊。

因为把钱给了那对老夫妻,所以再偷一笔弥补损失,这根本就是错误的决定。

黑泽一边看着对方,一边在内心反省。不,与其说是反省,不如说他站在高处俯瞰自己目前的处境。

穿着深蓝色两件式西装的男人虽然想要佯装镇定,但显然慌乱得很,他的眼神游移不定,大概是想从现场逃走,一直很不安地交换两脚的重心。黑泽拼命忍住笑意。

“你……

你到底是谁?”男人问。

“小偷。”黑泽举着双手,唇边露出大胆的笑容。

黑泽观察男人的表情,紧盯着对方,完全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你是屋主吗?”黑泽明知故问。

看到黑泽正大光明的态度,男人瞬间露出动摇的神色。他心里或许这么想,明明就是小偷,行迹败露与屋主撞个正着,居然还这么嚣张,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泽动着脑筋,想混过现在的场面。

“你偷了什么?”男人故作威严,低声问道。

“我正要开始。”

他在脑中确认眼前这男人的所有信息。

“你不报警吗?”黑泽早就看穿对方不会报警。

男人答道,“如果你现在出去,我就放过你。”

黑泽慢慢放下双手,一点也不慌张,甚至可说是从容不迫。偶尔碰上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幸好,对方也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歇斯底里大叫,或是扑到他身上。

“我们来聊一下吧。”黑泽说道。

“你说什么?”

“小偷都很喜欢闲聊。”

男人很害怕。要是男子汉的话,不是斥责黑泽“别搞不清状况”,就是拿起电话威胁他“这次真的要报警了”。

两人陷入沉默,黑泽微笑地享受此刻。

“好吧。”黑泽举起食指,和男人正面相对,“我们来玩人类观察游戏吧。”

男人脸色一沉。

“对小偷来说,最重要的是手巧,再来就是人类观察。观察力非常重要,必须只看对方一眼,就能想象对方的底细、性格以及到目前为止的人生。”

“那又怎样?”听得出男人很不冷静。

“我现在就来猜猜你吧,至今为止你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很有趣吧,要报警的话,等这个余兴节目结束再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这是我的原则。只因为我给你这位了不起的上班族添了麻烦,所以想稍稍让你开心一下。”

“你在说什么鬼话?”男人虽然口气粗暴,但是声音很小。

“你是老二吧。”黑泽不理会对方,径自开口,“你在家里排行老二,三十五岁,和我同年,宫城县人。”

男人不停地眨眼。“那又怎样?”他略显逞强地说道,“那种事只要看看驾照或什么证件,马上就知道了。”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黑泽似乎很愉悦地笑了起来,“你不抽烟,对吧。”

“不抽。”男人一脸无趣地点点头,露出“房间里又没有烟灰缸,看也知道”的表情。

“最高学历是某国立大学毕业。”

“那只要调查一下就知道了。”男人的脸色稍微变得苍白。

“文科,经济系。”

“是……是的。”

“你非常用功,总是认真出席每一堂课,是那种就算其他人逃课,还是会用功做笔记的人。”

“或许吧。”

“如果因为感冒不得已请病假,你就会很紧张,到处询问缺课的内容,担心能不能借到笔记。总之,是个完美主义者和胆小鬼的综合体。”

男人似乎很努力地忍耐,没有做任何响应。

黑泽看着沉默的男人,嘴角泛起笑意,“和女人交往也一样。好不容易约到同班同学,搭你的租车出外兜风。但是,前一天如果没有彻底将预定行程走过一遍,你就会很不安。你对任何事都感到不安,不论是碰面时间、出发时间、车上的话题、中途落脚的咖啡厅和菜单……总之,如果事情不能按照计划进行,你就会陷入极度恐慌中。”最后又是不知说了几次的“对吧”。

男人脸上开始出现焦躁的神色。

黑泽继续说,“我还知道很多事哪。我虽然不是什么奇怪的老太婆算命师,不过只要看着你,就可以看到你过去的种种经历。”

“你真的看得到?”

对方的表情就像看到了灵媒一样。

“看得一清二楚。”黑泽乐不可支地回答,“你曾经去观光胜地的山上约会吧!是藏王吗?你本来想好好欣赏风景,没想到当天浓雾大起,就连前方十米也看不见,什么计划都被这天气破坏了,既不能观光也不能做任何事。你大为惊慌地开着车在雾中的山路上转来转去,最后开到了陌生的地方。托你在山里转来转去的福,坐在副驾驶座的她晕车了,山路上的来来回回很容易让人想吐。大概是不想弄脏租来的车,于是她突然跳车,然后在拐弯的车道上咕咚咕咚翻滚。”因为太好笑了,黑泽大笑出声,“不,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总之,幸好当时你的车速不快,她虽然跳车,不过只有擦伤和扭到脚。不过那时候一定一团混乱吧,你的预定计划里可没有‘万一她跳车’这一条。”

“你……你……”男人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真是彻底的失败。”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只要仔细观察某个人,就可以知道对方的过去。我连你毕业典礼的事都知道呢。”

“毕业典礼?”

“大学毕业典礼,你没参加,对吧?”

男人皱起眉头。

“你应该没去,因为那天你去看了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

黑泽仿佛可以听到对方内心的悲惨叫声。

黑泽继续说道,“那是重新上映的最后一天。你在仙台的某家小剧院看了一整天的《2001:太空漫游》。虽然以前就看过,但还是又跑去看了,是为了要确认库布里克本人有没有在片中登场,对吧!”

