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尧托起庆娣的下巴打量她。

她的表情那样平静,语调毫无起伏,像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即使在狱中得知雁岚噩耗时也不比现在,那时有心痛有哀伤有满腔的恨。此时此刻,俨如回到看守所的小号,除了难以忍受的痛楚外,还有一种深沉的恐惧。

“你想成全我什么?又想我成全你什么?”他隐忍愠怒。“要我说多少次?我和那女人没关系。”

“我懂你,深刻得象了解我自己。”他要的是能任他挥霍的包容与温暖,她要的是清白不沾尘的爱。庆娣心意澄明,诚然,她可以修改准则曲意迁就,但终归一日情淡爱薄后,两人的轨迹将以丈量。“贞诚是婚姻的基础。我们对婚姻的期望不同,必不可免的有一天会相互失望。原谅我的悲观。”

……“姜尚尧,你就不觉得你特虚伪特会装模装样特别假正经?用道德做武器,沾沾自喜地蔑视我,同时兴致勃勃乐在其中的和我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说白了,你是不敢碰我,不是不想碰我。对不对?要是碰了我的后果你能负担得起,我就不信你能忍得住。”

昨晚送翟智在沿湖路停车,路灯光影穿过枝叶缝隙投在她脸上,她表情不无轻蔑地这样说。

当时他只觉得这个女人欠教训,此刻再想起这一番话,翟智的直辟结合庆娣的犀利,箭指人心,他冷汗涔涔。

他凝视庆娣波澜不兴的面孔,胸中各种情绪激涌碰撞,心像被无形的手紧攥,他想撕裂血肉换得一丝空气,冲动无可自抑。最后,他只是近前一点,将头伏在她肚腹上,搂住她的腰肢,小声祈求:“是我让你失望了,庆娣……再给我一次机会。”

进,是步步隐忍的悲观未来;退,是骤然心灵虚惘无所依的现在。庆娣抬起手,有些迟疑,有些滞重,想抚摸他的黑发,又缩回去,放在他肩上。

万籁俱寂,她劝说:“先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讲。”

夜深依然辗转难寐,洗澡时听见关门声,知道他出去,这个结果确实是她想要的,可心头殊无喜悦,只有酸怅的泪意。

庆娣伏在枕上,极力撇去负面的情绪,挣扎着将心带往前途。要向姥姥妈妈们解释,求得谅解;好在请柬还没有发出去,但闻山大酒店预定的喜宴马上要去取消;还要重找工作,或许搬回望南乡小学也不定……

诸多头绪杂乱如麻,她怔怔瞪视他亲手做的麦秸灯罩,伤感像荒园的草一样疯长。

星月微沉时,姜尚尧的脚步声在门口踯躅,惊醒了福头,他开门进来。

感觉到他身体沉重地躺下靠近,庆娣闭紧眼假作熟睡。第六感告诉她,他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如恒河久远的时间过去,他若有似无地叹息,然后一句话差些击溃了她的全部意志。他说:“庆娣,没有你的日子,我没法想象。”

果然第二天他以行动印证了他的话,庆娣推开门,严关搬了张凳子,坐在走廊上,目无表情地说:“姜哥说两天后回来。”

她被软禁了。

庆娣反应过来不由失笑,在她反复拷问内心是否对他太过苛责的时刻,他迎面甩了她一个干脆响亮的耳光。

她把福头放出去,对严关交待:“那今天遛狗、喂饭,你包了。”也不理阎王关脸上肌肉扭曲不已,她砰地将门摔上。

再次拈起桌上那纸留言,“我不能答应你单方面解约。庆娣,婚期照旧。”旧字那一竖力透纸背,可见他当时心情。

庆娣缓缓坐下,拨出他手机号码又按掉换成大磊的,大磊手机一直关机中。她扯扯嘴角苦笑,既然门口能摆个门神,那么把大磊的手机收缴了也不无可能,难道姜尚尧打算两天后回来直接把她扛去民政局?

