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暑,未央宫里也闷热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刘恒的寝宫内,窗扇全都敞开了,也不觉有凉风进入。尹姬将帐幔都撩起来,挂在了帐钩上,以便使刘恒少些闷热。

太阳业已升起老高,刘恒犹在昏昏沉睡。

黄门米升实在沉不住气了,他蹑手蹑脚入内,对尹姬说道:“尹娘娘,百官都已在朝房等了一个时辰了,万岁爷也不醒。要不,干脆告知百官,今日万岁免朝?”

“不可,这事我可不敢做主。”尹妃皱着眉头,“万岁昨夜叮嘱我,今早一定要提醒他到时上朝。我见万岁有些发热,一直犹豫着没有叫醒他,该不会同我大发雷霆吧?”

“那该如何是好?”米升看一眼沉睡中的刘恒,“叫醒万岁你又不叫,百官散朝你又不让散,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呀。”

尹姬上前,用纤手轻轻拭一下刘恒的额头,似乎是更加发烫了:“米公公,万岁的身上比先前还要烫手,还是让他再睡一会。”

两个人的说话声把刘恒吵醒,他勉强睁开惺松的睡眼:“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上朝了?”

“万岁,已是过了一个时辰。”

刘恒扑棱一下坐起:“朕是如何嘱咐你的?叫你到时唤醒朕!这都误了上朝,该如何是好!”

尹妃吓得跪在了地上:“万岁,妾妃见您睡得昏昏沉沉,而且全身发烫,就想让您多睡一时。”

刘恒急急穿衣下地:“朕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朕担心睡过了,才叮嘱你叫醒。唉,误了朕的大事!”

“万岁,请恕妾妃多嘴,龙体近来欠安,您今儿个就再多躺一会,让米公公告知百官免朝吧。”

“国家每日有多少大事要处理,朕岂能误了国事。”刘恒吩咐,“快些侍候朕盥洗。”

尹姬不敢再劝,乖乖地预备洗脸水去了。

金殿之上,文武百官早已排列好,一向不误朝的皇上,今个儿怎么贪睡了,他们当然不知刘恒是在带病上朝。

刘恒到了龙椅前,迷糊得身子晃了几下,他赶紧用手扶住椅背,稳定少许,才坐了上去。

米升照例发问:“哪位大臣有本启奏?”

御史大夫孙敬立时出班:“万岁,臣有本章。”

刘恒提起精神:“奏来。”

“万岁,淮南王刘长派陈奇行刺,罪在不赦,理当降旨治罪。”孙敬一口气说下去,“按律当诛九族。”

“这……”刘恒顿了一下,“杀九族太残忍了,朕下不了手,孙爱卿,还是宽大为怀吧。”

“国家法律焉能放宽,若不杀他九族,只怕以后其他诸侯王还会铤而走险。”孙敬不吐口,“不能便宜他。”

刘恒却是很有耐心:“九族还是不能尽杀,孙爱卿考虑一下,可以宽大到什么程度。”

孙敬见皇上意思很明了,只得让步:“那就是诛三族了。”

“三族?”刘恒思忖着说,“三家加在一起,大人小孩也得有一百多口,想想被杀后那种场面,令朕不寒而栗,杀三族也不妥。”

“万岁,这已经是对刘长的宽大了。”

“孙爱卿,还是再宽大宽大。”

“还宽大?”孙敬觉得难以理喻,“刘长犯下这等滔天大罪,总不能只杀他一个人了事呀。”

“杀他一人?”刘恒摇摇头,“孙爱卿,你想,刘长总是朕的手足兄弟,杀了叫朕于心何忍?”

“万岁。圣意是……连他也不杀?臣不会听错吧?”孙敬瞪大满是疑虑的眼睛,“刘长不死没法对臣民交待。万岁,他派人来刺杀你,幸亏陈武大将军大义灭亲,圣上才得以保全性命。这弥天大罪断饶不得!”

刘恒淡然一笑:“朕这不是好好的嘛。”

“万岁,若是刺客得手,那就晚了。”

“孙爱卿,这杀来杀去何时是头,事情已经出了,朕也完好无损,杀了刘长朕也多不了一块肉,算了,饶他一命免他一死。”刘恒是个开明天子,和臣下总是商量着来。

孙敬实在是难以接受:“本来是杀九族的罪,这倒好,连他本人的死罪都没了,这也太便宜他了。”

“说什么便宜不便宜,毕竟不是外人,朕的手足嘛。”刘恒脸色严肃起来,“朕不杀他,让他自己思量去吧。”

“那,万岁打算怎样处置他?”孙敬尽管是诤臣,但他也能识好歹,怎敢还拧着皇上。

“朕的意思是,废除他的王位,将他流放到蜀郡的邛都。”刘恒还是毫不专横,“孙卿之意如何?”

