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星期六,世界末日当天,黎明时分的天空比血还红。
“国际速递”的速递员将车速保持在三十五英里,谨慎小心地拐过弯道,换到二挡,把车停在草地边缘。
他走下面包车,旋即扑进一道地沟,避开以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拐过弯来的大卡车。
速递员站起身,捡起眼镜重新戴好。然后他取回包裹和笔记板,掸掉制服上的草叶和泥巴,随即亡羊补牢似的冲迅速远逝的卡车挥了挥拳头。
“就不应该让它们上路,这些该死的大卡车,从不尊重其他行路人。我总是说,我总是说,要记住,孩子,没了车你也只是一名行人……”
他走下路边草坡,翻过一道低矮的篱笆,来到阿克河畔。
速递员手里拿着邮包,沿河岸前行。
远处岸边坐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放眼望去,附近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发色银白,肤色惨白,坐在那里眺望上下游的河道,仿佛在欣赏风景。看上去完全像个维多利亚时期浪漫诗人在被肺病折磨或是瘾君子刚开始戒毒的样子。
国际速递的人感到无法理解。在过去,而且是并非久远的过去,这条河岸边每隔十几码就会有个钓鱼人。孩子们在这里玩耍,情侣来到这里,手牵着手聆听水流扑簌,在苏塞克斯郡的落日余晖中享受情意绵绵。他和莫德在结婚前,也常来这里谈谈情。在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中,还曾做做爱。
时代不同了,速递员心中暗想。
白色泡沫和棕色淤泥顺着河道缓缓流下,通常会覆盖方圆数米的范围。间或露出的水面上,也蒙着一层薄如分子的化工油膜。
一对水鸟扑打翅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它们经过漫长疲惫的飞行,穿越北大西洋最终返回英国,欣慰地落在色彩缤纷的水面上,随即沉入河底,杳无痕迹。
世界真奇妙,速递员心想。这就是阿克河,过去曾是方圆百英里内最美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条壮丽的工业下水道。天鹅沉入水底,鱼群浮上水面。
好吧,这就是发展。你无法阻挡发展的脚步。
他走到白衣男子身边。
“打扰一下,先生。您是收件人乔基?”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语不发。他仍旧注视河流,目光随着那些骇人的泡沫淤泥缓缓移动。
“多美啊。”他轻声说,“真是美得要命。”
速递员发现自己一时失语。接着他的自动反应系统跳了出来。“世界真奇妙,不是吗?别误会,我是说你周游世界递送包裹,结果最后几乎跑回家门口来了。我是说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先生。我刚去过地中海,然后是得梅因,那是个美国城市,先生,现在又跑回这里。您的包裹,先生。”
收件人乔基接过包裹和笔记板,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签字时,钢笔漏了点墨水,名字刚刚写好就模糊了大半。这是个笔画繁多的名字,以三点水开始,然后是个墨团,第二个字下面似乎是个“不”也可能是个“木”。
“万分感谢,先生。”速递员说。
他沿着河岸往回走,去往停靠面包车的繁忙大路,视线竭力避开这条污水沟。
在他身后,白衣男子打开包裹。里面是一顶宝冠—— 一顶镶有钻石的白色金属环。男子满意地看了几秒钟,随即戴在头上。它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接着一块暗斑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很快覆盖了银色表面。宝冠变得漆黑如墨。
怀特站起身。空气污染还是有个好处的,至少你能看到绝对匪夷所思的日出。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天上点了把火。
一根失手掉落的火柴就能在这条河上点把火,但是,唉,现在没时间了。怀特很清楚他们四人应该在何时何地碰面,他必须赶快上路,才能在今天下午到达。
也许我们会在天上放火,他心想。怀特离开此地,行踪几乎难以察觉。
就快到时候了。
速递员刚才把车停在双车道马路的植草便道旁。他绕到驾驶员那一侧(始终小心翼翼,因为其他小车和卡车仍以疯狂的速度拐着弯),把手伸进打开的车窗,从仪表板上拿起日程表。
那么就剩一个要送了。
他仔细读了遍收件凭单上的指示。
然后又读了一遍,特意看了看收件地址和那条消息。地址是一个词:无所不在。
接着他用漏水的钢笔,给妻子莫德写了个便条。内容很简短:我爱你。
他把日程表放回仪表板,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过马路。他刚走了一半,一辆德国产重型载货汽车突然拐过弯,它的司机已经在咖啡因、小白药片和欧共体运输规章的刺激下几近癫狂。
速递员看着货车远去的背影。
上帝啊,他心想,这家伙差点儿撞到我。
接着他低头看了看排水沟。
哦,他想。
对,一个声音从他左肩后方传来,至少是在他记忆中的左肩后方。
速递员转身看去,发现了对方。起初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但长期工作养成的习惯很快控制了他的行为。速递员说:“有您一条消息,先生。”
我的?
“对,先生。”他真希望自己还有喉咙。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咽口唾沫了。“恐怕没有包裹,先生……呃,阁下。只是个口信。”
那就说吧。
“是这样的,阁下。嗯咳。快来吧。”
终于。它露齿一笑,但考虑到这张脸的特殊性,也不可能露出其他表情。
谢谢,它说,你的责任心值得嘉奖。
“阁下?”已故的速递员逐渐落入一片灰色雾气,他只能看到两点蓝光,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远星。
不要把它想成去世,死神说,就当是提前上路避开交通拥堵吧。
速递员心想这位新伙伴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很快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接着四周一片空茫。
早晨天发红。雨水就快来。
没错。
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歪着脑袋向后退了一步。“嗯,要得。”他说,“齐活儿。东西侬都携上了吗?”
“是,长官。”
“探查钟摆?”
“探查钟摆,有。”
“拇指夹?”
牛顿咽了口唾沫,拍拍口袋。“拇指夹。”他说。
“引火物?”
“中士,我真觉得……”
“引火物?”
“引火物。”牛顿丧气地说,“还有火柴。”
(为美国人及其他城居生命体提供的注释:英国乡村素来抵触中央供暖系统,认为其过于复杂,并且肯定会导致道德沦丧。他们更喜欢另一种供暖系统,把小木片和煤块掺在一起,上层辅以可能由石棉制成的大块潮湿圆材,全部堆成适合闷烧的小堆。这种系统被称为“再没有比噼啪作响的明火更好的东西了,不是吗?”。由于这些原料本身没有自燃倾向,所以在它们之下,还要放置一种类似蜡质的白色长方形小块,这种物质会剧烈燃烧,直到火堆的重量将其压灭。这种小白方块叫作引火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铃铛、书和蜡烛?”
牛顿拍拍另一个口袋。里面有个纸包,包里有那种会让虎皮鹦鹉发疯的小铃铛,一支粉色生日蛋糕蜡烛,还有本名叫《儿童祈祷文》的小书。沙德维尔给他灌输了这样的观点,尽管首要目标是女巫,但一个优秀的猎巫人永远不该错过顺便进行驱魔工作的机会,而且随时要把战地装备包带在身上。
“铃铛、书和蜡烛。”牛顿说。
“大头针?”
“大头针。”
“好小子儿。可不能忘了侬的大头针。它是光明军需品中的刺刀。”
沙德维尔退后一步。牛顿惊奇地发现老人双目有些潮红。
“俺希望跟侬一道去。”他说,“当然,没甚大不了的,但要能再次冲锋陷阵肯定特带劲。这是艰苦的营生,侬晓得,总要趴在潮湿的草丛中监视伊们跳魔鬼的舞蹈。苦痛会钻进你的骨头。”
他挺胸抬头,敬了个军礼。
“那就出发吧,二等兵帕西法。愿光辉的大军跟你一道儿。”
牛顿走后,沙德维尔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之前从没机会去做的事。他现在需要一根大头针。不是用来对付女巫的军用大头针。只是普通的、那种可以插在地图上的大头针。
地图挂在墙上。它很旧。上面没有画出新兴城市米尔顿·凯恩斯,也没有哈洛镇,只是勉强标出了曼彻斯特和伯明翰的位置。它作为军方总部地图,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图上已经插了几根大头针,主要在约克郡和兰开夏郡,有些在艾塞克斯郡,全都锈迹斑斑了。其他地方,只有些棕色的断桩,显示出早年间一位猎巫人久远的任务。
沙德维尔最终从烟灰缸里的碎屑中翻出一根大头针。他吹了吹,把它擦亮,眯起眼睛检查地图,最终找到塔德菲尔德,随即心满意足地将大头针插在那里。
它闪闪发光。
沙德维尔后退一步,又敬了个礼,双目泛着泪花。
接着老人利索地转过身,朝陈列柜敬礼。柜子陈旧残破,玻璃已经破裂,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它就是猎巫军。这里陈列着军团银奖(这是猎巫军高尔夫比赛的奖章,可惜这项赛事已经七十年没举办过了);这里陈列着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血食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前膛装弹“雷电枪”;还有些看似是胡桃木的东西,但实际上是风干的猎头族脑袋,这是由猎巫人准尉霍勒斯·先下手为强·纳克捐赠的,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这里面陈列着历史。
沙德维尔在袖子上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然后打开一罐炼乳作为早餐。
如果光辉的大军试图与牛顿同行,部分人马肯定要掉队。这是因为除了牛顿和沙德维尔以外,他们都死了有段时间了。
如果你认为沙德维尔(牛顿从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名字)是个孤独的傻瓜,那你就错了。
只不过其他人都在几百年来的各种事件中去世了而已。这支部队曾和沙德维尔自己编造的薪水簿一样兵强马壮。牛顿早就惊奇地发现猎巫军的历史几乎和俗世间所有军队一样悠久,也几乎同样血腥。
猎巫人的薪酬标准由奥利弗·克伦威尔最后一次修定,此后再未改动。军官是一克朗,将军是一沙福林。这当然只是象征性的薪酬,因为你每找到一名女巫就能得到九便士,还可以优先挑拣她们的财产。
你真得靠这些九便士硬币过活。所以在沙德维尔得到天堂和地狱的薪水簿之前,猎巫军曾有段艰难岁月。
牛顿的报酬是每年一先令古币。
(为年轻人和美国人所作的注释:1先令=5便士。如果你了解当初的英国货币单位,将有助于理解猎巫军古老的财务系统:
2法新=1半便士。2半便士=1便士。3便士=1叁便士。2叁便士=1陆便士。2陆便士=1先令,或1鲍勃。2鲍勃=1弗罗林。1弗罗林+1陆便士=1半克朗。4半克朗=1拾鲍勃。2拾鲍勃=1镑,或240便士。1镑+1先令=1几尼金币。
英国人很长时间内拒绝采用十进制货币单位,因为他们认为那太复杂。)
作为义务,他必须随时携带“云母片、燧石箱、火绒箱或引火火柴”,不过沙德维尔表示朗森打火机也完全够用。就像普通士兵们欢迎连发枪一样,沙德维尔接受了烟卷打火机的发明。
在牛顿看来,猎巫军就跟那些一次次穿戴好古时军服,再现英国内战或美国内战的人一样。它让你在周末有机会走出去进行室外活动,也意味着那些将西方文明塑造成如今这样的优良传统,在你手中得以传承。
离开总部后一个小时,牛顿将车停在路边,翻找起副驾驶座上纸箱里的东西。
他用老虎钳打开车窗,因为摇把早就掉了。
引火物包裹头一个飞过树篱,没过多久拇指夹就追随而去。
他权衡着剩下的东西,最终还是放回盒子。这根大头针是猎巫人军用制式,头上有一小片黑檀木,就像女士的帽子别针。
牛顿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已经读了不少东西。中士第一次跟他会面时,就拿出了一堆小册子,另外军队总部还收藏了许多书籍和文件。牛顿估计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去拍卖,能值不少钱。
大头针是用来扎嫌疑犯的。如果她们身上某个地方没有任何感觉,那她们就是女巫。很简单。有些欺诈成性的猎巫人败类会用特制的回缩大头针,但牛顿这根是正经实心钢针。如果他把这东西扔了,就别想面对老沙德维尔。另外,这样做也许会带来霉运。
他发动引擎,重新上路。
牛顿开的是一辆绿芥末牌日本车。他给这车起了英国著名路匪的名字——迪克·特平,希望会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日本人曾是从西方复制一切的魔鬼机器人,但如今已经超英赶美,变为兼具技术与智慧的工程师。极力追求准确的历史学家可以将这一转变的日期精确到天。但绿芥末牌汽车,就是在这难以界定的一天中设计出来的。它融合了西方车的传统缺点,和许多独具匠心的日本车缺陷。像丰田、本田这样的企业正是因为避免了这些缺陷,才得以成就如今的辉煌。
尽管牛顿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寻找,但他从没在街上发现过第二辆绿芥末牌汽车。这些年来,尽管没什么说服力,但牛顿还是热心地向朋友们称颂它的省油特性和极佳效能,希望有人买上一辆。俗话说霉运总想成双。
他会徒劳无功地指出绿芥末车823CC的引擎、三挡变速箱,以及不可思议的安全设备:特制安全气囊会帮你度过危急时刻——比方说以四十五英里的时速行驶在干爽大路上,却被一个巨大的安全气囊挡住视线而即将撞车时。他还略带抒情腔地称赞着车载朝鲜制收音机:能够接收到特别清晰的平壤广播。还有在你系好安全带时,仍会提醒你系好安全带的模拟电子语音提示系统。而且它是由某个既不懂英文又不懂日文的人编制成的。这辆车是种艺术,牛顿如是说。
这里所说的艺术,大概是指制陶术。
他的朋友们纷纷点头,随声附和,然后暗下决心,如果必须在购买绿芥末牌汽车和走路间选择,他们会买一双鞋。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这辆车不可思议的节油性能,正是源于长时间停在修车厂中,等待全世界仅存的绿芥末牌代理商把机轴或其他部件邮寄过来。此人住在日本生鱼寿司市。
大多数人开车时都会进入一种蒙眬恍惚、仿佛禅宗入定的精神状态。牛顿也不例外,他迷迷糊糊地揣测着到底该怎么使用大头针。用不用说“我有根大头针,我知道怎么用它”?大头针保镖……针侠……007之金针人……纳瓦隆大针……
牛顿也许有兴趣知道,在数世纪的猎巫史中,曾有三万九千名妇女接受过大头针检测,其中两万九千名说“哎呀”。由于如前所述的回缩针的应用,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没有任何感觉。最后一名女巫声称它奇迹般地治好了自己腿上的关节炎。
此人名叫艾格尼丝·风子。
她是猎巫军的奇耻大辱。
在《精良准确预言书》很靠前的一个条目中,提到了艾格尼丝·风子的死亡。
英国人总的来说是一个愚钝懒惰的民族,并不像欧洲其他国家那样热衷烧死妇女。德国人会以日耳曼民族一丝不苟的行事作风,定期堆建火刑堆。尽管与宿敌苏格兰人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牵扯了他们大量精力,但虔诚敬神的苏格兰人也会设法点起几堆篝火,以此消磨漫漫冬夜。但英国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心思。
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与艾格尼丝·风子的死有关。这件事差不多为英国猎巫狂潮画上了句号。一群喧闹嘶嚎的暴民,被艾格尼丝到处抖机灵显能耐的行为所激怒,在四月一日的夜晚来到她家,发现这位女巫正衣着整齐地坐在屋里等待他们。
“你们真磨蹭。”她对这些人说,“我十分钟前就该被点火了。”
接着她站起身,慢慢吞吞地穿过突然鸦雀无声的人群,来到小屋外,走向小镇绿地间匆忙堆起来的火刑堆。传说中讲到,她笨手笨脚地爬上柴堆,用胳膊圈住身后的木桩。
“捆结实点。”她对一脸震惊的猎巫人说。等到村民们磨磨蹭蹭地聚拢过来后,她在火光中仰起秀美的面庞,开口说道:“靠近我的柴堆,善良的人们。聚拢过来,直到火焰要将汝等烧灼,因我要汝等见证英国最后一位女巫之死。我是女巫,我因此获罪,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何罪责。让我的死成为传达给世界的一个资讯。聚拢过来,好好记住胡乱插手未解之事者,会有何等下场。”
接着她似乎露出微笑,抬头看着小镇上的天空,又补充道:“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说完这句怪异的渎神之词后,她再也不发一语。艾格尼丝任由人们堵上自己的嘴,不可一世地站在那里,等人们把火炬扔在干柴堆上。
村民们靠得更近了,有一两个人始终不太确定这样做到底是否正确,现在他们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三十秒后,小镇绿地上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扫平了山谷中所有活物,远在百英里之外的哈利法克斯都能看到这团火光。
这件事引发了许多争论,人们猜测着降下灾祸的到底是上帝还是恶魔。但后来在艾格尼丝·风子小屋中发现的便条显示,任何可能存在的神圣或邪恶干涉,本质上都来源于艾格尼丝裙子里的东西。她深谋远虑地在里面藏了八十磅炸药和四十磅长钉。
艾格尼丝还留下一个盒子和一本书,就放在厨房里声明退订牛奶的便条旁。另外附有详细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个盒子,也有同样详细的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本书。它应该被寄给艾格尼丝的儿子约翰·仪祁。
发现这东西的人住在临近村镇,被这场爆炸吵醒的他,考虑着要不要无视这些指示,直接把小屋烧掉。他环顾四周,看着荧荧火光和布满长钉的废墟,决定还是不要这么做。何况艾格尼丝的便条里,还有精确到令人难以忍受的预言,描述出如果一个人忤逆她的指令,会有什么下场。
为艾格尼丝·风子的火刑堆点火的是一名猎巫人少校。人们在两英里外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他的帽子。
他的名字就缝在一片相当大的帽带内侧:不可奸淫·帕西法,英国最勤勉的猎巫人之一。如果他知道自己仅存的后裔正——尽管是毫不知情地——驱车前往艾格尼丝·风子仅存的后裔的所在地,可能会稍感慰藉。他也许会觉得某些古老的仇怨终于要得以了结。
但如果他知道这两人相遇后会发生什么事,恐怕要在墓地里翻个身,只可惜他没有墓地。
但牛顿首先要对付的是飞碟。
他把地图摊在方向盘上,试图找到通往下塔德菲尔德的岔道口。飞碟忽然降落在前方大路上。牛顿只得玩儿命踩刹车。
它跟牛顿看过的卡通片里的飞碟一模一样。
他从地图上抬起头,看向窗外。飞碟上有扇小门滑到一边,发出令人满意的咝咝声,一条发光的通道自动落向地面。门内亮起耀眼蓝光,勾勒出三个外星人的轮廓。它们走下斜坡。至少其中两个是走下来的。另外一个形似胡椒粉罐的家伙,应该说是滑下来的,而且到下面还摔了一跤。
另两个外星人没有理会胡椒粉罐疯狂的嘀嘀声,缓步走向牛顿,很像交警们在脑海中构思罚单时广泛采用的做派。最高的外星人是个穿保鲜膜的黄蛤蟆,它敲了敲车窗。牛顿把窗子摇下。那东西戴着的磨砂太阳镜,总让牛顿联想起老片《铁窗喋血》里那种墨镜。
“上午好,先生或女士或中性人。”那东西说,“这是您的星球,对吗?”
另一个绿色的矮胖外星人晃悠到路旁小树林边。牛顿用余光看到它踢了一棵树,然后用腰带上挂着的某个复杂仪器检测一片树叶。它看上去不太高兴。
“哦,对。我想是的。”牛顿说。
蛤蟆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平线。
“已经拥有很长时间了,对吗,先生?”他说。
“呃。不是我个人的。我是说,作为一个种族,已经有五十多万年了。我听说。”
外星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开始产生酸雨了,是不是,先生?”它说,“已经跟老碳氢化合物混得很熟了,对吗?”
“抱歉?”
“您能告诉我您这个行星的反照率吗,先生?”蛤蟆始终注视着地平线,仿佛这么做很有意思。
“呃。不知道。”
“好吧,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先生,您们的极地冰盖小于此类行星的标准面积,先生。”
“哦,天哪。”牛顿说。他心想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谁,随即意识到绝不会有人相信自己。
蛤蟆略微弯下腰。在对前所未遇的外星种族的面部表情进行了有限判断理解后,牛顿发现蛤蟆有点忧虑。
“这次就先算了,先生。”
牛顿结结巴巴地说:“哦。啊。我下次注意……嗯,我说‘我’的时候,意思是说南极洲什么的应该属于所有国家,或是地区,而且……”
“实际上,先生,我们接到指示要向您传达一条口信。”
“哦?”
“口信开始,‘我们向您传达一条关于世界和平和宇宙和谐之类的口信’,口信结束。”蛤蟆说。
“哦。”牛顿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哦。十分感谢。”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向您传达这个口信吗,先生?”蛤蟆说。
牛顿冷静下来。“哦,呃,我估计,”他说,“是因为人类,呃,驾驭了原子能和……”
“我们也不知道,先生。”蛤蟆直起身,“我估计是因为某种现象。好了,我们该走了。”它略微摇摇头,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朝飞碟走去,再没说一个字儿。
牛顿把头探出车窗。
“谢谢!”
另外那个小外星人从车旁走过。
“二氧化碳上升了0.5个百分点。”它粗声大气地说道,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牛顿一眼,“您肯定明白,您们作为受冲动消费拜金主义影响的优势种群,是可能受到起诉的,不是吗?”
它俩扶起第三个外星人,把它揪上坡道,舱门随即闭合。
牛顿等了一会儿,不想错过任何壮观的光线奇景,但飞碟只是停在那里。他最终开上路边的草地,绕了过去。当他朝后视镜看去时,飞碟已经不见了。
我肯定有什么事干得太过火了,他愧疚地想,但到底是什么呢?
另外这件事也不能告诉沙德维尔,他多半会破口大骂,因为我没数它们的乳头。
“总之。”亚当说,“你们对女巫的理解都是错误的。”
“他们”坐在一个球门上,看着狗狗在牛粪堆里打滚儿。这只杂种狗似乎很是自得其乐。
“我读了有关她们的文章。”亚当略微提高音调说,“实际上,她们一直都是对的,用英国宗教审判之类的玩意儿迫害她们才是错的。”
“我妈妈说她们只是些智慧女性,通过这种唯一可行的方式,反抗男权社会统治集团施加给她们的令人窒息的歧视。”佩帕说。
佩帕的妈妈在诺顿工学院教书。
(这是在白天。到了晚上,她会用塔罗牌给神经紧张的行政人员们占卜算命,因为老习惯很难改变。)
“对,但你妈妈老说这种话。”过了一会儿,亚当说道。
佩帕友善地点点头。“她还说,这些人至多不过是思想开放的生殖法则崇拜者。”
“谁是生殖法则?”温斯利戴说。
“不知道。我估计大概跟五朔节花柱有关。”佩帕模棱两可地说。
“哦,我还以为她们崇拜魔鬼。”布赖恩说。但他说这话并没有谴责的意味。“他们”对恶魔崇拜毫无偏见。“他们”对任何事都没有偏见。“反正恶魔总比一根傻兮兮的五朔节花柱强。”
“这你就说错了。”亚当说,“那不是恶魔。是另一尊神,或者其他玩意儿。有角。”
“恶魔。”布赖恩说。
“不。”亚当耐心地说,“人们只是把他们搞混了。他只是也长角。他叫潘,是希腊的林神,半人半羊。”
“哪一半是羊?”温斯利戴说。
亚当想了想。
“下一半。”他最终说,“没想到你们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羊没有下一半。”温斯利戴说,“它们只有前一半和后一半。跟牛一样。”
他们用脚踝敲打着球门,又看了会儿狗狗。天气热得让人懒于思考。
佩帕说:“如果他有羊腿,就不该有犄角。那属于前一半。”
“他不是我编出来的,对吧?”亚当委屈地说,“我只是告诉你们。要是我编的才怪呢。你们没必要冲我来。”
“总之,”佩帕说,“就算别人把他当成恶魔,这个傻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头上长着对犄角。人们肯定要说,哦,这儿来了个恶魔。”
狗狗开始刨一个兔子洞。
亚当似乎心情有点沉重,他深吸了口气。
“你们不要每件事都这么咬文嚼字。”他说,“这就是如今的问题。物质至上主义。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到处砍伐雨林,还在臭氧层制造空洞。如今臭氧层有个超级大洞,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物质至上主义者。”
“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布赖恩条件反射地辩解道,“我连一片愚蠢的黄瓜园还没清理完呢。”
“杂志上写了。”亚当说,“做一个牛肉汉堡要消耗数百万英亩雨林。而臭氧泄漏出去,也都是因为……”他顿了顿,“到处喷东西的人。”
“还有鲸鱼。”温斯利戴说,“我们得保存这个种群。”
亚当一脸茫然。他翻阅的《新水瓶座文摘》过刊中,没有提到任何有关鲸鱼的事。杂志编辑认定所有读者都会赞同拯救鲸鱼,就跟他们认定所有读者都会喘气而且直立行走一样。
“有个电视节目是讲它们的。”温斯利戴说。
“咱们干吗要存鲸鱼?”亚当说。在他有些混乱的想象中,人们只有存够了奖章,才会考虑去存鲸鱼。
温斯利戴顿了顿,梳理着记忆。“因为它们会唱歌。而且有特别大的大脑。它们几乎快绝种了。而且咱们也不需要捕杀鲸鱼,因为它们只能做宠物食品之类的东西。”
“如果它们那么聪明,”布赖恩缓缓说道,“那跑到海里做什么?”
“哦,我不知道。”亚当若有所思地说,“整天游来游去,只要张嘴就能吃到东西……在我看来似乎挺聪明……”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和长时间的吱嘎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们匆匆爬下球门,沿着小路跑到十字路口,一辆小汽车四轮朝天,躺在很长一段刹车胎痕的尽头。
在其后不远处的路上有个大洞。似乎这辆车曾试图躲避它。四人举目望去,一个东方人模样的小脑袋迅速缩回洞里。
“他们”拉开车门,把不省人事的牛顿拽了出来。由此义举赢得市民奖章的情景在亚当脑海中云集,急救学实用知识则在温斯利戴的脑海中云集。
“咱们不该动他。”他说,“也许有骨折。咱们应该去找人。”
亚当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树林中只有一个屋顶隐约可见。那是茉莉小屋。
而在茉莉小屋中,安娜丝玛·仪祁就坐在桌前。绷带、阿司匹林和各类急救用品已经在上面摆了一个小时。
安娜丝玛刚才一直在查看时间,心想他随时可能出现。
但当他最终到来时,却和安娜丝玛的期望有所不同。更准确地说,他不是安娜丝玛幻想中的那种人。
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见到一位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相貌英俊的男子。
牛顿挺高,但却是豆芽菜身材。他的头发无疑是黑色,却不具备任何时尚造型,只是很多从脑袋顶上长出来的黑色细丝。这不是牛顿的错。他当年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街角的理发店,手里攥着从杂志上小心撕下的画片,那上面总有个发型超酷的人冲镜头微笑。他会把图片给理发师看,要求剪成这个样子,谢谢。而经验丰富的理发师会看上一眼,然后给他剪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马桶盖基本型。一年后,牛顿意识到自己显然没有与各类发型相配的面容。牛顿·帕西法理过发后的最佳期望值,就是更短的头发。
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衣服上。能让他看起来温和、成熟或是顺眼的衣服,还没发明出来呢。如今他早已学会满足于任何能够挡风遮雨,外加存放零钱的服装。
而且他不帅。就算摘下眼镜也一样。(实际上,摘下眼镜后会更糟。因为他会被绊倒,身上缠一堆绷带。)另外,安娜丝玛替他脱下鞋子,想把他放到床上时,发现牛顿的袜子很奇怪:一只蓝的,脚后跟有洞,另一只灰的,脚趾处有好几个洞。
我估计心中应该升起出自母性的温情暖意之类的玩意儿,安娜丝玛心想,希望他洗过脚。
那么……高个儿、黑发但不帅。她耸耸肩。好吧。三分之二,还不坏。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安娜丝玛素来习惯向前看。她压抑住失望的心情,开口说:“咱们现在感觉如何?”
牛顿睁开眼。
他躺在一间卧室里,但不是自己的卧室。一看到屋顶就知道了。他卧室屋顶上还用棉线挂着模型飞机。牛顿一直懒得把它们取下来。
这个屋顶只是带有裂痕的灰泥板。牛顿此前从没进过女士的卧房,但他感觉此处肯定就是,主要是因为一股融合了几种柔和香味的气息。这里有点爽身粉和铃兰百合香水的味道,完全没有已经忘记干洗机内部是什么样的旧圆领衫的汗味。
他试图抬起头,但呻吟了一声,又把头放回枕头。粉色,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
“你的头撞到了方向盘。”把他唤醒的声音说道,“但没骨折。出了什么事?”
牛顿又睁开眼。
“车子还好吗?”他说。
“表面上没问题。里面有个声音不断重复说‘请急上安卷带’。”
“看见了吧?”牛顿对不存在的听众们说,“当年的人就是知道怎么造车。塑料抛光面几乎不会有凹痕。”
他冲安娜丝玛眨眨眼。
“我为了避开路上的一个西藏人,被迫紧急转向。”他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可能是发疯了。”
这个人形生物绕到牛顿的面前。它有黑发红唇和绿色眼眸,几乎可以肯定是女性。牛顿努力不让自己死盯着人家看。她说:“如果你疯了,也没人会发现。”接着她笑了笑。“知道吗,我还从没遇到过猎巫人。”
“呃……”牛顿开口说,女子举起他打开的皮夹。
“我必须查看一下。”她说。
牛顿感觉极其尴尬,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沙德维尔给了他一张猎巫人正式委任卡,这东西为他带来一项特权,可以要求所有教区助理、地方治安官、主教和执法官免费提供任意数量的干燥引火物。这张委任卡特别华丽,可以说是件书法杰作,也许还相当古老。他已经忘了这码事。
“其实这只是个业余爱好。”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其实是……是……”他不会说小职员,这里不行,现在不行,对这样的女孩不行,“电脑工程师。”他撒谎道。希望成为,希望成为。在内心深处,我就是电脑工程师,只是脑袋拖了后腿。
“抱歉,我可否有幸……”
“安娜丝玛·仪祁。”安娜丝玛说,“我是一名神秘学者,但那只是业余爱好。我其实是女巫。干得不错。你迟到了半小时。”她说着递给牛顿一张小硬纸片,“你最好读读这个。可以省不少时间。”
尽管从童年时起就跟电器不睦,但牛顿的确有台小型家用计算机。实际上,他有好几台。你肯定知道他会买哪种电脑。它们就是绿芥末汽车的桌上等价物。它们是那种,比方说,他买到后第二天就降价一半的电脑。或是推出时声势浩大,但不出一年就销声匿迹的款式。或者只有塞进冰箱里才能正常工作的。即便他侥幸买到功能基本正常的电脑,也多半是极少数装有漏洞繁多的早期操作系统的机器。但牛顿还在坚持,因为儿时的信念始终活在他心中。
亚当也有台小电脑。他用来打游戏,但从来玩不了多久。亚当会启动一个游戏,全神贯注地观察几分钟,然后开始玩,直到最高分计数器里的0用光。
当“他们”对这神奇技艺叹为观止时,亚当只是略感好奇,为何别人不这样打游戏。
“你们只需要搞清该怎么玩,然后就简单了。”他说。
牛顿注意到一摞摞报纸,占据了茉莉小屋前厅的大部分空间,不觉心头一沉。四壁上贴满剪报。部分文章还用红笔勾出的重点。牛顿略感欣慰地发现,其中有些文章他曾替沙德维尔摘出来过。
安娜丝玛的家具摆设特别少。她只随身带了一座钟,这可是传家宝。不是很大的古董老爷钟,而是一面挂钟,下面还有个摇来荡去的锋利钟摆;爱伦·坡如果见到,肯定想在下面绑个人。
牛顿发现自己的目光老往钟上瞟。
“那是我的一位祖先制造的。”安娜丝玛说着把咖啡杯放在桌上,“约书亚·仪祁爵士。你可能听说过他?他发明了那种可以滚动的小玩意儿,使得制造廉价精确时钟成为可能。人们用他的名字为其命名。”
“约书亚?”牛顿谨慎地说。
“仪器。”
在过去半个小时中,牛顿听过一些相当难以置信的话题,并且几乎快要相信了。但你总要画条底线。
“仪器是以一个人的姓氏命名的?”他说。
“哦,对。优美的老兰开夏郡姓氏。我认为是来自法国。接下来你就要跟我说,从没听说过哈弗莱·小机件爵士了吧……”
“呃,别逗了……”
“……他设计出的小机件,使得泵干浸水的矿井竖坑成为可能。还有彼得·小发明?赛勒斯·T.小玩意儿,美国最重要的黑人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曾说过,同时代的实用科学家中,只有赛勒斯·T.小玩意儿和埃拉·瑞德·小器具令他钦佩。还有……”她看到牛顿一脸迷茫。
“我的博士研究方向就是他们。”她说,“这些人发明了如此简单而常用的东西,以致所有人都忘了这些东西也需要有人发明出来。加糖吗?”
“哦……”
“你通常都加两块。”安娜丝玛甜甜地说。
牛顿低头看向女孩递给自己的卡片。
安娜丝玛似乎觉得它足以解释一切。
事实并非如此。
卡片中间有一条竖线。左半边貌似是一首短诗,用黑墨水写成。右边是红墨水写的评论和注解。结果就变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牛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他的打火机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干巴巴地说。
“你听说过艾格尼丝·风子吗?”安娜丝玛说。
“没有。”牛顿换上讽刺的口气,作为最后一道绝望的防线,“你接下来要跟我说是她发明了疯子吧?”
