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房子陈设家具未变,但多了许多女性化的东西。从纸巾盒的花边布套一眼能看得出雁岚用心收拾过,而且住了不短时间。

庆娣默默打量了一圈,不愿再看,就着手里的茶杯低头研究茶叶的形状。姚雁岚换了件衣服出来,挽着袖子说:“刚巧买了好多菜,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

庆娣放下杯子,“我来打下手。”也随雁岚进了厨房。两人都是做惯家务活的,不需多说,分工各自清楚,手上边忙活边聊着庆娣学校的事。洗好了菜,庆娣瞄了眼橱柜上的小闹钟,试探地问:“要不要晚点开火?”

雁岚诧异,随即就领会过来,不自然地说:“魏怀……他最近不过来,这些天忙着在隔壁市呢。”

“哦。”庆娣想就此揭过不提,可又忍不住悬在心上的疑问:“他对你、还行不?”

见雁岚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庆娣松了口气,想想又不放心,遂又问:“为什么住这里?这是我表哥的婚……我的意思是在附近租间房子也比这里清静。”

姚雁岚错愕,“是他的婚房?”随即停了切肉的刀,忐忑地说:“他没有提过。从我住这里开始就我们两个,我……”

庆娣暗恨自己多嘴。转念想到雁岚什么都被蒙在鼓里,可见刚才问起魏怀源对她好不好时,她那个点头不太可信。叹口气,唯有安慰说:“我那姑妈护犊子得厉害,说不准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没告诉我表嫂子。”

雁岚状似信服,可神情却不安起来。庆娣只得转了话头,想起之前聊到原州师范,雁岚很是向往的样子,庆娣体贴地继续聊校园生活。她拙于言辞,一些有趣的事说出来似乎已没了笑点,可雁岚仍被她逗得不时抿嘴偷乐,一双眼睛晶晶亮地,认真地听下去。

吃过饭,庆娣终是耐不住,不禁提议说:“雁岚,不如和学校商量,再读一年高三吧。以你以前的基础复读重考很容易。”

雁岚眼中光彩逐渐黯淡,摇摇头说:“不想那些了。我妈妈还在疗养院,时不时要去照顾着。而且,……魏怀源也不会答应的。”

“我去和我表哥商量呢?”

“庆娣,你不懂。”雁岚抬起头,对视间脸上露出一丝难堪,嘴里仍坚持说:“你不懂他们那些人的心思。他……对他来说,我摆在这里,他随时需要我随时在等着就行了,至于我的需要、我的前途、我在想什么、我将来怎么样,这些无所谓。”

“那就只能这样了?”庆娣紧咬着下嘴唇,不甘、不值却万般无奈的矛盾盘桓在心头,让她拧起的眉毛看起来颇是不驯。

姚雁岚看她一眼,又低头缓缓摩挲手中的水杯。

“那姜大哥呢?”

杯中水溅起在手背上,姚雁岚没理会,不一会,手背泛起红痕,她一滴泪滴下,漾开来、又被她匆匆抹去。

“雁岚!”

“你等等。”姚雁岚说了一句就站起来冲进房间,不一会翻箱倒柜的声音停下,她出来,手上拿了一叠纸。“给你看看,我这样写行吗?”

庆娣满是疑问地望向她。

“我一直没去看过他,前年阿姨骗他说我在复读,功课紧。去年阿姨骗他说我考上了,去了上学。现在过年了,如果再没消息不知他会怎样。我去问过了,监狱里可以收信寄信的。将来我写的信会慢慢减少,他也能渐渐接受事实。庆娣,你帮我看看我写得象不象大学里的事?我不是想骗他再对我好,我只是想他安心。”

雁岚满是期盼的眼神让庆娣无法说出“不”字,她接过去瞄了一眼,只是一眼——“哥:我是雁岚,你好吗?”——她已经重重放下置于膝头,再拾起只觉手指分外无力。

“雁岚,这又何苦呢?”

