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米勒小姐是纽约《商业时刊》首席记者。

时刊创刊二十年,以深入独到的见解和专业详尽的信息而为人称道,是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著名的商业杂志之一,也是商业金融巨头、政府高层官员以及各行业精英的案头必备读物。

五年之前,一个在金融界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东方人来到华尔街,迅速崛起。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打造了著名的Demete投资公司,以个性鲜明、旁人难以复制的的成功的快速短线投资和买卖公司业务,令众多业内人士侧目,一跃成为了华尔街的顶级投资者。他旗下的基金,成为了热钱追逐的明星目标。他本人更是连续两年,被商业时刊评选为最有影响力的华尔街年度人物之一。

此人没有英文名,他是个中国人。从出现在华尔街的第一天起,就以自己的中文名冯恪之示人。华尔街的同行和客户,一般以他的姓氏“冯”来称呼他。

冯的目光精准无比,敢于冒险,手段更是让人嗅到法律框架之下的一点铁和血的气息。追随他的人将他奉若神明,趋之若鹜,破产者则诅咒他是吸血鬼和刽子手。

他在华尔街声名鹊起,传言还有着特殊的出身背景,但为人却极其低调,从不接受任何报纸杂志的采访,哪怕是像商业时刊这样的严肃刊物。连续两年,连时刊举办的人物新年嘉年华也没有参加。最近,市场又传言,他得到华尔街著名元老,商业信用公司的前任主席老菲利克斯的赏识,有意合并公司,以打造一个联合集团。各家商业报刊杂志的记者对他更感兴趣,无不想尽办法采访,但迄今为止,还是无人成功。

米勒小姐听说有个著名日报的同行,为了报道这个年轻的天才投资家如何度过他的一天,竟进行跟踪偷拍。

自然,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跟到冯位于长岛百丽港的住所附近时,被保镖叉着扔了出去,相机也被扯了底片。

《时刊》创刊二十年,主编希望她能做一篇关于冯的个人专访,作为当期的特别报道。

从几年前,冯刚刚在华尔街崭露头角,米勒小姐就注意到了这张陌生的东方男人的脸孔。也曾多次联系,希望采访冯,但一直被他的办公室婉拒。现在再次接下了任务。

她早年毕业于最早接受男女学生同校教育的爱荷华大学新闻学院,凭着付出的比男性多十倍的努力和自己出众的综合条件,终于在这个男人占了绝对主导地位的新闻世界里搏杀出了自己的一条路。

从业十年,她成功地采访过各行各业的著名商业人物。和老菲利克斯也有点私交。前几天登门拜访,提出了请老菲利克斯帮忙,从中搭桥牵线,安排一场专访的希望。

老菲利克斯说,这是冯的个人喜好问题。并非所有人都喜欢抛头露面去面对公众的视线,哪怕是上《商业时刊》,他不能因自己和他的私交而干涉他的隐私。但可以帮她在冯面前提一句,至于他接不接受,全在于他自己。

米勒小姐道谢后,离去。

这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她还是没有收到冯的办公室的任何反馈。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冯今天去参加了一项俱乐部的帆船比赛,大约下午五点,比赛结束,帆船能够返港。

她早早赶到了曼哈顿的自由神像港,等在那里。

五点不到,带着她的俱乐部工作人员指着远处一艘正扬帆而来的帆船,说,那就是冯的船。

帆船很快回到岸边。

米勒小姐看到了在照片上已经见过无数次,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浮现出他脸容的冯。

米勒小姐知道他外表出众,但看到真人的时刻,还是有点意外。

这个中国男人,有着不输于西方男子的颀长个头,身材劲瘦。根据米勒小姐的目测和经验,他白色帆船服下的身体之上,应该没有丝毫的赘肉,充满了男性力量的感觉。

他皮肤微黑,五官分明,目光炯炯,人看起来比照片更显年轻,极富魅力。

同船的,除了他的几个帆船助手,还有一个六七岁大,同样也穿着帆船比赛服的男孩。

男孩的容貌特征和他有点像,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

米勒小姐听刚才的工作人员说,冯的儿子喜欢冲浪和帆船。冯今天来比赛,应该也是为了陪伴儿子。

在港口耀目的阳光里,他和那个男孩一道收了帆,将剩余的事交给同船助手,父子边说边笑,上岸走了过来。

男孩显得很兴奋,一边追着父亲迈开的大步,一边大声地和父亲说着米勒小姐已经学了大半年却还是在门外打着转的中国话。

忽然,男孩好似提了句“妈妈”,这个词,米勒小姐听懂了。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冯笑了起来,似乎为了表示赞赏之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阳光之下,他随了笑容而露出的齿雪白而整齐。

父子两人,很快就从米勒小姐的面前经过了。

“冯先生,等一下!我是商业时刊的记者伊丽莎白米勒,不知道您之前有没有在菲利克斯先生那里听到过我的名字?”