“那……那是……”男人本来要反驳,却一下子遮住嘴,“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你从某个男同学那里听到‘库布里克在那部片子里悄悄饰演了一个小角色’,”黑泽觉得实在太滑稽了,“为了不错过库布里克出现的场面,你连眼睛都不敢眨地紧盯着银幕。想必这一切对你来说一定很有意义吧,一整天都在电影院看那部无聊片子,结果错过了毕业典礼。”

男人犹豫着要不要回应黑泽,或许是在思考让眼前这个闯空门的家伙一直说个不停是好事吗?

“你是不是还跟朋友打赌,到了21世纪之后,人类能不能像那部电影里一样到木星旅行?”

男人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原本怯懦的眼神浮起了讶异的神色,他眯起双眼,再一次像是瞄准靶心似的凝视着黑泽。

黑泽露出亲切的表情,盯着男人。“你一直认为,‘到了21世纪,人类就能在宇宙中旅行’。所以我跟你说,‘看了库布里克的电影,我只觉得宇宙真是无聊透顶到让人想睡,也失掉了去的兴趣。那不过是在宇宙飞船里无止尽地慢跑罢了,我从来没看过那么让人想睡的电影’。”

“啊!”男人终于提高了声音。

看他的表情,像是长年封住的遥远记忆,被重新拉了出来一样。“黑泽?”男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黑泽吗?”

男人绽放自然的笑容,那张总是逞强而紧绷的脸孔,浮现出几十年不曾有过的笑容。

黑泽为此感到高兴,“好久不见,佐佐冈。”他叫了男人的名字。

男人对于出乎意料的再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两人并没有互相拥抱,也没有握手言欢,只是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对于三十岁之后久别重逢而感到高兴的这两人,苦笑是最适合的反应。

佐佐冈过了一阵子才开口,“别说库布里克了,连电影内容也早就忘了。不过,你刚说的是骗人的吧,库布里克不会出现在片子里吧!”

“过去的事情就随它去吧。”黑泽说道。

河原崎在一片漆黑的路上拼命朝西走去。

他没办法独自在家中抱膝枯坐,完全冷静不下来的他,就这样冲出家门。

他沉默地走在四十八号国道的狭窄人行道上,弯曲的道路仿佛是自己那看不见未来的人生,而缓缓向下的坡道更让他有如此强烈的感觉。

此时,才开始考虑自己要走向何处。

他正走向位于葛冈的墓园:父亲的坟墓。

前方持续出现角度很大的弯路,等到快走到尽头时,马路对面常会突然出现车辆,每次都让河原崎惊悚不已。

他穿越住宅区。

眼前有一只黑猫走过,他听到铃铛声,可能是系着挂有铃铛的项圈吧。全身漆黑的猫在停下脚步的瞬间,和河原崎四目相接。“三毛!”有个女人跑向黑猫喊道。河原崎心想,哪有黑猫的名字叫三毛的。

黑猫敏捷地冲向车道,它四处张望地跑来跑去,就像在找某人似的。河原崎觉得它简直像在拼命寻找救命恩人。

大约走了四十分钟,接下来就是直行的马路,民宅也渐渐减少,两旁的风景变得单调,从右边山路往上走,就到墓园了。

三年前替父亲举行的葬礼,规模非常小,只是按仪式照本宣科。母亲非常在意父亲的死法,说什么也不能让太多人看到父亲的容貌。

河原崎对于殡仪馆的化妆师居然能修复父亲从十七楼跳下而摔烂的脸,感到惊讶不已,不过母亲却非常厌恶别人看到父亲的脸,甚至还说“那不是爸爸”。

父亲的坟墓不如想象中的荒芜,河原崎松了一口气。

墓碑上沾附着泥土,周围的石地也长出一些杂草,不过还不至于让河原崎觉得对不起父亲或是心生罪恶感。仔细一看,周围都是这样的坟墓。

他在墓碑前插上花束,那是在墓园入口的花店卖的扫墓用花束,一束五百日元。河原崎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本来就喜欢花。

他在墓碑前站了好一阵子。坚硬且泛着黑色光泽的墓碑上并没有反射出父亲的脸孔,不过河原崎还是一直看着墓碑。

“你说些什么吧。”他听到说话声。

正确地说,河原崎只是感觉有人在说话,他讶异地看着周遭,不是十分清晰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沙哑,附近没有人。他再次左右张望,往前走了一步,眺望着墓碑,竟然隐约浮现出父亲的样貌。河原崎不停地眨眼,脑中一片混乱,或许在潜意识里一直想和父亲交谈。

“爸?”他试着开口,并决定说下去,如果是幻听那更好。“我最近听说,一旦发生地震或龙卷风之类的天灾时,如果父母能冷静以对,子女就不会造成精神上的伤害。相反地,如果父母陷入恐慌大吵大嚷,那么就算孩子获救了,还是会留下阴影。”

“你想说什么?”父亲的声音这么说道,听起来仿佛在窃笑。

“我想说如果父母坚强可靠,孩子就能健康成长。”

“你在责备我逃开这一切,任性死去吗?”

“嗯,是啊。”

“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为了隐藏自己的懦弱,以粗暴的口气对亲近的人说话,正是父亲生前的说话方式。

河原崎沉默了,然后叹了一口气,自己是因为想和父亲说这种话才来的吗?