“另一个优美的老兰开夏郡姓氏。”安娜丝玛平静地说,“如果你不相信,就去读读十七世纪早期的女巫审判记录。她是我的祖先。事实上,是你的一位祖先把她活活烧死了。或者说做出了这方面的尝试。”
牛顿心惊胆战地听她讲了艾格尼丝·风子之死。
“不可奸淫·帕西法?”故事结束后,他问道。
“这种名字在当时很常见。”安娜丝玛说,“显然他们有十兄弟,在一个信仰虔诚的家庭中。按照摩西十诫来排,应该还有贪恋·帕西法、伪证·帕西法……”
“我想我明白了。”牛顿说,“天哪。我记得沙德维尔说他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肯定是在军团档案中。要是老有人叫我奸淫·帕西法,我肯定也特别想去伤害别人。”
“我想他只是不太喜欢女人。”
“谢谢你这样安慰我。”牛顿说,“我是说,他肯定是我的祖先之一。姓帕西法的人不多。也许……这就是我遇到猎巫军的原因吗?可能是命运。”他希冀地说。
安娜丝玛摇摇头。“不。”她说,“没这回事。”
“总之,猎巫跟过去可不一样了。我估计沙德维尔干过的最龌龊的勾当,也就是踢翻女灵媒桃瑞丝·斯托克斯家的垃圾桶。”
“这话我只跟你说,艾格尼丝有点不好相处。”安娜丝玛闪烁其词地说,“她办事总走极端。”
牛顿挥了挥手里的纸片。
“但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说。
“是她写的。嗯,最初是她写的。这是初版于1655年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中第3819条预言。”
牛顿看了看手里的预言。他张大了嘴巴,然后又慢慢合上。
“她知道我会出车祸?”他说。
“是的。不。也许不知道。这很难讲。你要明白,艾格尼丝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预言家。因为她从不出错。所以这书根本卖不出去。”
大多数精神异能都是由于缺乏时空焦点而产生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神意识始终在时间长河中漂流,以致被视作不折不扣的疯子,即便以十七世纪兰开夏郡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要知道当时疯狂女预言家正成为本地逐渐增长的新兴产业。
但听她说话是一件乐事,这一点所有人都表示赞同。
艾格尼丝总说可以用一种青色霉菌治愈疾病,始终坚持洗手的重要性,说是可以洗去致病的微小动物。但所有正常人都知道,良好的臭味是抵御疾病恶魔的唯一屏障。她鼓吹用一种慢慢悠悠蹦蹦跳跳的方式跑步,号称可以延年益寿。这种说法极为可疑,也因此招来了猎巫人的注意。她还着重强调饭菜中纤维食品的重要性,这显然领先于时代。当时大多数人对饭菜中纤维食品的好感,仅仅在沙石之上。而且她还不治疗肉疣。
“全在你心里。”她这样说,“忘掉它,它就会消失。”
艾格尼丝显然有条通往未来的线路,但却是一条出奇窄小而特别的线路。换句话说,基本没用。
“什么意思?”牛顿说。
“她写出的预言,你只有在事发之后才能理解。”安娜丝玛说,“比如‘莫买Betamacks’。这是一条1972年的预言。”
“你是说她预言了录像机?”
“不!她只是接收到一条零散信息。”安娜丝玛说,“这才是重点。多数情况下,她会写出一条含糊其辞的预言,让你永远捉摸不透。直到事情过去后,才会发现她说得严丝合缝。而且她也不知道预见到的东西是否重要,所以多少有些不分轻重缓急。她对1963年10月22日的预言是金斯林镇一所房子倒塌了。”
“哦?”牛顿礼貌地一脸茫然。
“当天肯尼迪总统遇刺。”安娜丝玛提示说,“但你知道,当年达拉斯还不存在。而金斯林镇则相当重要。”
“哦。”
“如果涉及自己的子孙,她的预言就会特别准确。”
“哦?”
“她不知道任何有关内燃机的知识。对她来说轿车只是样子奇怪的马车。就连我妈妈都以为这条预言指的是一辆皇家马车翻倒。你看,这不足以理解未来的具体情况。你必须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艾格尼丝就像个用显微镜观察大图片的人。她根据自己管中窥豹得来的些许信息,尽可能写出貌似良好的建议。”
“有时你也可能交上好运。”安娜丝玛继续说,“举个例子,我的曾祖父在1929年股市大崩盘的前两天,解开了这条预言,赚了笔钱。你可以说我们是职业后人。”
她紧盯着牛顿。“你看,直到两百年前,才有人发现艾格尼丝写出《精良准确预言书》是为了留下一件传家宝。很多预言都跟她的后人,以及他们的运道有关。她差不多是希望在自己死后也能照顾我们。我们认为,这就是她写出金斯林镇预言的原因。我父亲当时就在那里,因此在艾格尼丝看来,他不可能被达拉斯的圆形物体击中,但很有可能被一块砖头砸到。”
“真是个大好人。”牛顿说,“你几乎可以原谅她炸掉了整座村庄。”
安娜丝玛没理他。“总之,就是这样。”她说,“从那以后,我们始终致力于解读这些预言。总体来看,它的平均频率是一个月一条。最近变多了些,因为我们正在走向世界末日。”
“那是什么时候?”牛顿说。
安娜丝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时钟。
牛顿傻呵呵地轻笑一声,试图显得老于世故。经过今天这些怪事,他感觉不是特别正常。而且安娜丝玛的香水气味也让他不太舒服。
“算你走运,现在还用不着秒表。”安娜丝玛说,“咱们还有,哦,大概五六个小时。”
牛顿思忖片刻。有生以来,他从未产生喝酒的冲动,但有些东西告诉他凡事都有第一次。
“女巫们在家里放酒吗?”他冒险问道。
“哦,是的。”安娜丝玛展颜一笑,很像艾格尼丝·风子从内衣抽屉里拿出那些东西时露出的笑容,“绿色冒泡的玩意儿。有些怪东西在凝结的表面上蠕动。你应该见过。”
“很好。有冰块吗?”
绿色冒泡的玩意儿是杜松子。冰块也是有的。安娜丝玛自小学习巫术,总的来说不赞成饮酒,但偶一为之倒也无妨。
“我跟你说过有个西藏人从地洞里钻出来吗?”牛顿略感放松。
“哦,我认识他们。”安娜丝玛一边说,一边翻找着桌上的报纸,“他们俩昨天从我家前院钻了出来。这些可怜人相当迷茫,所以我请他们喝了杯茶。后来他们借了把铁锹,就又下去了。我不认为他们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牛顿觉得有点败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西藏人?”他说。
“如此说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撞到他时,他说唵了吗?”
“哦,他……他看起来像西藏人。”牛顿说,“藏袍,光头……你知道……西藏人。”
“我遇到的那两位,其中一个英语说得很好。似乎他上一分钟还在拉萨修收音机,下一分钟就出现在地洞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如果你让他到大路上去,也许可以搭一架飞碟的便车。”牛顿灰心丧气地说。
“三个外星人?其中一个好像小铁罐机器人?”
“它们也降落在你家前院了吗?”
“这里可能是它们唯一没降落过的地方了。听收音机里说,它们降落在世界各地,传达那条有关宇宙和平的陈词滥调,如果有人说‘哦,然后呢?’,他们就板起脸飞走了。征兆和预示,正如艾格尼丝所说。”
“你是想告诉我,这些她也都预言到了?”
安娜丝玛翻了翻面前一个破破烂烂的卡片索引盒。
“我一直想把它输入电脑。”她说,“方便单词搜索之类的。你明白吧?会简单很多。这些预言可以用任何顺序排列,但这里有线索、笔迹什么的。”
“她把预言都写在一个卡片索引盒里了?”牛顿说。
“不,一本书。但我,呃,放错地方了。当然,我们保存着副本。”
“丢了,嗯?”牛顿试图在对话中加入些许幽默,“我打赌她没预言到这件事!”
安娜丝玛瞪了他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牛顿现在已经躺在停尸房里了。
她继续说:“但多年以来,我们建立了字母索引表,我祖父还发明了一种有用的交叉索引系统……啊,在这儿呢。”
她把一张纸推到牛顿面前。
“我事先没有完全解读出来。”安娜丝玛承认道,“是听了新闻以后填好的。”
“你肯定是家族中最擅长纵横填字游戏的人。”牛顿说。
“不过,我觉得艾格尼丝也有点力有未逮了。关于海中巨兽、南美和三三四四的部分,可以有无数种解释。”她叹了口气,“问题在于报纸。你永远不知道艾格尼丝提到的东西是不是你漏看了的芝麻小事。你知道每天早晨浏览所有日报需要多长时间吗?”
“三小时零十分钟。”牛顿不由自主地说。
“我认为咱们会得到奖章什么的。”亚当乐观地说,“从着火的汽车残骸里救出一个人啊!”
“它没着火。”佩帕说,“咱们把车翻过来后,它甚至算不上残骸。”
“应该着火的。”亚当指出,“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某些老车不知什么时候该着火,咱们就不能得到奖章。”
他们站在洞口,低头向下看去。安娜丝玛已经叫来了警察,他将事故原因认定为路基下降,并在周围放了些交通锥。洞里很黑,而且很深。
“应该挺有意思的,直接去西藏。”布赖恩说,“咱们可以学武术。我看过一部老片子,里面有个西藏山谷,那里所有人都活了几百岁。山谷叫香格里拉。”
“我婶婶的平房就叫香格里拉。”温斯利戴说。
亚当哼了一声。
“这可不太聪明,给山谷起个老平房的名字。”他说,“本可以叫丹罗明谷,或者,或者桂冠谷。”
“总比香巴斯强多了。”温斯利戴委婉地说。
“香巴拉。”亚当更正道。
“我估计是同一个地方。可能有两个名字。”佩帕展示出不同寻常的外交手腕,“像我们家的房子。我们搬进去时,就把名字从寄宿屋改成了北景别墅,但我们还是会收到寄给‘寄宿屋西奥·C.丘比尔’的信件。也许他们现在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香巴拉,但别人还是称其为桂冠谷。”
亚当往洞里扔了块小石子。他已经有点厌倦西藏人了。
“咱们现在干什么?”佩帕说,“诺顿农场今天要给羊群消毒洗澡。咱们可以去帮忙。”
亚当往洞里扔了块更大的石头,等待着那一声闷响。但回声始终没有出现。
“不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想咱们应该为鲸鱼和雨林什么的做点事。”
“比如说?”布赖恩问道。他很希望接受羊用消毒液以外的选择。他已经吃光了兜里的薯片,正把空包装袋一个个扔进大洞。
“咱们今天下午可以去塔德菲尔德,但是不吃汉堡。”佩帕说,“咱们四个人都不吃,那么就有数百万亩雨林不会被砍伐了。”
“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砍。”温斯利戴说。
“又是物质至上主义。”亚当说,“鲸鱼也一样。真怪了,这种事总是没完没了。”
他盯着狗狗,感觉特别奇怪。
小杂种狗发现主人在看自己,期待地立起来。
“就是你这种家伙把鲸鱼都吃光了。”亚当严厉地说,“我打赌你几乎已经吃掉一整条鲸鱼了。”
尽管灵魂中最后一丝恶魔火花痛恨这样的行为,但狗狗还是忍不住耷拉下脑袋,发出呜呜叫声。
“还真是个适合成长的好地方啊。”亚当说,“没有鲸鱼,没有空气,因为海面上涨,所有人都得划小船代步。”
“那亚特兰蒂斯人可走运了。”佩帕高兴地说。
“嗯。”亚当随口应道,他根本没在留心听。
亚当脑袋里发生了某些变化。它在疼。各种想法不请自来。不知什么东西在说,你可以做点什么,亚当·扬。你可以让它变得更好。你可以为所欲为。而对他说这些话的正是……他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在内心深处。一个始终连在他身上,却未曾被人发现的部分,就像个影子。它在说:对,这是个腐朽的世界。它本该成就辉煌。但现在却烂透了,应该有所改变。这就是你降生的原因。为了让它变得更好。
“因为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佩帕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亚特兰蒂斯人,我是说。因为……”
“我已经受够了什么亚特兰蒂斯人和西藏人。”亚当厉声说。
三个孩子盯着他。他们从没见过亚当这个样子。
“对大人们来说倒是挺好的。”亚当说,“所有人拼命消耗鲸鱼和煤炭和石油和臭氧和雨林和别的东西,根本不给咱们留。咱们就只能去火星之类的地方,不然就只能留在黑暗潮湿,而且空气不断泄漏的地方。”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亚当。“他们”都别过脸去,避开彼此的目光。亚当情绪如此糟糕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更加寒冷。
“在我看来,”布赖恩讲求实际地说,“在我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再读这些东西。”
“就好像你那天说的。”亚当说,“你从小到大读到的都是海盗、牛仔、太空人,你刚觉得世上充满了这些神奇的东西,结果他们告诉你其实只有死鲸鱼和被砍掉的雨林和数百万年都不消解的核废料。要我说的话,这些东西真不值得让人长大。”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阴影笼罩整个世界。暴雨云正在北方积聚,阳光给云朵染上片片黄色,天空仿佛出自某个热情洋溢的业余绘画爱好者之手。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应该被推倒重来。”亚当说。
这听起来不像是亚当的声音。
一股悲风吹过夏日树林。
亚当看着狗狗,它正尝试拿大顶。远方传来低沉的雷鸣。他弯下腰,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狗狗。
“如果核弹爆炸一切重来,那才好呢,只是这次要让它好好发展。”亚当说,“有时我觉得自己希望这种事发生,然后咱们就可以让一切走上正轨。”
雷鸣再度响起。佩帕打了个哆嗦。这不是“他们”之间常见的可以延续数小时的默比乌斯圈式争吵。此刻亚当眼中有种陌生的神色,他的朋友们很难解读——不是恶魔的神情,因为那差不多算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了,此刻出现的东西要糟糕得多,给人一种空洞阴沉的感觉。
“哦,我不知道咱们,”佩帕试探着说,“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如果那些核弹爆炸的话,咱们也都会被炸飞啊。作为还未出生的下一代人的母亲,我对这件事持反对意见。”
他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佩帕耸耸肩。
“然后巨大的蚂蚁就会占领世界。”温斯利戴说,“我看过这部片子。或者你得随身携带锯短了的霰弹枪,而且所有人都开那种,你知道,插着匕首和枪的车……”
“我不会让巨型蚂蚁之类的东西出现。”亚当兴奋得令人恐惧,“而且你们都不会有事。我会处理好的。整个世界都属于咱们,酷毙了。不是吗?咱们可以把它分了。咱们可以玩特别棒的游戏。咱们可以用真正的军队打仗。”
“但那个世界没别人。”佩帕说。
“哦,我可以给咱们造点人出来。”亚当快活地说,“至少足够组成军队。咱们可以每人拥有四分之一世界。比如说你!”他指向佩帕,女孩往后一缩,仿佛亚当的手指是红热的拨火棍,“可以拥有俄罗斯,因为它是红的,而你的头发也是红的,对吧?温斯利可以拥有美洲,布赖恩可以有……可以有非洲和欧洲,以及……以及……”
即便他们都心存恐惧,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啊……哈。”佩帕结结巴巴地说,此时坚强的冷风正抽打着她的T恤衫,“我不知……知道为什么温斯利有美洲,而……而我只得……得到个俄罗斯。俄罗斯没劲。”
“你可以得到中国、日本和印度。”亚当说。
“也就是说,我只有非洲和一堆无聊的小国家。”布赖恩说,即便大难临头他也不忘讨价还价,“我倒是不介意澳大利亚。”
佩帕捅了他一下,急切地摇摇头。
“澳大利亚是狗狗的。”亚当的双目中闪烁着造物的火光,“因为它需要奔跑的空间。而且那里有很多兔子和袋鼠可以让它追,而且……”
云层向四方翻涌,仿佛倒进一碗清水中的墨汁,以比狂风还快的速度覆盖天宇。
“但不会再有兔……”温斯利戴尖声喊道。
亚当没听见,至少没听见脑袋之外的任何声音。“这里真是一团糟。”他说,“咱们应该从头来过。只要救出咱们需要的人,然后从头来过。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认真想想,就会发现这帮了地球一个大忙。看看那些老疯子把这里搞成了什么样子,真让我生气……”
“你要知道,其实是记忆。”安娜丝玛说,“它既能向后也能向前。我是说,种族记忆。”
牛顿又搬出那副礼貌的空洞表情。
“我想说的是,”安娜丝玛耐心地说,“艾格尼丝并没看到未来。这只是一个比喻。她看到的是回忆。当然,看得并不真切,而且这些信息经过她的理解过滤后,总会有些混淆。我们认为她最擅长回忆发生在后代身边的事情。”
“但如果你去某个地方、做某些事情是因为她这么写过,而她写的东西又是对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的回忆。”牛顿说,“那么……”
“我知道这是个悖论。但是,呃,有些证据表明事实就是这样。”安娜丝玛说。
他们看着摊在中间的地图。旁边的收音机里有人唠唠叨叨说着什么。牛顿清醒地意识到,一个女人正坐在自己身边。冷静点,他对自己说。你是一名士兵,不是吗?好吧,几乎算是。那就假装是一名士兵。他使劲想了几微秒。好吧,那就假装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士兵正表现出最得体的风度。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手头的麻烦上来。
“为什么是下塔德菲尔德?”牛顿说,“我仅仅注意到这里的古怪气候。理想的小气候区,那些人是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小地方拥有独一无二的好天气。”
他瞅了一眼安娜丝玛的笔记本。这地方肯定有点不对劲,就算刨去如今似乎已经在全球范围肆虐的UFO和西藏人也一样。塔德菲尔德不仅拥有可以校准时令节气的标准气候,还有极强的抗变化力。唯一一所小笼圈养式农庄没两年就垮了台,被一所老式养猪场所取代,这个农场主让他的猪在苹果园里自由奔跑,并加价出售猪肉。本地的两所学校也十分固执,似乎对教育方式变革有极强免疫力。一条本可以将下塔德菲尔德变成“18号岔路口—快乐小猪休息站”的高速公路,在五里外拐了弯,绕过巨大的半圆然后继续前进,完全没有影响到这个永不改变的乡村孤岛。谁也不知道个中缘由。第一名调查员精神崩溃了,第二名做了修士,第三名跑去巴厘岛画裸女。
似乎二十世纪的大部分光阴,都将方圆几英里的土地视为不可逾越的禁区。
安娜丝玛又从索引盒里抽出一张卡片,从桌上弹过来。
“我不得不查看了许多郡县地方志。”安娜丝玛说。
“这条为什么是2315?比其他的要早。”
“艾格尼丝对时间顺序的处理有些草率。我想她不是很清楚哪条应该在哪儿。我告诉过你,为了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设计出一个系统。”
牛顿看了几张卡片。比如:
“这位特别不擅长领会艾格尼丝的意思。”安娜丝玛说。
“为什么叫精良准确?”牛顿说。
“精良也表示精确、准确。”安娜丝玛不胜其烦地说,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解释过太多次了,“它过去就是这个意思。”
“但你看,”牛顿说……
他几乎已经说服自己UFO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他的臆想。西藏人可能是……好吧,他还在考虑,总之无论是什么,肯定不是西藏人。但他越来越坚信自己正跟一位特别有魅力的女孩共处一室,而且她显然喜欢他,至少不讨厌他。这绝对是牛顿今生今世头一遭。的确有很多怪事正在发生,但如果他努力驾驶常识之舟,顺着波涛汹涌的证据之河逆流而上,也许能假装这些只是……嗯,气象气球,或者金星,或者集体幻觉。
总而言之,此刻牛顿用来思考的东西,显然不是他的大脑。
“但你看,”他说,“世界不可能真的就此结束,对吧?我是说,好好想想。现在又没什么国际紧张局势……好吧,除了平常就有的以外。咱们干吗不暂时忘掉这个问题,去……哦,我不知道,也许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什么的。我是说……”
“你不明白吗?这里有某种东西!某种影响这个地区的东西!”安娜丝玛说,“它扭曲了所有魔力射线。它保护这里免受任何变革影响!它是……它是……”又来了,她无法——或者说被禁止捕捉脑海中的那个想法,这就像一场白日梦。
窗户哐哐作响。屋外有一枝茉莉,在冷风的吹拂下,开始不住敲打玻璃。
“但我就是找不出来。”安娜丝玛扭着手指说,“我什么都试过了。”
“找?”牛顿说。
“我试过钟摆,试过经纬仪。你看,我是个灵媒。但它似乎在移动。”
牛顿尚能控制自己的意识进行恰如其分的翻译。当大多数人说“你看,我是个灵媒”时,他们想说的是“我想象力过分活跃但没什么独创性/涂黑色指甲油/跟我的相思鹦鹉聊天”。而安娜丝玛说这话时,感觉像是在承认她患有一种自己不太喜欢的遗传病。
“世界末日大决战在移动?”牛顿说。
“很多预言都说到敌基督将首先登场。”安娜丝玛说,“艾格尼丝说是他。我找不到他……”
“或者她。”牛顿说。
“什么?”
“可能是女性。”牛顿说,“现在是二十世纪。男女平等。”
“我想你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安娜丝玛厉声说道,“总之,这里完全没有邪恶的影踪。这就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这里只有爱。”
“你说什么?”牛顿说。
安娜丝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很难形容。”她说,“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热爱这里。爱它的每一寸土地,强大到足以将它屏蔽保护起来。一种深刻、巨大、强烈的爱。这儿怎么可能发生任何坏事?世界末日怎么可能会从这种地方开始?这是个安宁祥和的小镇,所有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儿长大。塔德菲尔德是孩子们的天堂。”她疲倦地笑了笑,“你应该看看本地的孩子们。他们不真实!简直像是从《男孩故事报》里蹦出来的!膝盖上都是疤瘌,满嘴‘帅呆了!’,又大又黑的眼睛……”
她几乎想出来了。她可以触摸到那个念头的轮廓,她就快想起来了。
“这儿是什么地方?”牛顿说。
“什么?”安娜丝玛的思路被被拦腰斩断了,她厉声叫道。
牛顿用手指敲了敲地图。
“它写了‘废弃机场’。就在这儿,你看,塔德菲尔德往西……”
安娜丝玛哼了一声。“废弃?你别听它胡扯。那儿当年是一处战时机场。在十几年间,一直被称作上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我提前说好,省得你瞎问,答案是不。我恨那鬼地方的一切,但那个上校比你还正常得多。他妻子还练瑜伽呢,看在上帝分儿上。那儿地方没问题。”
好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附近的孩子们……
安娜丝玛感觉自己的思路开始乱跑。她又开始考虑那个一直等她考虑的私人问题。牛顿还行,真的。跟他共度余生还有一个好处,他待不了多久,不至于让你神经紧张。
收音机里正在说南美雨林。
新的雨林。
它开始猛长。
亚当带领他们走进采掘场,冰雹子弹撕碎了周围的叶片。
狗狗夹着尾巴跟在旁边,发出呜呜哀鸣。
这不对头,他在想。我刚掌握了对付老鼠的窍门,而且几乎就要搞定马路对面那条该死的德国牧羊犬了。现在他要把一切结束,我又会变回那个眼睛冒火的老家伙,去追逐失落的灵魂。这算怎么回事?它们根本不反抗,而且一点味儿都没有……
温斯利戴、布赖恩和佩帕的思绪不太连贯。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跟着亚当拼命往前走,简直快飞起来了。试图反抗迫使他们前进的力量,只会造成多处腿骨骨折,而且仍要继续前进。
亚当什么都没想。有些东西在他脑海中敞开,燃起熊熊烈焰。
他让大家坐在牛奶箱上。
“咱们在这儿就没事了。”他说。
“呃。”温斯利戴说,“你没想过咱们的爸爸妈妈吗……”
“你不用替他们操心。”亚当高高在上地说,“我会造些新的出来。而且再也不会有九点半必须上床之类的规定。只要你不想睡,就再也不用上床睡觉,或是整理房间什么的。你们就看我的吧,一切都会十全十美。”他冲朋友们露出疯狂的笑容,“我有几个新朋友正在赶来。”他信心十足地说,“你们会喜欢他们的。”
“但……”温斯利戴开口说。
“你们就想想以后那些好玩的东西吧。”亚当狂热地说,“你可以在美洲塞满新的牛仔、印第安人、警察、强盗,还有卡通人物和太空人什么的。这不是妙极了吗?”
温斯利戴可怜兮兮地看着另两个人。他们都有相同的想法,但就算在正常状态下也很难把这想法完整清晰地表达出来。大体上讲,世上曾有真实的牛仔和强盗,这很棒。而且永远都有假装的牛仔和强盗,这也很棒。但真实的假牛仔和强盗,既是活的又不是活的,如果你玩腻了还可以放回盒子——这一点也不棒。匪徒和牛仔和外星人和海盗的重点就在于,你可以随时不当他们,回家吃饭去。
“但在此之前,”亚当阴沉沉地说,“咱们一定要给他们看看……”
购物中心里有棵树。枝干不高,叶片发黄。通过绚丽华美的烟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也不是正经阳光。它嗑的药比奥运选手都多,枝条上还放了个扩音器。但它是一棵树,如果你眯起眼睛通过人造瀑布看过去,几乎可以相信自己正透过泪水的薄雾,注视着一棵病怏怏的大树。
詹姆·赫内茨喜欢在树下吃午餐。维修主管如果看到,肯定会冲他嚷嚷。但詹姆是在农场长大的,那是个很不错的农场,他喜欢树木,也不愿搬进城市。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这工作不坏,挣到的钱他爸爸做梦都想不到,而他祖父根本就没梦到过钱。詹姆十五岁前也不知道什么是钱。但有时候,你需要树。可恨的是,詹姆心想,他的孩子们长大后会以为树就是柴火,而他的孩子的孩子们会把树当成历史。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过去有树林的地方,现在成了大农场;过去是小农场的地方,如今成了购物中心;而过去是购物中心的地方,现在还是购物中心。这就是趋势。
詹姆把手推车藏到售报亭后面,偷偷坐在树下,打开午餐盒。
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接着一片影子从地上闪过。他回头看去。
这棵树在动。詹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从没见过一棵树的生长。
树下的泥土不过是某种人造颗粒,但这些颗粒正随着下面的树根在移动。詹姆看到一枝纤细的白芽从花园区的高台边上爬下来,盲目探索着水泥地板。
詹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永远也不知道。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将嫩芽推向地板间的裂缝。它找到缝隙,扎了下去。
树枝扭成各种形状。
詹姆听到楼外传来一阵阵急刹车声,但他没在意。有人在喊些什么,但总有人在詹姆附近喊叫,而且经常是冲他喊。
探寻的根须肯定是找到了下方的泥土。它颜色变深,直径变粗,像是通了高压水流的消防龙头。人造瀑布断流了。詹姆想象着断裂的管道正被吸水的根须堵塞。
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况。街道表面如海水起伏不定。树苗从缝隙间挤向空中。
当然了,他推想着。它们拥有阳光,他的树可没有。它有的只是从四层高的圆顶照射下来的朦胧灰光。死掉的光。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
你可以这样办:
由于停电,电梯已经停止运行,但不过是四层楼而已。詹姆小心盖上午餐盒,跑到自己的手推车旁,拿出最长的扫帚。
人们尖叫着往楼外挤。詹姆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一样游刃有余地穿行其间。
一些白色框架支撑着烟玻璃穹顶,建筑师大概想营造出某种东西的动态意境。实际上穹顶是由一种塑料制成,詹姆站在一根合适的横梁上,用尽全身力量和扫帚的全部长度,向它砸去。只消挥动几次,它就变成了一堆危险的碎片。
光线倾泻进来,照亮购物中心内弥漫的灰尘,空中仿佛充满萤火虫。
在最下方,那棵树撑破了四周的水泥监牢,像特快列车似的直往上冲。詹姆从前一点也不知道树木生长时会发出声音,所有人都没注意过,因为这种声音要用数百年的时间发出,波长周期有二十四小时。
把它加速后,你就会听到“嗡”的一声。
詹姆看到它向自己靠近,宛如一团绿蘑菇云。根须周围喷射着水花。
这些支架根本无力抵抗。剩下的穹顶像被喷泉冲起的乒乓球一样升上天空。
全城各处都是这样,只是你再也看不到这座城市。举目远眺,你看到的只有绿色天篷。
詹姆坐在他的树枝上,揪着一根藤蔓,笑啊笑啊笑啊。
此时,天空开始落雨。
黄瓜卷寿司号捕鲸科考船正在进行一项科学考察任务,课题为:你一周内能捕到多少鲸鱼?
可是今天一条鲸鱼都见不到。船员们盯着显示屏,这些先进的科学设备可以捕捉到任何比沙丁鱼大的东西,同时计算出它在国际鲸油市场上的净值。但现在屏幕上什么都没有。偶尔出现的小鱼都行色匆匆,好像特别着急赶往别的地方。
船长在控制台上敲打着手指。他担心自己很快就要开始一项私人研究:没有带回整船研究材料的捕鲸船船长,作为一种数量稀少的科学样本,会有什么下场。他猜测着他们会做些什么。也许他们会把你和一柄鱼叉锁在小房间里,希望你作出荣誉的选择。
这不正常。应该有什么东西才对。
导航员调出一张图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尊敬的阁下?”他说。
“怎么了?”船长暴躁地说。
“咱们的仪器似乎出现了严重故障。这个区域的海床应该是二百米深。”
“那又怎样?”
“我读到了一万五千米,尊敬的先生。而且还在下降。”
“别傻了。根本没有这么深。”
船长瞪着价值数百万日元的尖端科技产品,重重捶了一拳。
导航员露出紧张的微笑。
“啊,先生。”他说,“它已经变浅了。”
亚茨拉菲尔和丁尼生都知道,在上层深渊的雷霆中,远在深海之下,沉睡着海中巨妖。
现在它正徐徐醒转。
它挺起身躯,数百万吨深海淤泥从体侧倾泻而落。
“看。”导航员说,“只有三千米了。”
海中巨妖没有眼睛,深渊里本也没东西可看。但当它翻江倒海穿过冰冷水体时,接收到了海中的微波噪音、哀伤的哔哔声和鲸鱼的歌声。
“呃。”导航员说,“一千米?”
巨妖不太高兴。
“五百米?”
捕鲸船在突然涌起的海水上摇摆。
“一百米?”