米勒小姐急忙追了出去,叫住了人。

这个中国男人停下了脚步,和身边的男孩一道转过头,向着自己投来视线。

她取出名片,递了上去,露出自己曾对镜练习过了无数遍的最完美的笑容:“冯先生,商业时刊的专业和权威,您应该是知道的。老菲利克斯先生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计划出一期二十周年特刊,如果您能成为我们的特别报道,这将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她说完,见这个中国男人不过打量了自己一眼,礼貌,但明显冷淡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随后将名片交给身后跟上来的一个人员,牵了儿子的手,转身离开。

米勒小姐有点焦急了。

错过今天,恐怕下次就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冯先生!我的专业能力,请您放心!您要是有空,何不看下我以前给老菲利克斯先生写的专访?看过之后,您再决定是否接受也是不迟!”

她立刻再次追了上去,补充了一句。

冯继续朝前走去。

“冯先生!请相信我的诚意!”

就在米勒小姐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以为自己彻底失去了机会之时,忽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停住,最后转过了身。

“可以。我会让办公室安排,随后联系你的。”

他用纯正口音的英语回答,随即抬手,摸了摸正仰着脸看着自己的儿子的脸,牵起他的手,再次大步而去。

米勒小姐松了口气,欣喜不已,目送冯和他儿子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也跟着匆匆离开,去做专访前的最后准备工作。

……

冯没有让米勒小姐多等。

三天之后,她如约来到了冯位于第五大道的Demete公司的大门之前。

这间公司的门面,在商业集团和老牌巨头林立的华尔街里,看起来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显眼之处。

但就是在这扇门后,冯每天早上九点,准时来到这里,指挥着手下的员工,运作着旗下以亿为计量单位的美元,进行着以他的大脑判断为基础的进出和买卖的投资活动。

根据米勒小姐陆续搜集到的资料,冯的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妻子曾是著名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五年前刚来美国时,依然为教授工作,三年前,受聘于以开放而著称的芝大数学系,短短几年时间,凭着发表的对数论的研究论文,获得教授的资格。

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女。他早年曾就读西点军校,参加过中国的二战,将军军衔,除此,似乎还有特殊的身份背景。五年前举家来到美国。他一边在哈佛读金融学位,一边进入华尔街,起先做些小投资,因为判断精准,名声大噪,受到关注。至今没有加入美国国籍。

这就是米勒小姐了解到的关于冯的一些个人信息。

能进行今天的这一场专访,米勒小姐非常期待,也极其重视。特意精心打扮,务必要以自己最干练,最专业,同时也不失女性魅力的形象,出现在专访对象的面前。

她被一个秘书,准时带到了冯的办公室门口。

秘书替她敲了敲门,推开。

米勒小姐走进了办公室。

这是一间占地约有五十平方的宽大的办公室。三面墙旁,是成排的装了各种书籍和文件夹的高大的红木书架,中间一张同样红木的办公桌,对面围了一排沙发。整体简单而凝练,正符合米勒小姐对于冯的个人风格的想象。

冯已经坐在沙发上,在等着她了。

和三天前他穿着帆船比赛服的样子不同,今天的受访者,身上套着剪裁合体的显然是出自名匠之手的灰色三件式西装,雪白的衬衫,系了条黑灰间纹的领带,肩宽腰窄,双腿修长,脚上一双皮鞋,一尘不染,连鞋跟之上,也看不到半点灰土。整个人从头到脚,雍容优雅,风度出众,令米勒小姐为之眼前一亮。

比起那天在港口的冷淡态度,今天他的神色虽然依旧严肃,但显得客气了不少。秘书送上咖啡,他开口,请米勒小姐入座,自己也坐到了斜对面的一张沙发上。

他坐下后,随意地将左腿交在了右腿之上。

米勒小姐看到了他露在左边裤管之下的一小截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的小腿。

她立刻就想起了关于他此前参加过二战、立下过赫赫功勋的消息。

因为关注,在米勒小姐的意识里,这个三天前才看到了真人的冯,就如同自己认识了很久的一个人。

她没有想到,会看到如此的一幕。

眼前浮现出三天之前,他带着他的儿子参加完帆船比赛上岸的一幕。

米勒小姐压下心中涌出的惊讶和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感觉,收回视线,拿出纸和笔,脸上露出笑容,起了个头,随即开始采访。

自然了,谈论的,都是一些和他的金融和商业活动有关的话题。

和米勒小姐以前采访过的不少喜欢用长篇大论来表述自己的人不一样,对面的这位受访者,有着敏锐的思维,机辩的口才,习惯以简短又往往精要的话来表达思想。

这就是对谈没多久后,他留给米勒小姐的印象。

采访进行得十分愉快。

遇到这样的受访者,米勒小姐的情绪立刻被调到最佳的状态,妙语如珠。在引导着对方说出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外,也尽情地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的头脑和口才。

