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姐姐天天催促保良离开涪水,催促他飞回他的巢穴。在姐姐看来,保良的巢穴在省城,在省城最好的那家酒店的行政俱乐部里。但保良还是坚持在姐姐家住了下来。一连几天,他给姐姐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姐姐的身体坏极了,脸色蜡黄,手脚冰冷,总是不停地咳嗽,常有呕吐的感觉。而且,姐姐的脖子上和胳膊上,都有青肿伤痕,保良问是不是权虎打的,姐姐只说没事,并不正面承认。保良一再要带姐姐去医院看看,姐姐一再说不用不用。保良也看出姐姐身边没钱,她每天吃饭买菜,都极俭省,保良用自己的钱买了母鸡熬汤给姐姐喝,姐姐也说不用了不用了,别这样破费。姐姐过去是多么爱吃爱喝爱花钱打扮的女人,想不到这才几年的工夫,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和身体相比,姐姐的心情更加萎靡不振。每天发呆的时间居多,常常暗自流泪。保良问她为什么哭了,姐姐就说想雷雷了。又说也不知道权虎在外面是不是病了,生意做得顺不顺利。

一旦保良疑问:姐夫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还想他呢?姐姐就沉默不语。但她有时会突然情不自禁地,与保良说起她和权虎的一些往事。保良听得出来,姐姐至今对和权虎一起私奔并不后悔,那一段离家出走的生活,仍然是她心里最美最美的回忆。她说权虎那时对她真好啊,虽然他们见不到父母亲人,但他们过得非常快乐,每分钟都在用心拥抱对方,每一刻都会彼此海誓山盟。也许那场恋爱在姐姐心里烙下的印迹太深,也许她和权虎毕竟有了共同的儿子,以致她一心一意跟着权虎,无论怎样颠沛流离也都心甘情愿。即使权虎后来把自己家破人亡的悲剧移怨于她,她也宁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女人的耐性总是远胜男人,就像当初保良无论对菲菲怎样冷淡,菲菲对保良还是有求必应,不弃不离。

保良在姐姐家住了五天,对这条小巷,这座院子,以及他们住的这所房子,渐渐熟悉起来。这所房子是权虎半年以前才租下来的。姐姐跟着权虎,这些年辗转多个县镇之间,居无定所,家无常态,走到哪里就租个房子临时住下,也不知能住几日,因此家具陈设,多是简陋凑合,多是沿用房东的弃物。

这所房子,是在这幢小楼的底层,后窗临街,前门对院,两房一厅,还有一个地下室做储物之用。保良在这里住到第五天时,情况有变,上午他在街上买了菜正要回家,被神色慌张的姐姐拦在了院子门口。姐姐压着声音让他快走,说权虎和孩子都回来了,她不愿保良与权虎见面。不想让权虎知道她和陆家,还有往来。

姐姐面色苍白,语调坚决,使劲推着保良让他快走。保良要吧手上的菜交给姐姐,姐姐也坚决不要。院子里,一个小孩的嗓门在喊:“妈妈!”紧接着是权虎疑问的声音:“你妈妈干什么去了?”姐姐慌慌张张退回院子,保良这才提着菜转身跑出了巷口。

保良返回了省城。

他回到省城并未立即赶回东富大酒店销假上班,他一下火车就在站前的电话亭里,拨了一个手机的电话号码。

一小时后,他在古陵分局的门口,等到了刚刚下班换了便装的夏萱。

这是保良第一次主动来找夏萱,尽管夏萱早把她的电话号码交给了保良,要他有事随时与她联系,但保良至今为止从未使用过这个号码,从未有求于他的这位“同学”。

现在,他来了。这显然是一场私人的邀约,站在古陵分局不远的一个幽静的街心公园,他们静静交谈的样子,在路人眼里,就像一对年貌相当的恋人。

保良来找夏萱的目的,是求夏萱帮他找到父亲。他说他想向父亲当面认错,他想当面请求父亲的原谅,他想重新回到父亲的身旁。

对保良态度的转变,夏萱感到有些突然,这使她的面目与言语,不得不变得严肃,她必须弄清保良的真实意图。

“我以前就是这样劝你的,可我觉得你很要强,很要面子,你不肯主动去求你的父亲。我那时候觉得你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习惯了飘泊无定,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家里,再受长辈的管束。”

保良低头,说:“也许吧,你说得也许没错。”

夏萱说:“那现在怎么又变了,怎么又愿意服软认错?”