“臣谨尊万岁旨意。”孙敬还能说什么。

丞相张苍出班来:“万岁,为臣也有本章。”

“奏来。”

“万岁,吴王刘濞虽说并未公然打出反旗,但其反心路人皆知。他在吴国已集结十万大军,而且曾与刘兴居、刘长盟誓,他只是见匈奴兵败,临时改变了主意,没跟着轻举妄动。其实,这次谋反的罪魁祸首是吴王。他对万岁是最大的威胁,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丞相所言可有证据?”文帝问。

孙敬抢着回答:“丞相所言不差。为臣探访得实,刘濞兵马业已集结,只差树起反旗了。”

“哪怕是反旗制好,他没有树起来,你就定不了他叛逆的罪名。”刘恒言道,“还是没有铁证啊。”

“万岁,不能让刘濞滑过去。”张苍再谏,“吴王不除,早晚必是汉朝的大患。”

“这个朕岂不知。若是你拿不到铁证,吴王安肯就范?”刘恒提醒臣下,“那刘濞可不是省油的灯,弄不好别再让他反咬一口。”

“万岁,臣有一个办法。”孙敬毕竟是御史,自有他的主意,“管叫吴王他进退两难。”

刘恒不太相信:“说出你的主张,让朕听听看。”

“万岁是不是可以先派米公公前去传旨,就说二王叛乱,国事多艰,请吴王入朝议事。看他来是不来。”

“好主意,”张苍首先叫好,“他若心虚,必然不敢进京,那他就是抗旨欺君之罪。”

“如果他来,”孙敬接下去道,“万岁就可当面训诫他一下,敲打敲打他的痛处,也足以吓他个半死。”

“这倒是个好主意!就依二卿之意传旨。”刘恒呼唤一声,“米升。”

米升近前躬身:“奴才在。”

“朕命你前往吴王和淮南王处传旨,不知你可有此胆量?”

“奴才明白,吴王一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时时刻刻妄图谋反,奴才传旨召他进京,他就极有可能铤而走险,说不定就会树起反旗,那就可能拿奴才的脑袋祭旗了。”

“淮南王处谅他不敢,而且朕对其够宽大了。吴王骄横跋扈,你此去确有性命之忧啊。”

“为万岁效劳,奴才纵丢掉性命亦心甘情愿。”米升言道,“若吴王真把奴才杀了,那他的谋反就铁定了,万岁就可名正言顺地派大军将他剿灭,也省得留下隐患。”

“好,好一个忠心的米升!”刘恒赞许,“朕估计吴王眼下还不敢公开反叛,因为他自己还不具备这个实力。”

“刘濞他反了更好,这个疖子要让它出头。”米升其实说的是假话,他怎能不担心生命危险。

刘恒关切地叮嘱:“在吴王那里,只有你自己,小心谨慎,随机应变才是。”

“万岁放心,奴才定当不负圣望。”米升表面上信心十足。

吴国地处江南,气候要比长安炎热许多,刘濞在王宫中大汗淋漓,因为他体态过于肥胖了,四个宫女为他打扇也排解不了他心里的燥热。

也先兵败,刘兴居自杀,陈奇被陈武手刃,这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来,令他不寒而栗。他暗自庆幸自己多个心眼,没有按约定同时起兵。但是,自己同济北王、淮南王的一系列密谋,能瞒过朝廷吗?刘恒也不是三岁娃娃,他能放过自己吗?近来,他整日为此忧心如焚。这不,他派往京城的探马已去了多日,至今仍无消息,越发令他坐立不安。

太子刘更匆匆进入:“父王,有消息了。”

“快说,是吉是凶?”

“刘恒派来钦差大臣,是御前黄门米升。”

“旨意如何?”

“内容不得而知,只知米升业已离京,估计就该到达了。”

“派米升来?”吴王在殿内踱步,“他来传旨,想把我怎样呢?”