“你逃去宗教那边了吧。”那个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像你这种人,多半会把宗教当做避风港。”

“没那回事。”河原崎有点生气地回应。

“你很崇拜那个姓高桥的男人吧?你明明不清楚他的底细,这不就表示你逃到宗教那边去了吗?”

河原崎吃了一惊。

没错,自己的确不知道高桥的任何事,居然对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人醉心至此?这是盲目崇拜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和早逝创作歌手的狂热歌迷,或是群集于新兴宗教教主跟前的教徒没什么两样吗?“这不是宗教。”他像要拭去自己的疑问似的说道。

“你在说什么?”那个声音笑了起来,“你才是那种沉迷于奇怪宗教不可自拔、真正的愚蠢信徒的范本啊。”

河原崎小声地反驳,“不对!”这与宗教团体完全不同,他的声音变得高亢。周遭的人包括大众媒体的评论者,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称高桥为“教主”,称前去听演讲的河原崎等人是“新兴宗教”的教徒。虽然河原崎从来没有挺身反驳,却一直有着强烈的不协调感。他并不讨厌被称为“信徒”,因为他们的确是“相信高桥的人”,然而这与新兴宗教完全不同,他总是对于把人和新兴宗教混为一谈感到不满。

“当你们将普通人类视为神的那一瞬间,你们就已经是新兴宗教的狂热分子了。”

“听起来就像是爸爸认为人类不能信神。”

一阵笑声传来,“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那声音听起来扬扬得意,“我从十七楼跳下来时看到了。在我即将掉到地面上的瞬间,越来越接近柏油路面时,不论是脚踏车停车场生锈的屋顶,或是聚集在垃圾场的乌鸦的嘴,我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这时,有个东西飞过我眼前,你知道是什么吗?”

“到底是什么?”

“蚊子。”

“蚊子?”

“不是有一种蚊子看起来像是脚很长的水黾吗?它从我眼前迅速飞了过去。”

“你要说那只蚊子是神吗?”河原崎觉得真是荒唐透顶,声音透着怒气。

“我很清楚那就是。”

“为什么蚊子是神?”

“我在死前看到的。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它才是真正的神,其他都是骗人的,你现在相信的一切都是谎言。”

“你倒是说说看我现在相信什么。”

“那换句话说也行,你现在怀疑的一切也都是谎言。”

“那跟蚊子没有关系吧。”

“蚊子不是都会‘啾啾’地吸树汁或血吗?那和接吻没什么差别。神的任务本来就是亲吻所有人类。”

河原崎完全不想反驳。那种类似疯子讲歪理的说法,的确和父亲生前的做法非常类似。

“人类总是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打死蚊子吧!意外的,神也是如此,明明近在眼前,人类却丝毫不心存感谢,无所谓地‘啪啪啪’打死神。然而它们一点也不生气,因为它们是神啊,被打死的那一瞬间,也只是笑着说‘又来了’。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毫不在意杀死的生命都是神。”

河原崎觉得父亲的声音非常真实,甚至觉得他现在仍旧戴着那顶红色棒球帽四处转悠。

“爸想说什么?”

“睁开你的双眼吧。”

河原崎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四十八号国道上。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在墓园发生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自己真的和父亲交谈过了吗?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到过墓园。

说不定自己根本没走到墓园,只是在四十八号国道的某处随便拐了一个弯而已。河原崎愣愣地走回国道。

不知何时,他下定了决心。

他发现,自己正走向大学医院,寻找停车场的位置。他在停车场内走来走去,寻找车子驶出的方向,银色敞篷车并不难找。

冢本一看到河原崎,便看了手表一眼,随即露出笑容。

“我要做。”河原崎说。

冢本严肃地点点头,“那就上车吧。”指了一下副驾驶座的车门。

“高桥先生死了,”趁着发动车子时,冢本这么说道,“但是我们还活着。”表情扭曲,非常苦闷。“神死了,我们却没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证明结束了。”

河原崎并没有因为冢本的话而陷入混乱,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只是吞着口水,谨慎地听着冢本的话。

“一定是蚊子。”他喃喃自语,车子加速的声音,盖过了他说的话。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河原崎已经下定决心,父亲的话究竟是胡言乱语,还是正确无误?只要解剖高桥这位“神”就可以明了了。

为了稳定心神,他在副驾驶座闭起双眼,猜测接下来的去处,将手放到胸前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到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父亲的声音,也不知道车子究竟行驶了多久,甚至感觉那是瞬间的移动。

冢本带他来到一栋大厦。一搭上电梯,他立刻察觉大厦附近都是树林。在等待冢本开门的时候,河原崎感觉自己快速的心跳声,仿佛是远方响起的警钟。

“进来吧。”冢本说道。河原崎在玄关处脱下鞋子,走进屋内。最先注意的是从房里传来某种声音,是钢琴声,从玄关延续到客厅的走廊,异常悠远。

走廊尽头有一扇通往客厅的门,冢本开门,默默地走进房间深处。这是一个约有三十平方米的大房间,里面连接着厨房。

房间角落只有电视和音响,单调且煞风景,遥控器掉在地上。整个房间都铺上透明塑料布,河原崎穿着袜子踏上去。他看到“那个”躺在正中央,一名裸男躺姿端正,面朝天花板,就躺在塑料布上。

