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雷文·塞布尔身材修长,留着胡子,穿一身黑西装。他正坐在修长的黑色豪华轿车后座上,用修长的黑色电话跟集团西海岸总部联系。
“进展如何?”他问。
“进展顺利,老板。”他的市场部经理说,“我明天要跟所有主要连锁超市的采购员们吃早饭。没问题。下个月就能让‘饭’进入所有店铺。”
“干得好,尼克。”
“哪里哪里。这是因为有你在背后支持我们,雷文。你总能为我们指引正确的方向。每次都让我获益匪浅。”
“谢谢。”塞布尔说完便挂断电话。
饭特别让他骄傲。
新营养集团十一年前白手起家,依靠几个食品科学家、大量市场和公共关系人员以及一个简洁的商标,一直走到今天。
两年前,新营养集团投资研发出“食品”。食品中含有改良重组的蛋白质分子,通过精心设计,编排编制编织成了就连最贪吃的消化系统酶也完全视而不见的物质。还有无热量甜味剂、纤维原料、染色剂和调味品。就连植物油都被矿物油取代。最终成品和其他厂商的产品几乎无法区分,只有两点不同。第一,价格比同类产品略高。第二,营养成分大致相当于一台索尼随身听。不管你吃多少,体重都会减少。(还有头发。还有肤色。如果你吃得够多够久,那么还有生命迹象。)
胖子买它,不想变胖的瘦子也买它。食品成为终极减肥食品。它通过精心制造、加工、捣碾、塑形,可以仿制成任何食物,从土豆到鹿肉不一而足,不过还是鸡肉卖得最好。
塞布尔坐下来,看着钞票滚滚而来。他看着食品最终取代了没商标的老式食品在生态环境中的位置。
在食品之后,他推出了“快餐”——用真正的垃圾制造出的垃圾食品。
饭是塞布尔最新的灵感。
饭是加入糖和脂肪的食品。理论上,如果你饭吃得够多,就会:1)变得很胖;2)死于营养不良。
这个悖论让塞布尔欣喜若狂。
饭正在全美进行测试。比萨饭、鱼肉饭、川菜盖饭、长寿大米饭。甚至包括汉堡饭。
塞布尔的豪华轿车停在爱荷华州得梅因市一家汉堡王的停车场。这家快餐连锁企业完全由他的集团掌控。他们已经在这里进行了六个月的汉堡饭试营。他想看看结果如何。
塞布尔探过身去,敲了敲司机身后的玻璃隔板。司机按下一个开关,玻璃随即滑开。
“先生?”
“我要去看看咱们的运营状况,马龙。大概十分钟。然后就回洛杉矶。”
“是,先生。”
塞布尔漫步走进汉堡王。它跟美国所有汉堡王一模一样。(但跟世界其他地区的汉堡王不同。比如德国的汉堡王就用发酵啤酒代替了碳酸饮料。而英国汉堡王设法获得了所有美式快餐的优点——比如送餐速度——又谨慎小心地全部抛弃。你的食物会在半小时后送达,已经凉至室温状态,而且你只有通过温暾暾的生菜才能分出汉堡和圆面包。而汉堡王的市场开拓人员踏上法国土地后,刚过了二十五分钟就遭遇枪击。)小丑麦克老爹在儿童游戏区跳着舞。服务生们脸上都挂着完全相同的灿烂微笑,当然是皮笑肉不笑。柜台后面有个身穿汉堡王制服的中年胖男人,拍打着煎锅里的肉饼,轻声吹着口哨,快乐地工作。
塞布尔走到柜台前。
“你好我是玛丽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柜台后的女孩问道。
“双层爆破雷电大汉堡,特大号薯条,多加芥末。”他说。
“喝点什么?”
“特稠弹性巧克力香蕉奶昔。”
女孩按下收银机上的象形文字按钮。(文化已经不是这些餐馆的招聘要求。微笑才是。)接着她扭头对后面的胖男人说:“双爆雷大,多加芥末,巧奶。”
“嗯嗯哈嘿。”厨师低声哼着。他手脚麻利地把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小纸盒,只停下来一次,拨拉开挡住眼睛的灰发。
“给你。”他说。
女孩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取过食物。厨师高高兴兴走回煎锅前,轻声哼唱着猫王的歌曲。“温柔地爱我,长久地爱我,永远别让我走……”
塞布尔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歌声,跟汉堡王尖声尖气、不断循环的背景音乐并不和谐。他把这事记在心里,准备将这人开除。
你好我是玛丽把饭递给塞布尔,祝他愉快。
塞布尔找到张塑料小桌,坐在塑料椅上,检查着自己的食物。
人造面包。人造肉饼。薯条里永远见不到马铃薯。无食沙司。还有特别令塞布尔满意的人造莳萝泡菜片。他没有费事检查自己的奶昔。那里没有真正的食物,但和往常一样,竞争对手们的同类产品里也没有。
坐在他周围的人都吃着自己的非食品。就算他们的表情不是特别满意,至少也不比世界各地汉堡王连锁店里的顾客更加痛苦。
他站起身,把餐盘拿到“请小心弃置您的垃圾”箱前,将所有东西倒了进去。如果你跟他说非洲有很多孩子正在饿死,他会因为你居然注意到这件事而大惊。
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您就是收件人塞布尔吧?”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问道,他头戴“国际速递”的帽子,手里拿着个棕色纸包。
塞布尔点点头。
“估计就是您。在周围看了看,心想,留胡子的高个儿绅士,高档套装,这里可没多少这样的人。您的包裹,先生。”
塞布尔签了收条。当然是用他的真名,一个词,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像“惊慌”。
“非常感谢,先生。”速递员顿了顿又说,“那个,柜台后面那小子,您觉得他眼熟吗?”
“不。”塞布尔递给那人五美元小费,然后打开包裹。
里面放着一具黄铜小天平。
塞布尔展颜一笑。这是个修长的微笑,而且稍纵即逝。
“是时候了。”他说着把天平塞进衣袋,毫不在乎它对西服顺滑线条造成的影响,随即走回轿车。
“回办公室?”司机问。
“机场。”塞布尔说,“先打个电话,我要一张去英国的机票。”
“是,先生。去英国的往返机票。”
塞布尔摸了摸口袋里的天平。“订单程的。”他说,“我会自己回来。哦,再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取消所有预约。”
“多长时间,先生?”
