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又过去了两三日,大观园内波澜不起,并未发生什么异事。唯有蘅芜苑一片忙乱,宝钗又要安抚母亲,又派人在外头上上下下打点,将殴伤人命的罪撕掳开了,改作误伤,又恳求姨爹贾政托人说情,竟一刻也不得空闲。所喜薛蟠在外头打伤的那人,终究是命不该绝,半死不活地昏迷了几日,又救活过来了。小厮打探得消息,立刻回来通报,薛姨妈听了,先自念了一声佛,又禁不住喜极而泣,垂下泪来。宝钗一面劝慰母亲,一面忙命人多许那家银子,将此事化解开了。

第二天挂牌坐堂,那断案官员早已收了几千两银子,买通了,苦主又不追究,便判了个失手误伤,判薛家多赔些银子,将薛蟠监禁三两日也就完了,不出几日便可发放回家。薛姨妈得了消息,这才放下心来,又因连日来担惊受怕,又见宝钗几日未曾合眼,满脸憔悴,不免又悲又怜,一把扯住了宝钗,只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哭了几声,却只晕厥过去,再不作声了。

宝钗慌了手脚,忙叫人将母亲搀入屋内去躺下,自己强镇定下来想了一想,便知母亲有年纪的人了,连日来急火攻心,吃不下,睡不好,身体已是虚了,如今总算调停得当,一时悲喜交集,将那连日来的亏虚都勾了起来,故此禁不起了。便叫人去取了些安神养生的药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母亲灌了下去。又亲自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薛姨妈略觉安顿,又睁开眼,两眼只盯住了宝钗,也不说话,只一味垂泪不止。

宝钗见了母亲这般情形,也不由得摧肝断肠,伤心落泪。母女俩个,只是相对而泣。过了半晌,宝钗唯恐母亲太过悲伤,伤了身体,便拭干了眼泪,好言劝慰一番,直劝得薛姨妈噤声收泪,方才作罢。又放下了帐子,服侍薛姨妈安睡了,这才掩门离去。

走到院子里,正午大太阳正亮晃晃地直照在头顶。已是深秋了,宝钗却因一连几日未曾合眼,只觉得那阳光热辣辣的格外刺眼,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像被抽空了似的,几乎站立不稳,忙将一只手笼在眼前遮住了阳光,回房安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窗外日色已变得柔淡。宝钗心中记挂着母亲,便朝薛姨妈安歇的正房走去。待到了门口,只见屋门敞开着,门外却静悄悄的也没个人影,正待掀帘而入,却听见屋内“唧唧哝哝”地传出话来,仔细一听,正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声音。

只听见王夫人道:“这次多亏了没出人命,又有宝丫头里里外外照应着,才将斗殴致伤的罪撕掳开了!你放心,那主案的官人说了,不过略监禁几日掩人耳目,实在外甥儿子在里头不曾吃苦,隔几日便可发放回家了!”

薛姨妈叹道:“不争气的孽障!成日介叫我们母女俩个担惊受怕不说,还连累他妹妹为他奔前忙后,辛苦操持。可怜宝钗那孩子,又孝顺,又体贴,自己心里头委屈难过不说,偏又怕我伤心,还只是一味劝我!”

王夫人也叹道:“我素日看这孩子不错,果然并没走眼!原本想等着二丫头嫁了人,便提她跟宝玉的事儿,偏巧二丫头又惨遭不测,连四丫头也出了事,老太太伤心得什么似的,饭也吃不下呢!这回子也不好再提了,只委屈宝丫头再多等几个月了。”

薛姨妈忙道:“你我姊妹俩个,还说什么生分话?这次多亏仰仗了姐夫出力,又幸而没出人命,这孽障才免去了牢狱之灾!我跟宝丫头心里都感激不尽呢!且别说这阵子家里七灾八难的,原不该再提嫁娶之事,再则,宝丫头也绝不是那般轻佻不知理的人!”