“我只是想让他好过些。活着有点盼头,比我这样好。”雁岚期期艾艾地说。

庆娣眼中潮润,听得这一句再无法自持。将那叠信纸放回茶几,她顺手抽了几张纸巾印在脸上。

“庆娣,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姚雁岚慌慌张张地抽了一叠纸巾,还没递给庆娣,自己泪已经滑了满腮。“我不值得你为了我这样……。”

“何苦呢?”庆娣喃喃自语。

“你也觉得不必要是不是?”雁岚拿起那叠信,倍感珍惜地缓缓拂拭。“我也觉得是。象我这样了,已经没资格再说什么,可又怕没点音信,他在里面会胡思乱想。其实细想下来,这样做是错的,不应该留着那点念想不撒手。我还奢望着,能在他心里伫留着以前的姚雁岚,保存着以前的美好回忆。其实,我已经配不上他了。”

往后经年,每每于岁月倥偬之余想起姚雁岚,庆娣眼前总会浮起这一幕。晕黄的灯光洒在姚雁岚身上,她的眼睛瞳仁带着点琥珀色,在温暖的灯光下忽闪,面孔线条柔和无比,嘴角微翘。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膝头那叠写满密密心迹的信纸,指尖缓缓地打着转,象在无言地述说着那百溯千洄的心事。

学校饭堂前的那排杜鹃开得腮红妆浓时,庆娣在宿舍接到妹妹的电话。爱娣在电话里汇报了一通家常琐事,重点描述了她在老爸床前扮孝子是何等的艰辛,然后说:“有件事不想说的,关于姚雁岚的,不过怕你知道后又数落我不及早告诉你。反正我也明白,你关心她比关心我这个妹妹还要多。”

“爱娣,又小心眼了吧!朋友间不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更何况,姚雁岚算得上我们半个嫂子,而且还是我们对不住人家。不是魏怀源趁火打劫,她现在——”

“知道了。”爱娣抢白:“又来说教了,姐,你还没当老师呢。算了,不

说了,没心情。”

庆娣瞪着忙音的电话无语许久,拨回去爱娣倒是接了,长长地喂了声,懒洋洋地问她:“着急了吧?哼!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天我们表嫂子杀上门,把我们的半个表嫂子打了一顿。”

爱娣简略说了遍经过,和电视剧里正房怒打二奶的戏码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打完了闹完了,电视剧里左拥右抱的贱男人多数去哄娇滴滴的二奶去了,而魏怀源则是把伤了胳膊肘掉了一颗牙的雁岚丢在医院,急冲冲赶到原州市安抚老丈人和老婆。

“就这样。”爱娣说,“马上要五一了,你回不回家?”

庆娣迟疑着没有作答。她可以想见性格温驯、心思细腻的姚雁岚此时是如何的痛入肝肠,那不只是身体的痛,还有宝贵的自尊。可她又能如何呢?她沈庆娣又能如何呢?

“不回去了。”庆娣说道。

爱娣满是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又说:“那暑假回来吧?我想你了,姐。”

放暑假时庆娣以打工为理由留在原州,没几天爱娣远道来寻她,美其名曰市场调查。这只小狐狸借老爸摔断腿的大好契机,在病榻前很是表现了一番。爸爸龙颜大悦之下,答应了爱娣的哀求,并且出面向姑妈借了一部分资金赞助爱娣的发财大计,爱娣如领圣旨,立刻兴冲冲来到原州。

庆娣被纠缠不过,陪着妹妹逛了几天批发零售市场,又随妹妹一起回到闻山。

有姐姐这个免费劳工在,爱娣自然是不用白不用。她四处进货置办衣架模特等物什,留下庆娣在小店里监管装修工人。忙活了大半个多月,小店终于开张,可是正逢七月底的酷暑,开张第一天在门可罗雀中渡过。到关门时,姐妹俩面面相觑,庆娣掏出钱包,数了几张散票凑够一百,指指衣架上一件白T恤,一板正经地说:“老板娘,那件我要了。包起来。”