“可预见的未来。”
在汉堡王店铺的柜台后面,额头垂着一绺乱发的矮胖男子又往煎锅里放了六块肉饼。他是世上最快乐的人,此刻正柔声唱着歌。
“……你永远抓不到兔子。”他轻轻哼唱着猫王的《猎狗》,“你也不是我的朋友……”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天上下着毛毛细雨,采掘场秘密基地上覆盖的旧铁板和磨损的油毡堪可遮蔽。每到下雨的时候,他们都指望亚当想出些事儿做。他们没有失望。亚当的目光中闪烁着获得新知的喜悦。
他在一堆《新水瓶座文摘》下睡着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还有个人叫查尔斯·福特,”他说,“他能让天上下鱼和青蛙之类的东西。”
“哈。”佩帕说,“我信。活青蛙?”
“哦,对。”亚当越讲越起劲,“欢蹦乱跳,呱呱直叫。人们最后付钱让他离开,而且、而且……”他在脑海中搜寻着可以满足听众们的东西。以亚当的标准来说,昨天真是一口气读了不少东西。“而且他乘坐玛莉·西莉斯特号出海,发现了百慕大三角。那是在百慕大。”他详细解说道。
“不,他不可能这么做。”温斯利戴严肃地说,“因为我读到过玛莉·西莉斯特号的事,那艘船上一个人也没有。它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一个人都没有。人们在亚速群岛附近发现它时,船上所有人都神秘失踪了,所以才叫幽灵船。”
“我没说人们发现船的时候,查尔斯·福特在那上面,对不对?”亚当斥责道,“他当然不在。因为UFO降落在船上,把他带走了。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孩子们放松了一点。UFO的话题他们都比较熟悉。不过,他们的确不太了解新世纪UFO,于是安安静静地听亚当讲这个话题。但不知为什么,现代UFO有点无聊。
“如果我是异形,”佩帕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我可不会到处去跟人们讲什么神秘的宇宙和谐。我会说——”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干涩,仿佛戴上了一副邪恶的黑面具,“这是一把激光枪,你们最好按我说的做,反抗军猪猡。”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采掘场里最受欢迎的游戏之一,是根据一部轰动全球的系列电影改编来的。那电影里有激光、机器人,还有位头发梳得像立体声耳机的公主。(他们早已达成共识,如果需要有人扮演愚蠢的公主角色,那绝不会是佩帕。)但这游戏通常会以打架收场,矛盾集中于谁能穿上黑煤篓,然后炸掉一个个星球。这游戏亚当玩得最好,他扮演反派时,感觉好像真能把整个世界炸飞。“他们”本能地站在行星破坏者这边,当然,只要允许他们同时拯救公主就行。
“我想他们过去就是这么干的。”亚当说,“但现在不同了。他们周身上下都散发着明亮的蓝光,到处去做好事。有点像银河系警察,告诉每个人要注重宇宙和谐什么的。”
这是对完美有趣的UFO的极大浪费,所有人都因此陷入沉思。
“我总是在想,”布赖恩最终说道,“既然谁都知道它们是飞碟,干吗还要叫不明飞行物。我是说,应该是已知飞行物啊。”
“因为政府把它们都隐瞒了。”亚当说,“数百万飞碟不断降落在地球,政府全都隐瞒了。”
“为什么?”温斯利戴说。
亚当有点犹豫。他读到的东西没有给这个问题提供简单明了的解释。《新水瓶座文摘》和它的读者们的信仰基础就是,政府隐瞒了一切。
“因为他们是政府。”亚当只能这么说,“这就是政府干的事儿。他们在伦敦有很大的房子,里面放满了书,写的都是他们隐瞒下来的事。首相早晨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浏览昨晚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大清单,然后盖上大红章。”
“我打赌他肯定要先喝杯茶,然后看报纸。”温斯利戴假期里碰巧去了一趟父亲的办公室,这个难忘的时刻给他留下了某些印象,“然后讨论昨晚的电视节目。”
“嗯,也对,但是然后他就拿出书和大红章。”
“那章上刻的是‘隐瞒’。”佩帕说。
“是‘高度机密’。”亚当不想让别人分享这个创意,“就好像核电站。它们整天爆炸,但谁都不会发现,因为政府隐瞒起来了。”
“它们不会整天爆炸。”温斯利戴表示严正抗议,“我爸说它们特别安全,而且还能让咱们不用住在温室里。另外,我的漫画书里有一张核电站的大图片,里面也没提爆炸什么的。”
(温斯利戴所谓的漫画,是一套分九十四周出版的丛刊,名字叫《自然和科学奇观》。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期他都有,还在生日时要到一套合订本。布赖恩的每周读物是扉页上有很多感叹号的东西,比如“飕飕!”或者“叮咣!!”。佩帕也是,但即便经受最残酷的严刑拷打,她也不会承认自己还订阅了用匿名包裹寄来的少女刊物《只有十七岁》。亚当什么漫画都不看,它们都没有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有趣。)
“对。”布赖恩说,“但你后来把那本漫画借给我了,我知道那是什么图片。它整个都碎了。”
温斯利戴犹豫片刻,接着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耐着性子说:“布赖恩,那是一幅分解示意图……”
接下来是司空见惯的打闹。
“嗨。”亚当严肃地说,“你们还想不想听水生纪元的故事了?”