王夫人叹道:“这正是那孩子的好处!这儿没外人,就你我姊妹俩个,我心里也有几句体己话,不妨扯开了告诉你。外头常把咱们贾家,同你我俩个的娘家王家,还有老太太的娘家史家,在加上你们薛家,合称为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偏你也知道,咱们这几家的后辈,又有几个是读书上进的呢?不过凭着祖荫一味胡闹,再下去,只怕越发要坐吃山空了!那年我送大女儿进宫,也是挖心摘肝一般,天底下的父母,可有哪个愿把女儿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可妹妹你也瞧见了,若不是贵妃娘娘在宫里苦苦经营,我们四大家族怕是早已没落了,还能维持今日的体面?我那宝玉,我是知道的,他倒不是那一味吃酒好赌的浪荡子,却也自幼捧凤凰似的,娇养惯了,不懂世道艰辛,又不肯读书上进,更不愿学那些经营之道!但凡我还有一个能指望的,也就随他去了!可这两年娘娘身体常觉不自在呢,又不曾给皇上诞下一男半女,日后若娘娘再有个闪失,我半百的人了,又能指望哪一个?我那宝玉又是不中用的,须得有宝丫头辅佐着他,我才能放心!”说着便垂下泪来。

薛姨妈也垂泪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成全了他俩个的婚事,也算了却了你我二人的一块心病,只怕日后你我姊妹俩个,都得指望她一个了!”

宝钗听了,心中也觉恻然,又恐站久了,会惊动母亲和姨母,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一路走到了后院。抬眼望去,那青石壁上爬满了绿色藤萝,丝丝缕缕地披垂下来,如一头浓密的青丝。青丝间零星点缀着几朵粉白的小花,花瓣上红扑扑的,喷上了一层热血似的霞光。那霞光渐渐地淡了,模糊了,好似被一片乳白色的水雾所遮蔽,宝钗用手轻轻拂拭了一下,那眼中的泪珠扑嗽嗽地散落了一脸。

泪珠,很快便干了。石壁尽头,有一扇角门正虚掩着。过去推开那扇角门,角门外一条灰白色的小径,两边瑟瑟地开了些不知名的花,已落了一半。顺着这条小径而去,再过了一座石桥,便是红香圃,到了春天,闹哄哄地开了一园子桃花、杏花、芍药、蔷薇,如今都已凋零了。再过去,便是惜春生前居住的暖香坞,紧挨着便是藕香榭,隔水相望,便是紫菱洲。再过去了,便是黛玉居住的潇湘馆,再往东南面而去,才是宝玉居住的怡红院,与潇湘馆遥遥相对。

蘅芜苑和怡红院,是大观园内相隔最远的两个居处,一个在园子最西北角,一个却在园子最东南面,可是,命运的红线,却非要将这两个遥遥相隔的主人,强拉在一起。在那条红在线,维系了两个性情迥异的人,也维系了两个家族的利益,两个母亲的希望。

那条红线会断裂么?宝钗心中,又涌起了那天袭人来蘅芜苑找她时,私底下提到的那些话。其实,即便没有那番话,宝玉对黛玉的那番情意,谁见了,也都能心知肚明。她的姨母,宝玉的母亲王夫人,心里难道就不清楚吗?王夫人怒逐晴雯,一方面是有人在她跟前诽谤生事,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因为晴雯长得像黛玉,触动了她的心事?她统共只有一个宝玉,他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儿子,她后半生的指望,她怎能由着他肆意胡来,偏离她为他预设的人生轨迹?

那么,她自己呢?她上头虽还有个哥哥,却一味只知吃喝嫖赌,在外胡闹,母亲心里明白得很,这样的儿子,是指望不上的。而她,迟早是要出嫁的,一旦出嫁,按传统的宗法制度,她不再是薛家的女儿了,不再能像在家时那样,时时伴在母亲身边,为母亲排忧解难了。对母亲来说,只有亲上做亲,把她嫁给自己的亲外甥,自己亲姐姐的儿子,才能最大程度地,将心爱的女儿留在身边。作为女儿,她又怎忍心丢下孤独的母亲,嫁入别门呢?