她眺望窗外辽远的天,死死忍着不流泪。是什么样的爱,在昔日他潦倒时,让她坚守不弃;又是什么样的爱,到如今,失去尊重与信任后依旧无法消弭。

婚期如旧。卑微地活在别人怜悯的眼光里?将自尊泼洒于地,祝酹他来日风流?真走到那一步,对于她十多年来的恒爱无异于冒犯与亵渎。他做得出,她忍不下。

庆娣看看时间,再次开门,严关见她出来,警惕性颇高地站直身子,庆娣瞪他一眼,“我总要吃饭吧?别说厨房午饭好了给我端上来,我早上到现在连碗粥也没看见。”

严关光棍一条,哪会照顾人?庆娣一提醒,他这才想起来。讪讪地说:“嫂子,你别难为我。”

“我不难为你。你担什么心?烧一顿饭难道会把你姜哥的老巢给剿了?”

听她话里带气,严关合上嘴,尾随她一起下楼。

晚上姜尚尧先打了电话给严关,听说庆娣一天除开做了两顿饭之外一直乖乖呆在房间里,他略微心安。再拨通庆娣电话,那边不停循环着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听得姜尚尧心头郁闷,正想挂断了换座机,音乐居然停了下来,“庆娣儿……”

一阵沉默,姜尚尧不期望她被关了一天后仍旧能保持好脾气,但此时宁愿她使使小性而不是无话与他的样子。“庆娣儿……”

“没什么说的我挂了。”

不等他拦阻,嘟嘟忙音传来,姜尚尧盯着屏幕亮光消失后长叹一口气。

“姜哥,不行给嫂子陪个礼,下个保证书什么的。”副驾的刘大磊干着急,“来,你把我手机还我,我和嫂子说。”

姜尚尧怒瞪他。

“生我气干嘛啊?那天我用尽办法了。说到底,”刘大磊语声渐渐低微,“还是你自己有错在先。”

开车的小邓向来稳重,闻言也忍不

住偷窥姜尚尧面色。见老大木然转头向窗外,又和刘大磊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口气。

星光一路送他们回闻山,进了矿场,严关正带着一队保安和福头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绕圈子跑步。刘大磊不由奇怪,“半夜三更的锻炼?”

严关收整队伍,喊了一声“解散”,其他人如得大赦般如鸟兽散,看表情可想而知个个心中骂娘不已。严关走过来时瞟老大一眼,严肃的脸上浮现尴尬之色,然后对大磊解释说:“嫂子说福头吃多了,跑跑步消化消化。”

刘大磊顿时捧腹,指着严关说一声“活该”,姜尚尧郁结的心情也不由舒散了些,强忍笑意上了楼。

庆娣才洗了头出来,见了他一愕,姜尚尧自行解释:“想你了,回来看看。明天清早再赶回去。”

她点点头,拢拢头上毛巾,姜尚尧先她一步拿起吹风机。以往帮她吹过许多次头发,可两人第一次如此无言相对。他动作轻柔,庆娣借镜子端详他沉默认真的样子。他向来是体贴入微的,这种细心周到的习惯离不开与雁岚生活的那十多年时光的培养。庆娣苦涩地想,相比较她的孤梗,还是雁岚那种温婉的性格更适合他。

呜呜的声音顿止,他关了手上吹风,目光在镜子里和她的交织。姜尚尧犹豫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个红色的绒布盒子,试探地递给她。“看看喜不喜欢?店里最好的了,嫌小的话,等我闲下来一起去原州再买个大的。”

庆娣指尖摸摸中间那颗独钻,像一滴泪的梨形。许白首之约,以半生忍爱。

如此,眼中泫然。

他默默注视镜中泪眼迷蒙的她,吻在她发顶。“原谅我,庆娣。”

“庆娣儿。”姜尚尧抹抹她额上的浮汗。

“我不知道和你说什么,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他闻言手掌一顿,身体一僵,少顷,他再度抚摸她绯红脸颊,亲吻她粉色的耳垂,低声哀求:“我错了,不该骗你,以后再不会那样,庆娣,原谅我好不好?”