打闹平息了,这种打闹在“他们”内部本来就不怎么当真。
“好了。”亚当挠着头说,“你们闹得我都忘了说到什么地方了。”
“飞碟。”布赖恩说。
“对。对。嗯,如果你看到一个UFO,那些政府的人就会跑来阻止你。”亚当很快恢复了自己的节奏,“坐着很大的黑轿车。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美国发生。”
“他们”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至少没人怀疑这一点。对他们来说,美国就是好人死后要去的地方。他们有这个心理准备,相信任何事都可能在美国发生。
“没准儿会造成交通堵塞。”亚当说,“所有这些坐黑轿车的人,到处阻止人们目击飞碟。他们会说,如果你继续看飞碟,就会遇到可怕的意外。”
“可能会被一辆大黑车碾过去。”布赖恩从肮脏的膝盖上抠下一块疤瘌,突然眼神一亮。“你们知道吗?”他说,“我表哥说美国有些商店里,卖三十九种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听到这话,甚至连亚当都安静下来,当然只有一小会儿。
“没有三十九种口味的冰淇淋。”佩帕说,“全世界都没有三十九种口味。”
“还是有可能的,如果你把它们混起来。”温斯利戴老成持重地眨眨眼,“你知道。草莓加巧克力。巧克力加香草。”他回想着英国冰淇淋还有什么口味,最终没底气地说,“草莓加香草加巧克力。”
“另外还有亚特兰蒂斯。”亚当大声说。
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喜欢亚特兰蒂斯。沉入海底的城市正对“他们”的胃口。孩子们入迷地聆听着金字塔、神秘祭师和上古秘密糅成的一团乱麻。
“是突然发生的,还是缓慢进行?”布赖恩说。
“既突然又缓慢。”亚当说,“因为他们很多人都坐船逃到了其他国家,教导当地人数学、语文和历史之类的东西。”
“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佩帕说。
“估计沉的时候很有意思。”布赖恩想起了有一次塔德菲尔德发洪水时的情景,“人们划着船送牛奶和报纸,谁都不用去学校。”
“如果我是亚特兰蒂斯人,我就会留下。”温斯利戴说。这话招来了一阵轻蔑的笑声,但他继续解释说,“你只需要戴一顶潜水头盔就够了。再把门窗都钉好,在屋里充满空气。肯定特别棒。”
亚当目光一凛。每当其他成员想出了亚当认为自己应该先想到的好点子时,他就会祭出这种眼神。
“他们有可能就是这么干的。”他略显勉强地让步说,“他们可能先把老师们都放到船上送走,然后所有人都留下来跟亚特兰蒂斯一起沉到海底了。”
“你都不用洗漱了。”布赖恩说。父母总是强迫他洗漱,频率远远超过他心目中的健康标准。而且一点好处也没有。布赖恩是有些底线的。“因为所有东西都会保持干净。而且,而且你可以在花园里种海藻什么的,还能猎鲨鱼。还能养章鱼之类的宠物。而且没有学校,因为他们送走了所有老师。”
“他们现在可能还住在海底。”佩帕说。
四个人想象着亚特兰蒂斯人。他们身穿随波流动的神秘长袍和金鱼缸,在波涛汹涌的大洋深处快乐生活。
“哈!”佩帕以此总结了所有人的感受。
“咱们现在干什么?”布赖恩说,“差不多放晴了。”
他们最后玩的是查尔斯·福特大发现。这个游戏包括一个人举着把破伞的残余部分,其他人替他下一场青蛙雨。不过他们只能在池塘里找到一只青蛙。它年纪很大,相当熟悉“他们”。它容忍着孩子们的游戏,独享一处没有红松鸡和狗鱼的池塘,总要付出些代价。它和善地陪他们玩了几次,随即跳进一根旧水管中尚未被发现的秘密藏身所。
他们也回家吃午饭去了。
亚当对上午的成功十分满意。他早就知道世界是个有趣的地方,他的想象力用海盗、土匪、间谍和宇航员之类的人物塞满了地球。但他也有些隐隐的怀疑,生怕当你认真起来,就会发现这些只是书中的故事,其实并不存在。
但水生纪元的东西绝对是真的。成年人写了很多有关它的书(《新水瓶座文摘》上全都是这种广告)。而且大脚怪、天蛾人、雪人、海怪和萨里狮也都是真的。如果说冒险家巴尔波爬上达利安山峰,首次发现了太平洋的同时,还因为抓青蛙而稍稍弄湿了脚,那么他的感觉就跟现在的亚当分毫不差了。
这是个奇妙而精彩的世界,而他就置身其中。
亚当三口两口吃掉午饭,跑回自己的房间。有几本《新水瓶座文摘》他还没看。
可可已经凝固成棕色泥浆,沉积在杯子里。
有些人花了数百年时间,想要理解艾格尼丝·风子的预言。平心而论,他们都很聪明。而安娜丝玛·仪祁更是个中翘楚,她在遗传漂变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尽可能做到与艾格尼丝相似。但他们都不是天使。
很多人第一次遇到亚茨拉菲尔时,都会形成三个印象:他是英国人,他很聪明,他比十篇腐女同人文的主角绑在一起还基。其中两点是错的。不管某些诗人怎么想,天堂的确不在英国。另外天使是无性的,除非他们真动了什么念头。但亚茨拉菲尔的确聪明。而且这是一种天使的智慧,虽然并不比人类的智慧高多少,但要广博得多,而且还有数千年实践的优势。
亚茨拉菲尔是第一个拥有电脑的天使。那是台速度缓慢的廉价塑料玩意儿,被吹捧为小商人的理想之选。亚茨拉菲尔以虔诚的态度,用它整理账目。这些账目准确得异乎寻常,税务人员曾五次过来检查,深信他肯定隐瞒着什么惊天大案。
但有些计算是电脑永远无法完成的。他不时在手边的一张纸上写写画画。那上面布满了奇怪的符号,全世界只有八个人能够理解。其中两人是诺贝尔奖得主,其余六人中有一个成天流口水,人们限制他接触任何尖锐物体,生怕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安娜丝玛一边喝味噌汤,一边审视自己的地图。塔德菲尔德附近显然富含魔力射线,就连著名的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都识别出了一些。但这些射线正在移动,要不然就是她的计算出了大问题。
这个礼拜,她一直在用经纬仪和钟摆进行探查,她的塔德菲尔德官方测绘图上布满了小点和箭头。
安娜丝玛又看了一会儿,随即拿起一根尼龙墨水针笔,开始整合数据,还不时参考一下自己的笔记本。
收音机一直开着,但她没在听。许多主要新闻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直到几个关键词钻入脑海,她才开始注意。
某个被称作发言人的家伙,正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讲着什么。
“……对员工和大众都存在危险。”
“那么到底有多少核原料失踪了?”采访者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发言人说:“我们不会说失踪。不是失踪。暂时放错了地方。”
“您是说它还在电站里?”
“我们不认为有任何被移出电站的可能。”发言人说。
“您肯定考虑过恐怖主义行动的可能吧?”
又是一阵寂静。接着发言人换上从容的语气,感觉像是已经受够了这份烦人的工作,准备回去就辞职,然后找个地方养鸡。“是的,我想我们肯定考虑过。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出某些有能力在核反应堆工作时将其取出,同时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恐怖分子。那反应堆重一千吨,高四十英尺。所以他们应该是很强壮的恐怖分子。也许你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用你这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口吻向他们提些问题。”
“但您说发电站仍在正常发电。”采访者喘着粗气吃力地说。
“是的。”
“没有反应堆,怎么还能正常工作?”