保良抬头,看夏萱,他说:“我找到我姐姐了,我想让我爸爸和她见面。我想让我们全家重新生活在一起,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夏萱惊异:“你找到你姐姐了?那,你见到你姐夫了吗,你见到权虎了吗?”

保良犹豫了几秒钟,回答:“见到了,他还和我姐姐在一起呢,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儿子都六岁了。”

夏萱问:“他们知道权三枪杀人的事吗,他们和他还有来往吗?”

保良说:“我问过我姐了,她说她不知道。我不相信我姐我姐夫他们跟权三枪杀人这事会有什么关系。”

夏萱将逼问的口气松弛下来,她有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你能带我们去见见你姐和你姐夫吗,我们需要向他们了解一些情况。你放心,他们如果真的和这案子无关,我们不会为难他们。”

保良低头,想了半天,他显然没想到他今天来找夏萱,会牵出这样的结果,他说:“我……我只想……找到我爸,告诉他我姐还活着,我只想让他们见个面。我不想让我姐恨我。如果她知道我把公安局的人给招来了,她就再也不会信任我了……”

夏萱也想了一下,并不急于说服保良,而是把话题转移开去:“你爸爸……脾气也很倔的,他会去见你姐姐吗?”

保良想了一下,表情也拿不准似的,但他的回答不知是否为了说服夏萱,则显得确定无疑。

“他应该会的,他以前很喜欢我姐,我姐是他的女儿,是他的骨肉!这是他们谁也抹不掉的历史,谁也抹不掉的事实。他生了她,他们永远流着同样的血。就连我姐的儿子,也是我爸的骨肉。”

夏萱点了点头,那样子似乎已被保良说动,血缘的感情不需要任何理由。她说:“好吧,我马上向领导汇报,我们一定帮你,尽快见到你的父亲!”

保良说:“谢谢你,夏萱。”

夏萱微微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在保良眼里,总是美丽,总是新鲜!

父亲就在省城,但不住在家里。

枪杀案后,父亲在省城的公安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又到南方疗养了半年之久。回到省城后被安排住到武警部队在郊区的一个训练基地去了。那里山清水秀,四周都是绿色的梯田,比较适合调养身体,休整心情。父亲再也不愿回到那个喷溅着亲人鲜血的家里,一个人面对杨阿姨和嘟嘟难以瞑目的冤魂。

这一天风和日丽,夏萱开着一辆汽车,和省公安厅老干处的一位干部一起带保良出城。在省城生活了整整六年,保良此前从未去过远郊的山里,也从未听说过山里还有一个武警的训练基地。

这是保良第一次这么近切地看到梯田,田里飘着水和泥土的香气,白云和蓝天在浅浅的水面上投出宝石般的颜色,汽车转过山腰时,还可以看到下面一块块叠错有致的田里,有三五只像是画上去的斗笠。

翻过山腰,就能看到一片红顶的房子依山而筑,房子的四周,隐约可见绿色的军人进进出出。汽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下,快到山脚时还有武警军人拦车盘查。汽车开进营区后有个军官模样的青年迎了出来,先把他们领到一间会客室里茶水伺候,小坐的片刻介绍了保良父亲在这里休养的情形--来这儿住了两个多月了,情绪始终不好,说话很少,饭也吃得不多,药主要是吃他自己带来的那些,身体倒也没犯什么大病。每天睡得很早,起得也早。白天一般爱去菜地干活儿,不干活儿的时候就看看电视,睡睡觉。有时和负责照顾他的战士闲聊两句,也大都是鼓励他们好好学习训练,将来在事业上要做出成绩之类的话。战士也都知道他是老公安,立过功的,所以也都很尊敬他。