河原崎面对冢本站着,那具白暂的尸体就躺在两人之间。他心想,神倒下了。

不论有多少老套的字眼,像是“名侦探”、“神”、“天才”等等,加诸其上都不会失色的美丽男子,如今成了全裸尸体在这里沉睡。

一时动弹不得。

“接下来要解剖神了。”冢本说道。

“整理一下吧。”京子一边这么说,一边感觉下腹部仍有尿意,这让她无法平静下来。“你开车撞到人,这是千真万确的,那是一具男尸,而且就在眼前。”

“啊……啊。”青山表情微妙地缩起下巴,“看来是年轻男性,可能不到三十五岁,正值壮年。”

“现在有几个选择。一是把尸体放在这里不管,我们继续开车,然后杀了你老婆。二是去报警,我们现在也还没杀人,主动自首的话一定还有救。这里的道路又窄又暗,唉,怎么会碰上这种事?你开车不看着前面吗?没发现他正在走路吗?”

“我不知道,不,我一直看着前面的。虽然一边开车一边想事情,但是绝不可能没发现行人,说不定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对了,极有可能,他自己冲到车子前面,我的车只是受了牵连撞了他。”

虽然听起来很自以为是,不过京子也没有否定这种可能。

“的确有可能是自杀或意外。”

“我是无罪的。”

“虽然不能说你无罪,”京子很受不了青山的单纯,“不过对方应该也有相当程度的过失。就算向警察自首,应该也不会受到太严重的处罚。”

青山考虑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如果我去自首的话……”

“一定是轻判吧。”

“不,不对。”青山难得语气粗暴,“如果我去自首,球队一定会开除我。”

京子这时才终于知道青山在意的是什么。比起罪刑轻重、过失程度、对方的家人等等,他只在意自己能不能继续踢球。青山目前正处于即将签订下个赛季合同的重要时刻。

京子很喜欢嘲弄烦恼不已的青山。他虽然身强体壮,却很孩子气,胆小又无知,京子觉得他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嘲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青山,让他事事顺着自己,对京子而言是无上的乐趣。

“是啊,这是当然的。”京子轻率地回答,“媒体也会开心地报道这件事的。就算是J2的选手,发生这种意外也一定会有小篇幅报道。这样一来,球队势必会立刻跟你解约,与这件事撇得一千二净。”

“果然是这样吗?”

“可能性很大。”

“那我该怎么办?”

京子早就准备好答案。实际上,当她因冲击力被安全带紧紧勒住时,就已经决定了。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想办法藏尸体和隐瞒这起意外啊。”

“你是认真的吗?”青山像是终于等到京子这句话似的抖着声音问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

“话先说在前头,你从刚才就对于被撞的‘他’完全没有道歉或是担心的话,嘴里只是念着‘怎么办’、‘足球’。”

“那是……”

“‘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说不定还有兄弟姐妹,也可能已婚,孩子还小。而这些都因你的粗心大意化为乌有,你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太太为了赚钱养家,一定要开始做那些不习惯的工作,孩子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京子刻意责难青山。

青山似乎终于感受到罪恶,他皱起眉头苦闷地摸着撞坏的保险杆。京子心想,真是太单纯了,努力忍着笑意。

“那我该怎么办?”

“也不能怎么办啊,你在转眼间就把好几个人的幸福毁于一旦了。”

“我……我去自首!”青山大声说道。京予担心会让附近的人听见,慌张地阻止道:“别说傻话了。我只是因为你在意自己的事,才会这么说的。”

“那京子打算怎么做?”

“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去自首,那有什么好处?有谁能得到幸福?”

“当然是死者家属啊。”

“家属?你是说他们会高兴?他们会因为得知爸爸、丈夫被你撞死而高声喝彩吗?家属只会因为找到你这个加害者而憎恨你,不可能感谢你。”

“那究竟该怎么办?”青山显然已经陷入混乱,“就算把尸体丢在这里逃走,也没有人会因此获得幸福,对吧。家属因为不知道肇事逃逸的犯人是谁,就连生气的对象也没有。”

“就当成是一场意外,不过人不是你撞死的,怎么样?”

“什么意思?”

“你不用去自首。相反地,让他替我们把车开进海里。”

“咦?”

“你听好,”京子提醒青山,“接下来可是要去收拾你老婆的,那我们不就可以把那男人和你老婆伪装成殉情自杀吗?让他们坐上这辆红色轿车,掉进海里,就当他们有外遇关系不就得了。溺死尸不会那么容易浮上来的,所以,等他们浮起来的时候已经无法分辨是否因为汽车撞击而死了。”

青山傻傻地张着嘴。

“我再说一次,就是把他伪装成和你老婆殉情自杀。”

京子在脑中反复描绘这个自己想出来的即兴计划,看来还不坏。

“没问题。反正这具尸体也只有和车子相撞的痕迹,根本无法分辨是不是掉进这海里时造成的。”

“但是照你刚刚的说法,这样一来又有谁能得到幸福呢?”