见她低垂的睫毛忽闪,知道她心中挣扎,姜尚尧再做努力,“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那你告诉我,你真的和那个翟医生没有其他的牵扯?”

她认真的脸孔令他心弦一紧。澄净的心,单纯的信任,他在追逐渴慕的某些东西的同时,辜负了自己渴慕的另一些。姜尚尧想起矿道角落里挨得那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敢直视她清亮的双眼,阖目屏息点头:“真的没有。”

“那就好。”庆娣将他拥得更紧些,脸藏在他怀里,眼泪却坠下。他那一秒的迟疑击碎了她的心,她听见心碎的声音划破夜空的尖利。

“明早我去原州和江律师商讨合同细节,夜里赶回来,后天我们去拿证好不好?”他是连五一也不想等了。

“好。”

听得这一声承诺,他心境豁然。

“那明天我回闻山看看房子装修的怎么样,老麻烦黑子哥也不行。”

这几天他难得开怀,“一辈子就麻烦他一次,大不了结婚的时候我敬他一瓶茅台。”

庆娣附合地笑两声,“困了。”

他托起她的脸,覆唇在她唇上,辗转咂吮,最后犹有余味地轻啄数下,“睡吧。”

第二天正午,庆娣从羊牯岭公墓下来,去了铁路小区。姥姥正在姜尚尧的房间里给防盗网上的一排植物剪枝分盆,庆娣郁郁地说:“姥姥,我那棵五宝珠从学校移去矿场就没见好,叶子发黄,一片片地掉,瘦了很多呢。”

“叶子一片片黄不是日头晒得太少,营养不良,就是施肥浇水太多,烂了根。”

“那可能是施肥太多了,我移回来的时候天还没回暖,怕养不好。要是烂根了怎么办?”

“起出来看看,烂得不是很厉害的话把烂根的地方切了,剩下的爆晒两天,混点农药粉换点好土重新栽。烂得狠了只能扔掉。”姥姥忙完手上的活,回头一看庆娣正发愣,不由问说:“这孩子,想什么呢?”

庆娣一笑,“养了几年了,有些不舍得。”

“嗨,一盆花而已,姥姥这里多着,都是你的。洗手洗手,姥姥给你做点心吃。”

离开时她将钻戒和姜妈妈送的定亲金子放回姜尚尧的小床床头,又看了看那把老吉他。眼中热泪夺眶,似乎回到多年前,她拨开乳白的幕帘重遇的那一刻,他低沉的声音与如水的吉他声应和,唱着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爱娣,你一向跟妈妈比较亲近,以后就靠你多照顾妈妈了。”

“胡搞的是他,你跑什么?你爱他这么多年了,什么都给了他。就算要走也狠敲他一笔,再撕了那贱人的脸再说。现在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一对奸夫淫妇啊?姐,你又犯二了是不是?”

她曾以为在爱中修行,简单质朴无欲求。可是,她错了。“爱娣,我要的是最昂贵的东西,今时今日的他,给不起。”

庆娣双手抖震地将手机卡取下,用了两年的情侣号,她掂量又掂量,最后扔出窗外,被东去的火车抛在旷野中。

暮色初降,姜凤英跌坐回沙发,脸色灰败。被她一顿猛打的姜尚尧眼神空洞,怔怔立在客厅好一会,接着醒过神走向门外。下了楼,严关望他的眼神躲闪,愧不可当,不停拨号的大磊放下手机,苦着脸对他说:“之前一直占线,刚才彻底没信号了,不在服务区。”

楼上的姜凤英伏在老迈的母亲肩上,语声喃喃地说:“妈,老话说得好,前坡搭后坡,屋檐水滴旧窝。不愧是他的种,不愧是他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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