青年军官介绍完了,又叫来一个战士问了问情况,知道保良父亲此时正在菜园里干活儿,便要战士去菜园请他过来。省厅老干处的同志连忙叫住战士,说还是我们过去吧,我们到菜园看看他去。青年军官说也好,你们过去也行。

于是他们就随着军官和战士一道,去了营区后面的菜园。菜园连着梯田的山脚,种植着西红柿、柿子椒和品种新异的黄瓜豆角。保良的父亲正在修整黄瓜架子,他显然已经接到了通知并且已经表态同意,让省厅老干处的人今天带保良过来见他。所以当保良出现在这块菜园的时候,父亲略显僵化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

父亲真的老了。

他很瘦,额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头发不仅灰白,而且粗糙凌乱,整个身架不像保良印象中那么魁梧,好像肌骨里的水分已经被岁月风干,快要消耗殆尽似的。

父亲看了保良一眼,又低头去干手里的活儿,他甚至对老干处的同志和面熟的夏萱,都没有打一声招呼。

老干处的同志首先热情问候:“老陆,你身体还好吧?这地方可真不错。哎,我们把你儿子带来了,这是分局的小夏,你也认识吧。”

父亲抬眼冲夏萱点了下头,嘴里咕噜一声:“唔,认识。”

夏萱的口气也极尽热情:“陆院长,”她还称呼父亲以前在公安学院的那个职务,“我们带保良看您来啦。保良这些天可想您呢,以前他也回家找过您的,您一直不在家。”

保良上前,叫了一声:“爸!”

父亲又看了一眼保良,总算答应了一声:“你来啦。”但随后又把脑袋低下,目光继续专注在黄瓜架的根部。他此时正用铁铲固定木架的基础,手上膝上,都沾染着半湿不干的泥土。保良又说:“爸,我看您来了,您别生我气了。”

老干处的同志跟着圆场:“咳,生你气也是你爸爸!打是疼骂是爱,你爸不打你谁打你,你爸不骂你谁骂你,等你将来有了儿子你就知道啦,最疼你的还是你爸。”

保良说:“爸,我找到姐姐啦,我想请您去见见她,我想和您一起去劝劝她,让她回家。我再有多大错,我姐再有多大错,我们也还是您的儿女,您就原谅我们吧,您就带着我们回家吧。您愿意回省城还是回咱们鉴宁老家都可以,我们会照顾您,给您养老,再也不惹您生气啦。老家的房子还在呢,咱们可以买回来。咱们老家的空气好,邻居也都熟……”

父亲突然开了口,打断了保良的话。他并不理会保良是否已经说得动了感情,他的语气依然冷峻如冰。

“你姐姐,还和权虎在一起吗?”

事隔很久,保良才知道,父亲之所以同意见他,之所以后来又真的跟他一起远赴涪水,去见姐姐,并不完全是被亲情所动,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接受权三枪杀人案专案组的请求,配合他们去做保良姐姐的工作。权三枪作案后人间蒸发,专案组北上南下,做了大量工作,至今没有取得突破性战果。权虎夫妇与权三枪关系特殊,既然找到了他们的下落,当然希望能从他们身上,挖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保良父子由夏萱陪同,次日乘火车从省城出发,前往涪水。那时保良并不知道专案组的另一路人马,已经先期赶往涪水,对权虎居住的那个院落,开始了昼夜监控。

路上,保良尽量照顾好父亲,尽管父亲仍然少言寡语,但对保良的态度已有所恢复,已能够认真倾听保良诉说这两年的经历,倾听他对父亲姐姐的思念之情。保良小时候都没像现在这样,这样渴望向父亲倾吐,包括他的好兄弟李臣和刘存亮为了钱而反目相煎,包括他为了拯救女孩菲菲而沿街行乞,这些可能招致父亲批评甚至厌恶的丑事,他都情不自禁地向父亲一一道来。他觉得父亲无论怎样骂他,无论怎样严厉,他都愿意接受,因为他对未来亲情及家庭的重建满怀憧憬。这份憧憬令他的心情格外开朗,对幸福生活的想象,已经主宰了他的表情。