京子眼神闪亮,“大概大家都能得到幸福。你听好,我们可以从肇事逃脱的罪名中解脱,很棒吧。然后死者的家属也是,他并非毫无意义地被撞死,而是和女人一起殉情哦,如果他有老婆的话,那就是外遇了。”

“实际上并非如此。”

“虽然不一样,但是我们把事件设计成这样,从他老婆的角度来看,这就是背叛的行为哦。背叛自己再和其他女人殉情,有人会对这样的丈夫有所留恋吗?没有吧!或许她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惊讶,多少会有些悲伤,但是一定会立刻烟消云散的,对吧?对一个和陌生女人一起死去的男人,她根本没有长久悲哀的道理。”

青山眼神四处游移,沉默不语。

“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应该为了剩下的人生积极向前看吧。而且,这样一来可以连同你老婆的尸体一起处理哦。”

“但是,对他来说实在太凄惨了,被撞死不说,还被冤枉与陌生女人一起殉情。”

“如果连这具男尸的幸福都得考虑的话,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青山想要反驳,不过没说出口。

“我们一定要幸福,知道吗?”

青山不太情愿地低下头。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赶紧行动吧。把他放进后备箱里。”

“后备箱?”青山一脸困惑。

“行李当然要放进后备箱啊。那个被撞死的男人可是天外飞来的‘行李’哦。你之前不是才在得意这辆车的后备箱很大的,这不是正好?还是你想要让他睡在后座?”

京子忍着尿意,飞快地讲完刚才那串话,催促青山,“快走吧。”

青山不情愿地屈服了,他弯腰把手伸进尸体和马路之间,一口气将尸体提了上来。“好浓的酒味。”

“看样子是喝醉了。”

将尸体放进后备箱是项大工程,没办法就这样将尸体放进去。京子当然不会出手相助,对她而言,体力劳动绝对是男人的工作。

青山将尸体放在马路上,硬将尸体的两条腿折弯。青山喃喃说道,“尸体都骨折了,四肢晃来晃去。京子,你不怕吗?”

“怕什么?”

“尸体啊。你看起很冷静啊,果然是精神科医生。”

“这根本无关。”京子没好气地说。她最讨厌那种看到尸体就发抖、吓到双腿发软、当场跌坐在地的软弱女性。看到血就会晕眩,再怎么说也是男人的反应吧。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很满意自己看到青山抱着的尸体时,还能保持冷静。

青山调整了尸体的方向好几次,终于把它放进了后备箱。京子听到他朝后备箱内说了声“对不起”。

“你干吗道歉?”

“我……我觉得很抱歉。”青山静静地关上后备箱盖,这么说道。

“对尸体感到抱歉?你脑筋有问题啊?”

京子立刻坐回副驾驶座。回到驾驶座上的青山脸色发青,“我第一次摸到尸体,原来是这种感觉。”

“拿出自信来。虽然职业足球选手很多,但是处理过尸体的肯定就你一个。”

车子缓缓前进。途中,京子觉得后备箱似乎传来某种声响。她狐疑地皱起眉头,转头向后看。“好像有什么声音?”

“声音?

“该不会还没死吧?要么你停车确认一下。”

“不,他真的已经死了。虽然听起来很怪,不过他的确死得非常彻底。”或许青山真的不想再打开后备箱盖,看到那具尸体,所以特别用力地回答。方向盘也配合他的语气,左右转动着。

接着,青山突然紧急刹车。车子发出歇斯底里的磨擦声,猛然停了下来,并带着惯性往前倾。

京子一边感觉安全带深深嵌进身体,一边惊讶地想,“不会吧?”难道十分钟前刚发生过的倒霉事又来了吗?

然而保险杆、引擎盖都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也毫无冲击力。

“你是怎么回事?”京子瞪着隔壁的青山。他紧盯着后视镜,啧了一声。

“到底怎么了?”听到京子加重了责备的语气,青山这才回过神说,“糟糕,尸体掉出来了。”

京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不懂青山的意思。青山沉默地将左手放在排挡杆上,慌张地开始倒车,但是倒得不太顺利,重新踩了好几次离合器。

车子开始后退。

完全没有后方来车的车灯,也没有车辆撞上来。青山就这样倒车倒了几十米之后,停了下来。

“尸体掉出来了。”

“怎么回事啊?”

“后备箱盖打开了。”

京子慌张地往回看,后备箱的确开着。

“怎么回事?你没关好吗?”

“不,我确实关好了,你也听到了吧,我很重地关上的,所以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才不是呢,你像是抚摸什么似的轻轻关上而已。”京子根本没看到,却如此断言。

“尸体只是弹了一下掉出来,一定就在这附近。”

“那就赶紧捡起来,万一有车来就麻烦了。”

“早就很麻烦了。”青山这么说着,打开车门,正打算下车时,突然回头对京子说:“对了。”

“又怎么了?”

“干脆让接下来的车子辗过尸体,如何?”青山双眼闪亮地又补上一句,“这是个好方法吧。”

“接下来的车子?”

“对啊,上行或下行的车子都无妨,总之我们把尸体放在地上就好,如果接下来有车子辗到他,之后就是对方的责任了。只要又被辗过,那就分不出谁是第一个撞到他的了。”

看来,青山不管如何都想要丢下尸体从现场逃走。“就跟墙壁涂上第二层油漆一样。只要有陌生人又从上面辗过,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撞死他的了。”

“还是会败露的,只要仔细调查,不论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辗过去,警察都查得出来。”对整件事感到厌烦不已的京子简短地说道。不过她确实也很羡慕青山能够这么单纯。“而且万一接下来经过的车子发现了倒在马路上的人而停车了怎么办?如果对方就这么报警,反而更危险,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不小心哪。”

“那我们就看准下一辆车经过时,再把尸体丢出去,这样一来就避不了了。”

“在那之前我们要躲在哪里?不可能,太不自然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说成是不会下指令的后卫。”

“那你说该怎么办?”青山不服地噘起嘴。

京子深吸一口气。“你现在立刻出去,把尸体扛起来重新放进后备箱,这次你给我好好关上车箱盖,然后回到驾驶座上,对我低头道歉说‘让你久等了’,然后开车出发。这就是你现在该做的事。”她一口气说完。

青山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紧闭着双唇,那模样看来非常可爱。最后他一语不发地开门下车。

京子并没有离开副驾驶座,她换个姿势看着后视镜。天色虽暗,她还是隐约可见青山那结实的身体。他蹲在柏油路上一鼓作气地抱起尸体,过了一会儿,京子听到后备箱传来放进东西的声音,车体也摇晃了一下,最后传来关上后备箱盖的声音。

“这次好好关上了吧?”