你几乎可以通过收音机,看到发言人近乎疯狂的狞笑。你可以看到他的钢笔就停在《家禽世界》杂志的“待售农场”栏目上。“我们不知道。”他说,“我们希望你们这些BBC广播公司聪明绝顶的狗杂种会有个答案。”
安娜丝玛低头看着地图。
她画出的东西看起来像是银河,或是凯尔特巨石上雕刻的图纹。
魔力射线在移动。它们正形成一个漩涡。
这个漩涡是以……嗯,多少有些疏漏偏差,但总之是以下塔德菲尔德为中心。
几千里外,几乎是在安娜丝玛注视着漩涡图案的同时,“麻疹号”邮轮在三百英寻深的海面上搁浅了。
对文森特船长来说,这只是另一个麻烦。他有很多麻烦。比方说,他知道自己应该联络船主,但永远也搞不清楚,今天——在这个电脑化的世界,也许应该说这个小时——的现任船主是谁。
电脑就是惹祸的根苗。这艘船的证明文件都由电脑处理,可以在几微秒间换上当前最有利的方便旗。它的导航系统同样由电脑控制,通过卫星实时更新当前位置。文森特船长已经耐心地向船主们——不管他们是谁——解释过,几百平方米钢板和一桶铆钉会是更好的投资项目,也接到回复说他的建议不符合当前成本/收益流预期。
文森特船长相当怀疑,尽管有这么多电子学奇迹,但这艘船沉掉的价值比浮在海上更大。而且就算沉掉,也很可能是海事史上最微不足道的遗骸。
由此会引出这样的推论,他死掉的价值比活着更大。
文森特船长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翻阅着国际海事代码。这六百多页的大书中记载着各种简洁而又重要的代码信息,足以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海上意外通报到世界任何地方,并将歧义和——最为重要的——费用降至最低。
他现在要说的是:我们位于北纬33度,西经47度72分,航向西南。我们的大副——您也许记得此人是在新几内亚得到委任的,而且可能是个猎头族,我对这项任命始终持反对意见——总之,他发现了某些迹象,说明事态有异。面积相当大的一片海床在夜间突然升起,上面有大量建筑物,许多呈金字塔结构。我们搁浅在一个建筑物的前院中。这里有很多令人不快的塑像。一些身穿长袍头戴潜水头盔的老者登上本舰,与人们亲切交谈,乘客们以为这是我们安排的旅游项目。请指示。
文森特船长的手指慢慢捋过书页,最终停了下来。这些古老的国际代码。它们是在八十多年前设计出来的,看来那年头的人还真是仔细考虑过在深海之上可能遇到的危险。
他拿起钢笔记下一段代码:XXXV QVVX。
翻译过来就是:发现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大陆。最高祭司刚刚赢得掷环套桩比赛。
“绝对不是!”
“绝对是!”
“绝对不是,你很清楚!”
“绝对是!”
“不是……好吧,那么火山呢?”温斯利戴往后一靠,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火山怎么了?”亚当问道。
“所有岩浆都是从地球中心出来的,那里温度极高。”温斯利戴说,“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里面有大卫·爱登堡爵士,所以肯定是真的。”
其他人都望向亚当。这就像观看网球比赛。
“地球空洞说”在采掘场中推广得不太顺利。这个假想理论经受过诸如赛勒斯·瑞德·蒂德、布沃立顿和阿道夫·希特勒等众多思想家的审慎探究,如今却被温斯利戴炽热的逻辑发条绷得几乎断裂。
“我又没说全都是空的。”亚当说,“谁也没说全都是空的。可能有很厚的地壳,为岩浆、石油、煤和西藏人地道之类的东西提供了足够空间。但再往下就是空的了。那些人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北极还有个大洞,以便透入空气。”
“可没见地图上有洞。”温斯利戴不屑地说。
“政府不让他们在地图上画出来,以防人们想去看。”亚当说,“事实上,住在里面的人不希望老有人跑去看他们。”
“西藏人地道是什么意思?”佩帕说,“你刚说了西藏人地道。”
“啊。我没讲过吗?”
三颗脑袋摇晃了一下。
“可棒了。你们知道西藏人吧?”
三人犹犹豫豫地点点头。一系列画面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牦牛、珠穆朗玛峰、电影里绰号叫蚱蜢的功夫小子、坐在群山上的小老头、在古代寺庙中修习武术的人,还有雪。
“嗯,你们知道亚特兰蒂斯沉没的时候,所有的老师都离开了吧?”
他们又点点头。
“嗯,有些去了西藏,他们就在那里统治世界。这些人被称作‘上师’,我估计是因为他们都是老师。他们有座叫香巴拉的地下城市,还有遍布全世界的地道。所以他们知晓一切,控制一切。有些人推测他们其实是住在蒙古的戈壁沙漠。”他故弄玄虚地补充道,“但大多数一流专家都认为就在西藏。毕竟那里比较容易挖隧道。”
“他们”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脚下肮脏泥泞的石灰地。
“他们怎么会知道一切?”佩帕说。
“他们只需要偷听,对吧?”亚当冒险猜测说,“他们只需要坐在地道里听。你知道老师们的听力有多好。他们隔着整个教室,能听见你说悄悄话。”
“我奶奶习惯把杯子扣在墙上。”布赖恩说,“她可以听到隔壁发生的一切,不过她说这样做很坏。”
“这些地道无所不在,是吗?”佩帕的目光还没从地面移开。
“布满全世界。”亚当肯定地说。
“肯定要花很长时间。”佩帕狐疑地说,“你记得咱们那次试着在地上挖通道吗?咱们挖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果必须蜷起身子才能缩进去。”
“对,但他们已经挖了好几百万年了。如果你有好几百万年的时间,肯定能挖个特别好的地道。”
温斯利戴还有些疑虑,但也所剩无几。他每晚都读父亲的报纸,全世界发生的那些平凡琐事,总会在亚当的精彩描述下土崩瓦解。
“我打赌他们此刻就在下面。”亚当说,“他们早已遍布全球,坐在地道里聆听。”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
“如果咱们挖得够快……”布赖恩说。领悟力更强的佩帕呻吟一声。
“你非要把话都说出来吗?”亚当说,“现在咱们可有机会吓他们一跳了,对吗?像你这么大喊大叫的。我正在考虑咱们可以向下挖,你就给他们提了个醒!”