“父王,不要管他圣旨的内容,来到吴国,一切就由不得他了,好说便好商量,若要对父王不利,就叫那米升从世上消失。”

“休得胡说。”吴王训诫儿子,“钦差大人是你随便动的?那岂不正给了刘恒口实,我们吴国还能安生吗?”

“反正我们不能听凭刘恒意愿摆弄,逼得我们无路走时,干脆就把反旗打出去。”刘更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总管急慌慌跑进来:“王爷,钦差到了。”

“这么快?”刘濞由不得也紧张起来。

“王爷,怎么办?”总管问。

“父王,您不能见他,一个黄门,儿臣见他也就是了。”

“为父不见他,有何理由吗?”刘濞思忖着,“钦差呀,来下圣旨啊,我没有道理躲着他。”

“父王见了他,就不好回旋了。”刘更劝阻,“还望父王三思。”

刘濞经过思索,已经拿定主意:“见,一定要见。如若避而不见,岂不有心虚之感。”

总管已是有了答案:“那就宣他上殿?”

“宣。”刘濞信心十足。

米升上得殿来,拱手一礼:“参见王爷。”

“钦差大人何须多礼。”吴王端坐未动,“米公公到吴国有何见教啊?”

“吴王,圣旨下,请接旨。”

“原来有圣旨。”吴王离座,面对圣旨跪倒,“吾皇万岁万万岁。”

米升宣读圣旨,意即二王叛乱,匈奴为患,国事多难,宣召吴王进京,共商国家大事。

吴王起身后,重又坐回他的王位上,这才开口:“米公公,本王老矣,垂暮之年,业已昏庸,进京也于国事无补,皇上召我真是莫名其妙。”

“王爷此言差矣。万岁宣召,足见对王爷您的倚重。国家多事之秋,王爷乃至亲,不能不尽力呀。”

“米公公先去馆驿歇息,容我明日给你答复。”

米升也不好相强:“好吧。王爷要快,在下还要去淮南王处传旨,误了皇上的差事那还了得!”

“淮南王派人行刺万岁,该是夷九族吧?”

“非也,皇上一向仁慈宽厚。”

“那就是夷三族了?”

“非但不夷三族,连他本人也不杀,只是流放而已。”

“谋逆大罪,就这样轻轻放下了?万岁究竟为何?”

“皇上一向宽仁,待人和气。圣上言道,行刺未成,再将淮南王处斩,反倒令他伤感。”米升敦促,“还望王爷尽速答复。相信您进京,皇上只会重亲情,不要胡思乱想。”

“公公放心,一定不会误你的行期。”

总管将米升礼送到馆驿安歇,他们一出大殿,刘更便急不可耐地放言:“父王,您千万不能应召进京。”

“难道有危险吗?”

“这明摆着是个骗局,米升故意透露对刘长的宽大,要您莫胡思乱想,其实就是钓饵。您若到了长安,可就得听人摆布了。刘恒明白,您是他皇位最大的威胁,到时他一翻脸,还焉有您的命在?”

“为父我也难以放心,只是不应召去长安,便等于与刘恒决裂,当前形势下,我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同朝廷抗衡。要想有朝一日推翻朝廷,必须联合更多的诸侯王方有胜算。”刘濞老谋深算,“眼下还得同刘恒虚与委蛇才是。”

“为保父王大计实现,儿臣愿代父王进京。”

“你去?”刘濞尚有疑虑。

“父王若不应召,等于是抗旨。儿臣进京也算是给了刘恒面子,让他在百官面前能够下台。再者,儿去长安,有父王在家为后盾,吴国有十万大军,谅刘恒不敢等闲视之。这样,儿的安全也有保障,岂不破解了这道难题?两全其美呀。”

“如此甚好,只是为父担心你的安全。”

“父王释怀,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在长安城一定不会出事,也不会吃亏。”刘更信心百倍。

淮南王刘长的府中,一片恼人的哭声。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七个女人一起哭,不说是惊天,也足以动地。

刘长气得在屋地上来回走个不停:“你们怎就不听话呢,我这是为你们好,怎么非在家中等死呢。”

刘长的七个妃子都堪称是花容月貌,这曾是他在诸侯王中引以为荣的一件事。因为他对她们宠爱有加,因此谁也不愿离开这金玉满堂的王府。

大妃忍住悲声,哽咽着说:“王爷,我们是恩爱夫妻,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处,决不分离。”

“还说什么不分离,而今不是我们能说了算。行刺皇上,那是要灭九族的,难道非得大家都死在一处吗?”刘长还在劝说,他手指着地上摆着的七个漆金楠木箱,“你们每人拿走一个,足够一生一世吃喝用度,躲得远远的,只要我伏法了,估计刘恒他不会下气力满世界找你们。”

二妃还在哭哭啼啼:“王爷,你待我们姐妹恩重如山,怎忍心在这时刻离您而去呢?”