爱娣一愣,立刻眉开眼笑:“好咧!多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两人相视大笑。爱娣庄重地在账本上记下这笔生意,叹了口气,说:“终于不是白板一章了。”

庆娣揉揉她脑袋,“别灰心,知道吗?既然做了就好好做下去。”

妹妹白她一眼,嘴里嘀咕:“又来了又来了,大道理谁不懂?不教训人会死啊。”

话是如此,第二天大早,爱娣摊大在床上赖死赖活地不起来。庆娣想着她这段时间确实是辛苦了,吃过早餐自行去开铺子。

七月底的闻山,酷热难耐。到了中午,太阳光泛白,直直地照射下来,地面像被烤软了似的,透过小店的玻璃望出去,外面的人行道和车道在热浪中浮动着微晃着。

庆娣坐在收银台后昏昏欲睡,正后悔没带本书出来打发无聊时光,就听见伴着吵杂的喇叭声和车流声,玻璃门被推开了。

魏怀源看见她怔了下,欲进不进地问:“爱娣呢?”他身旁的女伴已经自顾自地走进来,手指拨弄着挂起的衣服,一排排浏览。

“她睡不醒,估计吃了饭一会就来。”庆娣嘴上回着,眼睛不离那女人左右,掩不住脸上惊骇的表情。

这个女人大热的天仍旧一脸浓妆,眼盖周围闪闪发亮,眼线细细挑起出眼角。细看五官倒是不错,可脸上的肤色明显与脖颈不同。

庆娣目光投向魏怀源,眼中惊骇已化作浓烈的谴责。魏怀源视若无睹,径自走近那女人,伸手一揽,那女人万分识趣地,就势软在他身上。

“看中了什么没有?”庆娣听魏怀源问。

“再看会,这么快就不耐烦了?”那女人嗔怪地说,侧了脸凑近魏怀源耳根吃吃地笑,低声说了句什么。不知是什么话,两人随之一起笑起来。魏怀源揽在那女人腰间的手滑下去,在她屁股上狠捏了一把,气得那女人粉拳扬起,作势要打他。

这一对旁若无人地调笑,收银台后的庆娣下意识抓起一只笔,握在手里攥紧又松开,重复着这个动作以平息心中的不平与欲呕的冲动。

“行了,随便挑几件,给我妹妹捧场来着,不满意过几天再买就是了。”

那女人撅起嘴,冲庆娣招手,“小妹,这件、这件……”

庆娣默不作声,收拾好了衣服算好钱,冲魏怀源说:“怀源哥,一起一千二百八。”

魏怀源拿手指敲了庆娣额头一下,边掏钱边悻悻说:“总算听你喊了一声哥,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是仇家。”

那女人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想是对刚才把庆娣误作小妹使唤有些尴尬。庆娣也不搭理她,送了两人出门,喊了声:“怀源哥,你等等。”

魏怀源止住步,回头望见庆娣郑重的表情,踌躇数秒继而果断走近庆娣,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的是什么事实就是什么。男人的世界你不懂,有钱人谁不这样?庆娣,上回和你说的话表哥我再重复一遍,别管太多事,你也管不了。好好读你的书吧。”

“那你把姚雁岚当作什么了?玩物?玩玩就算了?你怎么不去找那种女人玩?”庆娣拿下巴朝向那女人的方向点了点,“干嘛祸害好姑娘?”

魏怀源不耐烦到极点,“我妈说你读书读傻了,真没说错。我偶尔换换口味怎么了?说真的,她也实在没什么乐趣,看着好看,吃到嘴里不过就那味道,亏我当初还花心思,也就她好骗,随便蒙蒙就上手了。算了,小丫头片子,和你说再多你也闹不明白。”

热浪一层层席卷而来,灼烧的白光闪痛了庆娣的眼睛,她微微眯起眼,努力克制心底被激怒而起的狂潮,力持镇静地问:“你骗了姚雁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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