“我不认为那些地道都是他们挖的。”温斯利戴执拗地说,“这不合理。西藏可远着呢。”
“哦,对。哦,对。那我想你肯定比布拉德瓦塔塔斯基夫人懂得更多了?”亚当不屑地说。
“如果我是西藏人,”温斯利戴推理说,“我就一直向下挖到中空的部分,然后在里边移动,再直接向上挖到我要去的地方。”
他们仔细考虑了一下。
“你得承认这比地道更合理。”佩帕说。
“是的,好吧,我估计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亚当说,“他们肯定会想到如此简单的方法。”
布赖恩出神地看着天空,用手指掏着一只耳朵。
“有意思,真的。”他说,“你一辈子都在学校里学习,但他们从不告诉你百慕大三角、UFO,还有这些大师们在地球里边溜达的事。有这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学,咱们为何还要学那些枯燥无趣的东西?我就想知道这个。”
孩子们纷纷表示赞同。
接着他们跑出去玩查尔斯·福特和亚特兰蒂斯人大战西藏上古大师的游戏,但西藏人们很快就宣布说,用神秘古代激光是作弊行为。
曾经,猎巫人备受世人尊重,但这种情况没能持续太久。
比方说十七世纪中叶的猎巫人将军马太·霍普金斯,足迹遍布英国东部,到处寻找女巫们的踪影。他向这些城镇索取的报酬是,每个女巫九便士。
这就是症结所在。猎巫人不能按工作时间取酬。他可能会花上一星期检查当地的老妪,如果他接下来对市长说“很不错,没有一个人戴尖顶宽边黑帽”,那么得到的就只是过分殷勤的感谢、一碗汤和意味深长的道别。
所以为了获取利润,霍普金斯必须找出相当数量的巫师。这让他在各地乡村委员会中有点不受欢迎,最终本人也被当成巫师,吊死在一个东盎格鲁村庄——这些聪明的村民意识到可以通过裁减中间人的方式,降低费用开销。
很多人认为霍普金斯是最后一名猎巫人将军。
严格来讲,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正确的。但事实也许与他们的想象并不一样。猎巫人将军死了,但猎巫人大军还在继续前进,只是动静小了一点。
世上再也没有真正的猎巫人将军。
也没有猎巫人上校、猎巫人少校、猎巫人上尉,甚至是猎巫人中尉。(最后一位猎巫人中尉在1933年死于卡特汉姆镇,他认为自己发现了一场由最堕落的邪教组织举行的纵欲祭祀仪式,于是爬上一棵很高的树想要看个究竟,结果摔了下来。实际上,这场活动只是卡特汉姆及怀提立夫贸易商联合会的年度晚宴和舞会。)
但世上还有位猎巫人中士。
现在又有了一名猎巫人二等兵。他名叫牛顿·帕西法。
是公报中的一则广告吸引了他,就在一台待售冰箱和一窝不怎么纯种的达尔马提亚犬之间:
加入专业队伍。招聘抗击黑暗势力的兼职助理人员。提供制服和基本培训。大量战地升迁机会。做个男人!
他在午餐时间拨打了广告下面的号码。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您好,”牛顿试探着说,“我看到了您的广告。”
“哪一则,亲爱的?”
“呃,报纸上那个。”
“没错,亲爱的。嗯,‘特蕾西夫人揭开帷幕’,除周四外每天下午。欢迎团体参加。你准备何时‘探索神秘世界’,亲爱的?”
牛顿迟疑片刻。“广告上说‘加入专业队伍’。”他说,“没提特蕾西夫人。”
“哦,你要找的是沙德维尔先生。稍等,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后来,牛顿在与特蕾西夫人客套时得知,如果他当时指的是杂志上的广告,那么特蕾西夫人就会在除周四外的每天晚上,提供受过良好训练的私人按摩服务。在某个地方的电话亭里还有一则广告。在很久以后,牛顿问起这条是定在什么时间,特蕾西夫人说“周四”。
脚步落在没铺地毯的过道上咚咚作响,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咳嗽,一个音色好似旧雨衣的声音说道:
“啥?”
“我读到了您的广告。‘加入专业队伍’。我想多了解一些。”
“哦。有老多人想多知晓些,也有老多人……”这声音渐渐变小,然后又突然恢复音量,“有老多人不想。”
“哦。”牛顿勉强挤出了一个音节。
“侬叫什么,小子儿?”
“牛顿。牛顿·帕西法。”
“路西法?侬说啥?侬是黑暗之种吗,从深渊而来的诱人犯罪的生物,从冥府那酒池肉林中诞生的荒淫爪牙,受地狱恶魔主人们驱使的扭曲邪恶的奴隶?”
“是帕西法。”牛顿解释说,“帕。别的不知道,反正我是来自萨里郡。”
电话中的声音似乎有点失望。
“哦。对。中。帕西法。帕西法。许是俺早先见过这名字儿?”
“我不知道。”牛顿说,“我叔叔倒是在豪恩斯洛市开了个玩具店。”他补充道,希望能有所帮助。
“是这样吗?”沙德维尔说。
沙德维尔先生的口音让人很难下个定论,它就像环英自行车赛一样到处转悠。这儿有个发疯的威尔士操练中士,那儿有个苏格兰教会长老看到有人在安息日干活,其间某处还有阴郁寡言的谷地牧羊人,或是充满敌意的萨默塞特守财奴。但不管口音变到哪里都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好听一点。
“侬的牙口都是自己个儿的吗?”
“哦,是的。除了补牙的填料。”
“不是病秧子吧?”
“我想还行。”牛顿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说,这就是我想参加民兵组织的原因。会计部门的布赖恩·波特就参加了,他现在杠铃握推能举起将近一百磅。而且他还在女王陛下面前接受了检阅。”
“几个乳头?”
“什么?”
“乳头,小赤佬,乳头。”那声音暴躁地说,“侬有几个乳头?”
“呃。两个?”
“中。侬有剪刀吗?”
“什么?”
“剪刀!剪刀!侬是聋子吗?”