“还是现实一些吧,快快离开,说不定朝廷的旨意就要下来,再不走怕是就来不及了。”

七个妃子携着箱子,抹着眼泪,出门上车离去。

刘长转身回来,将房门关上,提笔在素绢上留诗一首:

可恨此生身为王,

怎如庶民居草房。

金银珠玉皆毒饵,

枉在人世走一场。

写罢,他将狼毫玉管掷于地下,将早已备好的白绫,系在房梁之上,踏上木凳,将头探入白绫套中,双脚一蹬,木凳倒地……

长公主刚巧来到,七位姨娘走后,始终不见父亲身影,她颇不放心,便来看个究竟。一推门,里面上了插。她便敲门:“父王,您在做甚?女儿来了,把屋门打开吧。”

无人应答,长公主再叫:“父王,父王。”

依然无人应声,长公主慌了,疾步叫来总管,将房门撞开。见刘长已悬梁自尽了,长公主放声大哭:“父王啊,你怎么就去了,丢下女儿一个人,无依无靠,我可怎么活呀!”

还是总管年纪大,经多见广,他说:“公主,先别哭,快把王爷放下来,看看是否还有救!”

二人手忙脚乱将刘长解下来,平放在床上,府医也已赶来,给刘长掐人中捶背又是灌姜汤。

折腾了一阵,刘长吐出几口苦水,居然缓醒过来。

长公主悲喜交集,俯下身去:“父王,你好受些吗?”

刘长四外看看:“这是哪里,莫不是阴曹地府?”

“父王,您命不该绝,阎王不收你,又回转了阳世。”

刘长硬撑着坐起,四外看了看,认出是在自己家中:“你们真不该救我。与其死在刘恒刀下,还不如我自行了断。”

“父王,未必就能死啊。”

“你这是白日做梦呀,刺杀皇上,是灭九族的罪,还说什么不死。可怜我们九族三百余口,全都要做刀下之鬼。”

长公主提议:“既是必死无疑,我们何不提前逃走,遁入民间,让刘恒的钦差扑空。”

“傻孩子,在这大汉天下,我们能逃到哪里?只要刘恒想抓,还不易如反掌!再说,为父不见,就得连累你七个姨娘全都得死于非命。”

家丁匆匆跑来:“报告王爷,钦差大人到了。”

刘长叹口气:“晚了,想自尽也办不到了。”

米升昂首进入:“淮南王,圣旨下。”

刘长下床跪倒:“万岁万万岁。”

米升朗声宣读:“淮南王刘长竟然派人刺杀朕躬,实属大逆不道,按律当诛九族。姑念刘长与朕本是手足至亲,朕甚怜悯,从宽发落,免去王爵,着流放蜀郡邛都为民。”

刘长一时怔住了,他以为是听错了。

米升提醒他:“刘长,你都得便宜到家了,怎么还不谢恩呀?”

刘长这才反应过来:“谢主龙恩,吾皇万万岁。”

长公主喜极而泣:“父王,我们可以活命了!”

米升绷着脸交待:“刘长,万岁恩准给你一天时间,明日必须起程。”

“谨遵圣命,不敢有误。”刘长没想到还能活命,自然是服服贴贴。

“父王,让女儿陪伴您前往邛都,路上也好有个亲人照应。”长公主表示了孝心。

“儿啊,流放路上可是千难万险,你一个女孩家,怕你吃不了那份苦,受不了那份罪啊。”

“父王养育之恩未曾报答,再难再苦女儿也要与父王同行。”长公主是下定决心了。

刘长自是感慨:“难得女儿如此孝道,就让你我父女相伴踏上这流放之路吧。”

六月天气,长安城笼罩在暑热中,卖凉粉的生意特别红火,一个个小摊前挤满了顾客。一个铜子儿一碗,人们似乎觉得很便宜,都争抢着吃这滑爽爽酸溜溜凉到心底的凉粉。

一辆驷马锦车旁若无人地驶来,后面还跟着十名乘马的护卫。车中是代父进京的吴国太子刘更,他在车中掀起锦帘浏览长安街头的风景。看见人们都在路边抢着买凉粉,不觉勾起了他的食欲,对驭手吩咐一声:“停车。”

“吁——”驭手将车停在了路中间。

车后护送的顾丰策马向前,到了锦车窗口问:“太子,有何吩咐?”