那上面有个金属小玩意儿。巨怪扭了扭身子。
千百万份寿司晚餐高喊着复仇的呼声。
小屋的窗户向内迸裂。这不是风暴,这是战争。茉莉碎片在屋内打着旋儿,和卡片之雨混在一处。
牛顿跟安娜丝玛紧紧抱在一起,站在翻倒的桌子和墙壁之间。
“来吧。”牛顿喃喃说道,“告诉我艾格尼丝也预言到了现在的情况。”
“她的确说过它会带来暴风雨。”安娜丝玛说。
“这是场该死的飓风。她说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2315交叉索引到3477。”安娜丝玛说。
“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既然你问起,是的,没错。”她说着掏出一张卡片。
牛顿又读了一遍。窗外传来一阵巨响,仿佛一块波状钢板翻着跟头飞过花园,事实正是这样。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咱们会成为,成为那啥?这个艾格尼丝还真会开玩笑。”
当女性长辈在屋里作陪时,献殷勤会变得相当困难。她们总喜欢喃喃自语,或是叽叽喳喳,或是要香烟抽。最可怕的一招,当数拿出家庭相册——性别大战中这一侵略行为,已经在某次日内瓦大会上被明令禁止。如果这位长辈已经死了三百多年,那感觉更是雪上加霜。某些跟安娜丝玛有关的想法确实在牛顿心中靠了港,不仅是靠港,而且还被拖上岸,整修一新,刷上亮丽的油漆,同时刮去底部的藤壶。但一想到艾格尼丝的预见能力,牛顿就觉得一桶凉水从脖子根儿冲下来,浇灭了他的欲念之火。
牛顿甚至把玩过请她共进晚餐的念头。但一想到三百多年前,某个克伦威尔时期女巫坐在自家小屋里,欣赏他们吃饭的情景,牛顿就觉得寒毛倒竖。
他现在的心情跟人们烧死女巫时差不多。他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可不想再被几世纪前的某个老疯婆子操纵。
壁炉里传出一记闷响,像是部分烟囱砸了下来。
接着他想到:我的生活才不复杂。用不着艾格尼丝,我都能一眼看到头。它一路通向提前退休、办公室里的人举办的欢送会、一间明亮干净的小公寓、一场干净空虚的死亡。当然,除非我马上要被压在一间小屋的废墟下,死于有可能是世界末日的今天。
掌管文书记录的天使在我这儿不会遇到任何麻烦。这些年来,我的生活肯定每一页都写着“同上”。我是说,我到底做过什么?我没抢过银行。我没得过违章停车罚单。我没吃过泰国菜……
又有一扇窗户迸裂,发出欢快的叮叮当当。安娜丝玛张开双臂把他抱住,随即叹了口气,但一点也不显得失望。
我从没去过美国。还有法国,加莱港可不能算数。我从没学会演奏乐器。
电线终于抵抗不住强风,收音机也没了声音。
牛顿把头埋在女孩的秀发中。
我从没……
“叮”的一声响起。
沙德维尔正在更新猎巫军薪水册,准下士史密斯的名字刚签到一半,就被这声音打断了。
中士抬起头,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发现标志牛顿的那根大头针已经不在地图上。
他离开凳子,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在地板上搜寻。找到后,他又把钉子擦亮,重新按在塔德菲尔德。
又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正在替二等兵桌子先生签名,这位忠诚的士兵得到了每年两便士的额外干草津贴。
中士捡起钉子,狐疑地瞪着它看了几眼,然后将它使劲按进地图后面的石灰墙里,继续回去做账。
“叮”的一声。
这次大头针距离墙壁有几英尺之遥。沙德维尔把它拿起来,检查了一下针尖,按进地图,然后定睛观瞧。
五秒钟后,它“嗖”的一下从中士耳边飞了过去。
沙德维尔在地板上摸到钉子,放回地图上,使劲按住。
钉子开始在他掌中耸动。沙德维尔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
一缕细细的青烟从地图上升起。沙德维尔惨叫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嘬,与此同时红热的大头针射向对面墙壁,打碎了一扇窗户。它不想待在塔德菲尔德。
十秒钟后,沙德维尔开始在军部现金匣里摸索。它吐出一把铜板、一张十先令纸币,还有个詹姆士一世统治期的伪币。沙德维尔不顾个人安危,翻找起自己的口袋。即便把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计算在内,这一网渔获也就刚够让他走出房间,更不用说去塔德菲尔德了。
兜里有钱的人,他只认识拉吉特先生和特蕾西夫人两位。说到拉吉特,此刻任何涉及金钱的对话,都可能引向七周房租的问题;至于特蕾西夫人,她倒是很乐于借给他一把十元钞票……
“从这放浪女人手中拿脏钱,俺不如死了算了。”他说。
再没别人了。
除了那一个。
娘娘腔南蛮子。
天使和恶魔都曾到这儿来过一次,在屋里待了没两分钟。亚茨拉菲尔尽量不去碰触公寓的任何外表面。另一个家伙,那个戴墨镜的南方杂种,沙德维尔估计自己惹不起。在他单纯的世界观中,除了在海滩以外,任何戴墨镜的人都可能是罪犯。中士怀疑克鲁利来自黑手党,或是其他地下犯罪集团。他不知道这个推测居然准得离谱儿。
但穿驼绒外套的小子就是另一码事了。沙德维尔曾冒险跟踪天使返回老窝,现在还记得路。他认为亚茨拉菲尔是个俄国间谍。可以吓他一下,诈点钱出来。
这样做风险很大。
沙德维尔打起精神。此时此刻,年轻的牛顿可能已被暗夜女巫们捉到,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是他,沙德维尔,把他派去的。
“咱不能把自己人丢下。”他说着穿上薄外套,戴上没了形的帽子,走出房门。
风雨似乎愈加凛冽。
亚茨拉菲尔在打哆嗦,而且已经哆嗦了大约十二小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神经高度紧张。天使在屋里来回转悠,随手拿起些纸片,旋即放下,然后又去摆弄钢笔。
他应该告诉克鲁利。
不,不对。他想告诉克鲁利。他应该告诉天堂。
毕竟,他是个天使,不能走歪路。这是固有属性。你见到一桩阴谋,就要将其破坏。克鲁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一开始就应该告诉天堂。
但他认识恶魔有好几千年了。他俩始终在一起,可以说知根知底。亚茨拉菲尔有时怀疑,和可敬的上级相比,克鲁利跟他的共同点倒更多些。比方说,他们都喜欢这个世界,不仅仅把它看作宇宙棋局的秤盘。
哦,当然,就是它。答案就在这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其实给天堂通风报信正符合他和克鲁利之间的协议精神。上界肯定会对那孩子做点什么,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可怕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就连克鲁利和敌基督这样的人也一样。而且世界会得救,再也用不着搞世界末日大决战之类的玩意儿,那对谁都没好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终获胜的肯定是天堂,克鲁利早晚会明白的。
对,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尽管店门外挂着“停业”的牌子,但还是有人突然敲了敲门。亚茨拉菲尔没有理会。
同天堂进行交互式通信联络,对天使来说难度比人类更大。毕竟人类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真遇上碰巧接通的情况,他们几乎都大为惊诧。
亚茨拉菲尔推开堆满纸张的桌子,卷起店里破旧的地毯。地板上有个用粉笔画的小圈,周围有恰如其分的秘法符记。天使点起七根蜡烛,按照仪式放在圆环的特定位置,然后又烧了些薰香。这并非必不可少的步骤,但确实有助于改善屋里的味道。
他站到圆环中央,说了那些密语。
没动静。
他又说了一遍。
一道蓝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充盈在圆环之间。
一个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的声音说:“嗯?”
“是我,亚茨拉菲尔。”
“我们知道。”那声音说。
“我有重要情报!我找到了敌基督!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地址和一切情况!”
片刻沉默过后,蓝光微微闪烁。
“嗯?”它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你们可以杀……阻止这一切!时间刚刚好!你们只有几个小时!你们可以阻止这一切,不需要开战,所有人都会得救!”
他疯狂地冲蓝光微笑。
“是吗?”那声音说。
“是的,他所在的地方叫下塔德菲尔德,地址是……”
“干得好。”那声音不带感情地说。
“用不着三分之一海洋化作血池之类的玩意儿了。”亚茨拉菲尔高兴地说。
那声音再度响起时,感觉略显烦躁。
“干吗不用?”它说。
亚茨拉菲尔意识到自己的兴奋之情下方出现一个冰洞,但他假装没看见。
天使继续说:“哦,你们只要保证……”
“我们会大获全胜,亚茨拉菲尔。”
“对,但是……”
“黑暗势力必被击败。你似乎有点误解。关键不是规避大战,而是赢得大战。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亚茨拉菲尔。”
寒意笼住天使的心灵。他想开口说“你不觉得不在地球上开战也许是个好主意吗”,但又改了主意。
“我明白了。”亚茨拉菲尔冷淡地说。门口传来一阵刮蹭声,如果天使往那边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一顶破毡帽正试图透过气窗朝屋里窥探。
“不是说你表现得不好。”那声音说,“你会得到一次嘉奖。干得漂亮。”
“谢谢。”亚茨拉菲尔说,他语气中的酸味足以让牛奶变馊。“我显然忘记了不可言喻的问题。”
“我们也是这么觉得。”
“可否容我问上一句,”天使说,“我这是在跟谁通话?”
那声音说:“我是上帝之声梅塔特隆。”(但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相当于总统发言人。)
“哦,是的。当然。哦,好的。万分感谢。多谢。”
在他身后,房门上的邮件投递口被人捅开,露出了两只眼睛。
“还有一件事。”那声音说,“你肯定会加入我们,对吗?”
“哦,呃,我也不过是几千年没拿炎剑而已……”亚茨拉菲尔说。
“嗯,我们记得。”那声音说,“你有很多机会可以重新学习。”
“啊,嗯。引发大战的前奏是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认为一场多国热核战争会是不错的开始。”
“哦,是的。很有创意。”亚茨拉菲尔的声音平淡而绝望。
“很好。那么我们将期待你的到来。”那声音说。
“啊。好的。我只需要料理完一些生意上的事,好吗?”亚茨拉菲尔绝望地说。
“似乎没有这个必要。”梅塔特隆说。
亚茨拉菲尔竭力打起精神。“作为注重名誉的生意人,我的确认为诚实的品行——更不用说道德——要求我……”
“是的,是的。”梅塔特隆略显烦躁地说,“明白你的意思。那么我们会等你的。”
光线黯淡下去,但没有完全消失。亚茨拉菲尔心想,他们没有切断线路。这回我是走不脱了。
“嗨?”他轻声说道,“还有人吗?”
只有一片寂静。
亚茨拉菲尔小心翼翼地走出圆环,来到电话机旁。他打开电话簿,拨了另一个号码。
四下铃响过后,话筒中传来一声轻咳,片刻停顿,然后一个平和到可以在上面铺地毯的声音说:“嗨。我是安东尼·克鲁利。嗯。我……”
“克鲁利!”亚茨拉菲尔试图把喊叫和嘶叫合二为一,“听着!我没多少时间!那……”
“……现在可能不在,或是睡觉,或是在忙,或是别的什么。请……”
“闭嘴!听着!它在塔德菲尔德!书里都写了!你必须阻止……”
“……在嘀声后留言,我会尽快回复。回见。”
“我现在有事跟你说……”
“嘀——嘀——嘀——”
“别再出怪声了!在塔德菲尔德!这就是我察觉到的东西!你必须去……”
他把听筒拿远。
“混蛋!”天使说。这是四千多年来他第一次说脏字。
等等。恶魔还有个电话,不是吗?他就是这种人。亚茨拉菲尔翻找着电话簿,几乎把它掉在地上。他们就快耐不住性子了。
亚茨拉菲尔找到另一个号码。他拨通电话。这次几乎立刻就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店铺的铃铛也轻轻响了一下。
克鲁利的声音逐渐接近话筒,变得越来越响。“……是认真的。你好?”
“克鲁利,是我!”
“哦。”这个声音极其含混。尽管心情异常激动,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察觉到恶魔现在有麻烦。
“你是一个人吗?”他谨慎地说。
“哦。有个老朋友在。”
“听着……我……”
“滚回去,侬这地狱邪魔!”
亚茨拉菲尔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
沙德维尔激动得浑身发抖。他都看见了。他都听见了。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中士很清楚人们会用神秘圆环、蜡烛和薰香做什么。这些他都心知肚明。《魔鬼出击》那部电影他看过十五次,如果算上中途被人从电影院里扔出来的那回,就是十六次。也许他对剧中新手猎巫人克利斯托夫·李的超低评价,不应该大声喊出来。
这些混蛋在利用他。他们在愚弄猎巫军的辉煌传统。
“俺会干掉侬,侬这龟孙子!”沙德维尔大叫着步步进逼,就像个被虫蛀过的复仇天使,“俺知道侬想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引诱女子,来满足你邪恶的意志!”
“我想您可能进错了店铺。”亚茨拉菲尔说,“我过会儿再给你打。”他冲话筒说了一句,随即挂断电话。
“俺瞅见了侬干的丑事。”沙德维尔怒吼道。他嘴巴周围沾上了点点白沫,心中的怒火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盛。
“呃,事情并不像表面上……”亚茨拉菲尔开口说,但与此同时已然察觉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缺乏必要的修饰。
“俺敢说的确不是那么回事!”沙德维尔耀武扬威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
中士死盯着天使,向后蹭了几步抓住店门,使劲往后一摔,让门铃发出刺耳的响声。
“铃。”他说。
中士拿起《精良准确预言书》,重重拍在桌上。
“书。”他咆哮道。
他在口袋里翻找一通,掏出生锈的朗森打火机。
“实用点火物。”他叫喊着向前逼近。
圆环在他前方闪烁着暗淡的蓝光。
“呃。”亚茨拉菲尔说,“我想这也许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
沙德维尔根本听不进去。“以襄助吾辈之神灵起誓,以猎巫军之职责起誓。”他吟咏道,“吾令汝速离此界……”
“你看,那圆环……”
“……返汝之来处,不得有误……”
“……作为人类踏进去是很不明智的……”
“……令吾辈远离邪恶……”
“离那个圈远点儿,你这蠢货!”
“……永不再……”
“好的,好的,但请你躲开那个……”
亚茨拉菲尔向中士跑去,拼命挥舞着双手。
“……回!”沙德维尔念完咒语,伸出一根充满仇恨、甲缝藏污纳垢的手指。
亚茨拉菲尔向下看了一眼,五分钟内再度说起脏话。他已经踏进圆环。
“哦,我操。”他说。
空中传来一声音调优美的弦音,蓝光消失了,亚茨拉菲尔也没了踪影。
三十秒过去了。沙德维尔一动没动。接着,他抬起颤颤巍巍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按下。
“你好?”他说,“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
沙德维尔打了个哆嗦。他把一只手举在身前,就像举着一把不敢开火也不知道如何退子弹的手枪。他走到街上,任由店门在身后关闭。
大门的撞击震动了地板。亚茨拉菲尔摆的蜡烛倒了一根,燃烧的烛油洒在干燥陈旧的木地板上。
克鲁利在伦敦的公寓是时尚家居的典范。它具有公寓所应具有的一切优点:宽敞、整洁、家装精美雅致。在从不入住的设计师们看来,只有无人居住的样板间才能具有这些优点。
因为克鲁利就不住在这儿。
这儿只是他在伦敦时,每天晚上要回来的地方。床铺永远都是铺好的,冰箱里永远塞满精致的食物,而且从来不会吃完(毕竟这就是克鲁利需要一台冰箱的原因),因此这台冰箱也永远不需要除霜,甚至不用插上电源。
休息室里有一台巨大的电视、一个白色皮质沙发、一台录像机和一台激光影碟机、一部自动答录机、两部电话——一部接自动答录机,一部是私人电话(这个号码暂时还没被电话推销员军团发现,这帮人老想让克鲁利购买他已经有了的双层玻璃窗,以及他不需要的人寿保险)——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音响系统,就是那种设计极其精巧的款式,上面只有开关和音量控制键。唯一被克鲁利忽视的音响设备是扬声器,他把这玩意儿给忘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声音重现效果还是那么完美。
屋里还有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电脑的没接通的传真机,以及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弱智蚂蚁的电脑。尽管如此,克鲁利还是每隔几个月就为它升级,因为他觉得自己伪装成的那种人,肯定应该拥有新潮电脑。它就像一台带屏幕的保时捷跑车。说明书还包在塑料袋中没有打开过。
(还有标准电脑授权协议书。那上面写道“如果电脑1)不能工作,2)不能像昂贵的广告中所说的那样工作,3)电死周围的生物,4)你打开时发现电脑根本不在买来的昂贵盒子里,这显然、绝对、无疑且无一例外地不是生产厂家的错误和责任。购买者应该认为能够把钱交给生产厂家,这是天大的幸运。另外购买者对自己刚买下的这台私人财产所进行的任何操作,都终将招致配备骇人公文包和超薄手表的严肃人士密切关注”。计算机公司提供的授权书让克鲁利印象深刻,他还寄了一包给下界起草“不朽灵魂协议”的部门,顺便贴了张黄色便条,上面写道“学着点儿,伙计们……”)
公寓中让克鲁利投入精力的只有那些盆栽。它们又大又绿又茂盛,叶片健康茁壮,泛着光泽。
这是因为克鲁利每周一次拿着绿色塑料喷雾器,为叶子喷水,跟盆栽聊天。
他是在七十年代早期,从BBC第四套广播中听到了这个方法,并马上认定这是绝妙的主意。但聊天这个词并不足以描述克鲁利的行为。
他所做的是向盆栽们灌输对上帝的敬畏。
更准确地说,是对克鲁利的敬畏。
除此以外,他每隔几个月就会选一盆长得太慢,或是患上枯叶病,或是变黄,或者只是不如同伴们长得好的盆栽。克鲁利会拿着它走到其他盆栽面前。“跟你们的朋友说再见吧。”他会对它们说,“他就是搞不定……”
然后他会拿着这盆冒犯天威的植物离开公寓,过一个小时左右,带着大空花盆回来,放在公寓中显眼的位置。
这里的盆栽是全伦敦最繁茂、最翠绿、最美丽的,同时也是最担惊受怕的。
休息室由聚光灯和一些随便靠在椅子上或是墙角里的白色霓虹灯管提供照明。
四壁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幅裱好的蒙娜丽莎漫画,这是里奥纳多·达·芬奇最初的草稿。在佛罗伦萨的一个炎热下午,克鲁利从画家手中买下了这幅作品,并认为它比最终那幅油画要好。
(里奥纳多·达·芬奇也有同感。“我在草稿上把她那该死的微笑画得分毫不差,”他坐在午后的艳阳下,品着凉酒,对克鲁利说,“但真画起来却走了样。我交画时,她丈夫有点不满。但正如我跟他所说的那样,戴尔·吉奥亢多阁下,除您以外,还有谁会看到它呢?总之……再给我解释一遍这个叫直升机的玩意儿,好吗?”)
克鲁利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休息室和一个厕所。每个房间都永远干净整洁。
在对世界末日的漫长守候中,克鲁利焦躁不安地在这些房间里来回转悠。
他又给猎巫军联络人打了个电话,试图获取最新情报。但他的眼线沙德维尔中士出门去了,而那傻乎乎的前台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是想跟总部里随便什么人谈谈。
“帕西法先生出门了,亲爱的。”她说,“他今天早晨到塔德菲尔德去了。出任务。”
“我想跟随便什么人谈谈。”克鲁利解释说。
“我会告诉沙德维尔先生的。”她这样说,“等他一回来就说。那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今天上午我要工作,我不能让那位绅士等这么长时间,不然他会感冒的。而且下午两点奥默罗德夫人、史考基先生和小朱莉娅还要过来坐坐。我得收拾房间,提前做准备。但我会把您的口信带给沙德维尔先生。”
克鲁利放弃了。他试图看本小说,但无法集中精神。他试图把自己的CD按字母顺序整理好,但很快也放弃了。因为克鲁利发现它们已经按字母顺序整理好了,藏书也是,他的灵魂乐收藏品也是。
(这套藏品让克鲁利特别自豪。他花了几千年把它们收集起来。这是真正的灵魂乐。所谓的灵魂乐教父詹姆斯·布朗根本不在其列。)
恶魔最终坐在白沙发里,冲电视挥了挥手。
“有消息称,”一位忧心忡忡的新闻播报员说,“呃,有消息称,是的,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现有的消息,呃,显示紧张局势正在加剧。换作上周这个时间,谁都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呃,当时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呃。
“这一事态似乎至少部分来源于,近些天大量出现的异常事件。
“在日本海岸……”克鲁利?
“是我。”克鲁利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克鲁利?你一直都在干些什么?
“您是什么意思?”尽管克鲁利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那个叫沃洛克的孩子。我们把他带到美吉多战场。狗不在他身边,那孩子也完全不明白末日之战是什么。他不是我主之子。
“啊。”克鲁利说。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克鲁利?我们的军队已经集结,四活物已经上马——但他们要骑向何方?有些事出了问题,克鲁利,这是你的责任。而且很有可能是你的错误。我们相信你会有个极其合理的解释……
“哦,当然。”克鲁利镇静地说,“极其合理。”
……因为你将在我们面前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你会有很多时间来解释。我们特别有兴趣听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而且你所说的话,以及到时候的处境,会为地狱中的所有受难灵魂提供娱乐和快慰,克鲁利。因为无论那些折磨有多么难熬,无论最下层的罪人所经受的刑罚有多么痛苦,克鲁利,你所经历的都会更糟……
克鲁利一挥手把电视关掉。
黯淡的灰绿色屏幕还在说话,寂静本身凝成了字句。
别妄想从我们手中逃脱,克鲁利。你无路可逃。待在原地。你会被……接收……
克鲁利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下方街道上,有个车形黑色物体正朝这边缓缓驶来。它的样子很像车,足以欺骗不经意的目光。但克鲁利看得特别仔细,他发现轮子不仅不转,而且根本就没连在车上。它经过每栋房子时都要减速。克鲁利估计车里的乘客(他们肯定都不是司机,更不知道该怎么开车)正在观察门牌号码。
他还有一点时间。克鲁利走进厨房,从水槽下面拿出一个塑料桶,然后回到休息室。
地狱有关部门已经停止通信。克鲁利把电视机屏幕转向墙壁,以防万一。
他走到蒙娜丽莎面前。
克鲁利把画从墙上摘下来,露出一个保险柜。这不是普通的墙壁保险柜,而是从一家专门为核工业服务的公司买来的。
恶魔打开柜门,露出带有号码盘的内门。他拨动转盘。(密码是4004,很好记,那一年他爬到了这个愚蠢又奇妙的星球。当时这里还崭新发亮。)
保险柜里放着个保温瓶,还有一双胶皮手套,就是那种可以套住整个胳膊,还带夹具的玩意儿。
克鲁利定了定神,紧张地看着热水瓶。
(楼下传来一记撞击声,那里曾是前门……)
他戴上手套,谨慎地拿起水瓶、夹具和水桶,转念一想,又从一盆繁茂的橡胶树旁拿起了喷雾器,随即走向办公室。他一路小心翼翼,就好像热水瓶里盛满了某种危险物质,一旦掉在地上,甚至是动一下掉在地上的念头,都会产生旷古未有的大爆炸,足以让三流科幻片里的老人说出这样的台词:“这个弹坑所在的位置,曾经矗立着花生顿城。”
他来到办公室,用肩膀顶开房门,然后慢慢下蹲,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地板上。桶……夹具……喷雾器……最后战战兢兢地放下了保温瓶。
一滴汗珠出现在克鲁利的额头上,流进了眼睛。恶魔把它掸掉。
他极其小心地用夹具拧开瓶盖……小心……小心……就是这样……
(楼下传来“嘭”的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闷的尖叫。应该是住在楼下的那位小老太太。)
克鲁利绝对不能急躁。
他用夹具捏起水瓶,不敢掉出哪怕半滴。他把瓶里的东西倒进水桶。只要稍有闪失,就全完了。
搞定。
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六英寸缝隙,将桶放在顶上。
他用夹具把盖子拧好,然后(……走廊里传来一记撞击声……)摘下树脂手套,拿起喷雾器,坐到办公桌后。
“克蠕戾……?”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是哈斯塔。
“他到那边去了。”另一个声音说,“我能感觉到这个滑溜溜的小爬虫。”是利古尔。
哈斯塔和利古尔。
如果有人说恶魔骨子里就是邪恶的,克鲁利会头一个跳出来表示反对,大多数恶魔并非如此。在这场宇宙棋局中,他们自我感觉就跟税务监察员一样——也许是做着不受欢迎的工作,但对全局来说至关重要。说到这里,其实有些天使也并非道德标兵。克鲁利就遇到过两三个家伙,一遇到要对冒渎之人施以正义惩戒的任务,就表现得特别积极,下手狠得要命。总而言之,每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是履行职责罢了。
但另一方面,也有像利古尔和哈斯塔这样的人。他们会从这些煞风景的事儿里享受到扭曲的快感,有时你甚至会把他们错当成人类。
克鲁利靠在昂贵的座椅上,强迫自己放松,结果彻底失败了。
“在这儿,伙计们。”他叫道。
“我们要跟你谈谈。”利古尔说。(他说这话的腔调,是有意要把“谈谈”变成“永世痛苦不堪”的代名词。)一个敦实的恶魔推开办公室大门。
水桶随之歪倒,正好扣在利古尔脑袋上。
如果你往水里放一小块钠,就可以看到它发热燃烧、疯狂旋转、放射光亮、噼啪作响。眼下的场面就与此类似,只是更加恶心。
利古尔开始闪烁燃烧,肌肤剥落。棕色油烟从他身上汩汩而出,恶魔开始尖叫,尖叫,再尖叫。接着他倒在地上,融成一摊,在地毯焦黑冒火的圆圈中闪着光亮,看上去就像一堆被碾碎的鼻涕虫。
“嗨。”克鲁利跟哈斯塔打了声招呼。他走在利古尔身后,很可惜没被泼到。
有些东西是不可想象的:就连恶魔也无法想象其他恶魔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圣水。你这杂种。”哈斯塔说,“你这彻头彻尾的杂种。他根本没对你做过什么。”
“还没有。”克鲁利更正说。他觉得略微安心,现在两方实力正趋近平衡。趋近,但尚未平衡,还差得很远。哈斯塔是地狱公爵。克鲁利连本地主管都算不上。
“在黑暗的疆界中,母亲们会用你的命运来吓唬不乖的孩子。”哈斯塔刚说完就觉得地狱风格的言语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要让你家破人亡,伙计。”他补充说。
克鲁利举起绿色塑料喷雾器,威胁地晃了晃。“走开。”他刚说完,就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四声过后,答录机开始工作。他隐隐有些好奇,想知道是谁打来的。
“你不用吓唬我。”哈斯塔说。他看到一滴水珠从喷嘴渗了出来,顺着塑料容器缓缓滑向克鲁利的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克鲁利问道,“这是森斯伯瑞超市销售的喷雾器,全世界最廉价最有效的喷雾器。它可以在空中喷出一片很像样的水雾。还用我告诉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它可以把你变成那样。”克鲁利指了指地毯上那一片狼藉,“现在,快走开。”
喷雾器上的水珠碰到了克鲁利弯曲的手指,停在那里。“你在唬我。”哈斯塔说。
“也许是。”克鲁利尽量显出完全不准备唬人的语气,“也许不是。你觉得今天运气如何?”
哈斯特打了个手势,圆形塑料瓶像米纸一样融化,里面的水全都洒在克鲁利的桌子和衣服上。
“不错。”哈斯塔说着露出微笑。他的牙齿很尖,舌头来回伸缩。“你呢?”
克鲁利一言不发。A计划奏效。B计划失败。一切就看C计划了。但这里有问题:他只计划到B。
“那么。”哈斯塔嘶声说道,“该上路了,克鲁利。”
“我想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克鲁利为自己争取着时间。
“什么事?”哈斯塔笑着说。
克鲁利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他拿起话筒,警告哈斯塔:“不要动。我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是认真的。你好?”
“哦。”克鲁利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声,然后又说,“哦。有个老朋友在。”
亚茨拉菲尔挂了电话。克鲁利琢磨着他本来想说什么。
C计划突然跳进他的脑海。克鲁利没有把话筒挂上,而是说:“好的,哈斯塔。你通过考验了。你可以跟大孩子们一起玩了。”
“你发疯了吗?”
“不。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次考验。在我们把恶魔军团交给你、投入即将到来的战争之前,地狱君王们必须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克鲁利,你在撒谎,要不就是发了疯,也可能两者都有。”哈斯塔说,但他的信心已经动摇。
只在刹那之间,哈斯塔把玩了一下这个可能,而这正是克鲁利得手的地方。地狱有可能在考验他。克鲁利也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哈斯塔是个妄想狂,对于生活在地狱的恶魔们来说,这是正常而合理的反应。毕竟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会竭尽全力欺骗你。
克鲁利开始拨一个电话号码。“没关系,哈斯塔公爵。我没指望你会相信我。”他说,“但咱们干吗不跟黑暗议会谈谈呢?我敢保证他们会说服你的。”
他拨通那个号码,话筒中传出铃声。
“再见了,傻瓜。”他说。
话音未落,克鲁利已然消失。
仅仅过了几微秒后,哈斯塔也没了踪影。
许多年来,神学家们投入了大量工时来争论这个著名的问题:
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天使跳舞?
为了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把以下事实纳入考量:
首先,天使不跳舞。这是天使的标志性特征之一。他们也许会陶醉地聆听天籁,但绝没有跑下场摇摆身体的冲动。所以,答案是零。
至少近乎于零。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间,亚茨拉菲尔在伦敦波特兰区一所正儿八经的男士俱乐部学会了加伏特舞步。尽管他一开始笨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但没过多久就变得炉火纯青。几十年后加伏特舞步永远退出历史舞台时,他还相当懊恼。
所以假设跳的是加伏特舞,再假设他有个合适的舞伴(根据题设要求,必须也会跳加伏特舞,而且能在针尖上跳),答案是简简单单的一。
接下来,你也许要问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恶魔跳舞。毕竟他们有着相同的祖先。而且至少恶魔是跳舞的。(尽管那不是你我会称之为舞蹈的东西。不是正经的舞蹈。一个恶魔跳起舞来,就好像出现在黑人音乐大奖上的白人乐队。)
如果你这么问的话,那么答案是相当多。当然这要假设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肉体,这对恶魔来说是小菜一碟。恶魔不受物理学的限制。如果你从远处看去,就会发现宇宙只是个又小又圆的东西,就好像那种你摇晃两下就能模拟微型暴风雨的灌水玻璃球。(当然,除非不可言喻的计划比人们想象中还要不可言喻得多,否则宇宙球底部肯定不会出现巨大的塑料雪人。)
但如果你的视点足够近,就会发现在针尖上跳舞只有一个困难,就是电子间那些大沟壑。
对具有天使血统或是恶魔血脉的存在来说,形状、大小和成分都可以随意变换。
克鲁利现在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沿着电话线移动。
丁零零。
克鲁利以近乎光线的速度通过两部电话交换机。哈斯塔紧追其后,距离也就四五英寸,不过考虑到他们现在的大小,应该说克鲁利领先了很多。当然,等他从另一头出去时,这一差距就会消失。
他们体型太小,无法发出声音,但恶魔进行交流并不需要声音。克鲁利可以听到哈斯塔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你这杂种!我会抓到你!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丁零零。
“不论你从哪里出去,我也会跟出去!你跑不掉!”
克鲁利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穿越了二十英里缆线。
哈斯塔咬得很紧。克鲁利必须把时机拿捏得特别特别特别准确。
丁零零。
这是第三次铃响。好吧,克鲁利心想,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他突然停住,眼看着哈斯塔从身边蹿了过去。那位地狱公爵转过身……
丁零零。
克鲁利蹿出电话线,在塑料护套里快速移动,然后具象成原来的大小,喘着粗气出现在他家休息室中。
咔嗒。
电话答录机中预先录好的磁带开始转动。接着在“嘀”的一声后,留言磁带跟着转动,扬声器中一个声音高叫着:“哈!什么?……你这条该死的蛇!”
小小的红色信号灯不住闪烁。
明暗,明暗,就像颗愤怒的红色小眼睛。
克鲁利真希望还有些圣水,以及把磁带放进去等到溶化的时间。但储存那些为利古尔提供最后一次洗浴服务的圣水已经够危险了,这东西克鲁利存放了很多年,以备不时之需。只要一想到它在这间屋子里,克鲁利就浑身不舒服。或者……或者也许……是的,如果把磁带放进车里会怎么样?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哈斯塔,直到他变成皇后乐队主唱弗雷迪·墨丘利。不。就算他是个杂种,你也不能这么狠。
一阵雷声从远方传来。
他已经没有时间。
他也无处可去。
但克鲁利还是出发了。他跑向自己的宾利车,迅速向伦敦西区驶去,就好像地狱中的所有恶魔都在身后追赶。
这差不多是真的。
特蕾西夫人听到沙德维尔先生慢慢走上楼梯。比平时慢很多,而且每隔两三步就要停顿一下。他平常上楼时,就好像对每级楼梯都恨之入骨。
特蕾西夫人打开房门。中士正靠着楼梯平台的墙壁上。
“怎么回事,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把自己的手怎么了?”
“离我远点儿,女人。”沙德维尔呻吟道,“俺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能耐!”
“你干吗老这么伸着手?”
沙德维尔试图往墙壁里靠。
“退后,俺都说了!俺控制不了它!”
“真见鬼,你到底撞见什么东西了,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说着试图握住他的手。
“见鬼了!见鬼了!”