“刚才也好好关上了。而且那尸体变得好冷,人只要一死都会变成那样吗?”

“不会那么容易就变冷的。”京子对青山的无知一笑了之。

青山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重新发动引擎,向前开去。

从车灯光线可以知道后面有车驶近。“真是千钧一发。”京子暗自抚胸,如果再晚一点,说不定尸体就会被别人撞见了。

尸体从紧闭的后备箱掉出来一事,居然连续发生两次,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理解了。

就在事情发生二十分钟之后,同样的场景又重演了一遍。紧急刹车、轮胎的尖叫声、用力往前倾的车体、深深嵌入身体的安全带。整件事几乎以一模一样的顺序再次发生。

京子看了一眼后视镜,尸体掉落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

京子打算狠狠斥责青山一顿,转头一看,发现青山一脸复杂的表情。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看起来不像害怕,而是表情痛苦地扭曲,那模样和他在禁区内撞倒对手时一模一一样。他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

京子立刻回头,确认后备箱盖又打开了。“后备箱该不会是坏了吧。”

青山默默地倒车,然后猛踩油门,一个急刹车后,青山立刻开门下车。

京子听到青山将尸体放入后备箱的声音,车子摇晃了一下,接着青山回到驾驶座。

“怎么回事?”

“看样子尸体又飞出去了。”

“后备箱盖一定是坏了,你仔细检查一下。”

“没有坏。”

“那为什么连续飞出去两次?”

青山紧握方向盘,他的烦躁显而易见。光是去杀妻就已经让他变得很神经质,再加上又撞死素不相识的青年,尸体怎么藏都藏不住,还连续飞出去两次,这样的状况难免会让他陷入混乱。

“对了,后面没有车子跟上来吗?我刚刚看到了前照灯,对方该不会撞见尸体从我们车上掉出来了吧?”

青山没有回答京子的问题,反倒是过了一会儿终于说:“该不会是尸体自己飞出去的吧。”

“你明知我最讨厌这种怪力乱神的事。”

京子随意地看了后视镜一眼,又看见后方来车的前照灯。她只觉得对方简直是突然从某处浮现一样。“后面有车来了。”

青山无言地点点头,谨慎地交替看着后视镜和前方。此时,他们和对面车道的一辆卡车交会而过。

“啊。”青山突然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京子反问青山,心想,这时候还会发生什么事?

“没有,刚刚的光线让我看到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员了。”青山一脸困扰地抓着脸颊。

“是认识的人吗?”

“不,不认识。我只是看见他戴着帽子。你不知道吗?那顶红帽。”

然后青山说了一个巴西队中锋选手的名字,“那顶棒球帽是他的标志性帽子,有一阵子非常流行,很难买到。”

对面车道又经过一辆卡车,京子也回头一看。“啊,我也看见了,红色帽子,而且帽檐折得很弯。”

“那种戴法当时很流行,把红帽折弯后戴得很低。”

“那又怎么样?”后面来车的驾驶员戴什么颜色的帽子,关我什么事?京子不由得生气了起来。“不过那个司机的脸色白得像鬼,真是恶心。”

“幽灵戴那顶帽子,实在太浪费了。”青山低声地说了一句。

公园的长椅实在太适合失业的人了,而且对抢劫邮局未遂的男人更适合,丰田心想。

公园里没什么人,几个小时前玩飞盘的孩子们也不见踪影。寒风吹过地面,沙沙地卷起了落叶。

丰田还是有些茫然,他坐在长椅上不知叹了多少次气。

从邮局冲出来之后,他很激动。紧张、恐惧和少许的成就感让他一边喘气,一边对老狗说,“我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但是只过了十分钟,“忧郁”紧接着来报到,一点一滴地渗进他心里。他后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握着牵绳的手在发抖。他坐立难安地觉得自己应该拿着枪,直接去警察局自首。

然而又过了三十分钟,此刻的他觉得警察算什么,只身一人拿着枪,果敢地闯进邮局的自己,才是真正了不起。对象是谁都无所谓,特别是职业介绍所的负责人更好,此刻丰田只想向对方报告自己干了一件大事,想大叫:“只要我想做,什么都做得到。”

躁郁的情绪不停地反复,高昂的情绪和极度的不安交替出现,丰田心神不宁地坐在长椅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丰田一边看着在脚边缩成一团的老狗,一边思考。冲进邮局,掏出枪指着职员,过程到这里都还好,直到邮局职员忽然全部落跑,放下了手边的工作。那些职员胆小的程度,令丰田感到十分奇妙,简直就像一场梦,他不禁开始怀疑那真的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吗?

