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沙河的一泓弯流边,两只钓竿斜斜地横于河面。遮阳伞下,德叔满意地叹息:“春钓草,秋钓边。这地方没选错。”旁边一人看也不看河上浮标,手里的保温壶斟满一杯茶,恭敬地递给德叔。

“德叔,已经下了批捕令,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前段时间的那几个杀人劫财的大案子一直侦破不了,市里很关注这次这个,当大案要案来抓,要竖典型,只等审讯结果出来检察院马上就要发起诉书。罗列的罪名不少,抢劫罪、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

不待对方说完,德叔手中保温杯重重置于地上,恨恨说:“聂二真他妈狠!这是蓄意陷害!这是想让他们都死!”意识到自己失态,德叔深吐一口气,象宣泄了什么似的,面色稍霁,问说:“光耀,其他的都安排妥当了?”

“德叔放心,都安排好了,已经在送人进去二看,家里安置费也给了,信得过的。还有法院,能打上招呼的全部打点了。就是……不方便用您的名义,所以只怕到时候不给劲。”

“于胖子那边什么动静?”

“于胖子倒也安静。丧狗听见风声当天晚上就卷了款跑了,那几起劫杀煤老板的案子认真查下来,他不吃花生米蹲个无期是一定的。就算是他把所有的都扛下来,于胖子也不会留他活口。德叔,于胖子那几个狠手一下,手头又多了几个窑,我们是不是该多留意点?不行,我找人再去放几个老鼠预先布置着?”

德叔轻忽地摆摆手,“这个时候我们暂时不参与,水还不够浑。等于胖子借势把聂二上头那条线摸熟了,大腿也抱上了,闻山又是一场龙争虎斗。他打着聂二几个娱乐场子的主意,聂二又何尝不把他当肥肉?虎子死了,我们放个老鼠也不易,他兄弟那里你多照应照应,顺便敲打敲打,告诉那几个,稍安勿躁,别随便炸猫!自己的小命自己当心!”说着他遥望远处一条河鱼跃出水面,目光莫测,淡然地说:“只要于胖子占了上风,就把虎子他兄弟推出去。有那几起劫杀案,于胖子不死也脱层皮。”

“德叔高见。”光耀额头渗了一层薄汗,由衷而言。“还有,德叔,姜家找的那个谢律师,表面上是个好名的,底下花样不少。您看,要不要我们出面……”

德叔眉头紧蹙,不满意地哼了声,“律师那里不用多管,其他要走程序的多扔点钱。实在不行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要把聂二拖进去,陷得越深越好!”说完冷笑:“他也没几年好光景了,抱住魏杰的大腿就以为天下太平?”

“德叔,书记马上要退了,听不少人说,一把手的位置,魏市长大有希望。”光耀忧心忡忡的。

德叔打鼻孔里叱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告诫:“闻山上面有原州市,原州市上面还有省!省里眼下局势复杂,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光耀,眼界要开阔,要学会站在高处往下看。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光耀静心思索了少顷,不掩眼中钦敬,“德叔,您说的是。”

德叔也不多话,目光凝于钓竿浮标,许久后轻叹,“是不是觉得德叔我太狠心了?”

光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私心里的确是不赞同德叔所为。这个乱局是早已布下的,德叔本意是想把闻山的水搅浑,越浑越好。姜尚尧只是德叔借势而为,不幸被捎带。可无端端的把一个局外人构陷进来,虽然德叔现在也在暗地里使劲,尽量把恶劣效应降至最低,但这不能抹杀掉德叔落井下石的事实。

他与姜尚尧不过是泛泛之交,但到底虚长了几岁,也算看着石头与黑子大的。而且他挺欣赏姜尚尧洁身自好的品质,在他这样的人眼里,这样的品质弥足珍贵。

日晴风暖,远处田垄间麦浪微微起伏,空气里清甜的麦香浮动。

德叔怅然思索着什么,好一会之后黯然自语:“让他活得狗都不如,再给他狗一样的生活,他以后就会象狗一样乖乖听话了。”

语声低微,他身侧的光耀还是听见了。光耀正垂首给德叔斟茶,一字如一刀,他斟茶的手却镇定如常。他苦笑,麻痹的心,连物伤其类也早已遗忘。

拒绝在批捕证上签字并不能阻挡事态的发展,该来的总会来。没几天,姜尚尧正做着任务活,瘦皮猴与牛哥过来,冲他使了个颜色。姜尚尧会意,丢下一地未完工的节日彩灯,跟着去了放风的小院子。

牛哥话不多,摸摸口袋扔给姜尚尧一包省城大烟厂出的高档烟,头也不回就走了。姜尚尧正愣神,烟已经被瘦皮猴抢先打开拿了几支塞进兜里。

“兄弟,你有难了。”瘦皮猴食指向天,“上面说要转你的组。”