一只蝴蝶低低地飞过,落花如鬼影般在地上追逐。风掀起了那雪白的衣袖,红麝香珠在手腕上发出血泪般的光泽。宝钗叹息一声,在小径上心事重重地徘徊。

白粉墙上,青石地面上,都泛起了一层氤氲的红粉色,恍若血迹斑斑。霞光灿烂,箫声如花香般在风中飘散,潇湘馆在箫声中显得越发幽静。

卫若兰站在竹丛前,静静地吹箫。在他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好似笼罩着浓浓的秋雾——是的,一切都恍若隔了层秋雾,影影绰绰,看不清真相,一连几日过去了,案子似乎已触到了瓶颈,没有线索,没有进展,更没有结果。

“卫大人!”青衣随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箫声戛然而止,卫若兰转过了身。

两名随从正垂手站在他面前。青衣随从道:“方才刑部传来消息,入画的下落,已经找到了!”

卫若兰眼睛一亮:“哦?她人呢?”

两名随从忽然都不说话了,互相交换着眼色,嗫嚅了半日,那紫衣随从才鼓起勇气道:“她……死了!”

“死了?”卫若兰一怔,心兀的沉了下去。沉默了半晌,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怎么死的?”

紫衣随从叹了一声:“听到惜春遇害的消息后,她自尽徇主了!”

青衣随从补充道:“她果然往南方找她老子娘去了!才刚到家,便听说了惜春姑娘遭了怀疑,又遇了害的消息,闭门痛哭了一场,半夜里悄悄地投河死了!”

卫若兰:“尸体呢?”

青衣随从:“正好有过路人在河边看到她投河,便嚷了起来。当下便七手八脚地打捞,可巧那夜风大水急,哪还捞得上人来?只在河边找到了她一只鞋子。她老子娘又惊又怕,赶紧报了官。官府派人进她屋时,发现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一封书信,那信上写着,惜春是无辜的,她愿以死证实惜春的清白!”

紫衣随从双手递上一个公文袋子:“当地官员一看入画正是刑部查找的证人,不敢怠慢,忙送了文书上来,还附上了入画的书信,请大人明鉴!”

卫若兰忙接过那袋子,就着一缕残照,抽出那文书和书信,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文书和信都飘落到地上,卫若兰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记闷棍,半日才失神地:“这么说,惜春真是无辜的?”发了一阵子呆,他忽又转身朝外走去。

两名随从不放心地:“卫大人!”

卫若兰没有回头:“你们俩个……好生在这儿守着,我到外头逛逛便回来!”

浑浑噩噩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卫若兰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刺痛:“我错了!都怪我!害了惜春!又害了入画!”

霞光黯淡,暮色渐浓。正在愁闷无解之际,只见两个婆子抬了一只酒坛子,正坐在一棵桂花树底下歇脚呢。卫若兰心中一动,上前问道:“两位妈妈,这酒卖不卖?”婆子忙摇手道:“不卖不卖!如今夜长了,天又凉,正商量着晚上开一坛子酒,会一个夜局,痛赌两场呢。”

卫若兰自怀中摸出两锭大银:“这些银子,就权当给两位妈妈做个赌本,不知够不够?”

两个婆子见了银子,眉开眼笑道:“够了!够了!大人若想喝好酒,明儿再给您送一坛子来!”说着便收了银子,留下酒坛子,笑迷迷地去了。

卫若兰拍开泥封,一股子酒香立刻喷涌而出。仰着脖子灌了几口下肚,只觉得胸口腾腾地热了上来,一时间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一路往前去,转过那路口时,却见一排排石阶,蜿蜒直上,两旁高高低低,站满了各种耐寒的树木,粗大的树根,如脚趾般自泥土中凸露出来——前头正郁苍苍地横着一脉青山呢。

卫若兰提了酒坛子,一步步走上山来,回头看时,天色暗昏昏的像是套了层黑罩子,一块不规则的月亮,慢慢浮了上来。

走到山脊上时,远远便瞥见了一座敞厅,四周密密地栽了些桂花树。待走近时,只见那厅上挂着个木匾,上头用泥金刻着“凸碧山庄”四个字,便知是贾府赏月的地方了。那桂花虽已落了一地,枝叶却苍翠如故。桂花树下横着条青石长凳,卫若兰便坐在那石凳上,一口一口地对着酒坛子喝酒。