“不。是的。我是说,我有剪刀。我不聋。”
可可几乎已经变成固态。杯子内壁长出了绿毛。
亚茨拉菲尔身上也落了一层薄灰。
一堆堆便条在他周围筑起环城。《精良准确预言书》中夹了许多从《每日电讯报》上撕下来的纸片,作为临时书签。
亚茨拉菲尔挪了挪身子,然后捏了下鼻子。
他几乎搞明白了。
他已经摸清这件事的大致轮廓。
亚茨拉菲尔从没遇到过艾格尼丝。她显然是太聪明了。通常天堂或地狱会找出那些有预言能力的人,并往相同波段的精神频道中发送大量噪音,以防过分准确的预言诞生。实际上几乎没有这个必要,这些人为了对抗脑海中回荡的图像,通常自己就会制造出足够的干扰。比方说,可怜的老圣约翰和他的蘑菇、谢顿大妈和她的淡啤酒。诺查丹玛斯喜欢收集有趣的东方药品。圣玛拉基喜欢私酿。
老好人玛拉基。他曾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整天坐在那里,想象着未来的教皇们。当然,完全是个醉鬼。要不是因为私酿威士忌,他本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智者。
悲剧结尾。有时你真希望有人能把那不可言喻的神圣计划完全想通。
赶快想。他必须做点什么。哦,对。给下线打电话,把这件事解决掉。
亚茨拉菲尔站起来,伸伸腿脚,打了个电话。
接着他心想:干吗不呢?值得一试。
他走回桌前,在便条堆里翻找起来。艾格尼丝真是厉害,而且聪明。但没人对准确预言感兴趣。
他把便条拿在手里,给查号台打了个电话。
“您好?下午好。谢谢。是的。我想,应该是个塔德菲尔德号码。或是下塔德菲尔德……呃,也可能是诺顿的,我不清楚准确的区号。是的。扬。姓扬。抱歉,不知道名字缩写是什么。哦。好的,您能把它们都告诉我吗?谢谢。”
再看书桌上,一根铅笔自己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写到第三个名字时,笔尖断了。
“啊。”亚茨拉菲尔说,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嘴巴突然进入自动运行模式,“我想就是这个。谢谢。太感谢了。日安。”
他近乎虔诚地挂上电话,深吸几口气,又拨了个号码。最后三个数字给亚茨拉菲尔找了点麻烦,因为他的手在颤抖。
天使倾听着铃声。接着有人拿起电话。这是个中年人的声音,算不上粗暴,但他可能刚才正在午睡,现在感觉并不好。
那人说:“这里是塔德菲尔德六六六号。”
亚茨拉菲尔的手又开始哆嗦。
“你好?”那人说,“你好。”
天使稳住心情。
“抱歉。”他说,“打对电话了。”
他说完就挂上听筒。
牛顿不聋。他的确有剪刀。
他还有一大摞报纸。
牛顿经常会想,如果过去知道军事生涯主要包括将剪刀作用于报纸,那他绝对不会入伍。
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给他列了张清单,就贴在这间局促拥挤的公寓墙壁上。这屋子位于拉吉特先生的报纸经销及录像带租赁店上面。单子上写道:
1)巫师。
2)无法解释的现象。现像。现相。事情,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牛顿寻找着以上这两种东西。他叹了口气,又拿起一张报纸,扫了一眼头版,把报纸打开,略过二版(二版从来就没什么可看的),然后脸色绯红地履行着数清三版女郎乳头数目的任务。沙德维尔对这个问题态度强硬。“侬不能信任她们,这帮娘们儿贼得很。”他说,“女巫很可能在明面上抛头露面,就好像跟咱叫板。”
一对穿黑色圆领衫的夫妇在九版广告中横眉立目。他们自称领导着萨夫伦沃尔登地区最大的女巫集会团体,可以用极具生殖崇拜特色的小玩偶帮助人们恢复性能力。报纸上说他们要免费提供十个玩偶,送给写下“我最尴尬的性无能经历”并寄给他们的读者。牛顿把这篇报道剪下来,放进剪贴簿。
门口传来一阵沉闷的敲击声。
牛顿把门打开,一摞报纸站在外面。“挪挪屁股,二等兵帕西法。”它高叫着蹭进房间。报纸落在地板上,显出了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的身形。他痛苦地咳嗽两声,重新点起已经熄灭的纸烟。
“侬该去盯着伊。伊决计是个巫师。”中士说。
“谁,长官?”
“稍息,二等兵。就他。那黑不溜丢的小个子。所谓的拉吉特先生。那些恶心的艺术品。红眼斜视的小黄神。好多胳膊的邪教女神。还有女巫,这些玩意儿海了去了。”
“但他免费送咱们报纸,中士。”牛顿说,“而且还不算太旧。”
“还有伏都教。俺打赌伊会施伏都巫术。把小鸡儿献祭给丧尸之神撒麦迪男爵。侬晓得,那戴高帽的黑杂种。唤醒死鬼,嗯,还强令伊在安息日干活。伏都巫术。”沙德维尔试探着抽了抽鼻子。
牛顿试图把沙德维尔的房东想象成一名伏都教徒。拉吉特先生的确在安息日工作。实际上,他和他富态安静的妻子,再加上富态欢闹的孩子们,几乎不休不眠地工作着,从来不考虑是星期几。他们兢兢业业地满足着附近居民的需求,提供软饮料、白面包、烟草、糖果、报纸、杂志和放在货架最上层的色情文学——牛顿一想起来就眼睛发酸。在他心目中,拉吉特先生能对小鸡所下的毒手,顶多也就是在保质期过后出售它们了。
“但拉吉特先生来自孟加拉,或是印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说,“我听说伏都教来自西印度群岛。”
“啊。”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说着又点了根烟。或者说貌似又点了一根。牛顿从没看清长官的烟卷——主要是因为沙德维尔老用手挡在前面。他抽完后,甚至会让烟蒂都随之消失。“啊。”
“嗯,不是吗?”
“这是秘密,小子。猎巫人部队的内部军事机密。等侬成了正式成员,就会晓得被掩藏起来的真相。有些伏都教徒可能来自西印度群岛。俺可以向侬保证。哦,没跑儿,俺可以向侬保证。但最恐怖的那些,最黑暗的那些,都来自,嗯……”
“孟加拉?”
“就是它!对,小子,是这个。话都到嘴边了。孟加拉。没跑儿。”
沙德维尔把烟蒂搞没了,然后又偷偷摸摸卷了一支,从不让烟纸或烟丝被人看到。
“那么。侬有什么新发现吗,猎巫人二等兵?”