姜尚尧虽然早已经防备着会出变故,但没想到是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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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新鬼怕进门,老鬼怕转组。这是有人存心想消磨你呢。要么你就赶紧的找人想法子留下来,要么你就什么都爽快认了,只要不是死罪,尽早上山留条命。”

上山就是伏罪被判决后从看守所转进正式监狱,以前有听德叔的徒弟们说过。姜尚尧被拘押这么久,也知道不少人情愿早早上山也不愿意在看守所多呆一天。

“该来总会来的。”他闷头说。

瘦皮猴站起身摇摇头,“就这一两天。你看着办。”

说完见姜尚尧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又摇头叹口气。抬脚想走时听姜尚尧说:“谢谢你们了,帮我也和牛哥说说,多谢他这些天的照应。”

瘦皮猴久在光与黑暗两个世界游走,见的人多了。可不知怎么,看着地上蹲着的这个年轻人,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坚忍、不算宽阔厚实的肩膀象能承负万钧也不改色一般,无由地有些难过。他想劝慰两句,张嘴试试又无话好说,只得拍拍姜尚尧的肩膀。

当晚,姜尚尧被转进1筒9号房。

近年推行文明执法,纪律严明,所以里面当然不可以打人,更不能打脸和软肋。但是蹲号子的人大多无聊,发明出的消磨人的方法不胜枚举。这些天,姜尚尧听闻的不过其中一二而已。

从得知自己将要被转组调仓,他就明白前面等着的是什么。景程和聂小四同归于尽,这个大仇聂二必定会着落在他身上。

身体、双手与左脚贴墙,单脚站了一夜,早上鸣喇叭时才算解脱。一松懈他整个人软在地上,右脚肿得像发面馒头。监舍里二十多人多数假装天下太平,剩余的窃笑不止,躺在三板监看了姜尚尧一夜的那个胖墩子一路打着哈欠一路骂骂咧咧地进了厕所。

贴壁虎算轻的,第一晚过去,后续而来的不知还有什么。

姜尚尧沉默地用力搓揉着脚踝,肌肉抽搐,他绷紧脚趾抵抗那不可言道的痛楚。脑子里浮沉的仍然是雁岚的面容和她的轻笑。

早餐仍旧是稀饭,只不过姜尚尧在厕所小便池里找到自己的碗时,木桶已经见底。他环顾四周,监舍里无一人敢说话,甚至连眼神也躲避着他,躲避着坐在头板望向他抿嘴阴笑的成哥。

大麻成也是本地人,绑架杀人已经被判了无期,只等上山的日子。在这里面最不能招惹的就是无期犯,因为他别无顾忌。姜尚尧也绝对不会对着通道喊救命,炸猫等同于闹监,后果一定是蹲重监室。他不会遂了他们的意。

眼见姜尚尧脸上的激愤之色逐渐趋于平静,大麻成敛去嘴角的阴笑,死死地盯了姜尚尧一眼,对他招了招手。

姜尚尧微一犹豫,坚定走上前。

“蹲下。”

“站了一夜,腿麻,蹲不下。”姜尚尧居高临下俯视坐在通铺上的成哥,淡然说。

这是要磕板了!号房里的气氛倏然微妙起来。

大麻成未曾被这样轻视过一般,鼻翼耸动,抄起铺前的鞋子劈头盖脸地扔向姜尚尧。姜尚尧脸一侧,险险避开,眼角余光已经扫到有几个人围了上来。

“干什么干什么!”随着通道里的大声呼喝,监舍里围堵而上的几个人瞬即作鸟兽散。

紧接着铁门打开,是这个号房的主管民警黄干部。

姜尚尧被带到监守室谈话,黄干部与向干部最大的不同是面相和蔼,未语先笑。他询问姜尚尧转组之后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又说9号房确实是有些刺头不好管理。关怀之恳切、自责之诚挚让姜尚尧之前的猜忌心理有些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但是扎针眼是犯众怒的事情,他这里图一时安逸告了状,进了号房仍然是不得不低头。身陷囹圄,他得万事堤防。这一转念,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黄干部见他不为所动,于是打哈哈:“下午受理你案子的谢桢域律师会过来,谢律师是我们市的名大状啊,希望你正确对待自己的罪行,彻底交代自己的问题,积极配合办案机关,争取宽大处理。”

这段官样套话说得是滴水不漏,但全看守所的人都知道姜尚尧拒绝在逮捕证上签字,黄干部却句句认定他的“罪行”,并且接着9号房不少刺头难以管理的话尾,不无威胁的意味。

姜尚尧闻言双目微微眯起,嘴角掠过一抹讥嘲的笑,迅速隐匿无踪。他摆出一副恭谨而郑重的表情,连连称是。

走回号房,再一次迎上大麻成阴冷的面孔,姜尚尧心头蓦然浮起一层行走在针尖上的疲惫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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