“本太子要吃凉粉,告诉卖凉粉的把碗多刷几遍,先给我盛来两碗。”刘更又嘱咐,“一定要干净。”

顾丰骑着马,从人群中挤上前:“卖凉粉的,给我来两碗。”

有十多个买凉粉的人立时不让了,他们纷纷嚷叫起来:“凭什么先给他?不行,我们都等了好久了!”

刘更从车窗伸出头来:“你们这些穷鬼,敢和我争?!真是不要命了。”

一个高高壮壮的大汉回了他一句:“我看你是不要脸了,想吃你等着,轮到你再说。”

刘更哪受过这个:“顾丰,给我狠狠教训一下这个混蛋。”

顾丰没像往常那样听话:“太子爷,这不是在吴国,这是在长安!我们还是低调些为好。”

大汉听说他们是吴国来的,越发有理了,对大伙说:“怪不得这样不懂规矩,长安的小孩子也不像他这样。”

刘更气得发疯似的从车上跳下来,直奔那个大汉,上前挥拳便打:“你小子满嘴喷粪。”

大汉还真不买他的账,回拳相向,二人就交手了。

东面的街道上,又来了一辆马车,同刘更的相比,装饰极其普通,只有一匹马驾车,也无随行人员,只有一名驾车的车夫。车内的年轻人见道路被阻,便下车来查看,上前说道:“何人的马车,在路中间停着,阻断两侧的交通,快将马车移开。”

那大汉不与刘更争斗,一闪身躲了。刘更气正没处出,回过身来对年轻人说:“干什么,我的车爱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你还管得着吗?”

“别说你的车,谁的车也不能停在路中间啊!快些移开,免得影响东西两面的通行。”

“你算老几,也来管我的事?我还偏不挪!有法你就想去,爱怎么着你就怎么着。”

年轻人的车夫在一旁开口了:“我说你这人也太不讲理了,说的话不是臭无赖么?告诉你,这位他不是旁人,他是当今太子。”

刘更怔了一下,旋即把嘴一撇:“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他是太子,我还是太子呢。”

“你?”太子刘启打量一下对面的人,“请问尊姓大名?”

“我,吴国太子刘更!难道还会有假吗?”

刘启早就对吴王父子的恶行有所耳闻,今日见刘更这般行径,越发恼在心头:“既为一国太子,就应处处奉公守法,怎可如此强梁!”

“怎么着?告诉你,本太子的车就是不动!”

刘启上前去拉马缰,要将刘更的车移开。刘更上前阻拦,并用手欲将刘启推开。二人争执起来,刘更性起,一拳打在刘启鼻梁,鲜血立时流下。刘启回手用力将刘更一抡。刘更立脚不住,一个踉跄跌了个倒仰。额头恰好磕在一块石头的尖角上,太阳穴磕出一个洞,当即血流如注。

顾丰奔过去,抱起刘更:“太子,太子!”

刘更一声不响,他已然断气了。

顾丰立刻就傻了:“这可如何是好?!”

消息报到刘恒那里,刘恒不由得怔了片刻。他想这个意外事件,说不定就可引发吴王的反叛,这样国家就要大动刀兵。想到这些,刘恒感到心头阵阵绞痛,他用手紧紧捂着,额头冷汗直流,脸色也煞白煞白。

太医应召赶到,给刘恒服下一碗定心汤。过了大约一刻钟,刘恒始觉心里稳定些了,但依然是隐隐作痛。

刘启见状,不安地说:“父皇,都是儿臣不好,把您气成这样。”

“你身为太子,自当事事检点,怎该失手致人死命。虽非有意,亦当受罚。朕要对你罚俸一年。”

“儿臣心甘情愿。”

“不止罚俸,还要罚你一月之内足不得出户,在家闭门思过。”

“再重的责罚,儿臣也感到不能补偿给父皇带来的烦恼。”

“事已至此,就不要过于自责了。”刘恒又稳定一会,对跟在一旁的顾丰说:“太子失手,误伤刘更致死,朕也觉伤感。请转告吴王,朕决定拨黄金千两,为刘更办理丧事。另赏镶金几杖,许吴王永世免朝。”