夜深了,山风吹过,满山黯绿色的枝叶掀腾翻覆,发出细碎的私语,树与树之间,仿佛正交头接耳,商量着要自山上走了下来。

那山脚下却有两点青绿色的火焰,晃悠悠地一路飘了上来,原来是两个巡夜的婆子,正提了明瓦灯,东张西望地一路走上山来呢。待到了那凸碧山庄前,却见桂花树下的青石长凳上躺了个人,手中犹抱着一只酒坛子,不觉吓了一大跳,上前仔细辨认时,其中一个穿黑衣的婆子道:“这可不是刑部的卫大人么?来园子里查案的!”另一个穿白衣的婆子道:“这可怎么好?醉倒在这儿,我们告诉谁去?”那黑衣婆子道:“听说这几日他天天守在潇湘馆呢,他还有俩个随从,差不多也日夜守在那儿,要不,去找他们俩个说说?”说着便一路下山来,直往潇湘馆去了。

待到了潇湘馆,那两个随从见卫若兰久久不曾归来,正着急呢,可巧听婆子前来通报,便急着要去找他回来。谁知湘云正烦闷无聊,在庭院里四处逛呢,也听到了,她一连几日关在潇湘馆内,足不出户,正闷得发慌,听说卫若兰在山上喝醉了,一则想出去透透风,一则想趁机作弄笑话他一番,便闹吵吵地也要跟了去。两个随从被缠得脱身不得,又恐黛玉病卧在床,潇湘馆内又都是些丫鬟婆子,放心不下,于是便商量了一阵,让湘云跟了青衣随从一起去找卫若兰,紫衣随从则留下来,站在黛玉的房门外小心看守。

两个婆子走在前头,青衣随从也提了一盏明瓦灯,陪在湘云身边。夜气清寒,风掀起了每个人的衣角、袖口,凉森森地直渗入肌肤,湘云裹紧了身上的挡风斗篷。月光下几个细长的人影,在石阶上飞快地掠过,如在琴弦上拂过了几根手指,“嘶嘶嘶”拨出些许杂乱的音符。

走近凸碧山庄时,便见一株桂花树枝繁叶茂,绿绒伞似地撑开,树下一条青石长凳,一只青瓷酒坛子似乎已空了,孤零零地躺在满地秋草间。卫若兰背对了众人,醉卧在石凳上,身上脸上,都落满了桂花,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着些什么。湘云见了,便觉又好气,又好笑,蹑手蹑脚地上前去,正准备猛不防唬他一跳,将他惊醒,却只听他低低地叹道:“我错了!都怪我轻举妄动,害了惜春姑娘!”说着又转了个身,对着众人,双目紧闭,嘴里仍说道:“原谅我吧,我是个无能的人!惜春,入画,你们原谅我吧!”仔细一看,脸颊上竟有泪光闪烁。

青衣随从凑上来,轻唤了一声:“卫大人!”

卫若兰仍是闭紧了眼,一味自责道:“我错了!是我无能!我害了你们!”

青衣随从正待加大了声量,再呼唤时,湘云却“嘘”了一声,摇手阻止了他。月光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将卫若兰的脸映照出一种瓷质的柔光,那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茫然失措的孩子。

湘云俯首望了他片刻,对那两个巡夜的婆子道:“你们去别处巡查吧,这儿有我们呢!”那两个婆子答应着去了。湘云又叹息一声,解下斗篷,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卫若兰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将斗篷的一角压在了身下。他举起一只手,按在了胸口上,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安详,他梦中的那个世界,似乎正在慢慢地平和下来。

夜更深了。远处扑棱棱地闪出几只黑影,不知是什么鸟,伸展开翅膀,朝夜空中飞去,如片片乌云,绕着月亮盘旋。不规则的大半个月亮,好似一张被凌乱的黑发半遮了的面孔,苍白、混沌、不动声色。偶尔有鸟的翅膀自月的面颊上掠过,竟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那冰冷的月亮,忽然间拥有了人类的情感,俯瞰着沉寂的大地,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待定睛看时,那笑容却又倏然消失了。

沉酣良久,卫若兰忽又急躁地叫道:“停下来!”他紧皱起了眉,在梦中又是蹬脚,又是挥拳的,“快停下来!”身体用力辗转了一下,登时失去了平衡,自那石凳上滚落下来。青衣随从忙上去扶住了他:“卫大人!”