仅仅,因为夏萱在侧,保良没有提起张楠。他曾经拥有的美丽爱情,在他离家出走后惟一给他精神寄托的那个女人,他只想藏在心里,不想吐露只字。

和夏萱同车而往,让保良看到了这个女孩的成熟与干练。从省城出发和在涪水到达,以及途中饮食茶饭,一应事务全由夏萱联络,起点和终点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父亲不止一次地指着夏萱对保良说道:如果你当初洁身自好,按照我的要求好好上学,将来从公安学院毕业出来,还不是能像人家一样!你看看人家小夏,应该好好反省自己,你们现在有多大差距,你应该反省自己!

每逢此景,夏萱都要替保良开脱:陆院长,保良这人我觉得挺好,人很正直,很善良,也很要强。这些品质和您从小的教育都是分不开的。保良不干公安也没有什么,只要保良今后安定下来,他干什么都会干出成绩!

父亲对夏萱的预测并不表态,既不否定也不呼应。保良心中惴惴,不知父亲对他仍是彻底失望,还是已经可有可无,什么都无所谓了。

车到涪水,时值黄昏。

来接站的是两个公安的便衣,一位保良认识,正是夏萱的那位搭档金探长,另一位保良未曾谋面,据介绍是涪水公安局的人,金探长和夏萱都称他牛队。

牛队开车把他们先接到涪水公安局的一间会议室里,稍事休息。这过程中不断有人把电话打进牛队的手机,向他报告对权虎夫妇蹲守监控的现场实况。保良从旁听得只言片语,但对那边的情形足以了解大致--权虎在五分钟前带着孩子离开了小院,据跟踪的侦察员报告,是奔河边码头的方向去了。又过了十分钟,又接报说权虎上了一条名叫“浪峰”的货船,从船工船老大对他的态度来看,这条“浪峰”大概也是他的资产。牛队和金探长小声商量,决定立即出发,带保良父子前往权虎的住处。在从公安局开车到那条巷子的路上,牛队与负责跟踪的便衣一直保持联络,知道权虎正在船上见客,还从码头附近的餐馆里叫了些酒莱,在船上与几个客人边吃边喝谈开了事情。

这边牛队的车子加快马力,旋即赶到了权家所在的巷口。有盯守的便衣上车汇报,说权虎走后他的妻子在家没有出去。于是大家下车散开步行进巷,到了离小院不远的一家棋牌厅里。这家棋牌厅是预先看好的一个地点,地处僻静,这个时辰客人寥寥无几。

牛队带保良的父亲进了棋牌厅,进了楼上预先租好的一间,麻将室里。在这里临窗远眺,视线可以穿过层层叠叠的青灰瓦顶,直抵暮色苍茫的鉴河之滨。隔壁左侧,有一桌麻将局面正酣,牌桌上哗哗的声响隔墙可闻。右侧的一间,也是公安预租了的。牛队和金探长就在这间房里,向保良如此这般地再次交待一番,然后让一个当地便衣和夏萱一起,分别随在保良身前身后,下楼离开棋牌厅向小院的方向走去。

临近小院门口,保良看到了盯守的便衣,便衣与保良彼此注目,擦肩无言。夏萱去书摊“翻书”,保良则径直走进院内,很快敲响了姐姐的房门。

十分钟后,夏萱和便衣们全都看到,保良和他姐姐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保良走在前面,其姐紧随在后,他们出了院子,穿过半截短巷,直奔巷子一端的棋牌室去。便衣们看到,保良姐姐走得步履慌张,瞻前顾后,保良不得不时时放慢脚步不断催她。他们甚至在中途还停下来低声商量了一阵,像是姐姐忽然犹豫不前,保良一通苦口力劝,终于走走停停到了棋牌室门口,里面正巧一桌牌局刚散,几个男人争着输赢出门。保良姐姐连忙低头掩面,侧身靠边,等那帮人过了,才随保良进了大门,又沿着那条窄窄的楼梯拾级而上,进了二楼那个临窗的房间。