米勒小姐感觉的到,冯虽然从头到尾,神情始终不苟言笑,但对于自己今天的访问,他应该也是满意的。

在问完准备的最后一个关于他与老菲利克斯合作的问题之后,商业部分就告结束。

半个小时的采访时间,也快到了。

但米勒小姐还不想走。

她很想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她已经被彻底地勾出了好奇之心,想要更多地了解对面这个来自中国的神秘而低调的男子。

因为是人物专访,照常规,倘若对方愿意配合,她也是可以问一些商业之外的内容的。

她的视线落到了近旁的办公桌上。

桌角之上,放了几张照片。其中一个擦得一尘不染的相框里的照片,是个目光深邃,头发雪白的老年中国男子,脸部轮廓,看起来和冯有些相像。

“冯先生,能容我冒昧地猜一下,这位老人,他是您的父亲?”

冯注视着相框,点头:“是。我的父亲。我非常尊敬的一个人。”

“我听说,你们中国人,都是习惯父母和孩子一起居住的。他和你们在一起吗?”

冯看了她一眼。

“我父亲去年去世了。”

米勒小姐一愣,急忙道歉:“抱歉,我不知道。不该问这个的。”

冯说:“无妨,人总有这么一天。父亲走得很安详,当时我和太太,还有孩子们,都在他的身边。他很高兴,说他这一辈子,过得很是精彩,也没有什么遗憾。”

因为冯的关系,米勒小姐也了解过冯的父亲早年的一些事迹,知道他对当时的中国而言,也是个风云人物,点头说:“他应该也会为有您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她转了个轻松的话题。

“冯先生,您当然知道,您连续两年,被评为华尔街年度人物之一。但您大概还不知道吧,除了商业人物,就在上个月,您的脸,还和许多好莱坞男影星一道,被妇女时代杂志评为年度世界最有魅力的男人脸孔之一。对此,不知道您有何感想?”

她盯着他。

冯一顿,随即笑了起来。

这是米勒小姐进入这间办公室后,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就仿佛冰雪消融,阳光透出云层。

毫不夸张地说,米勒小姐感到自己心脏的部位,跟着也微微跳了一下。

“谢谢。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愿我的太太能看到,并且对此也表示赞同。”

他微笑着,幽默地应了一句。

米勒小姐一愣,忍不住又看了眼办公桌上摆着的另张全家福的照片。

一个穿着美丽的中国旗袍的年轻女人,和穿着军装的冯并肩坐着。

他们的膝上,各自抱了一个看起来周岁大小的孩子,脸上带着微笑。幸福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妻子,还是这么温柔的口吻。

米勒小姐仿佛嗅到了一缕什么气息,立刻追问:“冯先生,介意谈谈您的妻子吗?我知道她是一位数学家。我也看到过当年你们在上海结婚时的照片,当时的婚礼,非常轰动。您的妻子真的非常美丽。在今天过来之前,我特意也了解过一些中国的风俗习惯。我听说在你们中国很多地方,父母出于稳定感情,或者别的什么目的,会替孩子早早定下婚约。很多夫妻在结婚前,几乎没见到过对方的面。我很好奇,你和您的妻子是如何认识并确定感情的?”

冯再次一笑:“你说对了。我和太太虽然很迟才相互见面,但在很小,”

他伸出手,比了下个头,语气着重。

“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下婚约了。我们一见面,我就被她打动了,一见钟情,认定此生非她不娶。我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我太太也很快被我的真情打动,后来我们就结了婚,直到现在。”

“我允许你把我说的这段话,写进专访里。”

他注视着对面这个又吃惊,又欣羡无比的女记者。

“米勒小姐,坦白说吧,我之所以接受你的采访,也是和我的太太有关。过些天,就是我向她求婚成功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想借着这样一个机会,向她再次表白我对她的爱。谢谢她这么多年对我的陪伴。希望到时,她能有个小小的惊喜。”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米勒小姐又惊又喜,急忙记录下来,追问日子,说:“这是我们的荣幸。您放心……”

忽然,她想了起来,停笔,迷惑地抬起眼。

“等等,冯先生,根据我的资料,您和您的妻子,结婚好像不止十周年了……”

冯微微一笑:“这是我和太太之间的一个秘密,无可奉告。”

米勒小姐耸了耸肩,记了下来。

冯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米勒小姐知道时间已经超了,虽然还是恋恋不舍,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强行拖延了。

她收拾好笔和笔记本,对他接受采访表示感谢,起身离开。

冯送她到了办公室门口。

米勒小姐要出门前,停住了自己的脚步,低头,看了眼他已被裤管遮住的左腿,迟疑了下,抬起眼睛,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说:“冯先生,如果我猜得没错,您的腿,应该是在战争中失去的。您不但是成功的投资家,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十分敬佩您。祝福您和您的太太,愿你们永远幸福。”

冯微微一笑:“谢谢你的祝福,小姐,相信您也会有的。今天的访问很愉快。我希望能尽快看到样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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