特蕾西夫人设法抓住他的胳膊。而他,邪恶克星沙德维尔,无力抗拒被她拉进房间的命运。
中士过去从没见过这里的样子,至少醒的时候没见过。他在梦中为这间屋子装饰上华贵的丝质幔帐,还有他自认为是香膏的东西。必须承认,通往厨房的门洞上的确挂着一面珠帘,还有个用葡萄酒瓶做成的简陋灯盏。跟亚茨拉菲尔一样,特蕾西夫人对“别致”这个概念的理解还停留在1953年。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铺着天鹅绒桌布,桌布上摆着个水晶球。这东西在特蕾西夫人的谋生手段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我想你应该好好躺一下,沙德维尔先生。”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与此同时把中士领进卧室。沙德维尔此时完全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反抗。
“但小牛顿还在塔德菲尔德。”沙德维尔嘟囔道,“被异教狂热和诡秘阴谋折磨。”
“我敢肯定,他知道该怎么对付。”特蕾西夫人笃定地说。跟沙德维尔相比,她想象中牛顿的经历倒更接近现实。“而且我敢说他绝不希望你激动成这个样子。你就乖乖躺好,我会给咱们沏杯茶。”
她说完就消失在噼啪作响的珠帘后面。
突然间,屋里只剩沙德维尔独自一人。透过支离破碎的神经系统残骸,他只能想起这是一张罪恶温床。而且此时此刻,他完全无力判断,跟不是独自一人躺在罪恶温床上相比,眼下的情况是好是坏。他转了转脑袋,观察周围的环境。
特蕾西夫人脑海中的情色概念来源于很久以前。当时的年轻人还以为女人身体前面都牢牢固定着两个沙滩气球。你可以称碧姬·芭铎为性感小猫,而不会被别人耻笑。而且真有那种名叫“女孩,嬉笑和吊带袜”的杂志。她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大熔炉中获取了一个概念:卧室中的毛绒玩具可以创造一种私密妖娆的氛围。
沙德维尔盯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泰迪熊看了半天,这东西已经缺了一只眼睛,少了半个耳朵,很可能拥有类似巴金斯先生之类的姓名。
中士又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他的视线被一个动物形状的睡裤箱挡住。它脸上挂着快乐的笑容,可能是狗,但也可能是臭鼬。
“呃。”他说。
回忆纷至沓来。他的确办到了。就沙德维尔所知,猎巫军中还没人成功驱退过魔鬼。霍普金斯没有,希夫廷斯没有,戴斯曼也没有。可能连猎巫军准尉纳克都没有,此人至今还保持着发现巫师数目最多的纪录。
(在帝国扩张主义时期,猎巫军曾有过一段复兴。英国军队在永无止境的小规模冲突中,经常会面对巫医、灵媒、萨满和其他拥有超自然能力的敌人。这正是派猎巫军准尉纳克上场的最佳时机。此人身高两米,体重一百三十公斤,每到上阵之时,就会昂首阔步,高声咆哮,手里抓着钢板书、八磅重的铃铛和特别加固的蜡烛,消灭敌军的速度比一挺格特林机枪还快。塞希尔·罗德斯曾这样写道:“某些偏远的部落将他视若神明。在纳克准尉冲锋时,只有特别勇敢或是特别愚蠢的巫医才会与他对抗。有此人在我们一方,比两个军的尼泊尔士兵都强。”)
每支军队早晚都会发现自己的终极武器,沙德维尔心想,此刻它就在自己的胳膊末端。
好吧,去他的“不首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原则。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他可以先休息一下,然后黑暗势力就末日临头了……
特蕾西夫人把茶水端进来时,中士已经开始打鼾。她轻轻关上房门,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二十分钟后,她还有场降神会要办,这年头拒绝收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尽管从很多角度来看,特蕾西夫人相当愚蠢,但她对某些问题有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只要涉足神秘领域,她的逻辑就无懈可击。特蕾西夫人早就意识到,顾客们想要的正是“涉足”。他们不希望有那种完全置身其中的感觉,也不想听多元时空的奥秘。他们只想知道妈妈死后过得还好。他们只需要足够的神秘体验,来为单调的日常生活调味,而且每次不要超过四十五分钟,其后最好能供应茶水和小点心。
他们绝对不需要古怪的蜡烛、香气、吟唱,或是神秘符记。特蕾西夫人甚至从她的塔罗牌里抽掉了大部分大阿尔克纳牌,因为它们的出现老是让客人沮丧。
另外,她总会确保在降神会前煮上一锅甘蓝。什么东西都不如隔壁传来的煮甘蓝味更令人安心,更符合英国神秘主义的舒适精神。
正午刚过,浓重的暴雨云已经把天空染成旧石墨的颜色。很快就要下雨了,滂沱淋漓的倾盆大雨。消防员们希望赶快下雨。越快越好。
他们很快赶到了这里,年轻的消防员们展开水管,拿起消防斧,激动地来回乱转。而年长的消防员们一眼就看出这房子已经没救了,甚至不敢确定大雨能否阻止火势蔓延到临近的建筑上去。
一辆黑色宾利车突然拐进这条街,以超过六十英里的时速蹿上便道,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最终停在距离书店墙壁半英寸远的地方。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特别激动地跳出车,冲向燃烧的大门。
他被一位消防员挡了下来。
“你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吗?”消防员说。
“别傻了!你看我像经营书店的人吗?”
“这很难说,先生。外表很会骗人。比方说,我是个消防员。但如果是在社交场合,不了解我的人通常会把我当成注册会计师或是公司主管。想象一下我不穿制服的样子,先生,你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说实话。”
“一个大傻瓜。”克鲁利说着冲进书店。
实际上没有说起来这么简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克鲁利需要躲开半打消防员、两个警察和一群饶有兴趣的苏活区夜游人。(在苏活区以外的地方,观赏火灾的人很可能会变成别人观赏的对象。)他们出来早了,正激烈争论着今天下午最出风头的是哪些家伙,以及个中原因。
克鲁利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这些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推开房门,踏入地狱烈火。
整个书店都在燃烧。“亚茨拉菲尔!”他叫道,“亚茨拉菲尔,你……你这蠢货……亚茨拉菲尔?你在这儿吗?”
没人回答。只有纸张燃烧的噼啪声、火焰到达二楼房间造成的玻璃破裂声,以及木材断裂的倒塌声。
克鲁利在店铺中搜索,焦急而绝望地寻觅天使,寻觅帮助。
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一个书架倒塌下来,将着火的书籍撒满地板。克鲁利周围全是烈焰,但他没有理会。左边的裤腿开始冒烟,恶魔瞥了一眼,把火止住。
“嗨?亚茨拉菲尔!看在上……看在撒……看在随便什么人的分儿上!亚茨拉菲尔!”
店铺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撞破。克鲁利转过身,愣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水柱正好打在他的胸口,把恶魔冲倒在地。
他的墨镜飞到屋子对面,变成一摊燃烧的塑料。一双黄眼睛显露出来,狭窄的瞳仁竖在当中。克鲁利浑身湿透,冒着水气,面目灰黑,四肢着地趴在燃烧的店铺中,可以说不酷到了极点。他咒骂着亚茨拉菲尔,还有那不可言喻的计划,以及上界和下界。
接着他低下头,看到了那本书。星期三晚上,塔德菲尔德的女孩丢在车上的书。封面略有些焦黑,但却没有其他损伤,这简直是奇迹。克鲁利捡起书,塞进夹克口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他头上的天花板掉了下来。建筑物先是一耸,继而完全倒塌,发出一阵咆哮,砖石木板和燃烧的碎片坠落如雨。
书店外面,围观者已经被警察疏导到远处。一名消防员正向任何肯听他说话的人唠叨:“我阻止不了他。他肯定是疯了。要不就是醉了。就那么跑进去。我阻止不了他。疯了。直接跑进去。真是可怕的死法。可怕,可怕。就那么跑进去……”
克鲁利从火焰中走了出来。
警察和消防员们盯着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全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钻进宾利车,倒上大路,绕过一辆消防车,驶上华都街,融入午后渐黑的天色。
人们看着车子迅速驶远。终于有一名警察说话了:“这样的天气,他应该打开车灯。”他木讷地说。
“尤其是像这样开车。可能会有危险。”另一个人用呆板的腔调说。他们在火场的光热之中,思忖着原以为熟悉的现实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划破黑云堆积的天空,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一场豪雨终于落下。
她骑着一辆红摩托。不是本田车那种友善的红色,而是深沉如血的红,丰厚、黑暗,充满恨意。总的来看,这辆车显得普普通通,但有柄插在鞘中的长剑就挂在一边。
她的头盔是深红色,皮夹克是陈酒的颜色。背后宝石红色的钮钉排列出了四个大字:地狱天使。
此刻是下午一点十分,天色阴沉,湿度很大。高速路上几乎没有人烟,一身火红的女子骑着红色摩托车在路上奔驰,脸上露出慵懒的笑容。
今天到目前为止还算不错。背后挂着长剑的美丽女子,骑在一辆动力强劲的摩托车上,这个场面对某些人来说很有吸引力。已经有四位旅行推销员试图跟她飙车,福特塞拉车的碎片点缀在六十公里内的各处防撞栏和桥梁支柱上。
她把车停在一处路边服务区,走进“快乐小猪咖啡厅”。里面几乎没人,一位无聊的女服务生正在柜台后面织袜子。几个高大肮脏、满脸胡碴儿的粗豪汉子,穿着一水儿的黑皮衣,围在一个身材更高、穿着黑外套的人周围。那人正全神贯注地玩一台游戏机。要搁在往年,这东西会是台老虎机,但现在它有了一个显示屏,并被冠以“常识问答机”的名号。
那群人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是D!按D!《教父》获得的奥斯卡奖肯定比《飘》多!”
“珊蒂·萧!《提线木偶》!我他妈绝对肯定!”
“1666!”
“不,你这大笨瓜!那是伦敦大火的年份!瘟疫是1665!”
“是B!万里长城不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游戏机中有四个选项:流行音乐、体育、时事和常识。那位高大的摩托车手,始终戴着头盔,完全没有理会周围的支持者,全神贯注地拍下按键。反正他一直在赢。
红衣骑手走到柜台前。
“一杯茶,谢谢。再来一份干酪三明治。”她说。
“就你一个人吗,亲爱的?”女服务生把茶水和某种又干又硬的白色物体从柜台上推了过来。
“在等朋友。”
“哦。”服务生说着咬断一根毛线,“嗯,你最好在这里等。外面简直是地狱。”
“不。”红衣人对她说,“还不是。”
她选了张靠窗的桌子,那里可以把停车场尽收眼底,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待。
她能听到背后那些玩游戏的人还在吵嚷。
“这个从没见过。自1066年以来英国和法国共有多少次正式交锋?”
“二十?不,没有二十……哦。真是二十。好吧,我不知道。”
“美国同墨西哥战争?这个我知道。是1845年6月。D。看!我就说!”
倒数第二矮的骑手猪粪(一米九)对最矮的“暴走族”(一米八七)低声说:“体育怎么没了?”他左手指关节上的刺青凑成了一个“爱”字,而右手则是“恨”。
“类型是随机选择的,不是吗?我是说他们用芯片来实现这个功能。这里面可能有,比方说数百万个不同主题,都在它的存储器里。”他右手指关节上刺着“炸鱼”,左手则是“薯条”。
“流行音乐、时事、常识和战争。我原来没见过‘战争’。所以才会问你。”猪粪捏了捏拳头,关节发出很响的噼啪声。他拉开一听啤酒的拉环,一口喝下半罐,满不在乎地打了个酒嗝儿,然后叹口气说,“我只希望他们能多出点该死的《圣经》问答。”
“为什么?”暴走族没想到猪粪会是个《圣经》怪人。
“因为,哦,你还记得在布赖顿码头的那件小麻烦吗?”
“哦,当然,你上了BBC的《案件观察》节目。”暴走族有点嫉妒地说。
“对,我不得不待在我妈妈工作的那所酒店里,对吧?好几个月啊。完全没东西可看,只有那个操蛋吉迪恩留在屋里的《圣经》。那些东西就好像粘在了我的脑袋里。”
一辆乌黑发亮的摩托车停在门外的停车场里。
咖啡馆的房门被推开。一股凉风吹过房间,一个身穿黑皮衣、留黑色短须的男人走了进来,直接坐到红衣女子身边。围在问答机周围的骑手们突然意识到自己饿得要死,便打发“油泥”去给他们搞些吃的来。但玩游戏的大高个儿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按下正确答案,让机器底部托盘中的战利品不断增加。
“自从马弗京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红衣人说,“最近怎么样?”
“一直挺忙的。”黑衣人说,“在美国待了很久。还有短期环球旅行。不过也就是消磨时间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牛排和腰子馅饼?”油泥气鼓鼓地问。
“我本以为还有些,但确实没了。”女服务生说。)
“感觉怪怪的,咱们所有人最终聚在这里。”红衣人说。
“怪怪的?”
“嗯,你明白吧?数千年来,你一直在期待这个大日子,如今它终于来到了。就像期待圣诞节。或是过生日。”
“咱们没有生日。”
“我没说咱们有,只是打个比方。”
(“实际上,”女招待说,“似乎我们这里什么都没剩下。除了几片比萨。”
“上面加了凤尾鱼吗?”油泥郁闷地问道。他们几个都不喜欢凤尾鱼和橄榄。
“加了,亲爱的。加了凤尾鱼和橄榄。你想来点吗?”
油泥难过地摇摇头。他走回游戏机旁,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特德一饿起来就爱生气。大特德一生气,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又有一类新题目出现在屏幕上。你现在可以从流行音乐、时事、饥荒和战争中选择。飞车党们对于饥荒似乎不如对战争那么熟悉。无论是1846年爱尔兰土豆匮乏、1315年英国一切食物匮乏,还是1969年旧金山大麻匮乏,他们都不知道。但那位玩家仍然保持着完美得分记录,机器把代币吐进托盘,不时发出嗖嗖、噼啪和叮当的声音。
“南方的天气看起来有点棘手。”红衣人说。
黑衣人眯起眼睛看了看愈加黑沉的浓云。“不。在我看来还不错。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
红衣人看着自己的指甲。“那就好。如果没有一场大暴雨作背景,感觉总是差点儿什么。你知道咱们要骑多远吗?”
黑衣人耸耸肩。“几百英里吧。”
“我本来觉着会更长些。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这几百英里。”
“旅程不是目的。”黑衣人说,“到达才是关键。”
门外传来一阵轰鸣。这是那种排气管有问题,引擎没调整好,化油器还在漏油的摩托车发出的轰鸣。你不用亲眼看见,就能想象出它跑起来会喷出浓浓黑烟,所到之处浮油流满地,零件撒一路。
红衣人走到柜台前。
“四杯茶,谢谢。”她说,“一杯要红茶。”
咖啡馆的房门打开。一个白皮衣上沾满尘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冷风把空薯片袋、旧报纸和冰淇淋包装一同吹进房间。它们像兴奋的孩子似的,在年轻人脚下舞动旋转,最终精疲力竭地落在地上。
“你们有四个人,是吗,亲爱的?”女招待问道。她试图找些干净杯子和茶匙,但整个餐架似乎突然盖上了薄薄一层机油和干蛋黄。
“会有的。”红衣人说着接过茶杯,走回桌前,白衣青年已经坐在那里。
“有他的消息吗?”白衣人问。
另外两人摇摇头。
游戏机旁爆发了一场争论。现在屏幕上显示的类别已经变成战争、饥荒、污染和1962—1979年流行小事。
“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应该是C。他是1977年挂的,对吧?”
“不对。D。1976。我敢肯定。”
“没错。跟平·克劳斯贝一样。”
“还有祖雷克斯龙乐队主将马克·博兰。他也死了。按D。继续。”
但高个儿玩家一动不动,没有去按键的意思。
“你怎么回事啊?”大特德急躁地说,“继续。按D。猫王是1976年死的。”
我不在乎这上面怎么说,戴头盔的高个儿骑手说,我没碰过他一根指头。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红衣人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高个儿男子走到桌前,把不知所措的飞车党和自己的战利品留在身后。我从未离开,他说。这个声音仿佛是从暗夜疆域传来的黑暗回响,阴暗冰冷,死气沉沉。如果这声音是块石头,那它肯定很早以前就刻上了铭文:一个名字,两个日期。
“你的茶要凉了,阁下。”饥荒说。
“真是过了好久。”战争说。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低沉的闷雷声几乎同时响起。
“天气很适合今天的活动。”污染说。
是的。
这些对话让围在游戏机旁的飞车党们越来越糊涂。他们在大特德的带领下,摇摇摆摆走到桌前,盯着四个陌生人。
他们注意到这四个人的夹克上都有“地狱天使”的字样。但这些人看起来一点不像地狱天使:首先是太干净,而且都不像是因为周日下午电视里没好节目就出去打折别人胳膊的主儿。甚至还有个女人,不是坐在别人摩托车的后座上,而是自己骑一辆车,就好像她真有这个权利。
“这么说,你们是地狱天使的人?”大特德讽刺道。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地狱天使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周末出来休闲的摩托车手。(还有些东西真正的地狱天使也不能容忍。其中包括警察、肥皂和福特千里马越野车,另外对大特德来说,还有凤尾鱼和橄榄。)
四个陌生人点点头。
“你们是哪个堂口的?”
最高的陌生人看着大特德,站了起来。这是个很复杂的动作。如果夜幕下的海滩上有把折叠椅,它们展开的样子应该与此类似。
他似乎永远都在伸展。
这人戴着黑色头盔,完全盖住了面目。而且大特德注意到头盔是用古怪的塑料材质制成的,你在那上面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启示录》,他说,第六章。
“第二段到第八段。”白衣男孩好心地补充说。
大特德瞪着四个人。他的下巴慢慢向前探出,太阳穴上的青筋开始跳动。“这是什么意思?”他喝问道。
有人揪了下他的袖子。是猪粪。尽管盖着一层污垢,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脸色有点苍白。
“意思是说咱们有麻烦了。”猪粪说。
高个儿陌生人抬起戴着白色摩托手套的右手,打开头盔上的面罩。大特德有生以来头一次希望自己曾过上更体面的生活。
“基督耶稣!”他呻吟道。
“我想他可能快来了。”猪粪急切地说,“他大概正在找地方停摩托呢。咱们走吧,找个青年俱乐部什么的……”
但大特德的顽愚正是他的盔甲和盾牌。他没挪地方。
“靠。”他说,“地狱天使。”
战争冲他懒洋洋地敬了个礼。
“是我们,大特德。”她说。“货真价实。”
饥荒点点头。“千年老号。”他说。
污染摘下头盔,晃了晃白色长发。1936年,他接了瘟疫的班。那老家伙退休时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青霉素。如果老家伙知道未来会提供怎样的机会……
“别人应许。”他说,“我们传达。”
大特德看着第四个骑士。“呃,我以前见过你。”他说,“你就在蓝贝党的唱片封面上。我还有个戒指,上面有你……你的……你的头像。”
我无所不在。
“啊。”大特德努力思考,大脸都随之扭曲。
“你们骑哪种摩托?”他问。
风暴在采掘场周围肆虐。系着旧轮胎的绳子在狂风中飘舞。“他们”尝试修建树屋时留下了一堆钢板,此刻不时会有一片从不牢靠的存放处挣脱出来,向远方飞去。
“他们”抱成一团,盯着亚当。不知为何,他显得高大了些。狗狗坐在地上,低声咕噜。他回忆着将要失去的所有味道。地狱里除了硫黄以外,没有别的气味。而且这里有些东西是,是……好吧,实话实说,地狱里也没有母狗。
亚当兴奋地走来走去,双手在空中不停挥舞。“到时候咱们会有没完没了的乐子。”他说,“可以探险什么的。我估计我很快就能让古老的丛林重新长出来。”
“但……但谁……谁去做那些,你知道,煮饭洗衣服什么的?”布赖恩颤声问道。
“谁都不用干这些事。”亚当说,“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薯片、炸洋葱圈,什么都有。而且只要你不愿意,就再也不用穿新衣服或是洗澡什么的。或者去学校什么的。你不想干的事儿,就再也不用干。简直酷毙了!”
月亮爬上库卡曼迪山。今晚的月光十分明亮。
琼尼·双骨坐在沙漠中的红色盆地里。这是一处圣地,两块在梦境之年形成的祖先石从光阴之初就躺在这里。琼尼·双骨的旅程就要走到终点。他的面颊和胸口上涂着赭红色颜料,口中吟唱着古老歌谣,颂咏群山的疆界,同时还用长矛在土地上画着某种图案。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也没睡觉了。他逐渐接近入定状态,准备将自己融入树丛,同祖先进行交流。
他就快到了。
快了……
他眨眨眼,好奇地朝周围看了看。
“抱歉,亲爱的孩子。”他对自己大声说道,吐字极为清晰准确,“但你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吗?”
“谁在说话?”琼尼·双骨问道。
他张开嘴巴。“是我。”
琼尼若有所思地挠挠头。“啊,伙计,我猜你是我的祖先之一?”
“哦。没错,亲爱的孩子。绝对没错。从某种角度来说。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在哪儿?”
“可如果你是我的祖先之一,”琼尼·双骨说,“怎么说起话来像个基佬?”
“啊。澳大利亚。”琼尼·双骨的嘴说出这个词,感觉就好像再度开口前,应该先把它好好消消毒,“哦,好吧,总之多谢了。”
“你好?你好?”琼尼·双骨说。
他坐在沙漠中,等待着,等待着,但再也没有回音。
亚茨拉菲尔已经上路了。
雪铁龙·俩马力是海地民兵组织东东·马库迪的成员,也是一名游方的杭亘。(意思是法师或祭司。伏都教是个适合所有家庭成员的宗教,甚至包括已经已故的那些。)他肩上背着个小包,里面装有法术植物、药草、野猫的零碎、黑蜡烛、主要由某种干鱼皮制成的粉末、一条死蜈蚣、半瓶芝华士威士忌、十包乐福门香烟、一本《海地现况》。
他举起匕首,以驾轻就熟的切削动作,割下一只黑公鸡的脑袋。鲜血覆盖了他的右手。
“罗阿精灵上我身。”他吟咏着,“善良天使速速来。”
“我在哪儿?”他说。
“是我的善良大天使吗?”他问自己。
“我想这是个因人而异的问题。”他答道,“我是说,这些事向来如此。但我始终在努力。我总是尽力而为。”
雪铁龙发现自己有只手正在摸索公鸡的尸体。“在这儿做饭可不太卫生啊,你不这么觉得吗?在这片丛林里。咱们是在举办烧烤野餐会,对吗?这是什么地方?”
“海地。”他答道。
“该死!一点儿没近。不过话说回来,还可能更糟呢。啊,我必须上路了。再见。”
雪铁龙·俩马力脑袋里只剩下他自己。
“罗阿真操蛋。”他凝视着眼前的空茫,然后拿过背包,翻出那瓶芝华士。至少有两种方法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僵尸。他决定采用最容易的那种。
海浪拍岸的声音很响。棕榈树随风摇曳。
暴风雨即将来到。
灯光亮起。电力电缆(内布拉斯加州)福音唱诗班开始演唱《耶稣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歌曲几乎盖过了越来越强的风声。
马文·O.博格曼正了正领带,对着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笑容,又拍拍私人秘书的屁股(辛蒂·凯勒阿尔小姐三年前获得过《阁楼》杂志七月宠儿称号。但她步入职场后就把这些荒唐事都抛在脑后了),随即走上演播台。
耶稣不会在你接通前挂断,
有他在你永远不会串线,
收到账单时,条目列得清清楚楚,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唱诗班齐声高唱。马文很喜欢这首歌。这是他亲手写的。他还写过《快乐的耶稣先生》《耶稣,我能搬去和你住吗?》《古老的血十字架》《耶稣是我灵魂缓冲器上的保险杠》《当我至喜超升时,抓住了皮卡车的方向盘》。这些歌都收录在《耶稣是我哥们儿》中(唱片、磁带、CD均有销售),每隔四分钟就在博格曼的福音电视网上广告一次。(唱片或磁带售价12.95美元,CD售价24.95美元。但如果你向马文·O. 博格曼传教团捐赠500美元,就可免费获得一张唱片。)
尽管这些歌词并不押韵,而且跟大多数歌曲一样毫无意义,另外马文其人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旋律全都是剽窃过去的乡村民谣,但《耶稣是我哥们儿》还是卖出了四百多万张。
起初马文只是个乡村歌手,专门演唱康威·特维蒂和约翰尼·卡什的老歌。
他在圣昆廷监狱定期举办现场演唱会,直到人权部门的人以宪法第八修正案中“不得对他人施加不寻常的残酷惩罚”条款阻止了他。
就在那时,马文开始信仰宗教。不是那种以行善积德、洁身自律为主的私密方式,也不是那种穿上西装挨家挨户去传教的方式,而是创建自己的电视网,让人们送钱给你的方式。
他已经在“马文的神力一小时”节目(让原教旨主义者重新找到乐趣!)中找到了完美的时间配比。从唱片里拿来的四首三分钟歌曲,二十分钟苦难宣讲,五分钟治愈病人。剩下的二十分钟用来哄骗、恳求、威胁、哀告,甚至偶尔直接要求人们寄钱。早年间他真会把病人带到演播室进行治愈,但很快发现这样太麻烦,如今他只是宣称通过幻象得知,全美各地的观众在收看节目时病症奇迹般的痊愈。这样简单多了,他再也不用雇请演员,也没人能验证他的治愈率。(有件事也许会令马文感到惊奇,他的节目确实有一定治愈率。有些人无论如何都会好转。)
这个世界比大多数人想象中还要复杂。比方说,很多人认为马文不是个真正的信徒,因为他从中赚了很多钱。但他们错了。马文全心全意信仰上帝。他绝对虔诚,还将很多钱花在了凯勒阿尔小姐身上——马文打心眼儿里认为她是上帝的杰作。
通向救世主的电话永不占线,
他每时每刻守在那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而且每次你打给耶稣,都不用付钱,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第一首歌结束后,马文走到摄像机前,谦逊地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在控制室中,导播将控制掌声的音轨调了下去。
“兄弟们,姐妹们,谢谢,谢谢。真动听啊,不是吗?请记住,如果想听这首歌,以及《耶稣是我哥们儿》中其他颇具启示效果的歌曲,只需拨打1-800-CASH,捐出您的善款。”
他板起面孔。
“兄弟们,姐妹们,我给你们所有人带来了一个口信,来自我主上帝的紧急通知。我要告诉你们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朋友们,让我告诉你们那天启。它就在你们的《圣经》中,在我主上帝在帕特莫斯岛授予圣约翰的《启示录》中,也在《旧约:但以理书》中。上帝总是把它直接交给你们,我的朋友们。它指的是你们的未来。现今世界情况如何?
“战争、瘟疫、饥荒、死神。河流被污染。大地震。壳导弹。可怕的时代即将来到,兄弟们姐妹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幸免。
“在大破坏到来之前,在天启四骑士到来之前,在如雨的壳武器落在没有信仰的人头上之前,会有超升之喜。
“什么是超升之喜?我听到了你们的呼声。
“当超升之喜到来时,兄弟们姐妹们,所有真正的信徒都会被卷上空中。不论你在做什么都一样,你可能正在洗澡,可能在工作,可能在开车,或是坐在家里读《圣经》。突然间,你就升上了天空,拥有完美而不朽的躯体。你会在空中,看着灾祸之年降临到这个世界。只有信仰能得拯救,只有你们这些重生之人,能够避免苦痛、死亡、恐惧和烧灼。接着天堂与地狱间的大战就会爆发,天堂将摧毁地狱的大军,上帝会抚去受苦者的泪水,世上再无死亡、哀伤、哭泣和苦痛。他将在荣光中永远统治下去……”
马文突然闭上了嘴。
“哦,猜得挺好。”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道,“可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全对。
“我是说,烈火和战争这些东西,你说的都没错。但超升至喜这玩意儿,哦,如果你能看到他们聚集在天堂的样子就好了——他们密密麻麻的行列,远远超过人类头脑可以理解的范围。我们一队队的天使,拿着炎剑。就是这样,哦,我想说的是谁有空去挑选信徒,把他们弄上天,只为让他们耻笑那些留在焦灼燃烧的地球,患上辐射病的奄奄一息的人们?不知这场面是否符合你的道德准则。
“至于天堂必定获胜的部分……哦,说实话,如果真是已成定局的话,那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天国之战了,不是吗?这只是宣传。彻头彻尾的宣传。我们胜利的机会不超过百分之五十。你们可以给撒旦信徒热线捐点钱,好提高赢面。不过说实话,等火球降下,血海升起,你们早晚都得变成平民伤亡数据里的一部分。我们的战争再加上你们的战争,会害死所有人,然后让上帝收拾残局,不是吗?
“哦,真抱歉,瞧我站在这儿唠唠叨叨的。我有个小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马文·O.博格曼的脸色终于变成了紫色。
“这是魔鬼!上帝庇佑!魔鬼正通过我发言!”他的喊叫突然被自己打断了,“哦,不,其实正相反。我是个天使。啊,这儿肯定是美国,对吧?抱歉,不能久留了……”
他的话语突然中断。马文试图张嘴说话,但却办不到。他脑袋里的东西开始四下张望。他看到演播室员工,或者说除了正给警察打电话,或是缩在角落里抽泣的人以外的员工。他看到了脸色灰白的摄像师。
“老天。”他说,“我还在直播?”
克鲁利以两百公里的时速,沿牛津街行驶。
他把手伸进杂物柜,寻找备用的太阳镜,但只找到了一堆磁带。他不耐烦地随便抓起一盒,塞进车载录音机。
他想听巴赫,但“旅行中的维尔伯瑞斯”乐队也凑合。
“我们只需要,伽伽电台。”弗雷迪·墨丘利唱道。
我只需要出去,克鲁利心想。
他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逆行绕过大理石环道。闪电让伦敦的天空像有毛病的荧光灯一样不停闪烁。
伦敦天色若铅,克鲁利心想,我知道末日不远。这是谁写的?切斯特顿,对吗?二十世纪以来,唯一接近真相的诗人。
宾利车驶出伦敦,克鲁利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阅烧焦了边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在这本书快结束的地方,他找到一张叠起来的纸条,上面是亚茨拉菲尔工整清晰的字体。他把纸条打开,又读了一遍。与此同时宾利车自动换到三挡,加速避开一辆突然从路边倒出来的水果大卡车。
然后他读了第三遍,心中有种缓缓下沉的感觉。
车子突然转向,朝牛津郡塔德菲尔德镇驶去。如果抓紧时间,他可以用一个小时赶到那里。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磁带播放完毕,自动激活了车上的收音机。
“……塔德菲尔德园艺俱乐部为您带来园艺匠问答时间。我们上次到这里还是1953年,那真是个美妙的夏天,小组成员们也许还记得郊区以东是牛津郡肥沃的有机土,在西方则逐渐变为白垩地。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地方,无论种什么东西,都会茁壮成长。是这样吗,弗雷德?”
“没错。”皇家植物园的弗雷德·温德布赖特教授说,“换作是我,也没法表述得更好了。”
“好的。向小组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来自R.P.泰勒先生。据说是当地居民委员会主席。”
“啊咳。是的。哦,我热衷于种植玫瑰,但在昨天那场落鱼的暴雨中,我那株获过奖的莫莉·麦圭尔掉了几朵花。请问园艺小组,除了在花园上架设网子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建议?我是说,我已经给村镇委员会写过信……”
“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个常见的问题。对吧,哈里?”
“泰勒先生,让我先提个问题。是鲜鱼,还是腌鱼?”
“我想是鲜鱼。”
“好的,那就没问题了,我的朋友。我听说你们那里最近还下过血雨,真希望北部谷地也有类似的天气,我的花园在那里,能帮我省下不少肥料开支。那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掺进土……”克鲁利?
克鲁利一句话也没说。
克鲁利。大战已然爆发,克鲁利,我们兴致盎然地注意到,你避开了我们派去接收你的部队。
“嗯。”克鲁利没有反驳。
克鲁利……我们会赢得这场大战。但就算我们失败了,至少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差别。只要地狱还剩下一个魔鬼,克鲁利,你最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克鲁利没说话。
凡人可以指望死亡,或是救赎。你什么希望都没有。你所能希望的,只有地狱的慈悲。
“哦?”
只是我们的小玩笑。
“靠。”克鲁利说。
“……如今热心的园艺匠们都知道,不用说你的西藏人是个狡猾的小恶魔。直接在你的秋海棠园里挖地道,完全不当回事。一杯茶可以改变他的态度,加发臭的牦牛黄油效果更好,你可以在任何专门店里得到这东西……”
嗡。嗖。嘭。噪音淹没了剩下的节目。
克鲁利关上收音机,咬着下唇。他脸上沾满尘灰和泥土,看上去非常疲惫、非常苍白、非常恐惧。
突然间,又多了非常愤怒。这是因为他们跟你讲话的方式。就好像你是个开始往地毯上掉叶子的盆栽。
他拐过一个弯,也就是说开向M25公路交会点,他将从那里转到M40公路,朝牛津郡驶去。
但M25公路上出了点问题。那上面有些东西,如果你直视过去,就会觉得眼睛疼。
曾经是伦敦M25环形高速路的地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吟唱,这是由各种声响汇成的噪音:汽车喇叭声、发动机声、警笛、手机铃声,还有永远被后座安全带困住的小孩子的吵闹声。它们用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一遍遍地吟唱道:“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
可怕的魔符印记Odegra,克鲁利心想。他一打方向盘,朝北环道驶去。是我干的,是我的错。本来它不过是一条普通公路。干得真漂亮,我可以保证,但这真的值得吗?已经全都失去控制了。天堂和地狱再也无法让世界运转,整个世界就好像最终得到核武器的邪恶轴心国……
他忽然露出微笑,随即打了个响指。一双墨镜在眼前具形。衣服和皮肤上的尘灰也消失了。
见鬼去吧。如果非走不可,为何不漂漂亮亮地走?
他开着车,轻声吹起口哨。
他们走上屋外的摩托车道,仿佛是四个毁灭天使,这种说法其实相当准确。
总的来说,他们开得并不快。四个人把时速稳定保持在一百七十公里,似乎坚信在他们到达之前,大戏不会开演。确实不会。他们有的是时间,就和以往一样。
有四个人跟在他们身后:大特德、暴走族、猪粪和油泥。
他们很兴奋。他们现在是真正的地狱天使了,正在寂静中骑行。
他们知道,雷暴在四周怒吼,风雨大作,车流轰鸣。但在骑士们身后只有寂静。纯粹的死寂。差不多算纯粹吧。至少是死透了的。
猪粪最先打破这个局面,他对大特德喊了句话。
“那么你要当谁?”他干巴巴地问道。
“什么?”
“我说,你要……”
“我听见你说什么了。我没问你说什么。所有人都听见你说什么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猪粪真希望自己在《启示录》那章多花点时间。
如果他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肯定会读得更加仔细。“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天启四骑士,对吧?”
“车手。”油泥说。
“对。天启四车手。战争、饥荒、死神和、和另外那个。污染。”
“嗯?怎么了?”
“他们说咱们跟去也没问题,对吧?”
“所以?”
“所以咱们是下一波天启四骑……呃,四车手。那咱们都是谁?”
所有人都没说话。迎面而来的车灯在他们身边一闪而过,闪电留下云朵的残像,寂静几乎牢不可破。
“我能当战争吗?”大特德问道。
“你当然不能当战争。你怎么能是战争?她是战争。你得选个别的。”
大特德使劲思考,脸都皱成了一团。“重度伤害。”他最终说道,“我是重度伤害。这就是我。没错。你们要当谁?”