五分钟后,在二楼走廊里抽烟的便衣看到,保良的姐姐满脸是泪,低头快步走出了这间房屋,随后保良也出来了,追着姐姐跑下楼去。夏萱和一个便衣也一起跟出棋牌厅大门,他们看见保良和姐姐一路说着什么,一路向小院走了回去。姐姐一边走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保良几次试图拉她停下,都被她抽出胳膊执意前行。走到小院门口姐姐不许保良再跟她进院,她不知向保良说了什么,让保良终于怅然止步,看着姐姐独自走进家门,家门随即紧紧关上,再无任何动静声息。

棋牌室这边,金探长和牛队在保良姐姐下楼之后立即进人了临窗的房间,他们看到保良父亲面色铁青,坐在麻将桌前一声不吭。他明明知道金探长和牛队和其他便衣都把询问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但他始终没把面孔稍稍抬起。他低着头闷声说道:

“如果需要对他们采取什么措施,需要怎么处理他们,你们完全依法办事,完全不用问我。我没有这个女儿了,我早就没有这个女儿了!”

根据保良父亲的坚决要求,金探长和夏萱一起,乘坐当天晚上的一列火车,把父亲送回了省城。同车返回的当然还有保良本人。

关于父亲和姐姐见面谈话的结果,金探长和夏萱已经从父亲口中大致知晓。而谈话的过程究竟如何,他们没有细问。只有保良才清楚地知道,父亲和姐姐几乎是从第一句话开始,就差不多谈崩。

姐姐进屋的时候先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没有站起来,也没有马上应答,但保良看见,父亲的眼圈红了。他看着自己分别多年的女儿,声音一下变得格外沙哑:“你是保珍吗?”父亲问了这么一句,又指指麻将桌边的椅子,让姐姐坐下。姐姐的眼圈也红了,哽咽地说:“爸,您身体好吗?”父亲说:“你还认得你爸爸吗,你爸爸现在老成这个样子,你还认得吗?”

在保良听来,父亲并无太多愤怒,只在表达内心的悲怆,可在姐姐听来,父亲这话却充满了指责。她流着眼泪说道:“爸,我知道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顺,可我也没办法,您就当您没有我这个女儿吧,你就容我下辈子再服侍您孝顺您照顾您吧。”

父亲说:“可你就是我的女儿,我生了你养了你,我把你从小养到大!我怎么能看着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让人毁了!我不能允许我生养的女儿对不起国家!”

姐姐哭着说:“爸,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我不可能再回头了。您要还当我是您的女儿,您就原谅我吧。算我最后一次求您,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

姐姐扑在地上,冲父亲磕头。保良也哭了,也跪在地上,一边把姐姐往起拉,一边哭着求他爸:“爸,您就原谅姐姐吧,您就原谅姐姐吧……”

父亲说:“保珍,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必须答应爸爸一件事,如果你还认我是你的爸爸,你就跟爸爸到公安局去。权三枪杀了人,你知道吗,啊?公安机关在通缉他你知道吗,啊?你如果知道他的情况,你应该主动站出来检举。如果权虎跟他搅到一起去了,你也应该检举他。咱们不能为了私情,就触犯国家的法律。我陆为国当了一辈子人民警察,我必须忠于人民,忠于国家,我不能允许咱们陆家的人和犯罪分子搅到一起。保珍,爸爸以前如果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爸爸以后可以慢慢补偿你,但原则问题我是不会让步的。爸爸受党教育这么多年,如果连自己的儿女都管不好,那怎么还有脸去面对国家给爸爸的那么多荣誉!”