“哦,这儿有一个。”牛顿拿出剪贴簿。
沙德维尔瞄了一眼。“哦,他们。”他说,“一对儿狗屎。自称是该死的巫师?俺去年去打听过。带着俺的正义武装和一包点火物,直接闯了进去,伊清白得像两只小羊羔,忙着做什么邮购蜂王浆的营生。一对儿狗屎。就算被个把小恶魔咬穿了裤子,他们也认不出来。垃圾。如今这世道可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小子儿。”
中士坐下来,从一个脏兮兮的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杯甜茶。
“俺跟侬讲过,俺是怎么加入部队的吗?”他问。
牛顿将这话视作允许自己就座的暗号。他摇了摇头。沙德维尔用一个破破烂烂的朗森打火机点起烟卷,满足地咳嗽两声。
“俺的室友——猎巫人上尉福克斯,纵火罪判了十年,烧了温布尔登一个女巫集会所。本可以把她们一勺烩了,可惜搞错了日子。是个好人。给俺讲了大战,天堂与地狱间的最后一仗……是伊给俺讲了猎巫人部队的内部机密。小恶魔。乳头。所有这些……”
“他自知快不行了,侬晓得。得找个人把老理儿传下去。就像侬现在……”他摇了摇头。
“这就是咱眼巴前儿的状况,小子儿。”他说,“要搁几百年前,侬晓得,咱是大拿。咱站在世人与黑暗之间。咱是那条细细的红线。火焰的红线,侬晓得。”
“我以为教会……”牛顿开口说。
“咄!”沙德维尔说。牛顿曾在书里见过这个字眼,但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出口。“教会?他们干过啥好事?也够坏的。半斤八两。侬不能指望丫们扫奸除恶。如果丫们这么干,就等于坏了自己的买卖。侬要对付老虎,就别指望觉得狩猎只是朝猎物扔鲜肉的同伴。别瞎琢磨了,小子儿。对抗黑暗。全靠咱。”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牛顿总是努力看到别人最好的一面,但他加入猎巫军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上级——也是仅有的同袍——脾气就像倒置的金字塔一样稳定和谐。“很快”这个词,在这里表示不到五秒钟。猎巫军总部是一间泛着恶臭的小房间,有尼古丁色的四壁——几乎可以肯定那上面涂的就是尼古丁,以及烟灰色的地板——也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烟灰。这里还有张小地毯。牛顿尽可能绕着它走,因为这玩意儿会粘住鞋。
有面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不列颠群岛地图,上面插了许多自制标记:多数以伦敦为中心,位于“廉价一日游”范围之内。
但牛顿过去几周还是老往这儿跑。那是因为,这么说吧,极端的幻想变成了极端的怜悯,进而演化为极端的好感。沙德维尔有五英尺高,无论身上穿什么衣服,都会在人们的记忆——哪怕是短期记忆——中变成一件老胶皮雨衣。小老头的牙倒是一个不缺,但这是因为谁都不可能想要它们。只要在枕头下随便放上一颗,就可以让所有牙仙退避三舍。
他似乎完全靠甜茶、炼乳、手卷纸烟和体内郁积的能量维持生命。沙德维尔有个人生理想,他用自己的全部灵魂和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来追求这个目标。这是他的信仰,而这信仰就像一台引擎驱动着老人。
牛顿·帕西法这辈子从没有过人生目标。就他所知,也从来没有信仰。这实在让人难堪,因为牛顿特别想有个信仰,他认为信仰就像救生圈,帮助大多数人在生命的惊涛骇浪中拼搏。他很希望相信至高的上帝,但他也希望在把自己托付出去之前,跟全能的主聊上半小时,弄清一两个问题。他曾坐在各种教堂里,等待那一道光辉降下,但它没有出现。后来牛顿试图成为无神论者,但同样没有坚如磐石的信念来支持这一论断。在他看来,所有政治团体都同样虚伪。牛顿放弃了环保主义,因为他订阅的环保杂志向读者们展示了一个自给自足的花园计划,画面上有一头系在环保蜂房三英尺以内的环保山羊。牛顿曾在乡下祖母家住过很长时间,自认为多少懂点山羊和蜜蜂的习性,因此得出结论这杂志肯定是由一群疯子经营的。另外,它老是用“圈”这个词。牛顿始终怀疑,习惯用“圈”这个词的人,肯定是把他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圈在了外边。
他还试过信仰宇宙,这似乎还算圆满。但后来他天真地开始阅读一些标题中包含“混沌”“时空”和“量子”的新书。牛顿发现就连干这行的人都不怎么相信宇宙,而且还为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甚至是不知道它理论上是否存在而备感自豪。
对一根筋的牛顿来说,这是不可容忍的。
他不相信幼童军,年纪稍大后,同样不相信童子军。
但他几乎已然相信联合控股(控股)股票上市公司的职员,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
牛顿·帕西法差不多是这样的人:如果他走进电话亭换了套衣服,那么出来时有可能貌似克拉克·肯特,但绝对不像超人。
可他发现自己挺喜欢沙德维尔的。人们总是这样,令中士不胜其扰。拉吉特喜欢他,是因为沙德维尔最终总会交出房租,也从来不找麻烦。而且他的种族主义倾向张扬无度,普适性极强,以致全然无害。沙德维尔讨厌世上每一个人,无论什么种族、肤色、血统,都难逃此劫。
特蕾西夫人也喜欢他。牛顿惊讶地发现另一间公寓的住客,是位慈爱善良的中年妇女。她那些绅士客户只是过来喝茶聊天的次数,至少跟来享受她尚能提供的微末技艺的次数相当。有时候,当牛顿在周六晚上慢慢饮用半品脱健力士啤酒时,沙德维尔会站在他们公寓之间的走廊里,叫喊着“巴比伦娼妇”之类的话。但特蕾西夫人曾私下对牛顿说,尽管她到过的最接近巴比伦的地方,只是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诺斯,但还是挺感激沙德维尔这么说的。这就像免费广告,她如是说。
特蕾西夫人还说,自己也不介意中士在她下午开降神会时敲墙壁。她的膝盖老是疼,很难适时敲响桌子,假装通灵事件,所以一点沉闷的敲击声也很有用。
每到周日,她都会在沙德维尔门外放一盘晚餐,上面还扣个盘子用来保温。
你没法不喜欢沙德维尔,特蕾西夫人说。但无论如何,这跟往黑洞里扔面包团没什么区别。
牛顿记起了其他剪报。他顺着褪色的桌子把剪贴簿推给中士。
“这是甚?”沙德维尔狐疑地说。
“现象。”牛顿说,“您说要搜寻各种现象。恐怕这年头现象要比女巫多。”
“有人用银子弹打野兔,结果转天镇上有个老太太瘸了条腿吗?”沙德维尔满怀希望地问。
“恐怕没有。”
“有母牛被某个老娘们儿瞅上一眼,没两天就挂了吗?”
“没有。”
“那到底有些甚?”沙德维尔说着走到黏乎乎的棕色餐橱前,拿出一罐炼乳。
“有些怪事。”牛顿说。
他已经在这上面花费了几周时间。沙德维尔积攒了不少报纸。有些甚至是几年前的。牛顿记性很好,也许是因为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很少有什么事值得记忆。如今他在某些神秘事件上,已经相当内行了。
“似乎每天都有新鲜事。”牛顿翻着一张张新闻纸说,“核电站出了点怪事,没人清楚到底是什么。还有人声称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大陆又升出海面了。”他为自己的成果感到自豪。
沙德维尔把小刀戳进炼乳罐。遥远的电话铃声响起。他们俩都本能地置若罔闻。所有电话都是打给特蕾西夫人的,其中有一部分不适合男人的耳朵。牛顿头一天上班时,曾好心接了一通电话;认真聆听过对方的问题后,他说了句“实际上是玛莎百货公司的100%纯棉男士紧身内裤”,话筒中随即传出忙音。
沙德维尔使劲吸了一口。“哼,全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鸟事儿。”他说,“肯定不是巫师干的。侬晓得,她们更擅长把东西整沉。”
牛顿数次张开嘴巴,又数次闭上。
“如果咱想集中精力整治巫术,就不能被这种鸟事牵扯精力。”沙德维尔继续说,“侬就没找出更有巫术感觉的东西吗?”