丰田大叫“把手举起来”的瞬间,就像大浪来袭似的,所有职员一起逃了出去。真有这种事吗?不单是一个人,竟然是三个人同时逃走。从他们不负责任和胆小的态度看来,邮局还不如雇用丰田来得有用。

此时,丰田听到了警车驶近的声音。警笛声大作,数辆警车从大街上穿梭而过。转暗的街景中,红色警示灯闪烁着。

丰田不认为自己半途而废的抢劫案会招来警车。或许是有其他案子发生,警车前往的方向也不是邮局所在地。

我连邮局都抢不成吗?

丰田后悔自己没带走三百万当中的一叠钞票。此刻,胸中的乌云逐渐扩散,紧接着转为不安。

失业者的忧郁开始充满丰田体内,他又叹了一口气,无意间叹气更让他彻底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如果叹息能放在地面上累积,早就已经将他全身掩埋,让他窒息而死了。

“老头,老头!”突然有人这么叫他。

丰田眼前站着一个男人,因为四周很暗,一开始看不出来,不过仔细一看,对方只有十几岁,个子比丰田高大,脸上的青春痘十分显眼。年轻人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他说:“借我钱。”

丰田立刻察觉这是时下年轻人以中年上班族为目标,半带游戏的“狩猎”游戏。

他发现身后有人,转头一看,另外两个年轻人正一脸坏笑地靠近他。其中一人染金发,嘴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另一个头戴黑色棒球帽,朝地面吐了一口口水。丰田稍微看了脚边的老狗一眼,老狗似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依旧坐着不动。

“老头,你有钱吧?”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问。

“你们可是支撑日本经济的上班族呢。”棒球帽男走近他。

比起被年轻人威胁的恐惧,丰田更觉得这句话伤了他。身为失业者的不安,让他心中一阵酸楚。

可是,现在的自己可不一样了,他把手伸到背后,想起了“那个”。自己手边不正有着货真价实的“武器”吗?

“对……对不起,我不是上班族。”在尚未意识到时,丰田已经脱口说出这句话。他两手伸到背后,握住插在皮带里的手枪,拿出来指向帽子男。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好好工作,靠着恐吓赚快钱,你们了解失业者的痛苦吗?愤怒涌上丰田的心头,让他失去了冷静。

那三个年轻人瞬间停止了动作。

丰田以颤抖的右手握着手枪指着眼前男人的鼻尖,气血上冲集中到头部。脚边的老狗抬头看着丰田被三个年轻人包围。它看着丰田、枪口以及头戴棒球帽的年轻人,直觉地感受到现场的紧张气氛。

“你们不要瞧不起失业的人。”丰田说道。

年轻人一开始看到丰田掏枪时显得很害怕,狼狈地往后退。但是一听到丰田的“失业的人”四个字时,就像是收到某种信号似的,突然动了起来。“什么,原来是失业的人啊,那就没什么好怕了。”似乎对丰田的失业者身份感到安心。

绕到丰田身后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男人,倒剪双臂抓住了丰田。

由于丰田被从背后用力抓住,棒球帽男趁隙将他的右手扭成怪的角度。丰田“啊”的一声,发现枪已经被抢走了。

很不过瘾的情势逆转。

嚼着口香糖的金发男抓紧时机,痛殴丰田的腹部,他痛得全身蜷曲。

“老头子拿这种东西想干吗啊?”抢走手枪的棒球帽男不知是兴奋还是怎样,露出了痉挛般的笑容。从背后押着丰田的青春痘男则放开了他。

从被押着的状态解放之后,丰田失去了平衡,往后倒下。

三个大笑的年轻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人拿枪指着他。

“老头,老头,把钱交出来!”拿枪指着自己的男人,咽了下口水说道。

一旁的青春痘男阴阳怪气地说:“拿这种东西干吗呢?我们就没收啰。”

“等……等一下。”丰田向前伸出左手,“等一下。”

“真想开一枪看看。”棒球帽男说道。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因为扭曲的欲望而兴奋得自言自语。“开啊,开啊。”嚼口香糖的男人以冷冰冰的声音,在一旁不负责任地鼓噪着。

“快……快住手!”丰田一屁股坐在地上磨蹭着往后退,因为太丢脸,令他全身颤抖。

想到自己会以失业者身份被射杀,他就全身发冷。对方嚼着口香糖,顺便开枪打死他,也令他恐惧不已。

就在此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一旁的老狗突然发出低吼,咬向拿着枪的棒球帽男的脚踝。

所有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当场呆立。

被咬的年轻人大叫,“这家伙!”他摇晃着被咬住的脚,但是老狗丝毫不松口。另外两人虽然想踹开老狗,但也没有成功。丰田茫然地看着咬住男人脚踝的老狗,脑袋好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记,那条老狗是在保护自己?

它不管自己的年纪大,体格有差距,即使毫无胜算还是向前扑去。不知是对临时主人的忠诚?还是自古以来群居生活中的某种默契?抑或仅仅是一种老狗特有的痴呆?总之,老狗勇猛果敢地咬住敌人的脚裸不放。

勇猛果敢,脑中浮现这个字眼的同时,丰田也对自己方才丢脸的模样惭愧不已,他听到了斥责自己的声音。

当老狗勇敢地面对敌人时,你居然还坐在地上发抖!丰田替自己打气。他用力抓住自己发抖的双腿,你这没用的家伙!他痛骂自己,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算老狗骂你是“丧家之犬”,你也没有任何反驳的借口。

正当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了狗的惨叫声。

棒球帽男已经将咬住脚踝的老狗踢开了。

接下来的发展非常快速,就像在看快进的影片一样。口香糖男从后面抱住老狗,“快开枪,先打死这只狗!”