“我能当垃圾吗?”暴走族说,“或者难言之隐?”
“不能当垃圾。”重度伤害说,“他把这些都包圆了,污染。但你可以当另外那个。”
他们在寂静黑暗中骑行,四骑士红色的尾灯就在前方一百多码。
重度伤害、难言之隐、猪粪和油泥。
“我想当虐待动物。”油泥说。猪粪琢磨着他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支持还是反对?不过怎么都无所谓。
轮到猪粪了。
“我,嗯……我想我应该是电话答录机。这东西很讨厌。”他说。
“你不能当电话答录机。哪有天启四车手是电话答录机的?简直太蠢了。”
“一点儿也不!”猪粪怒气冲冲地说,“它跟战争、饥荒什么的都一样。它是生命中的麻烦,不对吗?电话答录机。我恨该死的电话答录机。”
“我也恨这玩意儿。”虐待动物说。
“你给我闭嘴。”重度伤害说。
“我能换一个吗?”这会儿工夫,难言之隐一直在认真思考,“我想当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
“好吧,你可以换。但你不能当电话答录机,猪粪。选个别的。”
猪粪斟酌一番。他有点后悔自己提起这件事。这就像他还在上学时经历过的工作面试。他慎重考虑着。
“特别酷的人。”他最终说,“我恨他们。”
“特别酷的人?”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问。
“对。你知道的。就是你在电视上看见的那种人。发型特傻,只是在他们头上就不显得傻了。他们穿着松松垮垮的西服,你还不能说他们是一帮淫棍。要我说,一看见这种人,我就想把他们的脸按在带刺的铁丝网上,一点点推过去。我是这么想的。”猪粪深吸口气。他可以确定这是有生以来讲得最多的一次。(除了大概十年前,他请求法庭发发慈悲的那次。)“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这么让我不待见,估计也会让所有人不待见。”
“对。”虐待动物说,“而且他们没事还老戴个太阳镜。”
“还吃软干酪。还有那愚蠢的无酒精啤酒。”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说,“我恨这玩意儿。如果你喝不吐,那还喝个什么劲?对了,我刚想起来。我能再换一次吗?我想当无酒精啤酒。”
“不,你他妈不能换。”重度伤害说,“你已经换过一次了。”
“总之。”猪粪说,“我要当特别酷的人。”
“好吧。”他们的头儿说。
“我不明白我想当无酒精啤酒,为什么不能当?”
“一边待着去。”
死神、饥荒、战争和污染继续朝塔德菲尔德驶去。
重度伤害、虐待动物,表面是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其实是无酒精啤酒,还有特别酷的人与他们同行。
这是个潮湿嘈杂的周六下午,特蕾西夫人自我感觉特别诡秘。
她穿上了飘逸长裙,一锅炖甘蓝就坐在火上。房间由烛光照明,每根蜡烛都仔细放入一个布满烛油的红酒瓶里,码放在客厅四角。
她身旁坐着三个人。家住贝尔塞兹公园的奥默罗德夫人,戴着一顶上辈子八成是花盆的深绿色帽子。史考基先生小手苍白,一双无色的眼睛往外突着。还有大街上“今日发型”的美发师朱莉娅·佩德利。(这家店铺之前是“高人一剪”,再之前是“长发诱惑”,再之前是“卷发染发”,再之前是“平价剪发”,再之前是“布赖恩先生的理发艺术”,再之前是“理发师罗宾森”,再之前是“叫一辆车出租公司”。)她刚步出校园,深信自己的诡秘程度深不可测。为了提高诡秘造诣,朱莉娅开始佩戴海量的手制银饰,涂绿眼影。她认为自己看起来鬼气森森、面容憔悴又浪漫。如果她再减个三十磅,就能达到这一效果。朱莉娅确信自己患上了厌食症,因为每次照镜子时,她的确会看到个胖子。
“你们能把手拉起来吗?”特蕾西夫人说,“咱们必须保持安静。灵魂世界对扰动特别敏感。”
“问问我的罗恩在不在。”奥默罗德夫人问道。她有个砖头似的下巴。
“我会的,亲爱的,但我进行联络时,你必须保持安静。”
房间中鸦雀无声,只有史考基先生的肚子发出阵阵咕噜声。“抱歉,女士们。”他喃喃说道。
经营“揭开帷幕探索神秘世界”这么多年,特蕾西夫人早就发现,安静坐好,等待灵魂世界进行联络的最佳时长是两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人们会感到烦躁;少于这个时间他们会觉得钱花得不值。
她在脑袋里开列着购物清单。
鸡蛋。莴苣。一点烹调干酪。四个土豆。黄油。几卷手纸。这个千万不能忘,已经快用光了。再给沙德维尔先生来一份上好的猪肝,可怜的老家伙,绝不能……
到时间了。
特蕾西夫人把头往后一仰,无力地垂在肩膀上,然后再慢慢抬起。她几乎完全闭上了眼睛。
“她正在进入状态。”奥默罗德夫人轻声对朱莉娅·佩德利说,“不用紧张。她只是在同彼方架起一道桥梁。她的灵魂向导很快就要来了。”
被人抢戏令特蕾西夫人相当恼火,她发出一阵低吟。“哦——嗯——”
接着用尖锐的颤声说:“你在吗,我的灵魂向导?”
她稍等片刻,留下少许悬念。洗涤液。两罐烘豆。哦,还有土豆。
“哦?”她用低沉喑哑的声音说。
“是你吗,格罗尼默?”她问自己。
“是嗯我,哦。”她答道。
“今天下午有位新成员加入。”她说。
“哦,佩德利小姐?”她以格罗尼默的口吻说。特蕾西夫人早就知道印第安灵魂向导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而且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曾跟牛顿解释过这些问题。年轻人意识到特蕾西夫人对格罗尼默一无所知,他也懒得详加解释。
“啊。”朱莉娅尖声说道,“很高兴认识您。”
“我的罗恩在吗,格罗尼默?”奥默罗德夫人问。
“哦,贝里尔太太。”特蕾西夫人说,“这里有那么多嗯失落的可怜灵魂嗯在我的圆帐篷门口嗯排成了行。也许你的罗恩在他们之中。哦。”
特蕾西夫人几年前接受了教训,如今不到快散场时,她是不会让罗恩出场的。如果不这么做,贝里尔·奥默罗德就会占用剩下的时间,把上次降神会后发生的所有事跟已故的罗恩·奥默罗德说一遍。(“……罗恩,你还记得吗,咱们爱里克最小的孩子,茜比拉,哦,你现在肯定认不出她了,她开始编制工艺品了。咱们的莉迪希娅,你知道,是咱们克伦最大的孩子,她成了同性恋,但如今这很正常;她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写了一篇关于意大利西部片大导演瑟吉欧·莱昂内的论文。还有斯坦,你知道,咱们桑德拉的双胞胎,我上次跟你说过他的事。哦,他赢得了飞镖锦标赛的冠军,真是棒极了,咱们过去一直觉得他太过柔弱了。另外小屋的排水系统又坏了,但我跟咱们辛蒂现在的丈夫说过了。他是个打零工的建筑工人。他周日会来看一眼,还有,哦哦,这倒让我想起来……”)
不,贝里尔·奥默罗德可以再等等。窗外电光一闪,紧接着传来一阵远雷声。特蕾西夫人相当自豪,就好像那是自己的手笔。它创造出的灵异气氛比蜡烛更好。通灵时需要的就是这种气氛。
“那么,”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格罗尼默先生想知道,这里有叫史考基的先生吗?”
史考基雾蒙蒙的眼神突然一亮。“哦哦,我就叫这名字。”他满怀希望地说。
“好的,这里有人想跟你说话。”史考基先生参加降神会已经一个月了,她还没能想出个合适口信。这次该轮到他了。“你认不认识叫,嗯,约翰的人?”
“不。”史考基先生说。
“好的,天国线路也会有些干扰。他的名字应该是汤姆,或吉姆。或者,哦,戴夫。”
“我住在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的时候,认识个叫戴夫的。”史考基先生略显疑惑地说。
“对,他说了,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他就是这么说的。”特蕾西夫人说。
“但我上周还碰见他在外面遛狗,看起来挺健康的。”史考基先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不用担心,他在帷幕另一侧过得更开心。”特蕾西夫人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她总希望给自己的客户带来好消息。
“跟我的罗恩说一声,我要跟他讲我们克莉丝托的婚礼。”奥默罗德夫人说。
“我会的,亲爱的。现在,稍等一下,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它坐在特蕾西夫人脑袋里,向外看了看。
“Sprechen sie Deutsch?”它通过特蕾西夫人的嘴说,“Parlezvous Franrais?Ni hui jiang zhong wen ma?”
“是你吗,罗恩?”奥默罗德夫人问道。特蕾西夫人的回答,口气相当急躁。
“不。绝对不是。但是在这个愚昧的星球上——我刚巧在过去几小时中游历了大部分地区,如此隐晦的问题只可能来自一个国家。亲爱的女士,我不是罗恩。”
“好吧,我要跟罗恩·奥默罗德讲话。”奥默罗德略显烦躁地说,“他个子不高,秃顶。你能让他过来吗?谢谢。”
对面静了片刻。“确实有个符合这种描述的灵魂正在这儿飘。好吧。我会让你们说两句,但你必须赶快。我正试图改变天启。”
奥默罗德夫人和史考基先生对视一眼。在此前的降神会上,从没出过这种事。朱莉娅·佩德利全神贯注地看着特蕾西夫人。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她希望接下来特蕾西夫人的身体会变得空灵透明。
“你……你好?”特蕾西夫人用另一种声音说。奥默罗德夫人吓了一跳。这声音听起来正是罗恩。前几次罗恩听起来像是特蕾西夫人。
“罗恩,是你吗?”
“是的,贝、贝里尔。”
“好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首先我去了克莉丝托的婚礼,就在上周六,咱们玛丽琳的大女儿……”
“贝、贝里尔。我活着的时候,你、你从、从来没让我插上过一句话。现、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一句话要说……”
这让贝里尔·奥默罗德有点不高兴。以前罗恩现身时,会告诉她自己在帷幕彼端过得不错,生活在某处很像是天国别墅的地方。现在他听起来就是罗恩,奥默罗德夫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祭出了撒手锏,过去罗恩开始用这种语气讲话时,她常用这招。
“罗恩,注意你的心脏病。”
“我再也没、没有什么心、心脏了。记得吗?总之,贝里尔……?”
“是的,罗恩。”
“闭嘴。”说完这话,那个灵魂就离开了,“很感人,不是吗?好了,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十分感谢。我恐怕要继续工作了。”
特蕾西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灯。
“出去!”她说。
她的客人们站起来,感觉莫名其妙。奥默罗德夫人显然是火冒三丈。他们走到门厅。
“咱俩还不算完,马乔莉·帕兹。”奥默罗德夫人哑声说道。她把手袋抓在胸前,将房门使劲一摔。
接着她沉闷的声音又在走廊间响起。“你可以告诉罗恩,我跟他也不算完!”
特蕾西夫人(她在小型摩托车驾驶执照上的名字的确是马乔莉·帕兹)走进厨房,把炖甘蓝的火关掉。
她把水壶放上,给自己煮了一壶茶,随即坐在厨房桌子前,拿出两个杯子,把茶水倒上。她在其中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然后稍等片刻。
“我不加糖,谢谢。”特蕾西夫人说。
她把两个杯子摆在自己面前,从加糖的那杯里喝了一大口。
“好了。”所有认识特蕾西的人都能辨认出这是她的声音,但他们也许认不出这种腔调,蕴含着森寒怒火的腔调。“我想你应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最好找个好理由。”
一辆大货车把整车的货物卸在M6公路上。根据载货单显示,车里装的都是波纹状钢,但两名巡警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这些鱼是从哪儿来的?”警长说。
“我说过了。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一分钟我还在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开车,下一秒钟,啪!一条十二磅的大马哈鱼砸碎了挡风玻璃。于是我赶紧拐弯,从那东西上面碾了过去。”他指着卡车下面一条锤头鲨鱼的遗骸说,“然后撞上了那个。”
那是一堆三十英尺高的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
“你喝酒了吗,先生?”警长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我当然没喝酒,你这蠢货。你能看见那堆鱼,对吧?”
在鱼堆顶端,一只很大的章鱼冲他们懒洋洋地挥舞着触须。警长压抑住向它挥手的冲动。
另一名警员把身子探进警车,正冲着对讲机说:“……波纹状钢和鱼,在距离十号路口一英里的地方,堵塞了M6号公路向南的道路。我们必须关闭所有南向车道。对。”
雨下得更大了。一条从天而降的小鲑鱼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正不屈不挠地朝伯明翰游去。
“太棒了。”牛顿说。
“哦。”安娜丝玛说,“对谁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她站起来,没有理会散落在地毯上的衣服,直接走进浴室。
牛顿提高声音说:“我的意思是说,真的很棒。真的真的棒极了。我一直希望会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
屋里传来一阵流水声。
“你在干什么?”他问。
“洗澡。”
“啊。”他下意识地猜测着,是所有人事后都要洗个澡,抑或只有女人需要。另外他还有种跟下体洗浴盆相关的猜想。
“我跟你说。”安娜丝玛裹着条蓬松的粉浴巾,从浴室走出来时,牛顿说道,“咱们可以再做一次。”
“不行。”安娜丝玛说,“现在不行。”她已经擦干身体,从地板上捡起衣服,很自然地一件件穿好。牛顿宁可在室内游泳池里为免费换衣间等上半小时,也不愿面对在人前宽衣解带的可能性。他现在隐隐有些震惊,同时兴奋得几乎发抖。
安娜丝玛的身体时隐时现,仿佛魔术师的双手。牛顿试图数清她的乳头,可惜没有成功,但他也不在乎。
“为什么不?”牛顿说。他本想指出可能花不了多长时间,但发自内心的声音告诫他别这么说。牛顿在短时间内成长得十分迅速。
安娜丝玛耸耸肩,对一个正在穿黑长裙的人来说,这不是简单的动作。“她说咱们只做了一次。”
牛顿张了两三次嘴,然后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她不可能预言到这个。我不信。”
安娜丝玛已经穿好衣服,她走到卡片匣前,抽出一张递给牛顿。
他读了读,脸一下红了,随即板着面孔把它递了回去。
不光是因为艾格尼丝预见到了这件事,也不是因为她用最浅显的密语写了出来。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许多仪祁家人在页边空白上写下的一段段祝词。
安娜丝玛把湿毛巾递给他。“给。”她说,“快点。我做了三明治,咱们必须做好准备。”
牛顿看着浴巾。“这是干什么?”
“让你洗澡。”
啊。如此说来,这是不分男女都要做的事。他很高兴自己搞清了这个问题。
“但你得加快速度。”安娜丝玛说。
“为什么?这座房子就要爆炸了,咱们必须在十分钟内离开。”
“哦,不。咱们还有几小时。不过我几乎用光了热水。你头发里有好多泥灰。”
暴风雨在茉莉小屋周围卷起最后一阵旋风。牛顿拿着不再蓬松的粉色湿毛巾,挡在身前关键部位,向浴室蹭去,准备洗个凉水澡。
在沙德维尔的梦境中,他飘浮在一个绿意盈盈的小镇上空。绿地中央有很大一堆柴火和干树枝。柴堆中间戳着根木桩。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绿地周围,眼光发亮,脸颊发红,激动地期待着什么。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有十个人从草地对面走来,后面跟着位相貌俊俏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肯定很有魅力,“生机勃勃”这个词钻进了沙德维尔梦中的头脑。走在女子身前的是猎巫军二等兵牛顿·帕西法。不,不是牛顿。这人比较老,而且穿着一身黑皮衣。沙德维尔心满意足地发现这是古代猎巫军的少校制服。
女子爬上柴堆,把双手背到身后,让人捆在木桩上。柴堆被点燃。她冲围观的人群讲着什么,但沙德维尔位置太高,听不真切。人们越聚越拢。
一个女巫,沙德维尔心想,他们在烧女巫。中士心里暖洋洋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才对头。世界就该是这样。
只是……
女子突然抬起头盯着他,开口说:“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只是她会死。她会被烧死。而且,沙德维尔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死法。
火苗越烧越高。
女子抬起头。尽管沙德维尔认为自己是隐形的,但她还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露出微笑。
接着是“轰”的一声。
一阵雷鸣。
原来是雷,沙德维尔醒来后心想,但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十三只玻璃假眼注视着他。那是特蕾西夫人闺房中各式柜架上的毛绒玩具。
沙德维尔把头一转,发现有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而那人正是他自己。
啊,他心惊胆战地想道,这是那种什么离魂体验。我能看见自己,这回可真叫失魂落魄了……
他拼命做出游泳的动作,试图靠近自己的身体。和故事中的常见情节一样,他的判断力很快恢复了正常。
沙德维尔松了口气,心想怎么会有人在卧室天花板上装镜子。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中士爬下床,穿上靴子,小心地站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一根烟卷。他把手深深探入口袋,掏出一个小罐,开始卷烟。
我做了个梦,他心想。沙德维尔不记得自己的梦境,但不管梦到的是什么,都让他感觉怪不舒服的。
他点燃烟卷,正好看见自己的右手:终极武器。最终审判日的武器。他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壁炉架上的独眼泰迪熊。
“邦!”他干巴巴地笑了起来。沙德维尔不习惯咯咯笑,所以很快开始咳嗽,这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想来点喝的。一罐香甜炼乳。
特蕾西夫人应该有些。
他大步走出卧室,向厨房前进。
沙德维尔在小厨房外停下脚步。特蕾西夫人正跟什么人说话。一个男人。
“那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她问道。
“啧,侬这恶婆娘。”沙德维尔嘟囔道。她显然正跟一位绅士访客在一起。
“说实话,亲爱的夫人,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难免有些变动。”
沙德维尔听得血液凝固。他迈步穿过珠帘,高声叫道:“索多玛和蛾摩拉的罪人啊!欺负无力抵抗的妓女!从俺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特蕾西夫人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在哪儿?”沙德维尔问道。
“谁?”特蕾西夫人问道。
“某个娘娘腔南蛮子。”他说,“俺听见他叨叨了。就跟这儿,向侬暗示着什么。俺听得真真的。”
特蕾西夫人张开嘴,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是某个娘娘腔南蛮子,沙德维尔中士。是‘那个’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把烟卷扔在地上。他举起胳膊,微微颤抖着指向特蕾西夫人。
“恶魔。”他嘶哑地说。
“不。”特蕾西夫人用恶魔的声音说,“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沙德维尔中士。你在想这个脑袋随时可能一圈圈旋转,然后开始吐豌豆浓汤,就像《驱魔人》里那样。好吧,我不会的。我不是恶魔。另外,我希望你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恶魔,闭嘴。”沙德维尔喝令道,“俺可不想听侬瞎咧咧。侬晓得这是甚吗?是一只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今儿晌午,它已经除掉你的一个同类。侬赶紧滚出这位女士的脑袋瓜,不让俺把侬就轰到天国去。”
“问题就在这儿,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天国正在降临。问题就在这儿。亚茨拉菲尔先生都跟我说了。现在别再搞得像个老傻瓜了,沙德维尔先生,坐下来,喝杯茶。他会给你解释清楚。”
“俺可不听他那来自地狱的哄骗,女人。”沙德维尔说。
特蕾西夫人冲他笑了笑。“老傻瓜。”她说。
沙德维尔什么都能对付,就是这个不行。
他坐在椅子上。
但没有把手放下。
摇摇晃晃的高架标志宣告南向车道暂时关闭,一小片橙色交通锥森林已然树立起来,疏导机动车拐弯驶上北向车道。还有些标志要求机动车减速到五十。警车驱赶着来往车辆,就好像是群身上长有红色条纹的牧羊犬。
天启四车手没有理会这些标志、交通锥和警车,继续沿着空荡荡的M6公路南向车道行驶。另外的四车手就跟在后面,他们稍稍减速。
“咱们,呃,要不要停下来什么的?”特别酷的人问。
“对。可能会撞车。”踩到狗屎说。他之前是所有外国人特别是法国佬,再之前是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从来不是无酒精啤酒,曾当过几分钟难言之隐,过去被人称作油泥。
“咱们是下一波天启四骑士。”重度伤害说,“他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跟上去。”
他们向南方驶去。
“那是属于咱们的世界。”亚当说,“别人老把世界搞得乌七八糟,但咱们可以全部清空,从头再来。多棒啊!”
“我相信,你肯定熟悉《启示录》吧?”特蕾西夫人用亚茨拉菲尔的声音说。
“嗯。”沙德维尔说。他在撒谎。他的《圣经》知识仅限于《出埃及记》的第二十二章十八节,其中提到了女巫,讲到她们谋生的艰难,以及你为何不该干这行。他还瞟了一眼第十九节,里面写到要把跟野兽睡觉的人弄死。沙德维尔认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那么你听说过敌基督了?”
“嗯。”沙德维尔说。他曾看过一个叫《凶兆》的老片子,里面讲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就是从大货车上掉下来一堆玻璃板,削掉别人的脑袋。根本没提到正经的女巫。他看了一半就睡着了。
“敌基督此刻就生活在地球上,中士。他会引发世界末日大决战,审判之日,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天堂和地狱都已做好开战的准备,场面会很难看。”
沙德维尔只是嘟囔了一声。
“事实上,有关部门不许我直接干预此事,中士。但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就此毁灭。我说得对吗?”
“嗯。大概齐。”沙德维尔说着从特蕾西夫人在水池下面发现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罐子里喝了口炼乳。
“只有一件事能够拯救世界。也只有你值得我信赖。敌基督必须被杀死,沙德维尔中士。这是你的职责。”
沙德维尔皱皱眉。“俺不晓得。”他说,“猎巫军只杀巫师。这是规章之一。当然,还有恶魔和小鬼。”
“但,但敌基督不仅是巫师。他,他是巫师的王。比你想象的更巫师。”
“他会不会比,嗯,恶魔更难驱除?”沙德维尔逐渐有了兴致。
“难不了多少。”亚茨拉菲尔想驱除恶魔时,只需要强烈暗示出自己还有事儿,天色似乎已经不早了。克鲁利总能领会。
沙德维尔看看自己的右手,露出笑容,接着又犹豫起来。
“这敌基督……他有多少乳头?”
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亚茨拉菲尔心想。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由好意铺就。(这话其实不对。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冰冻的上门推销员铺成。每到周末,就会有很多年轻的恶魔在上面溜冰。)他兴高采烈、言之凿凿地扯谎说:“很多。满满当当。他胸口长满了这东西。以弗所人那个好多胸脯的丰饶女神狄安娜,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俺不晓得侬那什么狄安娜。”沙德维尔说,“但如果他是巫师——俺估摸着他没跑儿,那么以猎巫军中士的名义起誓,俺听侬的了。”
“很好。”亚茨拉菲尔通过特蕾西夫人说。
“我不太赞同这种杀戮行为。”特蕾西夫人自己说,“但如果这个人,这个敌基督活着,其他人就都要死。那我看咱们也就别无选择了。”
“没错,亲爱的女士。”她说道,“好了,沙德维尔中士。你有武器吗?”
沙德维尔用左手揉了揉右手,又攥了攥拳头。“嗯。”他说,“俺有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轻轻一挥。
屋里沉静片刻。“你的手?”亚茨拉菲尔最终说道。
“对,这是件可怕的武器。它能除掉侬,恶魔余孽,对不?”
“你没别的更,呃,实在的?比如美吉多的金匕首?或者迦梨女神的剃刀?”
沙德维尔摇摇头。“俺有些大头针。”他说,“还有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带血食物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雷电枪……俺可以装上银子弹。”
“那是对付狼人的,我想。”亚茨拉菲尔说。
“大蒜?”
“吸血鬼。”
沙德维尔耸耸肩。“嗯,中。反正俺也没那些怪子弹了。但雷电枪可以发射任何东西。俺这就去拿。”
他拖着脚走出房间,心中暗想,俺还用得着武器?俺是个有手的人!
“好了,亲爱的夫人。”亚茨拉菲尔说,“我相信你肯定有便利可靠的交通工具吧?”
“哦,当然。”特蕾西夫人说。她走到厨房角落,拿起一个粉色摩托头盔,那上面还画着朵黄色向日葵。她戴上头盔,把皮带系在下巴上;然后又在一个碗橱里翻了半天,拿出三四百个塑料购物袋和一堆泛黄的本地报纸;最后是顶花里胡哨的绿头盔。表面积满灰尘,顶上写着“逍遥骑士”几个字。这是她侄女佩图拉二十年前送她的礼物。
沙德维尔扛着雷电枪走回房间,惊诧地盯着特蕾西夫人。
“我不知道你在看些什么,沙德维尔先生。”她说,“车就停在楼下路边。”她把头盔递给中士,“你得戴上头盔。这是法律。我想一辆轻型摩托车应该不允许载三个人,就算其中两个,呃,是同一人。但这是紧急情况。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危险,只要紧紧抓住我就行了。”她笑了笑又说,“很有趣,不是吗?”
沙德维尔脸色发白,小声嘟囔一句,随后把绿头盔戴好。
“你在嘀咕什么,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瞪着他说。
“俺说,愿魔鬼用利铲把你的肚子削掉。”沙德维尔说。
“粗话就到此为止吧,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把他推到门厅,走出房门,来到伏尾区主干道,一辆老旧的小摩托车正等着他们俩。哦,应该说是他们仨。
大货车封锁了道路。波纹状钢封锁了道路。三十英尺高的鱼堆封锁了道路。这是警长平生所见的最有效的道路封锁。
大雨也在添乱。
“知道推土机什么时候能到吗?”他冲对讲机喊道。
“我们噼里啪啦会尽快噼里啪啦。”对方说。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揪自己的裤腿,赶忙低头向下看去。
“龙虾?”他先是一蹦,又是一跳,最后落在警车顶上,“龙虾。”他重复道。附近有三十多只龙虾,某些身长超过两英尺。大多数正沿着车道爬行,有六七只停下来观察着警车。
“出了什么事,警长?”正在隔离墩旁给卡车司机做笔录的警员问道。
“我只是不喜欢龙虾。”警长闭着眼睛严肃地说,“会让我起疹子。那么多腿。我就在这儿坐会儿,等它们都走了你跟我说一声。”
他坐在雨中的车顶上,感觉屁股底下湿了一片。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传来。打雷?不。这声音持续不断,而且逐渐靠近。摩托车。警长睁开一只眼。
基督耶稣!
有四个人正向这边驶来,速度绝对超过一百。他正要爬下车,冲他们挥手、向他们喊叫。但这四个人已经开了过去,径直驶向底朝天的大卡车。
警长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又闭上眼,等待撞击声。警长能听到他们迅速靠近,接着:
嗖。
嗖。
嗖。
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我会赶上你们的。
(“你们看见了吗?”特别酷的人问,“他们飞过去了!”
“见他妈的鬼。”重度伤害说,“他们能办到,咱们也行!”)
警长睁开眼,扭头望向警员,嘴张得老大。
警员说:“他们、他们的确、他们飞……”
砰。砰。砰。
噗。
又是一场鱼雨,不过这次持续时间很短,而且也很容易解释。一条套在皮夹克里的胳膊在一大堆鱼下面无力地挥舞着。一个摩托轮子正绝望地转动。
那是迷迷糊糊的油泥。他刚想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比法国人更可恨,那就是被鱼埋到脖子,感觉上还断了条腿。他真是恨死这玩意儿了。
他想跟重度伤害说一声自己的新角色,但又不能移动。某种又湿又滑的东西正顺着袖子往上钻。
后来,当人们把他从鱼堆里揪出来时,油泥看到另外三名车手,毯子遮住了他们的头。他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怪不得他们没出现在猪粪总在唠叨的那本《启示录》里。他们的公路之旅到此为止了。
油泥嘟囔着什么。警长探过身来。“别说话,孩子。”他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听着,”油泥嘶哑地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天启四骑士……他们真操蛋,四个都是。”
“他神志不清了。”警长说。
“别他妈胡扯。我是被鱼埋住的人。”油泥说完这句话,就昏了过去。
伦敦的交通系统比人们想象中要复杂数百倍。
无论天使还是恶魔,都与此事无关。它主要跟地理学、历史学和建筑学有关。
交通系统通常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便利,不过所有人都不相信。
伦敦不是为机动车设计的。话说回来,它就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它就这么诞生了。问题也由此出现,而解决方案又会引发新的问题,在五年、十年或者一百年后对人们造成困扰。
最近的解决方案是M25公路:大致成环形绕城一周的高速路。到目前为止问题都很普通:比方说还没完工就被荒废,或者超级堵车长龙最终套成了圈,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这条路并不存在,至少在人类的空间概念中不存在。堵塞的车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是应该寻找其他道路离开伦敦。它们在市中心的所有方向上排起长龙。伦敦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彻底锁死。整个城市就是个大型交通拥堵。
车辆,从理论上说,为你提供了以极快的速度从甲地到达乙地的方法。另一方面,交通拥堵为你提供了老实待着的最佳时机。待在这阴沉沉的大雨中,周围难听的喇叭交响曲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
克鲁利受不了了。
他利用这个机会,重读了一遍亚茨拉菲尔的笔记,又翻了翻艾格尼丝·风子的预言书,并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考。
他的结论归纳如下:
1)末日之战即将到来。
2)克鲁利对此无能为力。
3)它将在塔德菲尔德上演。至少是从那里开始,然后扩展到全世界。
4)克鲁利上了地狱的黑名单。(地狱也只有这一种名单。)
5)据他估计,亚茨拉菲尔已经指望不上了。
6)一切都显得黑暗、阴沉、可怕。通道对面没有光亮,就算有也是迎面而来的火车。
7)在等待世界末日期间,他也许应该找个不错的小旅店,喝他个酩酊大醉。
8)可是……
他的思路在这儿断了线。
因为说到底,克鲁利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说有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帮他熬过了坏年景——他一度想到十四世纪,那就是坚信自己终将时来运转的信念。这个世界会关照他的。
好吧,就算地狱要找他的麻烦。就算世界即将终结。就算冷战结束,大战即将上演。就算失败概率比一车灌饱了黄汤的醉鬼还高。但机会总还是有的。
你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到达正确的地点。
克鲁利可以肯定,正确的地点是塔德菲尔德。一方面是因为预言书,另一方面是因为别的感觉:在克鲁利脑海中的世界地图上,塔德菲尔德正像偏头疼似的跳动。
正确的时间是赶在世界末日之前。克鲁利看看手表。他需要两个小时才能达到塔德菲尔德,不过时间的正常通路此刻八成已经动摇。
克鲁利把书扔到副驾驶座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六十多年来,他一直小心保养着宾利车,连一道划痕都未曾有过。
见鬼去吧。
克鲁利突然倒车,给后面的红色雷诺前端造成严重损害,然后开上便道。
他打开车灯,按响喇叭。
这足以让行人们注意到一辆车正在靠近。如果他们来不及避开……好吧,反正过几小时也都一样。也许。可能。大概吧。
“嘿吼。”安东尼·克鲁利说着向前驶去。
屋里坐着六个女人四个男人,每人面前都有一部电话和厚厚一沓打印纸,上面印满了名字和电话号码。每个号码后面都用铅笔注明了此人有没有接听、这个号码是否还在使用,另外最重要的是,接电话的人有没有兴趣让空心墙隔音隔热材料进入他们的生活。
多数人都没有。
十个人夜以继日地坐在这里,皮笑肉不笑地哄骗着、恳求着、许诺着。在两通电话之间,他们会做笔记、喝咖啡、对在窗户上奔流而下的雨水感到惊奇。他们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乐队成员一样坚守岗位。如果你在这种天气还卖不掉双层玻璃窗,那就永远也卖不掉。
莉萨·墨罗正在说:“……那么如果您能让我说完,先生。是的,我理解,先生,但如果您能让……”接着考虑到对方已经挂断电话,她继续说,“好吧,去你妈的,鼻涕虫。”
她挂上电话。
“我又碰到个洗澡的。”她对电话销售员们说。她在每日的“让别人离开浴室”赌盘上遥遥领先,另外只差两点就能赢得每周的“打断交媾奖”。
莉萨拨了清单上的下一个号码。
她没想过要当电话推销员。她真正想干的是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可惜没考上大学。
如果她当年多用点功,当上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或者牙医助手(她的第二位职业选择),或者说实在话,除了在这间办公室里当电话推销员以外的任何工作,都能活得更长,可能也更充实。
当然,也许长不了多少。今天是世界末日,还剩几个小时。
说到底,她如果想活得更长,所要做的只是别打现在这个号码。这个名字以伦敦上流人士的身份,列在最传统的十手邮购清单上。A.J.寇鲁利先生。
但她已经打了。莉萨等着铃响四声,然后说:“哦,该死,又是个答录机。”她准备放下听筒。
但某种东西从耳机爬了出来。某种很大,还很愤怒的东西。
它有点像蛆。由成千上万小蛆虫组成的巨大愤怒的蛆。它们扭动着,尖叫着。数百万小蛆虫的嘴巴一张一合,同声嘶叫着一个名字:克鲁利。
它停止叫喊,试探着扭摆身躯,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处境。
接着它土崩瓦解。
那东西分裂成无可计数的扭动着的灰色蛆虫。它们溢满地毯,超过桌面,淹没了莉萨·墨罗和她的九位同事。虫子冲进他们嘴中,涌入鼻子,爬进肺部;钻入他们的肌肤、眼球、大脑和内脏,同时迅速复制,顷刻之间就变成一堆翻滚着的黏稠灰肉,渐渐充满整个房间。它们开始聚集,凝结成一个微微脉动的巨大肉块,把这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肉堆里张开一张嘴,两片不成形的嘴唇上沾着许多潮湿发黏的东西。哈斯塔说:“这顿还不错。”
在一部只有亚茨拉菲尔留言的电话答录机里困了半个小时,让他的坏脾气更加糟糕。
同样糟糕的是返回地狱汇报任务的前景,他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半小时,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把克鲁利带回来。
地狱可不怎么喜欢失败。
但从好的方面来看,他至少知道了亚茨拉菲尔的口信。这个情报也许能让他逃过一劫。
更何况,他心想,如果必须面对黑暗议会的熊熊怒火,至少不能当个饿死鬼。
房间中充满硫黄浓烟。烟雾散去后,哈斯塔已经消失了。这里只剩下十具骷髅,肉吃得特别干净。还有些塑料融成的水坑,闪亮的金属碎片散落四处,很可能曾是电话的一部分。
当牙医助手会好得多。
但如果从好的一面来看,这一幕只是证明了邪恶本身蕴含着毁灭的种子。在英国全境,有些人本可能被迫走出舒适的浴缸,或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念错。但现在平静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取代了紧张和愤怒。哈斯塔的行为营造出一股低度善良波,它正以指数趋势在人群中扩散。数百万人的灵魂得以避免产生轻度淤伤。所以说,这是好的。
你肯定看不出这是原来那辆车。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前灯撞碎了。车轮盖早就没了。它就像经历过上百场撞车比赛的老兵。
人行道路况很糟。地下通道路况更糟。最糟的是横穿泰晤士河。至少他提前想到关好所有窗户。
他最终来到此地。
再往前几百码就是M40公路,那是直奔牛津郡的通衢大道。只有一个问题:M25环形高速路又挡在克鲁利和平坦大道之间。这条嘶吼闪烁的苦痛环带,散发着黑色光芒。(这并非矛盾修辞法,而是一种存在于紫外线之外的颜色。专业名词叫作“黑内线”。在实验条件下很容易观察到这种颜色。想要进行这一实验,你只需要找一面结实的砖墙,低下头,加速向它冲锋。在你双眼之下,疼痛之下迸出的光亮就是黑内线。你可以在临死前看个究竟。)
Odegra。没有东西能活着穿过去。
至少凡间的东西不行。克鲁利不知道它会对恶魔产生什么影响。这条路可能杀不死他,但至少不是什么乐事。
一条警方路障横亘在他和立交桥之间。烧焦的残骸——有些还在燃烧——证实了之前想要通过黑路上方立交桥的众多车辆,最终运命何途。
警方似乎不太高兴。
克鲁利换到二挡,一脚踩下油门。
他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冲过路障。这部分还算容易。
人体自燃事件在全世界都有发生。上一分钟某人还高高兴兴地享受生活,下一分钟就只剩下凄凉的画面:一堆灰烬再加上孤零零一只未被烧灼的手或脚。但车辆自燃事件还很少有案可查。
不管现在的数据是多少,都要加一。
皮坐套开始冒烟。克鲁利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笨手笨脚地在副驾驶座上摸到《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把它放到大腿上,避免被烧到。克鲁利真希望她预言过这件事。
(事实上,她说过:
一条光路嘶吼尖叫,巨蛇的黑马车在烈火中燃烧,皇后再也无法唱起那轻快的小调。
大多数家族成员都赞同盖拉特里·仪祁的说法。他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写了一篇小论文,解释说这则预言讲的是,维索兹创建的秘密组织光明会,在1785年被巴伐利亚当局驱逐。)
火焰吞噬了车子。
他必须继续往前开。
高架桥对面还有一条警方路障,以防车辆从这条路进入伦敦。他们正被对讲机里传来的一条消息逗得哈哈大笑,据说有位摩托骑警在M6公路上拦下一辆被盗的警车,却发现司机是只大章鱼。
有些警察什么都信。但大都会警察不一样。他们是全英国最老辣、最实用主义、最固执己见、最冥顽不灵的警察。
想让大都会警察惊慌失措,可得花不少心思。
比方说,一辆散了架的大车,差不多像个火球,或者说燃烧的吼叫的扭曲的来自地狱的金属柠檬,再加上一个戴墨镜的疯子,狞笑着坐在火团中,开着它以八十英里的时速穿过疾风暴雨,向他们直冲过来。
这招肯定灵。
采掘场是风暴世界平静的中心。
雷电不仅在他们头顶轰鸣,它几乎撕裂了天空。
“还有些朋友要来。”亚当又说了一遍,“他们马上就到,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开始动手了。”
狗狗吼了两声。不再是独狼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而是一条倒霉的小狗发出的怪异颤音。
佩帕坐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膝盖。
她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女孩最终抬起头来,用黯淡无神的目光盯着亚当。
“你要哪块,亚当?”她说。
风暴突然被响亮的寂静所取代。
“什么?”亚当说。
“你看,你把世界分了,对吧?我们每人都有一块,你要哪块?”