卫若兰一惊,睁开眼,茫然四顾,渐渐地回过神:“我醉了?”低头一看,又发现身上覆盖了一件海棠红的斗篷:“这是?”

青衣随从:“是云姑娘的!”

卫若兰诧异地抬头——湘云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站在桂花树下,正望着他出神呢。见他醒了,湘云微微笑了笑:“只恐夜深花睡去——今夜,果真是‘香梦沉酣’啊!”

卫若兰听了,知道她是就那天掣花签子的事情,来打趣自己,不由会意地笑了笑,一句儿也不分辩,只是站起了身,解下身上的斗篷,重披在她身上:“多谢姑娘厚意!如今我也醒了,这斗篷也该物归原主了,夜深,风寒,姑娘仔细受凉了!”

湘云脸上一红,憨笑着不作声儿。桂花的香气馥郁芳醇,溶解在空气中,如冰糖在水中炀化。湘云沉浸在花香中,似乎是微醺了。半晌,她忽又忍不住问道:“你方才梦见了什么?慌成那样!”

卫若兰幽幽道:“我梦见了……石磨!”

“石磨?”湘云诧异地嚷道,这个答案,远远出于了她的意料。

卫若兰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梦中:“先是在一座园子里,花木葱茏,就好象这座大观园……”他环顾四周,似乎想寻找梦境的所在,“在一片花树下,发出一种声音,‘沙沙沙’,‘沙沙沙’的,好似重物之间,那不断摩擦的声响,走到跟前看时,竟然是一只石磨,没有人推动它,却疯了似的,不停在转动,那花树上水灵灵的鲜花,雨点似的,一大片一大片地落下来,都落在了石磨里,很快,落花被碾碎了,红消香断,化作一泓汁水,像眼泪,不断地流淌……点点滴滴,都渗入到泥土中了。我想尽量一切办法,想让那石磨停下来,可都只是徒劳,它一直在那儿转动着,‘沙沙沙’,‘沙沙沙’,每一朵落花,都粉身碎骨,难觅芳踪了!”

秋寒瑟瑟,桂花树枝叶摇曳,米粒般的小花,悄无声息地坠落,交织成一片浅金色的雨雾。卫若兰有几分怅然地,自衣襟上拈起了一朵桂花。娇小的花朵栖息在他指尖,闪出朦胧的微光,好似一脉细若游丝的芳魂——他心中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以他的能力,能挽留住这奄奄一息的芳魂么?

他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了看湘云,在大观园的少女中,她不是最美丽的一个,没有黛玉风流袅娜,也不如宝钗鲜艳妩媚,单看容貌,她甚至不属于最美丽的那一群人。可是——她那身干凈利落,中性的装束;那双活泼灵动,会说话的眼睛;那天真坦荡的笑容,爽利的言语,一眼望去,好似满眼都是春天,都是那朝气蓬勃,灿烂的阳光。那样生机盎然,元气饱满的青春和美,也会在他身边消逝么?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深旷的恐惧,悄然在心头升起。

他踉跄了几步,忘情地抓住湘云的手:“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你!”

“你放心,没有人能够杀死我!”怔了片刻之后,湘云忽然大声地说。她抽回手,握紧了拳,眼中闪出灼灼的光芒,好似在对自己发誓,又好似在同那不知名的对手挑战:“我……我一定会跟凶手抗争到底!无论我将来的命运是幸,还是不幸,我都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青春的,张扬的,坚韧的生命力,仿佛自她那高瘦的身躯中喷薄而出。

卫若兰似乎有些吃惊,默默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却又笑了:“其实,我刚才只说了一半——你想知道,在梦醒前那一刻,我还看到了什么?”

湘云一怔,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卫若兰:“更鲜嫩,更美丽的花朵!一大片,一大片,姹紫嫣红的,又在那渗透了花汁的土地上,长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他忽又惘然自语道,“或许,没有一朵花甘心死去,那石磨的存在,只是让那些花的生命,不断地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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