狗不太挣扎,不知是下定了决心,抑或是没有体力了。总之,它就这么被抱着,盯着朝向自己的枪口。

丰田慌张地站起来,碎石地让他滑了好几下,好不容易勉强站好。

丰田脑中响起“那只狗被随随便便地打死,这样好吗?”的问句。他找不到借口,但是身体动弹不得,因为恐惧缠住了他的脚,让他连一步都踏不出去。

“喂,快把狗放好,我要开枪了。”棒球帽男说道。

抱着狗的金发男听从同伴的话,被放回地面的狗就地坐下。

“好!”年轻人叫了一声,看来他把这里和电玩游乐场搞混了。

丰田站起来,叫了一声“快逃!”。他是打算这么叫的,但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他也不知道。

棒球帽男眯起了一只眼睛,瞄准之后打开枪的保险栓。

枪口对准狗。

“快逃!”丰田这次的确发出了声音。

老狗动也不动,甚至还一脸悠哉地盯着枪口。这只笨狗!丰田只觉得内心一阵绝望。

另外两人或许是害怕子弹不长眼波及自己,往后退了几步。

丰田看到对方扣下扳机,听见咔嚓一声。

但是没有令人恐惧的枪声。“咦?”丰田这才想起,枪膛里没有子弹。唯一装进去的一发子弹已经在邮局用掉了,他完全忘了这件事。

棒球帽男还没发现枪膛里没有子弹,不解地歪着头。

只有老狗,只有老狗一脸冷静地坐在原地,望着丰田。

“我早就知道了。”它那表情仿佛是一开始就知道枪膛里没有子弹。

此时,丰田终于动了起来,虽然慢了点但还不算晚。

他扑向棒球帽男,从旁边用力撞向拿着枪,站着不动的男人。

不可思议地看着没有子弹的手枪的男人,就这么倒下,丰田骑在他身上,拼命地殴打身下年轻人的脸。倒在地上的男人虽然反抗着,身体晃个不停,丰田却毫不在意地痛殴对方,分不清楚是对方的脸颊还是下巴,总之丰田不停地揍他。等到丰田觉得拳头发疼时,已经过了好一阵子。

“你这老头在于什么?”其他两人一下子搞不清楚状况,愣愣地站在一旁好一会儿,发现丰田正在殴打同伴,这才急急地冲过来。

丰田的动作非常迅速,他抓住地上的手枪,伸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两颗子弹,用生疏的手法拼命将子弹装进去,颤抖的双手十分用力。

他打开了保险栓,非常成功,真是千钧一发。

他将枪口朝向又想扑上来的青春痘男。

“我……我会开枪的。”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不过很有效。青春痘男和金发男面面相觑,两人一脸害怕地互相点点头,转身逃离了丰田。

只剩下被丰田骑坐在地的棒球帽男一个人。他虽然被丰田揍到整张脸又红又肿,却丝毫没有反省的神色,也没有害怕的模样,只是不满地看看丰田。

仿佛这年轻人的身体就是由不满构成一般。

丰田拿着枪站起来。

“老头,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年轻人抓着碎石打算爬起来,他毫不愧疚地说,“居然敢揍我。”

丰田双肩抖动,喘个不停,老狗来到他脚边,紧挨着他坐下。

“你是白痴吗?老头子竟然拿那种玩具。”

年轻人捡起掉落的帽子,拍掉上面的沙石,挺起了上半身。

丰田将枪口朝向年轻人,他已经豁出去了。为了让自己没出息的人生有激烈的改变,或许真的必须发生一些荒唐、暴力的事情,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拿稳手枪。

“那枪明明就不能用,你是白痴吗?你这个被裁员的老头子!”缺牙的年轻人开口说道。

听完对方的这句话,丰田扣下了扳机,响起了短短的枪声。丰田自身对于开枪一事也惊讶不已,他听到了年轻人的惨叫。右大腿中弹的年轻人发出了不成语句的呻吟。

丰田讶异地盯着手枪。年轻人大声喊痛。丰田咽了一下口水,“我开枪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完全没听见年轻人不停的哀嚎声。

丰田打算离开现场,他刚迈出脚,看到了老狗的姿态,愣了一下。

老狗望着夕阳,仰着脸,平静地望着太阳西沉。

他停下脚步,看见老狗侧面的瞬间,胸中不安的块垒瞬间变得轻盈。充斥在脑中的焦虑、恐怖、不安、后悔的浓雾转眼间散去,年轻人的哀叫声也消失在远方。

丰田看着老狗出神。

微脏的老狗,露出了洞悉世事、接纳一切的表情。

他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小说中的一段文字,是主角对白痴女性所说的台词。

“不用害怕,然后,绝对不要离开我。”

眼前的老狗虽然没有出声,但俨然对丰田说着同样的话。比起被迫辞去工作、失去冷静、狼狈到极点的自己,眼前这只狗居然如此的威风凛凛。

老狗既不怕手枪,也不担忧该如何生存,它勇敢且自在地活着。

丰田将老狗的头一把抱进怀里,说道:“你实在太了不起啦!”

老狗则是一脸“你这老头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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