寂静犹如竖琴之声,高亢而尖锐。
“对。”布赖恩说,“你没告诉我们,你要哪块?”
“佩帕说得对。”温斯利戴说,“在我看来,似乎没剩下多少了。所有国家都被我们分了。”
亚当的嘴巴一张一合。
“什么?”他说。
“哪块是你的,亚当?”佩帕说。
亚当盯着她。狗狗不再叫唤,它也用杂种狗的目光,全神贯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主人。
“我……我?”亚当说。
寂静还在继续,它的一个音符就足以吞没整个世界的噪声。
“但我有塔德菲尔德。”亚当说。
他们盯着他。
“还、还有下塔德菲尔德,还有诺顿,还有诺顿森林……”
他们还是盯着他。
亚当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爬过。
“我只想要这些地方。”他说。
他们摇摇头。
“我想要就能要。”亚当说,他的语气有种目空一切的沉郁感,而这感觉又突然略显动摇,“我可以让它们变得更好。有更好的树可以爬,更好的池塘,更好……”
他渐渐没了声音……
“你不能。”温斯利戴平静地说,“它们不像美国和别的地方。它们是真实的。属于咱们所有人。塔德菲尔德是咱们的。”
“而且你不能把它们变得更好。”布赖恩说。
“就算你这么做,也得让我们知道。”佩帕说。
“哦,如果你们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那没关系。”亚当轻松地说,“因为我可以让你们都按我的意思去……”
他愣住了,他的耳朵恐惧地聆听着嘴巴所说的话。“他们”慢慢向后退。
狗狗把爪子捂在头上。
亚当的脸色仿佛在上演一个帝国的倾覆。
“不。”他干涩地说,“不,回来!我命令你们!”
他们刚要跑,就定住了。
亚当看着他们。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的身体猛地一抖,脑袋向后一仰。他抬起双臂,握紧拳头捶向天空。
亚当面容扭曲。石灰地在他的运动鞋下裂出条条缝隙。
亚当张开嘴,尖叫起来。这声音不可能出自一个凡人的喉咙。它从采掘场蹿出,和风暴混在一处,将云层凝固成难看的新形状。
它毫不停歇。
它在宇宙间回响——这个宇宙比物理学家们料想的要小很多。
它撼动了天球。
它诉说着失落,很长时间没有停息。
接着它停止了。
某种东西渐渐枯竭。
亚当把头低下来,睁开眼睛。
不管之前站在旧采掘场里的是什么东西,现在他只是亚当·扬。一个懂得更多的亚当·扬,但肯定是他没错。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亚当·扬。
采掘场中骇人的寂静,被更为舒适惬意的寂静所取代。它的成因仅仅是没有噪声。
得到解放的“他们”畏缩地靠在白垩峭壁上,紧盯着亚当。
“没事了。”亚当平静地说,“佩帕?温斯利戴?布赖恩?回这边来吧。没事了,没事了。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得帮我一把,不然一切都会发生。真的会发生。真的都会发生,如果咱们什么都不做的话。”
茉莉小屋里的水暖系统咕噜咕噜地喷洒出发黄的洗澡水,浇在牛顿身上。但水是凉的。可能比牛顿这辈子洗过的凉水澡都凉。
这个澡没什么用。
“天色发红。”他说着走回房间,感觉有点烦躁,“在下午四点半。8月份。这意味着什么?用远洋水手的俗语该怎么说,你觉得呢?我的意思是,俗话说‘暮色红,水手喜’。那么想让在超级邮轮上操纵电脑的人高兴起来,需要什么天气?哦,是不是‘暮色红,牧人喜’来着?我记不清那个俗语了。”
安娜丝玛看着他头发里的灰泥。冷水澡没能把它洗掉,只是把它打湿展平,现在牛顿就好像顶着插有很多头发的白帽子。
“你肯定撞得不轻。”她说。
“不,这是我的脑袋撞在墙上时弄的。你知道,当你……”
“是的。”安娜丝玛从破窗户向外望去,“你可以说这是血色吗?”她说,“这很重要。”
“我不会这么说。”牛顿的思维列车暂时出轨了,“不像血。比较粉。可能是风暴卷起了很多灰尘。”
安娜丝玛翻找着《精良准确预言书》的卡片。
“你在干什么?”他说。
“寻找交叉索引。我还是不能……”
“我想你不用麻烦了。”牛顿说,“我知道第3477则是什么意思。我刚才……”
“什么,你明白那条是什么意思了?”
“我到这儿来的途中看见了。你别这么嚷嚷,我头疼。我是说我看见了。就写在你们那个空军基地外面。这条跟花啊草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它说的是‘和平是我们的职业’。就是他们在空军基地外墙上写的那种话。比如说:皇家空军第8657745航空团,代号蓝色尖叫恶魔,和平是我们的职业。就是这种东西。”牛顿抓着自己的脑袋,欣悦感显然正在消退,“如果艾格尼丝没说错,那么很可能有某个疯子会装上所有导弹,打开发射窗口,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不,不可能。”安娜丝玛坚定地说。
“哦,是吗?我在电影里看过!你为什么如此肯定?给我个理由。”
“那里什么炸弹、导弹都没有。附近所有人都知道。”
“但那是空军基地!它有跑道!”
“只是为了起降运输机什么的。他们那儿只有通信设备,无线电之类的。没有任何能炸的东西。”
牛顿盯着她。
再看克鲁利,他正以一百八十公里的时速,沿M40公路向牛津郡狂奔。就连最不上心的路人,都会注意到他有些与众不同。比方说,紧咬的牙关,还有从墨镜后面透射出来的微微红光。再加上这辆车。车子是个明显的提示。
克鲁利是坐在宾利车上开始这段旅程的,如果结束时他开着的不是宾利车就怪了。但即便那些自备驾车护目镜的狂热车迷,都认不出这是一辆古董宾利车。再也不是了。他们甚至很难看出这是辆宾利车,认出这是车的概率在50%。
首先,车身上一点油漆都没有。没露出红褐色锈迹的地方,也许还是黑的,但却是那种阴沉的木炭黑。它带着一团火球行驶,仿佛是个艰难返回大气层的太空舱。
金属轮缘上还留有一层融化的橡胶。但考虑到轮缘和地面尚有一英寸距离,轮胎问题对车辆悬挂系统倒是不会造成太大损害。
它早在几英里前就该散架了。
克鲁利紧咬牙关,正是为了将它聚拢在一起。而由此引发的生物空间回馈作用,导致了绽放明亮红光的双眼。
主要是为了把它聚拢在一起,另外还要记得别喘气。
自从十四世纪以来,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采掘场中的气氛稍显和谐,但还是有点紧张。
“你们得帮我把这件事理顺。”亚当说,“数千年来人们一直尝试把它理顺,但现在只能靠咱们了。”
他们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们看,事情是这样的。”亚当说,“事情是这样的,就好像……嗯,你们知道戈里希·约翰逊。”
三个孩子点点头。他们都知道戈里希·约翰逊和下塔德菲尔德另一派人马。他们年纪较大,也不讨人喜欢。几乎每个礼拜都得干一架。
“好的。”亚当说,“总是咱们赢,对吧?”
“差不多吧。”温斯利戴说。
“差不多。”亚当说,“而……”
“反正超过百分之五十了。”佩帕说,“因为,你们记得吧,那次大人们在镇会堂聚会时,真够大惊小怪的,就因为咱们……”
“那不算。”亚当说,“他们挨的骂跟咱们一样多。再说了,大人应该喜欢听到孩子们玩耍的声音。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要挨说,其实是那些大人们不对劲……”他顿了顿,“总之……咱们比他们强。”
“哦,咱们比他们强。”佩帕说,“这话没错。咱们一直比他们强。但咱们的确不是总赢。”
“假设,”亚当缓缓说道,“咱们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顿,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去了。以后除了咱们,下塔德菲尔德再没有别的帮派。你们觉得怎么样?”
“什么,你是说他……会死?”布赖恩说。
“不。只是……只是被赶走了。”
“他们”认真考虑着。自从他们大到可以用玩具火车头互相敲打的时候起,戈里希·约翰逊就是生活中从未缺席的麻烦。他们试图想象缺了约翰逊形物体的世界。
布赖恩挠挠鼻子。“我觉得没有戈里希·约翰逊就帅呆了。”他说,“记得他上次在我的生日聚会上干了什么吗?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我说不好。”佩帕说,“我是说,没有老戈里希·约翰逊和他的帮派,就没劲了。你们仔细想想,咱们在戈里希·约翰逊和那些约翰逊派小子身上找了不少乐子。咱们也许得去找些其他对手什么的。”
“在我看来,”温斯利戴说,“如果你问问下塔德菲尔德的人,他们会说没有约翰逊派或是‘他们’就最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就连亚当也颇为震惊。温斯利戴固执地继续说道:“大人们会这么说。还有皮克牧师。还有……”
“但咱们是好的那拨……”布赖恩犹豫片刻,继续说,“哦,好吧。但我打赌如果咱们不在这儿,他们肯定觉得没劲透了。”
“对。”温斯利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附近的人不想要咱们或者约翰逊派。”他愁眉苦脸地说,“他们不喜欢咱们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或者玩滑板,还有噪音太大什么的。这就好像语文书里那个词。他们觉得咱们是一丘之骆。”
这句话遭到了冷遇。
“那种住在沙漠的,”布赖恩说,“背上长鼓包什么的。”
要是他们心情好,这句话会引发五分钟漫无边际的争论,但亚当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就是想说,”他拿出最像样的主席腔总结说,“无论是戈里希·约翰逊打败了‘他们’,还是‘他们’打败了约翰逊都没好处?”
“没错。”佩帕说,“因为如果咱们打败了他们,就会变成自己的死对头。可能是我跟亚当对布赖恩跟温斯利。”她坐下来,“每人都需要一个戈里希·约翰逊。”她说。
“对。”亚当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谁赢都没好处。我就是这么想的。”他看着狗狗,或者说看着狗狗发愣。
“在我看来,这是很简单的事实。”温斯利戴坐下来说,“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花好几千年才能想通。”
“那是因为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都是男人。”佩帕意味深长地说。
“我就不明白干吗非得选择一方。”温斯利戴说。
“当然得选一方。”佩帕说,“谁都要在某些事情上选择某一方。”
亚当似乎做出了决定。
“对。但我认为你可以自己成为一方。我想你们最好去拿自行车。”他轻声说,“我想咱们最好去找某些人谈谈。”
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的小摩托车行驶在伏尾区主干道上。在被机动车、出租车和红色伦敦公交车塞满的郊区街道,这是唯一还在移动的交通工具。
“我从没见过塞车塞成这样。”特蕾西夫人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交通事故?”
“很可能。”亚茨拉菲尔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沙德维尔先生,你要是不抱紧我,就会摔下去的。你知道,这东西不是为两个人准备的。”
“仨。”沙德维尔嘟囔着。他一只手拿着雷电枪,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座子,指节都已经发白。
“沙德维尔先生,我不想再说一遍了。”
“那侬得把车靠边,俺要调整一下俺的武器。”沙德维尔叹道。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两声,她靠向路边,将小摩托车停住。
沙德维尔整理了一下装备,然后很不情愿地用手揽住特蕾西夫人,雷电枪就像个女伴护似的夹在他们中间。
他们在风雨中骑行,十来分钟都没人说话。噗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小心翼翼地在轿车和公交车间寻觅路径。
她发现自己低下头,看了一眼速度计——真傻,她心想,因为这东西1974年就坏了,而且在那之前也不好使。
“亲爱的女士,你说咱们速度有多快?”亚茨拉菲尔说。
“怎么了?”
“因为我觉得,咱们可能只比步行快一点。”
“哦,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最高速度能达到二十五公里。但再加上沙德维尔先生,那肯定是,哦,大概……”
“七八公里每小时。”她打断了自己。
“我想也是。”她表示赞同。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侬能把这鬼玩意儿开慢点吗,女人?”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在阴间万灵殿中,沙德维尔最讨厌的就是速度之魔。当然他对普通款的恶魔也没什么好感。
“以这个速度,”亚茨拉菲尔说,“咱们可以在十小时内到达塔德菲尔德。”
特蕾西夫人顿了一下,然后说:“说起来,这个塔德菲尔德有多远?”
“大概六十公里。”
“啊。”特蕾西夫人说。她曾开着这辆小摩托,到数英里外的芬乞来路拜访侄女。但从那以后就改坐公交车了,因为这辆小车在返程途中,开始发出怪怪的噪声。
“……如果想及时赶到的话,咱们必须把速度提到一百一。”亚茨拉菲尔说,“嗯,沙德维尔中士?千万要抱紧。”
噗噗噗噗噗噗,一团闪着柔光的蓝色晕环,如同残像一般,围绕在摩托车和它的乘客四周。
噗噗噗噗噗噗,摩托车在没有可见支持物的情况下,晃晃悠悠离开地面,略微抖动着升到大约五英尺的高度。
“别往下看,沙德维尔中士。”亚茨拉菲尔建议说。
“……”沙德维尔紧紧闭住双眼,发白的额头上渗出汗珠。他没朝下看,没朝任何地方看。
“咱们这就走。”
在每部高成本科幻片中,都有这么个片段:一艘跟纽约那么大的飞船突然加速到光速。随之而来的是“啪”的一声,好像木头尺子敲在桌子边缘;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线,群星瞬间变成细线,然后消失不见。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只不过闪闪发光的二十公里长太空船变成了二十年车龄的白色老摩托。你也不会看到虹彩特效。另外它的时速可能刚到一百九十公里。而取代滑入八度音阶的脉冲尖啸声的是,噗噗噗噗噗噗……
嗡!
但的确跟那种镜头一样。
如今的M25公路是一条嘶吼咆哮的凝塞圆环。在它与通往牛津郡的M40公路交会处,聚集起来的警察数量越来越多。跟半小时前克鲁利通过隔离带时相比,已经多了一倍。至少M40这一侧是这样。谁都别想离开伦敦。
除了警察以外,周围还站着将近两百人,正用望远镜观察M25公路。他们包括皇室军队代表,还有拆弹小队、军情五处、军情六处、政治保安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另外还有个人在卖热狗。
所有人都又湿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但有个警官不一样,他是又湿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并且义愤填膺。
“听着,我不在乎你们信不信。”他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它是一辆老车,劳斯莱斯或者宾利。就是那种闪闪发亮的古董车,它开过了立交桥。”
一位军方高级技术员打断他的话。“这不可能。根据我们的设备测量,M25上的温度超过七百摄氏度。”
“或是零下一百四十摄氏度。”他的助手说。
“……或零下一百四十摄氏度。”高级技术员说,“这一点确实有些混乱,但我想完全可以归因于某种机械故障。(的确如此。地球上的温度计都不肯接受同时出现七百摄氏度和零下一百四十摄氏度的情况:现在的确是这个温度。)但事实证明,我们甚至不能让直升机停在M25上空,它们会变成麦乐直升机套餐。你居然告诉我一辆古董车毫发无伤地开了过去?”
“我没说它毫发无伤。”警察更正道。他认真考虑着离开大都会警察局,去跟自己的兄弟一起干。他兄弟刚刚辞去了电力委员会的职务,正准备开个养鸡场。“它全都烧着了,但还在继续前进。”
“你真以为我们会相信……”有个人开口说。
一阵尖锐的噪声从后方传来,怪异得让人印象深刻。就像上千架玻璃键琴一同演奏,但都稍稍有些跑调。又像是空气分子在痛苦地哀嚎。
然后是“嗡”的一声。
在他们头顶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深蓝色光环罩在周围,边缘部分褪成了红色。那是一辆白色小型摩托车,一个戴粉头盔的中年妇女骑在车上,还有个人坐在后面,紧紧抱住她的腰。那是个穿橡皮雨衣的小个儿男人,头戴花里胡哨的绿色头盔。(摩托车太高了,所有人都没看见他双眼紧闭,但事实就是这样)。那女人正在尖叫。她的叫声是这样的:
“呃呃呃哦哦啊啊啊啊!”
正如牛顿急于指出的那样,绿芥末牌汽车的优点之一,在于即便遭受严重损坏,你也很难看出。牛顿被迫把迪克·托平开上路肩,避过落在路上的树枝。
“你害我把所有卡片都掉在地上了!”
汽车“砰”的一下开回大路,杂物盒底下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油鸭警包。”
“我再也没法把它们整理好了。”安娜丝玛呻吟道。
“用不着。”牛顿狂躁地说,“捡一张。随便哪张都行。无所谓。”
“此话怎讲?”
“哦,如果艾格尼丝说得对,如果咱们所做的一切都被她预言到了,那么你捡起任何卡片,都会与眼下的情势相关。这是逻辑。”
“这是胡扯。”
“哦?听着,你在这儿是因为她预言到了。你想过要怎么跟上校说吗?如果咱们真要去见他的话。当然咱们肯定不会这么做。”
“如果咱们讲道理……”
“听着,我了解这种地方。他们有柚木疙瘩似的高大警卫看守大门,安娜丝玛,他们有白头盔和真枪,你明白吗,会发射真铅做成的真子弹,能钻进你的身体,在里面弹来弹去,再从同一个洞口钻出来。你都来不及说‘抱歉,我们有理由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而且就在这里上演’。他们还有穿皱皱巴巴的西服、一脸严肃的男人,会把你领进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问你各种问题。比方说你是否加入了,或者曾经加入过左倾颠覆主义组织,例如任何英国政党,而且……”
“咱们就快到了。”
“你看,它有大门和铁丝网,什么都有!可能还有那种吃人的狗!”
“我想你激动过头了。”安娜丝玛轻声说道。她从轿车地板上捡起最后一摞卡片。
“激动过头?不!我很冷静地担心着可能被人射杀的问题!”
“如果咱们会被射杀,我敢说艾格尼丝肯定会提到的。她很擅长这方面的预言。”安娜丝玛漫不经心地翻找着卡片。
“你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卡片捋齐,将两沓洗在一起,“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个教派相信电脑是恶魔的工具。他们说末日之战的发生,就是因为敌基督特别精通电脑。显然《启示录》的某个章节提到过这个问题。我想我肯定是在最近的报纸上看到的……”
“《每日邮报》,‘美国来函’栏目,呃,8月3日。”牛顿说,“它前面的报道讲的是内布拉斯加州沃姆斯市,有个女人教她的鸭子演奏手风琴。”
“嗯。”安娜丝玛把卡片面朝上摊在腿上。
电脑是恶魔的工具?牛顿心想。他乐于相信这个说法。电脑肯定是某些人的工具,牛顿只知道某些人中绝对不包括自己。
车子猛然停住。
空军基地看起来破败不堪。有几棵大树倒在入口处,几个人开着一辆挖掘机正试图把它们移走,当班的卫兵漠不关心地看着他们。卫兵听到刹车声,半转过身来冷眼望向这边。
“好了。”牛顿说,“拿张卡。”
3001.在鹰巢之后,倒下一株高大树。
“就这些?”
“对。我们一直以为它讲的是俄国革命。沿这条路往前开,然后左转。”
他们拐进一条狭窄小路,基地围墙就在左手边。
“停在这儿。这儿总有很多车,谁也不会注意。”安娜丝玛说。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本地的情人小径。”
“所以它看起来就像是用胶皮铺成的?”
他们沿着树篱掩映下的小径走了一百多码,来到梣树前。艾格尼丝说得对,它很大,就倒在围墙上。
有个卫兵坐在树上抽着烟。他是黑人。牛顿每次看见美国黑人,都会觉得内疚,生怕他们为那两百多年的奴隶贸易责骂自己。
他们走过去时,那人站起身,接着又放松下来,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
“哦,嗨,安娜丝玛。”他说。
“嗨,乔治。可怕的风暴,不是吗?”
“说得没错。”
他们继续往前走。乔治目送他们离开。
“你认识他?”牛顿强装冷淡地说。
“哦,当然。他们有几个人偶尔会到酒吧来。干干净净的,挺招人喜欢。”
“咱们要是直接走进去,他会开枪吗?”牛顿说。
“他可能会用枪指着咱们,作出威胁姿态。”安娜丝玛说。
“对我来说就够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艾格尼丝肯定知道点什么。所以我估计咱们就在这儿等着。现在风停了,天气还不算太糟。”
“哦。”牛顿看着地平线上积聚的云层,“老好人艾格尼丝。”他说。
亚当蹬着自行车,沿大路匀速前进。狗狗追在后面,出于兴奋时不时张嘴去咬后轮。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佩帕从她家车道骑了出来。她的自行车很容易辨识。佩帕认为用衣夹把一片纸板巧妙地固定在车轮上有助于提高车子性能。镇上的猫咪早都长了记性,离她两条街远就要采取规避动作。
“我想咱们可以从畜牧商人小径插过去,然后进入圆颅党森林。”佩帕说。
“都是泥。”亚当说。
“没错。”佩帕紧张地说,“那块全都是泥巴。咱们应该沿着白垩矿坑走,因为有白垩,那里总是干的。然后从污水处理厂过。”
布赖恩和温斯利戴从后面赶了上来。温斯利戴的黑色自行车闪闪发亮,感觉有模有样。布赖恩的车可能曾是白色的,但所有颜色都被一层厚厚的泥巴盖住了。
“管那地方叫军事基地,就很傻。”佩帕说,“我在他们的开放参观日进去看过,根本没枪啊、导弹什么的。只有按钮、刻度盘和军乐队。”
“对。”亚当说。
“按钮和刻度盘可不怎么像军事基地。”佩帕说。
“我不知道,真的。”亚当说,“用按钮和刻度盘能干出来的事儿,可以吓你一跳。”
“我在圣诞节得到一套工具。”温斯利戴主动说,“全是电子元件。里面也有些按钮和刻度盘。你可以做个收音机,或者会哔哔响的东西。”
“我不知道。”亚当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的是,也许会有某个人侵入世界军事通信网络,告诉所有电脑之类的东西开始打仗。”
“靠。”布赖恩说,“酷毙了。”
“有点。”亚当说。
成为下塔德菲尔德居民委员会主席,是一条孤高之路。
又矮又胖的R.P.泰勒先生,正心满意足地大步走在乡间小径上,身边跟着他妻子那条玩具贵宾犬莎茨。R.P.泰勒惯能明辨是非,在他的生活中不存在道德上的灰色地带。但他并不满足得到明辨善恶的天赐,还认为自己有责任告诉全世界。
临时讲演台、论辩诗歌和大幅海报都不合他的胃口。R.P.泰勒选定的论坛是《塔德菲尔德广告报》的读者来信专栏。如果邻居家的树不管不顾地把叶子落在R.P.泰勒的花园里,他首先会认真仔细地把它们扫起来,放进盒子,然后将盒子搁在邻居家门外,再附上一张措辞严厉的便条。接着他会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封信。如果他看见年轻人坐在小镇绿地上,听着随身听自得其乐,就会认为自己有责任指出他们行事不当的地方。在被一通嘲讽赶走之后,泰勒先生会以“道德的沉沦”或“今天的年轻人”为题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信。
自从他去年退休后,信件数量与日俱增,就连《广告报》都无法全部刊登出来。实际上,R.P.泰勒今晚出来散步前刚写好的信件,是这样开头的:
先生们:
我失望地注意到,如今的报纸已经不认为自己对公众负有责任。是我们——普普通通的英国人,支付了你们的薪水……
他查看着胡乱掉在乡村小路上的断枝落叶。我不认为,他思忖道,他们把暴风雨弄过来时,考虑到了清扫工作的费用。教区行政委员会必须负担起这些账单。是我们,纳税人们,支付了他们的工资……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BBC第四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员。R.P.泰勒把所有天气问题都怪在他们头上。(他没有电视。正如他妻子常说的那样:“罗纳德不会允许家里有那种东西的,对吧,罗纳德?”而他总是表示赞同。但私下里,泰勒其实很想看看“英国观众及听众协会”经常抱怨的暴力、猥亵和淫秽内容。当然了,不是因为他想看,他只是想知道应该保护其他人远离什么危险。)
莎茨停在路边的一棵山毛榉下,跷起后腿。
R.P.泰勒尴尬地把头扭开。他晚上出来散步健身的唯一目的,可能就是为了让小狗撒尿。但如果承认这一点,会让他赶到困窘不安。泰勒盯着头顶的暴雨云。它们堆得很高,形成灰黑色的厚重云层。闪电吐出分叉的光舌,就像《科学怪人》之类的恐怖片开场时的样子。更诡异的是,它们一到下塔德菲尔德的边界就会戛然而止。云层中露出一片圆形日光,但那光线有种绷紧发黄的感觉,仿佛在强颜欢笑。
周围如此安静。
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四辆摩托车沿小路驶来。它们从泰勒先生身边一闪而过,拐过弯去,惊到一只公雉鸡。它扑棱棱飞过小路,在空中画出一道黄绿色弧线。
“野蛮人!”R.P.泰勒冲骑手们的背影喊道。
乡村并不适合他们这种人。这里最适合他这样的人。
泰勒一拉莎茨的狗绳,沿小路向前进发。
五分钟后,他拐过弯,发现有三个摩托车手正站在被暴风吹倒的路标旁。第四个人身量很高,头戴镜面头盔,还骑在车上。
R.P.泰勒观察了一下局势,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出结论。这些野蛮人——他当然不会说错——到乡村来,是为了亵渎战争纪念碑,顺手毁坏沿途的路标。
他正要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却发现对方人数占优:四对一,个头也比他高,而且无疑是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R.P.泰勒的世界中,只有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才骑摩托。
所以他抬起下巴,昂首阔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好像这些人根本不存在。(但作为本地邻里安全互助会的成员——应该说是发起人,他试图记下这些摩托车的车牌号码。)与此同时,他在脑袋里构思着一封信。(先生们,今晚我失望地注意到,一大群小流氓骑着摩托车侵扰我们宁静的村庄。为什么,哦,为什么有关当局对这些问题袖手旁观……)
“嗨。”一个摩托车手喊道,他抬起面罩露出瘦削面庞和整齐的黑胡子,“我们似乎迷路了。”
“哦。”R.P.泰勒不以为然地说。
“这块路标牌肯定是被风吹倒了。”摩托车手说。
“对,我想也是。”R.P.泰勒表示同意。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觉得肚子饿了。
“嗯。你看,我们要去下塔德菲尔德。”
一条多管闲事的眉毛扬了起来。“你们是美国人。我猜是在空军基地工作吧。”(先生们,当我服兵役时,心里想的都是要为国争光。我沮丧而惊恐地注意到,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的飞行员们,在我们高贵的乡间超速行驶,穿着打扮不比本地无赖强多少。虽然我感激他们为保卫西方世界自由民主方面做出的贡献……)
接着,他好为人师的天性占了上风。“你们沿这条路开一公里,然后左转。那里年久失修,路况恐怕相当糟糕。我给村镇委员会写了好几封信,责问他们到底是人民公仆还是人民的主人。我就是这么说的,毕竟是谁支付你们的薪水。接着往右转,只不过它并不是右,刚开始是向左,但你会发现它最终拐向右侧。那里的路标写着坡瑞特小路,当然其实它不是坡瑞特小路,你如果看一眼官方测绘地图,就会发现那里只是山林小路东端。你们会进入小镇,然后经过‘公牛和小提琴’——这是一所酒馆,就可以来到教堂。我早就跟绘制官方测绘地图的人说了,那是一座带尖顶的教堂,不是带尖塔。而且我也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过信,建议他们发起一场公众运动,迫使有关方面把地图改过来。我完全相信,只要那些人意识到自己在跟谁打交道,态度上就会有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然后你们就会来到十字路口,直接往前开,很快就会看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在那里,你们可以走左边的岔道,或者直行,这两条路都到空军基地——不过左边的岔道要近差不多两百米。你们不会错过那地方的。”
饥荒茫然地看着他。“我,呃,我似乎没太听明白……”他开口说。
我知道了。走吧。
莎茨轻轻叫了一声,随即蹿到R.P.泰勒身后,躲在那里瑟瑟发抖。
这些陌生人重新骑上摩托车。那个穿白衣服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嬉皮士,R.P.泰勒心想)把空薯片袋扔在路肩的草地上。
“抱歉。”泰勒咆哮道,“这是你的薯片袋吗?”