保良拉着姐姐,他能感觉出姐姐的身体变得慢慢僵硬,能听得出姐姐的声音变得刺耳难听。

“你……你,你是给你挣到了很多荣誉,你是对得起你们公安局了,可你对得起你的兄弟吗,你对得起你的孩子吗!我……我这些年,我过得,我过得有多难……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姐姐一声比一声疯狂的嘶喊,让父亲面色发青,连保良也隐隐明白,他们互相的怨恨,已经不可调和。姐姐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泪水纵横,她跌跌绊绊地冲出门去,动作坚决得头也不回。保良叫了声“姐!”就起身追出去了,父亲则铁青着面孔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姐姐冲出门去的刹那保良感到了绝望,他意识到他那个家庭团圆的幻想,已经彻底破碎,不可挽回。虽然他追出去还想劝回姐姐,但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劝的时候就已知道,一切语言都将无济于事。

保良从涪水伺到省城,已经无法再回酒店上班,他超假多日不归,酒店方面已将他按规除名。他在酒店的职工宿舍里又赖着住了几天,其间去了两次远郊山里、的武警基地看望父亲,帮父亲在菜园里干了些杂活儿,还帮父亲洗了衣服。但到了晚上,父亲也没说要留他住下,他就跟着基地进城的卡车又返回了城里。

经历此次涪水之行,父亲变得更加沉默。这种沉默大概就是一种彻底的心死--对家庭,对亲人,再也没有任何期待和幻想了。

但保良不。

尽管,他对原先家庭团圆的计划,也不再抱有幻想,但姐姐从那家棋牌厅一路走出去的样子,那张因哭泣而扭曲的脸庞,始终缠绕在保良的脑海,让他一想起那个画面,就忍不住心口疼痛。他这一次见到姐姐,姐姐身上又添了新的伤痕,保良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和权虎打架来着。保良问为什么打架,她只说是为了孩子。保良问是不是权虎打你,姐姐只是摇头,只是说,权虎也是爱这孩子。

保良想,和心死如灰的父亲相比,姐姐对未来也许还有期望,她还有她的儿子,对权虎也还爱意末泯。也许权虎过去对她太好了,也许他们当初那段爱情,因私奔而变得悲壮,而让她一生难忘。所以保良觉得,姐姐的悲剧还在后面,因为她还有“知觉”,所以她在承受苦难时,一定会有比父亲更大的痛感。

保良冥想数日,决定重返涪水,他想回到姐姐身边,他想自己即便不能劝回姐姐,至少可以给她一些温暖和安慰。反正他也被酒店除名了,反正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如果能在涪水找到一份工作,他就可以长期生活在姐姐身边。除了对他冷淡的父亲之外,姐姐是他最后的亲人,他们应当彼此需要,彼此照顾。亲人的最大作用或许就是,他们能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相信自己不会彻底孤单。

于是,保良决定,到涪水去。

保良要去涪水,有一个现实的困难,那就是没钱。

这时的保良,已经身五分文,惟一能帮他的两个兄弟,此时也都不在省城,更不用说他们因彩票纠纷,已经闹得形同水火,势不两立。保良思忖万般,万般无奈,居然,他又想到了菲菲。

保良去找了菲菲。

菲菲的卧室,什么时候都是乱糟糟的。保良坐在菲菲的床上,菲菲坐在镜子的面前。保良说不清多久以来,他所见到的菲菲,总是坐在镜前涂脂抹粉。

保良说:“你才多大,皮肤又好,干吗非要这样打粉描唇,我觉得反而不好看了。”

菲菲继续描脸,不屑地说:“你懂什么,晚上和白天不一样的。晚上出去,不画重点显得特没精神。再说你不喜欢不等于别的男人不喜欢呀。”

保良没话。

菲菲看看保良,看了一会儿,又说:“你反正也不喜欢我,我打扮什么样你还操什么心!”

保良没话。

菲菲继续对镜自妆。她其实说了真理:女为悦己者容。保良如果不喜欢菲菲,她把脸画成什么德行,他管得着吗!