顾丰只有叩头谢恩:“万岁,皇恩浩荡。臣相信吴王定会感谢万岁的恩德。”

吴王刘濞获悉噩耗,禁不住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儿呀,我这千秋大业在等你承继,你怎就死于非命啦?什么失手?分明是刘恒父子借机谋害我儿。”

顾丰见状劝说:“王爷息怒,太子之死确系误伤。当时臣在场亲眼得见,其实也是太子他过于相强了,说起来也凑巧,偏偏太子跌倒就磕在那块带尖的石头上了,要论命也是命里……”

“放屁!”刘濞大怒,“照你的话,我的儿子是该死了?本王派你保护太子,你并未尽责,在他死后反倒诅咒他,分明是被刘恒收买了。来人,将顾丰推出去砍头,为我儿报仇。”

无论顾丰怎样哀求,他还是免不了身首异处。

杀了顾丰,刘濞依然恶气难出,他咬牙切齿对天发誓:“苍天在上,我刘濞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这件事,诱发了三年之后吴王刘濞带头引发的七国之乱。此是后话。

自打刘更之死刘恒突然心痛,就一直没有减轻。最初,心痛严重时,太医的定心汤还起些缓解作用,后来就一点也不见效了。刘恒时常心痛得直不起腰来,半个月后便沉湎于床榻了。

这日,刘恒正在用药,丞相张苍前来见驾。他正要跪拜,文帝制止说:“不要拘礼了,丞相,朕已病到这般地步,朝中有何大事,直接奏闻就是。”

张苍躬身:“万岁,刚刚接到奏报,前淮南王刘长,在流放的路上,因不耐暑热,身染时疫,已于数日前病亡。”

刘恒听后,半晌无言。

“万岁,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呀。”

刘恒将喝了一半的药液一口呛了出来,继而咳嗽不止。张苍上前为刘恒敲背。刘恒吐出一口血来。

“万岁,臣宣太医来。”张苍为皇上擦去嘴角的血。

“不必了。”刘恒喘息一阵,“因为刘长也是本家兄弟,朕不忍处罚,放他一马,原意是在邛都呆上一年半载,就给他找个富庶之地再封个王号。谁料他竟如此短命,这岂不是朕又害了他。”

“万岁不能这样认为,你已经够仁慈宽厚了。这是刘长命该如此。他派人行刺,上天放不过他。”

“咳,说什么上天不上天,看来朕就要归天了。”

“万岁切不可如此悲观,您青春正富,国家有多少大事等您决断呢,千万要保重啊。”

“我自己的病情,自己心中有数。想来大限快至,朕该向你托付后事了。”刘恒说时声音悲怆。

“万岁,为人生病乃是常事,安心医治,没有治不好的病。”

“人之生死,皆有定数,对此朕也看开了。”刘恒平静地说,“丞相,朕升天之后,一定要节俭处理后事。切记:不要平地再起高冢,那样会浪费多少种粮好地,也不要以金玉之物陪葬,人死如灯灭,把那些好东西埋在地下,还不如留在世间派用场。依朕之见,些许随葬器物,就用瓦罐盛敛便了。丧服也不要做新的,就用朕平时所穿旧的衣服即可。在朕居丧期间,也不要禁止百姓饮宴或婚嫁,不要令百姓感到不便。”

“万岁,这全是旧制呀,历来如此。”

“朕就破了这个旧制,朕人都不在了,还要那些令百姓不方便的规矩何益?”

“万岁,您身为天子,百年之后,便依旧制亦不为过,何苦节省于斯,这也太过简约了。”

“朕是信任你的,在朕去后,切不可违旨,否则朕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你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万岁,臣不敢有违圣命。”

“还有一事,你明日上朝拟旨。”刘恒交待,“刘长已死甚是可怜,朕要加封他几个儿子,使其衣食无忧。”

“请万岁降旨。”

“追封刘长为厉王,他的长子刘安接任淮南王,次子刘勃为衡山王,三子刘赐为庐江王。”

“臣遵旨。”张苍眼中滴下泪来,“像万岁这样慈善的皇帝古今罕见。万岁,为了您的臣民,您可一定要活下去。”

人都有生存的愿望,但现实总是残酷无情的。没几日,文帝刘恒在未央宫英年早逝。依山起陵,面对霸水,故名霸陵。

刘恒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五岁。谥“汉孝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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