“哦,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男孩说,“它属于每一个人。”
R.P.泰勒挺直一米六八的身板。“年轻人,”他说,“要是我到你家去,把垃圾扔得遍地都是,你会怎么想?”
污染露出心驰神往的微笑。“非常非常荣幸。”他说,“哦,那真是太美妙了。”
在他的摩托车下,一摊机油落到潮湿的道路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四部引擎开始转动。
“我有点糊涂。”战争说,“咱们干吗要在教堂那里一百八十度转弯?”
跟着我就行,最前面的大高个儿说。四个人一同出发了。
R.P.泰勒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接着一阵咔嗒咔嗒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泰勒转回头。四个骑自行车的人影从他身边经过,后面紧跟着一条撒欢的小狗。
“你们!停下!”R.P.泰勒喊道。
“他们”停下车,看着他。
“我就知道是你,亚当·扬。还有你这个,嗯,小集团。我可否询问一句,你们这些孩子大晚上跑出来干什么?你们的父亲知道你们出门了吗?”
领头的骑车人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现在是大晚上。”他说,“在我看来,在我看来,只要还有太阳,就不算晚。”
“反正已经超过你们的睡觉时间了。”R.P.泰勒对他们说,“别想冲我伸舌头,小姑娘。”这话是对佩帕说的,“要不然我就给你妈妈写封信,说她的后代一点礼貌也不懂,完全没有淑女的样子。”
“好吧,请原谅。”亚当委屈地说,“佩帕只是看着你而已。我不知道看着别人有什么错。”
草坪上一阵骚动。莎茨是一条特别高贵的法国玩具贵宾犬,只有那些永远无法把养育孩子的开销整合进家庭预算的人,才会养这种狗。它现在正受到狗狗的威胁。
“扬先生,”R.P.泰勒呵斥道,“请让你的……你的野狗离莎茨远点。”泰勒很讨厌狗狗。他们三天前第一次相遇时,狗狗就冲他狂吠,而是眼睛还闪着红光。这让泰勒开始撰写一封信函,指出狗狗无疑患有狂犬病,对整个社区都存在威胁,应该出于大众利益将它处决。但妻子后来提醒他说,放红光的眼睛不是狂犬病的症状。而且话说回来,只有在泰勒夫妇都没看过,但又对关键内容完全了解的电影里,才会出现这种场面。万分感谢。
亚当似乎吃了一惊。“狗狗不是野狗。狗狗是条不同寻常的狗。他很聪明。狗狗,别再追泰勒先生那条讨厌的贵妇犬了。”
狗狗没理他。他还没享受够追逐的乐趣呢。
“狗狗。”亚当沉声说道。他的狗耷拉着尾巴,一溜小跑回到主人的自行车旁。
“我想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四个要去哪儿?”
“去空军基地。”布赖恩说。
“如果您觉得没问题的话。”亚当希望这句话能体现出尖刻的挖苦,“我是说,如果您觉得有任何问题,我们就不会去了。”
“你这厚颜无耻的小猴子。”R.P.泰勒说,“等我见到你父亲,亚当·扬,我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他……”
但“他们”已经骑上车,朝下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进发了。他们选择的路线要比泰勒先生推荐的路线更短、更便捷,风景也更好。
R.P.泰勒在心中构思出一封长信,主题当然是如今年轻人的堕落。它涉及教育水准的下降,对长辈和上流人士缺乏尊重,他们不会挺起腰杆走路,总是懒洋洋地溜达,还有青少年犯罪,强迫兵役制的回归,桦树条惩戒,鞭刑,以及养狗许可证。
这封信让他相当满意。泰勒心底隐约有些疑虑,这封信对《塔德菲尔德广告报》来说似乎质量太高了。他最终决定把信寄给《泰晤士报》。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抱歉,亲爱的。”一个和蔼的女声说道,“我想我们迷路了。”
这是一辆古旧的小型摩托车,上面骑着位中年妇女。一个穿雨衣的小个子使劲抱着她,双眼紧闭,头戴浅绿色头盔。在两人之间插着个东西,似乎是带漏斗形枪膛的古董枪。
“哦。你们要去哪儿?”
“下塔德菲尔德。我不知道准确地址,但我们是想找个人。”女人忽然换上一种迥然不同的声音说,“他叫亚当·扬。”
R.P.泰勒有点犹豫。“你们要找那个男孩?”他问,“他干了什……不、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男孩?”女人说,“你没告诉我是个男孩。他多大年纪?”她又接着说,“十一岁。哦,我真希望你早点说清。这下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R.P.泰勒愣愣地盯着她,随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女人是个口技演员。他刚才以为后面那东西是戴绿头盔的男人,但其实是口技假人。真奇怪,自己怎么会认为那是个人?他觉得这东西从上到下都隐约有种粗俗感。
“我五分钟前刚见到亚当·扬。”他对女人说,“他和那个小集团正要去美国空军基地。”
“哦,天哪。”女人脸色有些发白,“我一直不喜欢那些美国佬。他们其实都是好人,你知道。对,但你怎么能信任那些玩足球时老把球抱起来的人呢?”
“啊,抱歉。”R.P.泰勒说,“我觉得您说得太对了,让人印象深刻。我是本地扶轮社副主席,我在想,您能否提供个人服务?”
“只在星期四。”特蕾西夫人不以为然地说,“而且我会额外收费。另外不知您能否给我们指一下……”
泰勒先生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无言地伸出一根手指。
小摩托车“噗噗噗噗”地沿着乡间小径开去。
它离开时,那个戴绿头盔的灰白假人睁开一只眼睛。“侬这该死的南蛮子。”它嘶哑地说。
R.P.泰勒很是气愤,但也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东西会更加逼真。
R.P.泰勒距离小镇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停下脚步,让莎茨再次行使范围很广的排泄职责。他将目光投向篱笆对面的牧场。
泰勒先生掌握的乡野常识有点含混不清,但他可以肯定如果母牛趴在地上,就意味着要下雨。如果它们站着,则表示天气没问题。这里的母牛正缓慢庄严地轮流翻着跟头,泰勒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天气。
他抽抽鼻子。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空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似乎是金属、橡胶和皮革被烤焦了。
“打扰一下。”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R.P.泰勒转回身去。
小路上停着一辆曾经是黑色的大轿车,完全包裹在烈焰之中。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把头探出车窗,透过浓烟说:“抱歉,我似乎有点找不到路了。你能告诉我下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怎么走吗?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
你的车着火了。
不。泰勒就是没法让自己说出这句话。这人肯定知道,不是吗?他就坐在车里。这可能是某种恶作剧。
所以他说:“我想你在一英里前拐错了弯。那里有个路牌被吹倒了。”
陌生人露出微笑。“肯定是这么回事。”他说。橙色火舌在他身下跃动,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个恶魔。
一阵风透过轿车吹向泰勒,他觉得睫毛都要被烧糊了。
抱歉,年轻人,但你的车着火了,碰巧它已经红热发烫,而你坐在里面一点事儿没有。
不。
要不要问问他,是否需要自己给汽车协会打个电话?
但泰勒先生只是仔细解说路线,努力不盯着车看。
“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克鲁利说着开始把车窗摇上去。
R.P.泰勒必须得说点什么。
“抱歉,年轻人。”他说。
“嗯?”
我不是说你没注意到,但你的车着火了。
一条火舌舔过焦黑的仪表盘。
“今天天气真古怪,不是吗?”他没话找话地说。
“是吗?”克鲁利说,“我真没留意。”他说完就坐在燃烧的轿车里,沿着小路开始倒车。
“可能是因为你的车着火了。”R.P.泰勒刻薄地说。他猛地一拉狗绳,把小狗拽到脚边。
致编辑:
先生,
我希望能引起您对最近一些不良倾向的注意,我发现如今的年轻人开车时,完全不在乎完美合理的安全防范措施。今晚有位绅士向我问路,他的车……
不。
开着一辆……
不。
着了火……
R.P.泰勒的脾气越来越糟。他跺着脚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回到镇上。
“嗨!”R.P.泰勒喊道,“扬!”
扬先生正坐在前院的折叠椅上抽烟斗。
这主要是因为迪尔德丽最近发现了被动吸烟的危害,禁止他在屋子里抽烟。这种事扬先生是不会跟邻居们承认的。当然,这很难让他保持良好心情。被泰勒先生直呼其名也一样。
“嗯?”
“你儿子,亚当。”
扬先生叹了口气。“他又干什么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扬先生看看手表。“我估计,应该准备上床睡觉了。”
泰勒露出趾高气扬的冷笑。“我可不这么想。不到半小时前,我看见他和那些小伙伴们,骑着车朝空军基地去了。当然还有那条可怕的杂种狗。”
扬先生抽了口烟。
“你知道那地方规章有多严格。”泰勒先生生怕扬先生不解其意。
“你知道你儿子要是胡乱按钮什么的,肯定会被臭骂一顿。”他补充说。
扬先生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若有所思地检查着口柄。
“嗯。”他说,“我知道了。”
“好的。”他又说。
扬先生走进了屋子。
与此同时,四位摩托车手猛然停在距离基地大门几百码的地方。他们关闭引擎,抬起面罩。哦,其中三位这样做了。
“我真希望咱们可以直接闯过这些路障。”战争希冀地说。
“那只会惹麻烦。”饥荒说。
“很好啊。”
“我是说,给咱们惹麻烦。电力系统和电话线都断了,但他们应该有发电机,而且肯定有无线电。如果有人报告有恐怖分子入侵基地,人们就会恢复理性,整个计划就完蛋了。”
“哼。”
咱们进去,咱们干活,咱们出来。咱们让人类的天性行使自己的职责,死神说。
“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伙计们。”战争说,“我等了好几千年,可不是为了鼓捣几根电线。这可谈不上戏剧化。我敢说阿尔布雷希特·丢勒不会浪费时间绘制一幅名为天启四按钮者的版画。”
“我还以为会有号角什么的。”污染说。
“你们可以这么看。”饥荒说,“这只是基础工作。咱们之后还可以继续骑行。正经的骑行。风暴之翼什么的。你们要有灵活性。”
“咱们是不是应该遇到……什么人?”战争说。
除了逐渐冷却的摩托车引擎发出的金属噪声外,四周万籁俱寂。
污染缓缓说道:“你们知道,我也没想到是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会是,哦,一座大都市。或是一个大国。也许是纽约。或者莫斯科。或者世界末日大决战本身。”
又是一阵寂静。
战争说:“对了,世界末日大决战到底在哪儿?”
“问得好。”饥荒说,“我一直想去这地方看看。”
“宾夕法尼亚州有个叫世界末日大决战的地方。”污染说,“也可能是马萨诸塞州,或是别的某个州。有很多留大胡子的人,还戴着庄重的黑帽子。”
“不对。”饥荒说,“我想应该是以色列的某个地方。”
卡梅尔山。
“我还以为那是他们种鳄梨树的地方。”
世界尽头。
“是吗?这可真是老大一棵鳄梨树。”
“我想我去过一次。”污染说,“美吉多老城。就在它垮掉之前。好地方。有趣的皇家大门。”
战争看着周围的盈盈绿地。
“伙计,”她说,“咱们是不是拐错弯了?”
地理并不重要。
“抱歉,阁下?”
如果世界末日大决战无所不在,那它就在任何地方。
“没错。”饥荒说,“咱们所说的,不再是几平方英里的树丛和山羊。”
又是一阵沉寂。
走吧。
战争咳嗽一声。“我只是以为……他会跟咱们一起来……”
死神抻了抻手套。
他笃定地说,这是为专家准备的工作。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日后回想起来,发生在门口的事是这样的:
一辆很大的高级官员专车停在门口。车型修长,像模像样。但事后回想起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更不明白为何它听起来像是装了摩托车引擎。
四位将军走下车。中士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他们出示了有效身份证明。到底是哪种证明,他承认自己记不清了。但肯定有效。戴森博格敬了个礼。
其中一人说:“突击检查,士兵。”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答道:“长官,我没接到要进行突击检查的通知,长官。”
“当然没有。”一位将军说,“因为这是突击检查。”
中士又敬了个礼。
“长官,请允许我跟基地司令部核实这一信息,长官。”他不安地说。
最高最瘦的将军往前踱了几步,转过身去,把手抱在胸前。
另一位将军友好地揽住中士的肩膀,稍显诡秘地探过身去。
“听我说……”他瞟了一眼中士的名牌,“……戴森博格,也许我可以给你就交点底。这是一次突击检查,明白吗?突击。也就意味着我们通过时不要惊扰任何人,懂吗?也不要离开你的岗位。像你这样的职业士兵肯定明白,我没说错吧?”他挤了下眼睛,又补充道,“不然你会发现自己被降职到最底层,见到个小恶魔都得喊长官。”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盯着他。
“二等兵。”另一个将军轻声说道。从名牌来看,她叫詹铮。戴森博格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将军,但这无疑是军界一大进步。
“什么?”
“二等兵。不是小恶魔。”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对。二等兵。明白吗,小伙子?”
中士考虑着眼前十分有限的几个选项。
“长官,突击检查,长官?”他说。
“出于国家安全考量,临时予以保密处理。”饥荒这些年一直在学习如何把东西卖给联邦政府,这些官腔又冒了出来。
“长官,明白,长官。”中士说。
“好孩子。”栏杆升起时,饥荒说,“你会一步登天的。”他看了眼手表,“很快。”
人类有时很像蜜蜂。假如你在蜂巢外面,就会遭到顽强抵抗。可工蜂们似乎认为主管部门肯定会保证巢穴内部的安全,所以你一旦进入,就不会被注意。正因如此,有些寄居昆虫进化出了完美形态。人类的行为与此类似。
谁也没有阻止他们。天线杆森林下有一排低矮狭长的建筑,四人径直走向其中之一。谁都没注意他们。也许人们什么都没看到。也许他们看到的是头脑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因为在战争、饥荒、污染和死神不想被发现时,人类的大脑并没有识别他们的功能。实际上,它太擅长视而不见了,就算被他们团团围住,也会设法置若罔闻。
但警报器是完全没脑子的东西,它们自以为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四个人,发疯似的响个没完。
牛顿不抽烟,他不允许尼古丁进入身体的神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身体的威尔士公理会劣质小神龛。如果他是个烟鬼,现在肯定会为了稳定心情开始吸烟,那么在警报声响起时,就会被烟卷噎住。
安娜丝玛镇静自若地站起来,抚平裙子上的皱褶。
“别担心。”她说,“不是因为咱们。基地里肯定出了什么事。”
她看着牛顿苍白的面庞,露齿一笑。“来吧,”她说,“这不是《OK镇大决斗》。”
“对。首先,他们的枪更好。”牛顿说。
安娜丝玛把他扶起来。“别担心。”他说,“我相信你会想出个办法来。”
战争心想,他们四个人绝不可能贡献相当。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对现代武器系统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这些东西的效能比带尖的金属片强太多。简单易懂、绝对可靠的安全防控装置总让污染笑逐颜开。饥荒至少也知道电脑是怎么回事。但他……是的,他除了在附近闲晃以外,几乎什么也没干。但他就连游手好闲也有种独特风范。战争曾经想过,也许有一天战争会终结,饥荒会终结,也许就连污染也会终结。可能正因如此,你永远没法把第四位骑士——也是最强大的骑士,彻底当成自己人。这就像有个税务监察员在你的球队里。有他在你们这边当然很好,但你决不希望踢完球后跟他到酒吧喝上一杯,闲聊几句。有他在场,你永远不能完全放松。
死神站在污染身后,从他瘦削的肩头上望过去。与此同时,有几名士兵径直穿过了死神的身躯。
那些闪来闪去的东西是什么?你可以从这种语气判断出来,他知道自己不会理解对方给出的答案,只想表现出对此有点兴趣罢了。
“七段LED显示器。”男孩说。他充满爱怜地把手放在一个继电器盒上,让它短路,随即制造出一堆可以自我复制的病毒,任由它们在电子以太中肆意扩散。
“我真希望那些该死的警报器能安静一会儿。”饥荒嘟囔道。
死神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响指。十几个高音喇叭一阵哽咽,随即没了声音。
“是吗,我还挺喜欢它们的。”污染说。
战争把手伸进另一个金属柜。必须承认,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当她伸手抚摸——有时是抚过——这些电子仪器时,心中备感亲切。这跟手持利剑时的感觉差不多,而且她知道这把剑足以笼罩整个世界,再加上部分苍天。这种感觉令她陶醉,让她战栗。它爱她。
它是一把炎剑。
人类老是记不住,把利剑随便乱放会有危险。但他们已经竭尽全力,让自己相信这种尺寸的武器被意外挥舞起来的概率相当高。这真是令人愉快的想法。在把自己的星球炸成碎片这件事上,人类对有意无意之分看得很重。
污染又把手伸进另一排昂贵的电子仪器。
守卫围墙破洞的卫兵一脸迷惑。他察觉到基地里乱成了一锅粥,但除了静电噪声外,对讲机似乎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与此同时,他正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眼前这张卡片。
他参军入伍以来,见识过很多身份证明。军方的、中情局的、联邦调查局的,甚至是克格勃的。但作为一名年轻士兵,他还没掌握这个诀窍:组织越不重要,身份证明就越华丽。
这张身份卡简直华丽得要死。他又看了一遍,嘴里默念着上面的内容,从“英联邦护国主要求并命令”开始,经过征集所有柴薪、绳子和火油的部分,一直读到猎巫军第一任参事官赞美我主所有功绩且需规避淫行·史密斯的名字。牛顿用拇指挡住了“每个女巫九便士”的部分,努力装出詹姆斯·邦德的样子。
卫兵来回查看,最终找到一个他自以为认识的词。
“这东西。”他狐疑地说,“是要我们给你柴火?”
“哦,我们必须得到这些。”牛顿说,“我们要烧它们。”
“说什么?”
“烧它们。”
卫兵嘴角一咧,露出笑容。别人跟他说过,英国佬都是软蛋。“明白了!”他说。
有什么东西顶在他的腰眼上。
“放下枪。”安娜丝玛在他身后说,“不然我会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后悔。”
卫兵吓得身子一僵。哦,我没撒谎,安娜丝玛心想,如果他不扔下枪,就会发现这是根树枝。我肯定会为死于枪下感到后悔。
在大门口,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又遇上了麻烦。有个小个子男人,身穿脏兮兮的橡胶雨衣,伸出食指对着他,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与此同时,一位有点像他母亲的中年女士用急迫的口吻跟他说话,还时常被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打断。
“我们必须跟这里的主管官员谈谈,此事关系重大。”亚茨拉菲尔说,“我必须要求他说得对,你知道,如果他在撒谎我能听出来是的,谢谢,我想如果您允许我继续说下去,咱们还有可能成功我只是想替你说句好话是的!呃,你想让他对好吧……那么……”
“看见俺指头了吗?”沙德维尔吼道。他的理智还没完全丧失,但已经挂在一根相当破旧的绳子尽头。“侬看见了吗?这根手指,小赤佬,可以把侬送去见造物主!”
戴森博格中士盯着这根手指,黑得发紫的指甲距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之遥。作为一件攻击性武器,它的效能相当显著,如果用于烹调食物则更是如此。
对讲机里只有沙沙噪声。他又不能离开岗位。戴森博格中士在越南受的伤开始抽痛。(他1983年到那里度假时,滑倒在旅馆淋浴间。如今只要一看见黄色肥皂条,就会让他回想起那次濒死体验。)他琢磨着射杀非美国公民会给自己带来多大麻烦。
四辆自行车在基地不远处停下。土地上的轮胎印和一摊机油,说明不久前有人就停在这里。
“咱们停下来干吗?”佩帕说。
“我在考虑。”亚当说。
这很不容易。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心智并未丧失,但却试图漂浮在黑暗欢腾的泉水之上。尽管如此,亚当还是意识到,三个小伙伴都是百分之百的人类。他此前也给他们惹上过麻烦,撕破的衣服、克扣的零花钱,诸如此类的事情。但这次肯定要比在家里关禁闭和被迫收拾房间麻烦得多。
但另一方面,也没别人能指望了。
“好吧。”他说,“我想咱们需要点东西。咱们需要一柄剑、一个王冠,再来个天平。”
他们瞪着他。
“什么,在这儿?”布赖恩说,“这里哪儿有那些东西。”
“哦。”亚当说,“想想那些游戏,你们知道,咱们玩过……”
为了让戴森博格中士的日子更加完美,一辆车停在基地门口。它完全飘在空中,距离地面几英寸之遥;没有轮胎,也没油漆,只有一溜蓝色尾烟。它停下来后,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是高温金属正在冷却。
它看上去似乎装有烟色玻璃,但那只是普通玻璃加车内滚滚浓烟形成的效果。
驾驶席一侧的车门打开,一股呛人的烟雾冒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克鲁利。
他驱散面前的烟气,眨了眨眼,随即将手部动作变成打招呼的样子。
“嗨。”他说,“怎么样了?末日已经降临了吗?”
“他不让我们进去,克鲁利。”特蕾西夫人说。
“亚茨拉菲尔?是你吗?衣服不错。”克鲁利含糊其辞地说。他感觉不太好。过去三十分钟内,他始终把一吨燃烧的金属、橡胶和皮革,想象成一辆功能完备的汽车。宾利车对他进行了殊死抵抗。最难的部分莫过于全天候轮胎被烧光后,让这东西继续转动。克鲁利放弃了对轮胎的想象,宾利车的残骸猛然落在扭曲的金属轮缘上。
他拍了拍热到足以煎鸡蛋的金属外壳。
“要换成现在的新型汽车,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表现。”他怜爱地说。
所有人都在瞅他。
一阵嘀嘀嗒嗒的电子音轻轻响起。
大门缓缓上升。容纳电动机的金属框架发出呻吟,但面对作用在栏杆上的不可抗力,它最终还是屈服了。
“嗨!”戴森博格中士说,“这是你们谁干的?”
噌。噌。噌。噌。然后是一条小狗,四腿狂奔,快得让人看不清。
他们眼看着四个玩命蹬车的人影从栏杆下面钻了过去,消失在营地中。
中士打起精神。
“呃,”他很没底气地说,“这帮孩子车筐里有没有个外星人,脸长得好像一坨友善的大便?”
“我没看到。”克鲁利说。
“那么,”戴森博格说,“他们就有大麻烦了。”他举起手里的枪。谨小慎微就到此为止了,他脑袋里现在全都是肥皂。“另外,”他说,“你们也一样。”
“我警告你……”沙德维尔又开口说。
“这时间拖得也太长了。”亚茨拉菲尔说,“赶快搞定,克鲁利,这才是好伙计。”
“哦?”克鲁利说。
“我是正义一方。”亚茨拉菲尔说,“你不能指望我……哦,见鬼去吧。我一辈子循规蹈矩的,结果怎么样?”他打了个响指。
“嘭”的一声凭空响起,仿佛老式闪光灯泡的爆响。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不见了。
“呃。”亚茨拉菲尔说。
“瞅见了吧?”沙德维尔说,他还没彻底领会特蕾西夫人双重人格的真相,“小菜一碟儿。侬跟着俺,就屁事没有。”
“干得好。”克鲁利说,“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干。”
“哦。”亚茨拉菲尔说,“实际上我也没想到。只希望我没把他送到什么可怕的地方。”
“你最好赶紧适应一下。”克鲁利说,“你只是把他们送走。别操心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他显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新身体吗?”
“哦?好的。好的,当然。特蕾西夫人,这是克鲁利。克鲁利,这是特蕾西夫人。真迷人,我得说。”
“咱们进去吧。”克鲁利说。他难过地看了一眼宾利车残骸,接着又高兴起来。一辆吉普车正朝大门开来,车上挤满了人。这帮人似乎随时准备高声问话,或是开枪射击,才不管是奉了谁的命令。
克鲁利眼光一亮。可以说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工作领域。
他从兜里抽出手来,像李小龙那样缓缓抬起,脸上挂着李·范·克里式的笑容。“啊,”他说,“咱们的车来了。”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一栋低矮的建筑物外面。温斯利戴将车仔细锁好。他就是这种孩子。
“那么这些人长什么样?”佩帕说。
“什么样都可能。”亚当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是大人,对吗?”佩帕说。
“对。”亚当说,“比你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大很多,我估计。”
“跟大人较劲根本没用。”温斯利戴灰心丧气地说,“最后倒霉的总是你。”
“你不用跟他们较劲。”亚当说,“你们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们”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东西。作为拯救世界的工具,它们看起来不是特别有效。
“咱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布赖恩疑惑地问道,“我记得咱们在开放日来参观时,这里全是房间什么的。好多房间和一闪一闪的灯泡。”
亚当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一栋栋房舍。警报器还在嗡嗡作响。
“嗯。”他说,“我觉得……”
“嗨,你们这些孩子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不是百分之百的威胁口吻,但跟这个范畴相去不远;而且它出自一名有些神经质的军官之口,他刚花了十分钟想要搞清这个警钟长鸣、大门不开的混沌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两名同样烦躁的士兵站在他身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面前的四个嫌疑人个头很矮,显然是白种少年,其中之一似乎还是女性。
“不用替我们操心。”亚当轻松地说,“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现在你们……”领头的尉官说。
“睡吧。”亚当说,“你们只想睡觉。你们几个都去睡吧,如此一来就不会受伤。你们现在只想睡觉。”
军官盯着亚当,目光试图聚焦,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酷。”另外两名士兵倒下时,佩帕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亚当谨慎地说,“你记得《男孩要做的101件事》里有关催眠术的内容吗,咱们一直没成功?”
“怎么?”
“哦,跟那个有点类似,只是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转过身,面对通信大楼。
亚当挺起腰板,整个人从惯常的懒散状态中伸展开来。泰勒先生如果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感到骄傲。
“好吧。”亚当说。
他想了想,然后又说:“试试看吧。”
如果你把整个世界拿走,只留下电子系统,它看起来就像是有史以来最精美典雅的细丝工艺品。一个由晶莹银丝组成的球体,间或有些卫星信号束闪烁脉动。就连最暗的地方也会放射出雷达波和商用无线电波。就像一头巨兽的神经系统。
一座座城市在网中形成枢纽,但大多数电子系统只是肌肉组织,仅能起到粗疏浅陋的作用。可是大约五十年前,人们给它制造出了大脑。
现如今它活了,就跟火焰一样鲜活。开关猛然关闭。继电器短路。精密技术工程师常把硅基芯片比作洛杉矶街道设计图,那么新兴的道路此时正在它的内部铺展;数百英里外的地下室中,警铃响个不停,人们惊骇地注视着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在中空的秘密山脉中,厚重钢门牢牢关闭,任由人们在对面拼命捶打,或是与已经融化的保险丝盒较劲。沙漠和苔原中,有几块地面突然滑开,让新鲜空气进入装有空调设备的墓穴,一些钝头物体笨拙地从地下升起,缓缓就位。
电流涌到本不该进入的地方,同时也从以往的河道中退去。在城市里,交通指示灯熄灭了,然后是街灯,进而是所有灯光。制冷风扇转速变慢,抖了两下,最终停止。加热器变凉变黑。电梯停运。广播站也纷纷窒息,舒缓动听的音乐再未响起。
有人说文明和野蛮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四小时外加两顿饭。
夜色在旋转的地球上渐渐蔓延。它本该充满星星点点的光芒。但现在却没有。
这颗星球上居住着五十亿人。跟即将发生的事情相比,野蛮不过是小菜一碟——热乎、难闻,最终只能留给蚂蚁的小菜一碟。
死神直起身。他似乎在静心聆听。所有人都想知道他在听什么。
他来了,死神说。
另外三个人抬起头。从他们站在那里的样子,隐约可以看出些变化。在死神开口前,他们三个体内不像人类那样说话行走的部分,包裹住了整个世界。现在他们回来了。
差不多回来了。
他们的样子有点奇怪。似乎不是穿了不合体的衣服,而是穿了不合体的身躯。饥荒变化得不太得体,那位讨人喜欢、高傲自信的成功商人过去一直占主导地位,但现在慢慢被古老可怖的本来面目所取代。战争的皮肤上闪着汗珠。污染的皮肤本身就在闪烁。
“一切都……处理好了。”战争有些费力地说,“它会……自行发展。”
“不光是核战争。”污染说,“还有化学制品。那些小货轮装载着……成千上万加仑制剂……遍布全世界。美丽的液体……名字有十八个字母。还有……老一套的备用品。想要什么都有。钚可以给你数千年的悲剧,但砷可以给你永恒。”
“还有……凛冬。”饥荒说,“我喜欢冬天,有种……洁净的感觉。”
“这就叫……养虎为患。”战争说。
“再也没有老虎了。”饥荒平淡地说。
只有死神没变。有些东西永远不变。
四骑士往外面走去。污染虽然还在走路,但明显有种缓缓渗漏的感觉。
安娜丝玛和牛顿·帕西法注意到了。
这是他们走入的第一栋建筑。屋子里面似乎安全得多,此刻外面的情况可是相当刺激。安娜丝玛推开一扇门,门上的标志表明这个动作有可能导致死亡。她刚碰了一下,门就打开了。两人走进去后,它又自动关闭锁好。
接着四骑士走了进来,他俩没多少时间讨论门的问题。
“他们是什么人?”牛顿说,“恐怖分子?”
“从精良准确的角度来看,”安娜丝玛说,“我想你说得没错。”
“他们阴阳怪气地在说些什么?”
“我想可能是世界末日。”安娜丝玛说,“你看见他们的气场了吗?”
“似乎没有。”牛顿说。
“不太好。”
“哦。”
“实际上,是负面气场。”
“哦?”
“就像黑洞。”
“那很糟,是吗?”
“是的。”
安娜丝玛盯着一排排金属柜。只此一次,机械不再按照惯常的程序运转,因为这不是演习而是现实,它们正要毁灭世界,至少是有生命存在的部分,从地下两米一直到臭氧层。这里没有闪闪发亮的红色圆柱形灯盏,没有看起来像是贴着“剪我”标签的红蓝电线,也没有正在倒计时的可疑数字显示屏。你没法在最后几秒逆转进程。这些金属柜沉重结实,对最后关头的英雄主义有很强抗性。
“现在是什么情况?”安娜丝玛说,“他们做了什么,对吗?”
“也许会有个关闭按钮?”牛顿不抱希望地说,“我敢说如果咱们找找……”
“这种东西都是内置的。别傻了。你还以为你了解这些玩意儿呢。”
牛顿绝望地点点头。这跟《电学常识》里的东西差远了。为了装装样子,他眯起眼睛往一个柜子里看了看。
“世界范围通信器材。”他闪烁其词地说,“你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控制动力系统,接入卫星。无所不能。你可以。”——滋——“呃,你可以。”——咂——“哎呀,让那些东西。”——噼——“啊,几乎。”——啪——“哦。”
“你在鼓捣什么呢?”
牛顿嘬嘬手指。到目前为止,他没发现任何类似晶体管的东西。他用手帕把手包住,将一个电路板从插槽拔了出来。
有一次,他订阅的电学杂志刊登了一则玩笑:一个保证不能工作的电路。在文章最后,他们洋洋得意地说,这玩意儿就连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笨瓜都能做得出来,如果它不能工作,那就对了。这个电路中包括插反的二极管、颠倒的晶体管,还有个没电的电池。牛顿做了一个,接收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信号。他给编辑部写了封信发牢骚,但他们没有回信。
“我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他说。
“詹姆斯·邦德只需要拧下什么东西。”安娜丝玛说。
“不光是拧下来。”牛顿越来越压不住火气,“而且我也不是”——滋——“詹姆斯·邦德。如果我是,”——嗖——“那么坏蛋们就会向我展示所有核武器控制杆,告诉我它们有多管用,不是吗?”——嗡——“只可惜现实生活没有这种事,对吗?我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也没法阻止它。”
云层在地平线附近翻卷。塔德菲尔德上空依旧晴朗,只有和煦的微风从空中吹过。但空气却不是普通的空气。它有种结晶体的样子,你会觉得如果转过头去,就能看到新的层面。它在发光。如果你想找个词来形容,“群集”这个词可能会不怀好意地钻进你心中。那些没有实体的东西群集这里,只为了等待时机来临,变成非常实在的东西。
亚当抬头望去。一方面来说,上面只有晴朗的天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延伸到无限远处的东西,是天堂和地狱的大军正摩肩接踵,或者说摩翼接踵地等待着。如果你看得特别仔细,又受过专业训练,就能分辨出两方的区别。
寂静将世界这个气泡握在掌中。
房门打开,四骑士走了出来。其中三个几乎没了人样,更像是由他们的本体或是象征物组成的人形物体。与其相比,死神倒显得更加亲切。他的皮大衣和黑头盔变成了带兜帽的长袍,但这只是细枝末节。一具骷髅,哪怕是会走路的骷髅,至少也算有点人样,那正是潜伏在所有生灵体内的死亡。
“关键是,”亚当急迫地说,“他们并不真实,就像噩梦,真的。”
“但……但咱们又没睡觉。”佩帕说。
狗狗哀叫两声,缩到亚当身后。
“那个人似乎在融化。”布赖恩说。他伸手指向一个前进中的人形——如果它还配得上这个称呼。那是污染。
“就是说啊。”亚当鼓励道,“它不可能是真的,对吧?这是常识。像这种东西不可能真是真的。”
四骑士在几米外停住脚步。
已经办妥了,死神说。他略微欠了欠身,用眼眶盯着亚当。很难说他是否感到惊讶。
“哦,好的。”亚当说,“问题是,我不想把它办妥。我没让你们把它办妥。”
死神看了看其他三人,又转回头看着亚当。
一辆吉普车停在他们身后。所有人都没理会。
我不明白,死神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世界末日的征兆。这写得明明白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写这种话。”亚当平静地说,“这个世界充满各种有趣的东西,我还没见识过呢。所以在我有机会全都见识过之前,不希望任何人把它弄坏,或是让它完蛋。你们只要躲远点就行了。”
(“就是他,沙德维尔先生。”这句话还没说完,亚茨拉菲尔的语气就掺进了将信将疑的成分,“那个……穿T恤衫的……”)
死神盯着亚当。
“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战争说。她的牙齿仿佛两排漂亮的子弹。
“已经办妥了。我们……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污染说。他的声音阴险鬼祟,就像是什么东西正从被腐蚀的铁桶里漏进水面。
“你……带领……我们。”饥荒说。
亚当犹豫了。他体内有个声音正在叫喊说这是真的,世界属于他一个人,他所要做的就是转过身,带领他们穿越狂乱的星球。他们是跟他一伙儿的。
在九天之上,两方军队等待着那个字眼儿。
(“你不能让我向他开枪!他只是个孩子!”