“但美国军队已经登陆,并将它监管起来。”牛顿呻吟道,“一块不存在的大陆……”
“上边儿有女巫吗?”沙德维尔的语气中头一次冒出兴趣的火花。
“上面没写。”牛顿说。
“哼,那就只是政治和地理问题了。”沙德维尔不屑地说。
特蕾西夫人突然从门口探头进来。“嗨,沙德维尔先生,电话里有位绅士找你。”她说完又冲牛顿友好地挥了挥手。“你好,牛顿先生。”
“一边待着去,妓女。”沙德维尔条件反射地说。
“他的声音特别优雅。”特蕾西夫人完全没有理会中士的侮辱,“另外我周日会给大家做点猪肝。”
“俺宁肯跟魔鬼共进晚餐,女人。”
“所以如果你能把上周的盘子还给我就帮大忙了,这才是好孩子。”特蕾西夫人说完就踩着三英寸的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和被打断的生意。
沙德维尔嘟嘟囔囔走向电话时,牛顿沮丧地看着桌上的剪报。这里面有篇报道提到巨石阵移动了位置,就好像它们是磁场中的铁屑。
牛顿隐约听到了中士的单方面谈话。
“谁啊?啊。中。中。侬是说?啥事体?中。侬说了算,先生。那么是在啥地方……”
但神秘的移动巨石这盘菜,或者说这罐炼乳,肯定不合沙德维尔的胃口。
“中,中。”沙德维尔向对方保证说,“俺们马上就去调查。俺会投入顶尖儿小队,随时可能向侬报告喜讯。绝没问题。回见,先生。也祝福侬,先生。”听筒挂回电话发出“叮”的一声,接着沙德维尔用不再恭顺谨慎的声音喊道:“瓜娃子!这帮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痛恨所有南方人,而在这个问题上,他站在北极点。)
中士走回房间,盯着牛顿,似乎忘了他为什么在这儿。
“侬到底在叨咕些甚?”他说。
“所有这些怪事……”牛顿开口说。
“中。”沙德维尔依旧看着他,同时若有所思地用空罐子敲着牙齿。
“哦,这里有个小镇过去几年天气状况特别神奇。”牛顿绝望地继续说道。
“啥?下青蛙雨之类的玩意儿了?”沙德维尔似乎打起一点精神。
“不。只是一年四季的正常天气。”
“介也算现象?”沙德维尔说,“俺见过的现象,能让侬寒毛倒竖,小赤佬。”中士又开始敲牙。
“你何时见到一年四季有正常天气?”牛顿略显烦躁地说,“一年四季的正常天气就不正常,中士。那个小镇圣诞节会下雪。你上次在圣诞节看到雪是哪年?还有炎热漫长的8月?每年都是?清爽的秋季?你小时候做梦都想遇到的那种天气?11月5日的篝火节从不下雨,每年圣诞前夜都要落雪?”
沙德维尔的目光有些蒙眬。炼乳罐也停在了他的双唇之间。
“俺小时候从不做梦。”中士轻声说道。
牛顿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令人不快的大坑边缘溜达。他在潜意识里退开两步。
“反正就是很奇怪。”他说,“报纸上有个气象专家在谈论平均值、标准值和小气候之类的概念。”
“那都是什么鬼玩意儿?”沙德维尔说。
“意思是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牛顿说。一个人在职场混了这么多年,总要学会一两招。他斜眼瞟了下猎巫人中士。
“女巫们擅长影响天气。”他提示说,“我在探索频道看过。”
哦,上帝啊,他心想,或者其他合适的神祇,别让我在这间烟灰缸里再花一晚上把报纸剪成碎片了。让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我做些在猎巫军活动中等同于到德国滑水的事情吧。
“只有四十英里远。”他试探着说,“我想明天我可以过去一趟,然后四处瞧瞧,您知道。我自己出汽油钱。”他补充道。
沙德维尔若有所思地抹了抹上唇。
“这儿地方。”他说,“是叫塔德菲尔德,对吗?”
“没错,沙德维尔先生。”牛顿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儿些南蛮子到底在鼓捣什么鬼把戏?”沙德维尔轻声自语道。
“中。”他接着大声说,“就这么着。”
“谁在玩把戏,中士?”牛顿说。
沙德维尔没理他。“嗯。俺想这也没啥害处。侬出汽油钱,侬刚才说?”
牛顿点点头。
“那侬明天上午九点过来。”他说,“在出发前。”
“干什么?”牛顿说。
“拿侬的正义武装。”
不久后,牛顿又听任一通电话响了半天。这次是克鲁利,他给出的指示基本与亚茨拉菲尔相同。沙德维尔应付差事地再次记录下来,与此同时特蕾西夫人兴致勃勃地在他身后打转。
“一天两个电话,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的小部队肯定要玩儿命前进了!”
“哼,快走开,侬这道德沦丧的渣滓。”沙德维尔嘟囔着把门一摔。塔德菲尔德,他心想,哼,好吧。只要他们按时付钱……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都不是猎巫军的领导,但他们都支持这个组织,或者说至少知道他们的上司会支持这个组织。它出现在亚茨拉菲尔的代理人名单上是因为,哦,它是“猎巫军”。你必须支持任何自称猎巫人的团体,就好像美国必须支持任何自称反共组织的团体。至于它出现在克鲁利名单上的原因,就稍显复杂。像沙德维尔这样的人不会对地狱造成半点损害。事实正好相反。
严格来讲,沙德维尔也不是猎巫军的领导。根据中士手中的薪水册记录,这支部队由猎巫人将军史密斯统领。其下是猎巫人上校格林和琼斯,以及猎巫人少校杰克森、罗宾森和史密斯(与前者无亲属关系)。还有猎巫人少校汤锅、罐头、牛奶和茶几,这是因为沙德维尔有限的想象力已经开始枯竭。再往下是猎巫人上尉史密斯、史密斯、史密斯、斯密史及同上。其后是五百名猎巫人二等兵、下士和中士。大多数都叫史密斯,但这无关紧要,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都懒得看名录。他们直接出钱。
毕竟,这些人加在一块儿每年才六十英镑。
沙德维尔并不认为这是犯罪。这支军队是一笔神圣的信托财产,一个人总要做点什么。而古老的九便士可不能像当年那么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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