何况菲菲接下来又说:“就算我真让你喜欢了,又有什么用吗,你又没钱。”

保良只能听着,没话。

菲菲好不容易画完了,却仍然没有离开镜子,又开始一件一件地试穿衣服。她当着保良也不避讳,换衣服时常常半裸着身子。她的身子比过去胖了,少了些青春,多了些风韵。保良默默地看着,心里还是有些疼她,不知她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还要维持多久,不知道这种以男人为生的生活她快乐吗?如果快乐,无异于麻木和堕落,如果不快乐,那岂不是作践自己!

也许她真的像李臣说的那样,把命运看做被人强奸,如果反抗没用,还不如享乐其中。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反抗,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在享乐和虚荣面前,永远难以无动于衷!

终于,菲菲把衣服选定,穿在身上左顾右盼。这时的菲菲,显然是陕乐的,尤其是当她用居高临下的腔调询问保良的时候,她的快乐,已经演化成一种下意识的得意和张扬。

“你到底要多少钱呀?”

“随便。”

“随便是多少钱呀?”

以前,保良也用菲菲的钱,但那是菲菲情之所愿,和现在的情形截然不同。现在是保良自己涎脸讨要,比他在地铁里向素不相识的路人行乞,还要耻辱万分。

“……我,我想到涪水去找份工作,等我找到了工作,就可以照顾我姐姐了。我姐姐现在身体非常不好,我想尽我的能力,给她一些帮助。”

“你的能力,”菲菲嗤之以鼻,“你有能力还来找我干吗。”菲菲毫不留情地盖棺论定,“我算看透你了,你这人,除了脸蛋还行,其他没一样行的。”

保良又是没话。

菲菲掏出钱包,又拉开衣柜里的一个收屉,保良听见她哗哗地用力数钱,他不敢抬头。

“一千,够吗?”

菲菲把一叠鲜艳的人民币伸到保良眼前,她给的数字远远超出了保良的期待。保良说:“用不了,有五百足够了。”但菲菲还是把钱统统放进他的怀里。

“拿着吧,省得没几天就花光了又来找我。”

保良没接住怀里的钱,钱散落一地。保良一张张捡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慢得有些迟钝,迟钝得和他的声音同样呆板。

“我……以后一定还你。”

“你?”菲菲一笑,“免了吧,谁让你是陆保良呢,谁让我一时半会儿忘不了你呢,算我贱,行了吧。”

保良从床边站起,那笔钱已经放进他的兜里,他向菲菲说了告别的话,菲菲问:“真要去涪水吗,去了还回来吗?”

保良说:“不知道。”

菲菲走到卧房门口,那样子是要送送保良。她在挨近保良的刹那,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那个叫张楠的,你们还来往吗?”

保良想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让人家甩了吧,我一猜就是。你能找我要钱,说明跟她肯定没戏了。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人,她要是还理你,我估计你也就不会去涪水了。”

保良皱眉扫了菲菲一眼:“别胡说了。”

保良拉开卧室的屋门,身子却被菲菲拦住,她半笑的眼睛勾着保良的面孔,一只手还搭在了保良的肩上:“其实还是咱俩最般配了,你要愿意,咱俩还好,怎么样?”

菲菲话音未落,搭在保良肩上的手往里发力,突然抱住了保良的上身,而且用更突然的动作,亲了保良--下。保良缓和地把她推开,说:“你不是已经跟了老丘。”

“老丘,”菲菲冷冷地说道,“他可以在外面钓鱼,我也可以在家里养鸟。咱们不让他知道就行。这一年多我在外面认识不少男人,真正让我喜欢的,说来说去其实还就是你。”

保良用一个勉强的微笑,表达了他的谢意,他说:“除了我爸和我姐,我不打算再爱任何人了。你能帮我我非常感激,我以后一定会还你这笔钱的。”

保良走出卧室,走向大门,菲菲在他身后,追着半笑不笑的声音:“好啊,有钱想还我了,别忘了过来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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