“呃。”亚茨拉菲尔说,“呃。是的。也许咱们最好再等等,你们说呢?”
“你是说,等他长大?”克鲁利说。)
狗狗开始吠叫。
亚当看着“他们”。“他们”也是跟他一伙儿的。
你必须决定谁才是真正的朋友。
亚当转回身,看着四骑士。
“干掉他们。”亚当平静地说。
他的语气中完全没了懒散含混的感觉,反而有种奇妙的和谐。谁都不能违抗这种声音。
战争笑起来,期待地看着孩子们。
“可怜的小男孩们,”她说,“只能玩你们的小玩具。想想我能给你们什么玩具……想想所有游戏。我能让你们爱上我,小男孩们。带着小枪的小男孩。”
她又放声大笑。佩帕走上前来,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那机关枪似的笑声渐渐消失。
它不太像剑,但这是你用两片木头和一根细线所能达到的最佳效果。战争盯着它。
“我明白了。”她说,“单挑,是吗?”她抽出自己的利剑,高高举起,让它发出一阵蜂鸣,仿佛用手指抹过酒杯的声音。
它们接触时,迸出一道闪光。
死神盯着亚当的眼睛。
一阵凄凉的叮当声响起。
“别碰它!”亚当吼道,但他没有转头。
“他们”看着利剑在混凝土走廊上翻滚,最终停了下来。
“小男孩。”佩帕厌恶地嘟囔道。每个人都要决定自己属于哪一派,早晚的事。
“但、但是,”布赖恩说,“她似乎被那把剑吸进去了……”
亚当和死神之间的空气开始颤动,仿佛处在滚滚热浪之中。
温斯利戴仰起头,看着饥荒凹陷的眼睛。他举起一个东西,如果有点想象力,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用细线和树枝做成的天平。温斯利戴拿着天平,在脑袋周围转了一圈。
饥荒伸出胳膊,似乎想要保护自己。
又是一道闪光,然后是一具银天平掉在地上的叮当声。
“别……碰……它们。”亚当说。
污染已然准备逃跑,或者说是快速流动,但布赖恩从头上抓起草茎编成的头环,向前扔去。它本不该这样用,但一股大力把它从布赖恩手中拿走,让它像铁饼一样向前飞去。
这次的爆炸是一团黑烟中冒出的红色火焰,闻起来有股汽油味。
细小的翻滚声响起,一个发黑的银冠从烟雾中滚了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声音仿佛慢慢落定的硬币。
至少这次不需要警告他们不要碰。银冠放射出金属不该具有的光泽。
“他们去哪儿了?”温斯利戴问。
他们该在的地方,死神始终盯着亚当的眼睛,一直都在的地方。他们回到了人们心中。
他冲亚当露齿一笑。
随着一阵撕裂声,死神的长袍支离破碎,他的翅膀伸展开来。天使的翅膀。但没有羽毛。这是黑夜的翅膀,形态足以刺穿生灵的实体,进入下方黑暗。几点微光在这对翅膀上闪烁,可能是遥远的星辰,也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但是我,他说,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死神,永远是生灵的影子。你不能摧毁我。那将摧毁整个世界。
他们目光中的热度渐渐退去。亚当挠挠鼻子。
“哦,我不知道。”他说,“可能会有个法子。”他也露出笑容。
“总之,应该停止了,”他说,“所有那些跟机器有关的勾当。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我说要让它停止。”
死神耸耸肩。已然停止了,他说,没有他们,他指了指三骑士可怜的遗骸,它无法继续。常态熵获得了胜利。死神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似乎是在敬礼。
但他们会回来的,他说,他们从来不会远去。
翅膀扑扇一下,声如霹雳惊雷,死亡天使没了踪影。
“那好吧。”亚当冲着空气说,“好吧。就到此为止了。所有他们启动的东西,必须马上停止。”
牛顿绝望地盯着仪器架。
“这里应该有个手册什么的。”他说。
“咱们可以看看艾格尼丝有什么要说的。”安娜丝玛提议道。
“哦,对啊。”牛顿讽刺说,“有道理,不是吗?在十七世纪工房手册的帮助下,破坏二十世纪电子装置?艾格尼丝·风子知道什么是晶体管吗?”
“哦,我祖父在1948年很准确地解读出第3328则预言,并据此做出了非常明智的投资。”安娜丝玛说,“当然,她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但总的来说,艾格尼丝对电子装置还是相当了解的,但……”
“我只是打个比方。”
“反正你也用不着让它正常工作。你要让它停止工作。你不需要知识,需要的是无知。”
牛顿呻吟一声。
“好吧。”他倦怠地说,“那咱们就试试看。给我一条预言。”
安娜丝玛随手抽出一张卡片。
“他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人。”她读道,“第1002条。很简单。有什么思路吗?”
“哦,你看。”牛顿可怜兮兮地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是,”他咽了口唾沫,“实际上我对电子仪器不太在行。并不特别精通。”
“我似乎记得,你自称是电脑工程师。”
“这是一种夸张。我是说,比你想象中的夸张还要再夸张一些。实际上,我估计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说大话。我也许应该斗胆称之为,”牛顿闭上眼睛,“一种搪塞。”
“你是说谎言?”安娜丝玛甜甜地说。
“哦,我不会那么过分的。”牛顿说,“但是,”他补充道,“我并不是电脑工程师。根本不是。恰恰相反。”
“什么叫相反?”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这么说吧,我每次试图让任何电子仪器工作时,它都会关闭。”
安娜丝玛冲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摆出戏剧化的姿势;就跟每场魔法演出中,穿闪亮金属片紧身衣的女士走回台上揭露戏法奥秘时一样。
“哦耶。”她说。
“修好它。”她说。
“什么?”
“把它改造得更好。”她说。
“我不知道。”牛顿说,“我不敢说能否做到这一点。”他把手放在最近的铁柜上。
某种他始终没有留意的噪音突然停止,远处的发电机传来一阵渐渐消逝的哀鸣。仪表板上的小灯泡闪了几下,大多数就此熄灭。
世界各地正在跟开关斗争的人们发现它们可以正常开关了。断流器随即敞开。电脑们停止计划第三次世界大战,重新懒洋洋地扫描起同温层。在俄罗斯北方新地岛的地下掩体中,发疯似的试图拔出保险丝的人们,发现保险丝终于落入自己手中。在怀俄明和内布拉斯加的地下掩体中,疲惫的人们不再互相叫嚣,或是挥舞枪支,如果导弹基地里允许喝酒精饮料的话,他们肯定要来一罐啤酒。这显然是不允许的,但他们还是喝了。
灯光亮起。文明停止了通向混沌的滑行,随即开始给报纸写信,声称人们对这些芝麻小事反应过激。
在塔德菲尔德,一排排机械不再散发出危险气氛。它们内部有些东西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电流。
“天哪。”牛顿说。
“成了。”安娜丝玛说,“你把它修好了。听我的没错,你可以信赖老艾格尼丝。现在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他不想干!”亚茨拉菲尔说,“我不是老这么跟你说吗,克鲁利?如果你肯受累看一眼任何人的内心,就会发现他们本质上非常……”
“还没完。”克鲁利平静地说。
亚当转过身,头一次注意到他们。克鲁利还不习惯有人这么轻易就把他认了出来,但亚当正看着他,仿佛克鲁利一辈子的经历都在脑海深处重演,而亚当正在观看。这一瞬间,克鲁利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他本以为自己过去体会到的那种,就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但跟这次的全新体验相比,它们只是最肤浅的担心而已。下界的家伙们可以通过对你施加难以忍受的痛苦,来抹掉你的存在。但这个男孩不仅动个念头就能抹去你的存在,而且多半可以让你从来不曾存在过。
亚当的目光转向亚茨拉菲尔。
“抱歉,你为什么是两个人?”亚当说。
“哦,”亚茨拉菲尔说,“这是个很长……”
“同时当两个人,这样不对。”亚当说,“我想你最好还是做两个不同的人。”
并没有华丽的视觉效果。只是亚茨拉菲尔突然坐在了特蕾西夫人身边。
“哦,感觉怪痒痒的。”特蕾西夫人说完,上上下下打量了亚茨拉菲尔一番。“哦,”她略显失望地说,“不知为什么,我以为你会更年轻些。”
沙德维尔嫉妒地瞪着天使,以某种特别的方式拨弄着雷电枪的击铁。
亚茨拉菲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新身躯,不幸的是,它跟过去区别不大,只是外衣干净了些。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天使说。
“不。”克鲁利说,“不。你知道,还没有。根本没结束。”
云层聚集在他们头顶,像一锅到达沸点的宽面条似的风起云涌。
“你看,”克鲁利的语气中有种宿命论般的沉痛感,“这件事根本没这么简单。你以为战争打响,是因为某些老公爵被枪杀,或是某人割下了某人的耳朵,或是某些人把他们的导弹部署在错误的地点。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这些只是,哦,借口罢了,对战争没有多大影响。战争真正的成因,是两方再也不能忍受对方的存在,压力逐渐积聚,最终任何事都会让它爆发。任何事。你叫什么名字,呃……孩子?”
“他是亚当·扬。”安娜丝玛说。她大步走出房门,身后跟着牛顿·帕西法。
“没错,亚当·扬。”亚当说。
“干得好。你拯救了世界。放半天假吧。”克鲁利说,“但其实没什么差别。”
“我想你说得对。”亚茨拉菲尔说,“我敢肯定我们这边需要世界末日大决战。这真可悲。”
“谁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安娜丝玛抱着胳膊严肃地说。
亚茨拉菲尔耸耸肩。“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说。
安娜丝玛仰起头。“那就快说吧。”她说。
“好吧。一开始……”
电光一闪,打在距离亚当几米外的地面上,并且定在那里。一道嘶嘶作响的光柱底部开始扩大,仿佛不受约束的电流正在注入一个透明模子。在场的几个人类纷纷后退,靠在吉普车上。
电光消失了,一个由金光塑成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哦,天哪。”亚茨拉菲尔说,“是他。”
“他是谁?”克鲁利说。
“上帝之声。”天使说,“梅塔特隆。”
“他们”盯着那人。
佩帕说:“不,不是。梅塔特隆是塑料做的,而且有激光枪,还能变成直升机。”
“那是威震天。”温斯利戴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一个,但脑袋掉了。我想这个肯定不一样。”
那毫无表情的美丽目光落在亚当·扬身上,接着又猛然转向身边的混凝土地面。那里正在沸腾。
一个人影从翻滚的地表慢慢升起,姿态就像舞剧中的恶魔君王。但如果这是一出舞剧,那么观众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去,而且事后还得找个牧师来把这地方烧个一干二净。
他跟梅塔特隆没多大区别,不过火光是血红色的。
“呃。”克鲁利说着试图缩进座椅,“嗨……呃。”
红色的人形瞥了他一眼,似乎准备日后再做处理。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亚当,开口说话。这声音犹如上百万只苍蝇同时起飞。
对在场的人类来说,他每吐出一个字眼,就像一把锉刀顺着脊椎往下蹭。
他在对亚当讲话。男孩说:“哈?不。我说过了。我叫亚当·扬。”他打量着此人,“你是什么东西?”
“别西卜。”克鲁利说,“他是蝇王……”
“谢谢嗡,克鲁利。”别西卜说,“咱们待会儿嗡必须好好谈谈。我肯定嗡你有很多话要对我嗡说。”
“呃。”克鲁利说,“好的,您看,最近发生的……”
“闭嘴嗡!”
“好的,好的。”克鲁利忙不迭说。
“好了,亚当·扬。”梅塔特隆说,“我们当然很欣赏你在这个问题上的协助,但我们必须坚持让末日之战马上开始。也许会有些暂时的不便,但和最终的善果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啊。”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耳语道,“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摧毁这个世界,好拯救它。”
“最终嗡结果如何,现在还很难说嗡。”别西卜嗡嗡道,“但必须马上嗡做出这个决断嗡,孩子。这是嗡命运。它早已写明。”
亚当深吸口气。在场的人类都屏住呼吸。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忘了呼吸这码事。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所有人、所有东西都烧干净什么的。”亚当说,“数百万条鱼还有鲸还有树还有、还有羊之类的。而且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只是想知道谁是最棒的一派。这就像我们和约翰逊派。但就算你赢了,也不可能彻底击败对方,因为你不想这么干。我是说,不想彻底打败对方。你们会从头再来。你们会继续派他们这种人,”他指了指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来给人们捣乱。就算没有其他人跑来捣乱,想当个人就已经够难的了。”
克鲁利转头看了看亚茨拉菲尔。
“约翰逊派?”他轻声说。
天使耸耸肩。“我想是早期分离教派之一。”他说,“有点像诺斯替派。或者俄斐特派。”他皱了皱眉,“也可能是塞特派?不,我想大概是柯里瑞底派。哦,上帝啊。抱歉,肯定有上百个教派,太难分清了。”
“人们一直在瞎搞。”克鲁利嘟囔道。
“那无关紧要!”梅塔特隆吼道,“造物的关键,还有善恶的要旨……”
“把人创造成人,又因为他们举止像人而不满,我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亚当严苛地说,“更何况,如果你们别再跟人们说,一切都会在他们死后走上正轨,也许他们就会在活着的时候让世界走上正轨。如果是我管事,就会让人类的寿命更长些,像《圣经》里的老马士撒拉那样,活个九百多岁。这样肯定更有意思,而且他们没准儿会开始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环境和生态的影响,因为过一百多年,他们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啊。”别西卜说着露出微笑,“你想嗡统治世界。这就更像你父……”
“我全都考虑过了,但我不想那么做。”亚当说着半转过身,冲“他们”会意地点点头,“我是说,我确实可以改变世界什么的,但接下来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来找我,让我处理各种事情,清理所有垃圾,为他们造更多树,这有什么好处?这就像必须替所有人整理卧室。”
“你从来没整理过自己的卧室。”站在他身后的佩帕说。
“我又没说是自己的卧室。”亚当说。他卧室里的地毯已经好几年不见天日了。“我说的是普遍意义上的卧室,没说是我自己的。只是打个比方。我就是这个意思。”
别西卜和梅塔特隆对视一眼。
“总之。”亚当说,“替佩帕、温斯利和布赖恩想有趣的事情做,好让他们不至于无聊,就够我忙的了。我不需要更多的世界。不过还是谢谢了。”
梅塔特隆脸上的表情,就跟所有遭遇亚当独特思维逻辑的人相差无几。
“你不能拒绝做你自己。”他最终说,“听着,你的出生和命运都是大计划的一部分。事态必须这样发展。所有抉择必须做出。”
“反叛是好事。”别西卜说,“但有些事在反叛之上。你必须明白!”
“我没反叛任何东西。”亚当通情达理地说,“我只是指出一些问题。在我看来,你不能因为别人指出一些问题就责怪他们。在我看来,最好不要打架,看看人们会怎么做。如果你们不再捣乱,没准儿他们也会认真思考,不再给这个世界捣乱。我没说他们肯定会这么做,”亚当本着良心补充道,“但有这个可能。”
“真是荒唐。”梅塔特隆说,“你不能违背大计划。你必须想。它固化在你的基因里。想。”
亚当犹豫了。
黑暗逆流时刻准备着卷土重来,它用尖细的声音说着,对,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必须遵循计划,因为你是它的一部分……
这是漫长的一天。亚当累了,拯救世界让这具十一岁的身体感觉精疲力竭。
克鲁利把头埋在手里。“有那么一会儿,只是一会儿,我还以为咱们有机会成功。”他说,“亚当让他们感到困惑。哦,是的,这很好……”
他意识到亚茨拉菲尔站了起来。
“抱歉。”天使说。
那三个人看着他。
“这个大计划。”他说,“应该就是那个不可言说的计划,对吧?”
没人搭腔。
“它是大计划。”梅塔特隆冷冷地说,“你很清楚。计划中有个会持续六千年的世界,然后它会终结……”
“对,对,这是大计划没错。”亚茨拉菲尔说。他的语气礼貌恭谨,但却有种执拗的感觉,就像有人在政治会议上提出了一个不受欢迎的问题,而且在得到答复之前,坚决不肯离去。“我只是问问,它是不是不可言喻的。我只想弄清这一点。”
“这无关紧要。”梅塔特隆喝道,“都是一回事,肯定是!”
肯定是?克鲁利心想。原来他们也不清楚。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
“那么你们对这个问题,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没有被赋予理解不可言喻计划的能力。”梅塔特隆说,“但大计划当然……”
“但大计划可能只是整个不可言喻计划的一小部分。”克鲁利说,“从不可言喻的观点来看,你们不敢肯定眼下的发展就不正确。”
“它早就嗡写明白了!”别西卜吼道。
“但也许在别的地方,写着完全不同的内容。”克鲁利说。
“你们读不到的地方。”
“用加粗黑体字。”亚茨拉菲尔说。
“加下划线。”克鲁利补充说。
“两次。”亚茨拉菲尔猜测道。
“也许这不只是对世界的考验,”克鲁利说,“也是对你们所有人的考验,嗯?”
“上帝不会戏弄他忠诚的奴仆。”梅塔特隆焦虑地说。
“哇靠。”克鲁利说,“你没在天堂待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亚当。他似乎正在特别认真地思考。
接着他说:“我不知道写下来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尤其是关系到人时。反正可以把它划掉。”
一阵微风在空军基地中吹过。上空群集的军容泛起涟漪,仿佛一个海市蜃楼。
此刻的静寂,大概跟世界创生前类似。
亚当露出微笑,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小小的身影正好平衡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克鲁利抓住亚茨拉菲尔的胳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激动地嘶嘶说,“没人干扰他!他长成了人类!他既不是邪恶化身,也不是善良化身,他只是……人类的化身……”
接下来:
“我想,”梅塔特隆说,“我需要寻求进一步指示。”
“我也嗡是。”别西卜说完这话,将狂怒的面容转向克鲁利:“我会把你在这件事嗡中的行为报告上去嗡,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话。”他又瞪着亚当说:“而且嗡我不知道你父亲会怎么说……”
雷鸣般的爆炸声突然响起。沙德维尔已经被极度兴奋的情绪困扰了好几分钟,他终于略微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一片霰弹从别西卜刚才所在的地方飞过。沙德维尔永远也不知道,射失这一枪是多大的运气。
天空波动了一下,变回单纯的天空。地平线附近的云层开始消散。
特蕾西夫人打破了沉寂。
“他俩可真怪。”她说。
她并不是想说“他俩可真怪”。她真正想说的话,可能永远无法表达出来,除非是通过尖叫。但人类的大脑有极强的恢复力,而“他俩可真怪”这种话,是快速康复过程的一部分。在半小时内,特蕾西夫人就会认为自己只是喝多了。
“都结束了,你说呢?”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耸耸肩。“恐怕对咱们来说还没完。”
“我想你们不用担心。”亚当郑重其事地说,“你们俩的事我都了解。别担心。”
他望向三个伙伴。他们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后退。亚当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我感觉,如果所有人都忘掉这件事,应该会更快活些。不是完全忘记,只是记不清楚。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但你不能就这么走掉!”安娜丝玛挤上前来,“想想你所能做的事!好事。”
“比如说?”亚当疑惑地说。
“哦……首先,你可以把所有鲸鱼都弄回来。”
亚当把头一歪。“这能阻止人们捕杀它们吗?”
安娜丝玛有些为难。要是能说“是的”就好了。
“如果人们开始屠杀它们,你又会让我做什么?”亚当说,“不。我现在似乎已经摸清门路了。一旦我开始动起手脚,就别想停止。在我看来,最合理的方法是让人们明白,如果他们杀死一条鲸鱼,就会得到一条死鲸鱼。”
“这是很负责任的态度。”牛顿说。
亚当扬起一条眉毛。
“只是常识。”他说。
亚茨拉菲尔拍拍克鲁利的背。“咱们似乎捡了条命。”他说,“你想想看,要是咱们完全胜任自己的工作,那该有多恐怖。”
“唔。”克鲁利说。
“你的车还能开吗?”
“估计需要修理一下。”克鲁利说。
“我在想,咱们也许应该把这些大好人送到镇上去。”亚茨拉菲尔说,“我欠特蕾西夫人一顿饭。当然,还有她的男朋友。”
沙德维尔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特蕾西夫人。
“他说的是谁?”中士问道。
亚当走到“他们”身边。
“我觉得咱们该回家了。”他说。
“但到底出了什么事?”佩帕说,“我是说,所有这些……”
“全都不重要了。”亚当说。
“但你可以帮助那么多……”安娜丝玛说话时,他们已经向自行车走去。牛顿轻轻拉住她的胳膊。
“这不是好主意。”他说,“明天是咱们新生活的第一天。”
“你知道吗?”她说,“在所有我特别讨厌的陈词滥调中,这句话排第一。”
“不可思议,不是吗?”牛顿快活地说。
“为什么你的车门上涂着大盗迪克·托平的字样?”
“这是个笑话,真的。”牛顿说。
“哦?”
“因为我所到之处都会造成交通拥堵。”他可怜兮兮地嘀咕着。
克鲁利沉着脸,看着吉普车的操纵装置。
“你那辆车的事,我很遗憾。”亚茨拉菲尔在说,“我知道你有多喜欢它。也许如果你使劲集中精力……”
“不可能跟原来一样。”克鲁利说。
“我想也是。”
“我买来时,它还是辆新车,你知道。它不只是辆车,更像是某种贴身潜水服。”
他抽了抽鼻子。
“什么东西烧着了?”他说。
一阵微风卷起尘土,又把它们放下。空气变得闷热沉重,所有东西都凝在其中,就像果酱里的苍蝇。
克鲁利扭过头,看到亚茨拉菲尔惊恐的表情。
“但已经结束了。”他说,“不可能现在发生!那……那件事,正确的时机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
地面开始颤动。声响仿佛一辆地铁驶过,但这下面没有地铁。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准备钻出地面。
克鲁利发疯似的摸索着换挡器。
“这不是别西卜!”他大声吼道,试图压过风声,“是他。他父亲!这不是末日之战,而是私事。启动啊,你这该死的玩意儿!”
安娜丝玛和牛顿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摇,把他们扔在跳动的混凝土地面上。黄烟从裂缝中升起。
“感觉像个火山口!”牛顿喊道,“怎么回事?”
“不管是什么东西,显然特别生气。”安娜丝玛说。
在吉普车里,克鲁利不住咒骂。亚茨拉菲尔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肩头。
“这里还有人类。”他说。
“对。”克鲁利说,“还有我。”
“我是说,咱们不能把他们卷进来。”
“哦,那么……”克鲁利很快把嘴闭上。
“我是说,你仔细考虑一下。咱们已经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了。你和我。这些年来。考虑到这样那样的事情。”
“咱们只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克鲁利嘟囔道。
“对。那又怎样?历史上很多人都只是尽自己的职责,看看他们惹下多大的麻烦吧。”
“你不是真想说,咱们应该试着阻止他吧?”
“你还能失去什么?”
克鲁利刚要开口反驳,就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他都已失去。考虑到他已经招惹上的麻烦,谁都不可能再加大惩罚的力度了。克鲁利最终感到自由。
他往椅子底下摸了摸,发现一根轮胎撬棍。它没什么用处,但话说回来,什么东西都没用。实际上,如果拿着像样的武器面对撒旦,情况会可怕得多。它也许会让你抱有一丝希望,那只会更糟。
亚茨拉菲尔捡起战争丢下的长剑,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分量。
“上帝啊,我已经有好多年没用过这玩意儿了。”他嘟囔道。
“大概六千年。”克鲁利说。
“没错。”天使说,“毫无疑问,那是多好的日子啊。过去的好时光。”
“算不上。”克鲁利说。轰鸣声越来越大。
“那年月,人们知道好歹。”亚茨拉菲尔沉浸在回忆中。
“哦,是的。回想起来,也没错。”
“啊。是的。捣的乱太多了?”
“是啊。”
亚茨拉菲尔举起长剑。只听“砰”的一声,它像镁条似的冒出火焰。
“只要你学会了该怎么做,就永远不会忘记。”他说。
天使冲克鲁利笑了笑。
“我只想说,”他说,“如果咱们不能幸免,那么……我知道,在你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丝善良的火花。”
“说得好。”克鲁利讥讽地说,“真让我感动啊。”
亚茨拉菲尔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克鲁利把它握住。
“有缘再见。”他说,“对了……亚茨拉菲尔?”
“嗯。”
“记住我这句话。我也知道,在你内心深处,你就是个讨人喜欢的混球。”
一阵刮蹭声响起,他们被某个矮小的动态物体挤开。它是沙德维尔,正果决地挥舞着雷电枪。
“俺不信任侬。侬们俩娘娘腔南蛮子,估计连酒桶里的瘸腿老鼠都对付不了。”他说,“咱跟谁儿打?”
“撒旦本尊。”亚茨拉菲尔言简意赅地说。
沙德维尔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把枪放下,摘下帽子,露出所有街巷斗士都熟识乃至惧怕的额头。
“一猜就是。”他说,“这么着,俺用手就中。”
牛顿和安娜丝玛看着三个人晃晃悠悠离开吉普车。沙德维尔走在中间,他们看起来像个艺术体的W。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去?”牛顿说,“他们……他们是怎么回事?”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的大衣沿接缝撕裂。如果你必须离去,那最好是以真身上路。洁白的羽翼伸向蓝天。
跟通行的看法不同,恶魔的翅膀和天使完全一样,只是通常梳理得更加整齐。
“沙德维尔不能跟他们走!”牛顿摇晃着站起身。
“谁是沙德维尔?”
“他是我的中……他就是这个神奇的老人,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我得去帮他!”
“帮他?”安娜丝玛说。
“我发过誓什么的。”牛顿含含糊糊地说,“好吧,差不多像个誓言。而且他提前给了我一个月的薪水!”
“那么,另外那两个是谁?你的朋友……”安娜丝玛突然愣住了。亚茨拉菲尔半转过身,侧影终于对上了号。
“我就知道以前见过他!”安娜丝玛喊道。地面上下抖动,她扶着牛顿站了起来。“快来!”
“但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如果他弄坏了那本书,你说的就他妈没错!”
牛顿摸了摸自己的翻领,找到那根军用大头针。他不知道这次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但这根针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们跑了起来。
亚当向周围看。
他向下看。脸上露出
恰到好处的天真无邪。
的确有一瞬间的矛盾。
但这是他的强项。
最后总会是他的强项。
他抬起一只手,
划过一个模糊的
半圆。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感到世界在改变。
这里没有轰鸣。这里没有噼啪爆响。这里不过是地狱火山即将爆发的地方,只有渐渐散去的青烟,和一辆慢慢停下的车。引擎声在夜晚的静寂中,显得格外响亮。
这是辆老车,但保养得很好。当然不是用克鲁利的保养法,宾利车上的凹痕都是在转念间消失的。你只要看见这辆车,就会发自本能地相信这一点:二十多年来,它的主人每到周末都会执行手册所说的、每周末应该进行的保养工作。在每次出行前,他会绕着车转一圈,检查车灯,清数轮胎。抽烟斗留胡子的认真负责的男人写下了认真负责的建议,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做,所以他就照办了。因为他也是抽烟斗留胡子的认真负责的男人,不会小视这些建议。如果你不这么做,那成何体统?他上了数目精确的车险。他开车从来比最高限速慢三英里,而且绝不超过四十。他打领带,哪怕是在周六。
阿基米德曾说,给我一个足够长的杠杆,和一个足够站立的坚实之地,我就可以撬动地球。
他可以站在扬先生身上。
车门打开,扬先生走了出来。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说,“亚当?亚当!”
但“他们”已经朝大门骑去。
扬先生看了看震惊的人们。至少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还有足够的自控能力,适时收起了翅膀。
“他又要折腾什么去啊?”扬先生叹了口气,并没指望得到回答。
“那孩子跑哪儿去了?亚当!马上给我过来!”
但亚当很少听父亲的话。
托马斯·A.戴森博格睁开眼。周围的环境只有一点他觉得奇怪,那就是为何如此熟悉。墙上挂着他中学时的照片,小星条旗就插在牙缸里,放在牙刷旁。就连他的小泰迪熊也在这儿,还穿着那身小制服。午后的阳光从卧室窗户洒了进来。
他闻到苹果派味。驻扎在离家千里的地方,每到周六夜晚,苹果派是戴森博格最想念的东西之一。
戴森博格走下楼梯。
他妈妈站在炉子旁,从烤箱里拿出个巨大的苹果派,让它冷却。
“嗨,汤米。”她说,“我还以为你在英国。”
“是的,妈,我通常是在英国。妈,保卫民主主义,妈,长官。”托马斯·A.戴森博格说。
“那很好,宝贝。”他妈妈说,“你爹到大球场去了,跟切斯特和特德在一起。他们见到你肯定会很高兴。”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点点头。
他摘下军队制式头盔,脱掉军队制式上衣,卷起军队制式衬衫袖子。有一瞬间,他似乎在思考,大概是有生以来想得最深的一次。但他的部分思路被苹果派占据了。
“妈,如果出现任何行动,意图以通话模式接洽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这一个体将……”
“你说什么,汤米?”
托马斯·A.戴森博格把枪挂上墙,就放在父亲破烂老旧的步枪之上。
“我说,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妈,告诉他我去大球场了,跟老爸、切斯特和特德在一起。”
一辆面包车缓缓驶向空军基地的大门。它停下来。夜班卫兵往车窗里看了一眼,检查司机的通行证,然后挥手让他进去。
面包车缓缓驶过空场。
它停在空荡荡的跑道停机坪上。不远处坐着两个人,正在分享一瓶红酒。其中一个戴着墨镜。奇怪的是,完全没人注意他们。
“你是想说,”克鲁利说,“他计划了这一切?打一开始?”
亚茨拉菲尔很自觉地抹了抹瓶口,把酒递给恶魔。
“有可能。”他说,“有可能。我想可以去问问他。”
“我和他根本连人们常说的泛泛之交都谈不上。”克鲁利思虑着说,“但我记得,他就不是个会直接回答问题的人。实际上,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回答。他只是微笑,就好像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东西。”
“他当然知道。”天使说,“要不然,这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似乎都想起了一些很久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面包车司机走出面包车,手里拿着个纸板盒,还有一对夹子。
停机坪上躺着一顶失去光泽的金属王冠,还有一具天平。那人用夹子把它们拾起,放进盒子。
然后他走向正在喝酒的两个人。
“抱歉,打扰一下,先生们。”他说,“但应该还有一柄剑在这附近。至少上面是这么写的,我在想……”
亚茨拉菲尔有点尴尬。他环顾四周,稍显迷惑,然后站起身,发现自己已经在那把剑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亚茨拉菲尔伸手把它拿起来。“抱歉。”他说着将剑放入纸盒。
面包车司机头戴国际速递的帽子,他说,这不值一提,而且他俩正好在这儿,真是天赐之喜,因为必须有人签个字,证明他按照要求回收了这些东西。而且今天肯定是值得铭记的一天,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都表示同意。面包车司机递来一个笔记板,天使签下名字,证明一顶王冠、一具天平和一柄剑已经被完好无损地收件,并将递送到一个被污渍盖住的地址,并由一个字迹模糊的账号缴费。
那人走向面包车,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如果我把今天的遭遇告诉妻子。”他有点难过地对他们说,“她肯定不会相信。也不能怪她,连我自己都不信。”他爬上面包车,慢慢开走了。
克鲁利站起身,脚底下有点不稳。他朝亚茨拉菲尔伸出一只手。
“来吧。”他说,“我来开车,送咱们回伦敦。”
他坐进一辆吉普。谁都没阻止他们。
这辆车有台录音机。这并不符合标准配置,哪怕美国军用车辆也没有音响系统。但克鲁利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开的所有车上都会有卡带录音机,因此这辆吉普上也有。他刚坐进来没几秒钟就有了。
克鲁利发动汽车。他塞进去的磁带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的名曲《水上音乐》,这一路上它始终都是韩德尔的《水上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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