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恪之在邮局的废墟里找了支电筒,以备晚间照明,带着孟兰亭离开时,身后传来呻吟之声。

“……求求你们……救救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孟兰亭转头。

奄奄一息的发报员挣扎着,向自己伸手求救。

她不禁恻然。

但这样的情况之下,又能做什么?

冯恪之回头望了一眼,走了回来,托起对方,带了出去,放在了废墟旁的一块石板之后。

“看到有人经过,你就呼救。看运气吧。”

他说完,带着孟兰亭离开邮局,往九龙东的方向而去。

启德机场已经彻底报废,轰炸机走了,现在集中在九龙西,加上通往崎洲方向的九龙东也不属于繁华地带,相对更安全些。孟兰亭上路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都往同个方向逃去,人人面带忧惧,步履匆匆。

傍晚,两人到了西贡的将军澳一带。

这里原本人烟稀少,道路两旁,只零星分布了些小渔村,但现在,路上却到处可见难逃而来的民众,还夹杂了些不知道从哪里战败逃到这里的英国士兵,个个狼狈万分。

冯恪之停了下来,找了块干净的石头,让孟兰亭坐上去,递给她自己在路上弄过来的一点吃的东西,又帮她拧开水壶盖子,让她休息补充体力,自己站在一旁,眺望着还在前方的目的地的方向。

孟兰亭喝了口水,随即放下水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冯恪之回头。

“你也饿了吧?你也吃。”

她把包子掰开,分给他一半。

“我不饿。”

“你饿了。”

她含笑看着他。

冯恪之终于接过她递到了自己面前的吃食,咬了一口。

孟兰亭又把水壶递给他。

冯恪之喝了几口水,指着前方说:“地点就在前头那座山脚下,海边有座废弃的灯塔,他们会在灯塔下等我们的。先坐舢板出海,然后转军舰离开。”

“这里走路过去,大概还要两三个小时。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不急,你好好休息。”

孟兰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他看了她一眼,蹲了下来,帮她卷起有点长的拖到了地上的棉裤裤脚,安慰道:“你别怕。上了船就安全了,很快能到重庆。”

“我不怕。”孟兰亭摇头。

她真的没有半点害怕的感觉。

从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将她从水里托出来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担忧和害怕,就都不翼而飞了。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这好像是两人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笑,眉头舒展,目光温柔。

孟兰亭的视线落到这张英俊的脸上,一时定住。

“怎么了?”

冯恪之收了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什么……”

孟兰亭的脸暗暗热了,急忙摇头,转过脸,伸手去够水壶。

突然,就在这时,西北方向,传来了一阵嗡嗡的声音。

这声音,对于已经听了整整一天的孟兰亭来说,丝毫也不陌生。

她转头。

远处的天空之上,几点如同巨蝇的黑色影子,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英国人把飞机引来了!快走!”

冯恪之迅速从地上站了起来。

飞机来了两架,很快就到了头顶,压得极低,伴着一阵机枪扫射的声音,地面如同落下了弹雨,尘土激扬。

附近都是平地,除了一些树木和远处百米开外,一个看起来像是废弃了的带着大烟囱的烧灰窑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遮蔽之物。

人们无助而绝望地尖叫着,四散奔逃,企图逃离来自头顶的扫射,却又怎么逃得开?

飞机盘旋在低空,不断地往下扫射,许多人扑倒在了血泊里。

冯恪之拉起孟兰亭,朝着灰窑疾奔而去,快到近前之时,身后传来阵阵惨叫。

子弹的落地之声,亦如同密雨追来。

他拽着孟兰亭,一个大步,弯腰奋力冲进了窑口,两人一道摔进了窑坑里。

坑有一人多深,最里侧,靠墙堆放了些废弃的火砖,里面光线昏暗。

孟兰亭被他紧紧地抱住。落坑之时,他的手臂护住她的头,因了惯性,两人又连着打了好几个的滚,这才停在了窑坑的中间。

一串从天而下的子弹,迅速地射倒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来不及入窑的几个英国士兵,又哒哒哒哒地扫过窑顶。飞机终于从头上飞了过去。

孟兰亭依然还被冯恪之压在身下,紧紧地护在怀中。

两人卧在坑底,一动不动,直到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慢慢地松开了她。

“你没事吧?”

他扶着她坐起来。

孟兰亭终于喘出来一口气,惊魂之余,更是庆幸,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话音未落,头顶之上,嗡嗡之声,再次压来。

这一回,却不是机枪扫射。

伴着几道由远及近的猛烈的爆炸之声,身下的地表,仿佛也跟着起了微微的震颤,头顶之上,更是扑簌簌地落下许多尘土。

“轰——”。

伴着这道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声,孟兰亭惊恐地看到窑口突然往下坍塌了进来。

大小不一的砌在厚厚窑壁里的石头,夹杂着大量的泥灰,仿佛潮水一样,朝着窑坑,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她就被冯恪之再次扑倒在地,抱着,朝那一堆火砖滚了过去。

当身下的震颤和头顶的塌陷全部停止了下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彻底地没了光线。

灰窑被炸塌了。

她和冯恪之,被埋在了深深的灰窑坑里。所幸冯恪之反应得快,倾下来的连片墙体压在那堆靠墙的火砖上,撑出了一个仅剩的空间,这才没有将两人彻底地埋死。

“恪之!”

孟兰亭知道自己没有受伤,感到压在身上的冯恪之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慌忙叫他。

冯恪之慢慢地抬起头,等那阵晕眩之感过去,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身体。

“我在。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别担心。”

外头的爆炸仍在继续。坍塌的灰窑里,两人的头顶之上,依然不断地落下碎石和尘泥。

黑暗中,两人相互抱着,一动不动。

大约十来分钟后,飞机终于远去了,耳畔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冯恪之慢慢地松开了孟兰亭,坐了起来,摸出扣在皮带上的电筒,打开。

漆黑的眼前,终于又有了光线。

他吩咐她不要乱动,自己坐了起来,用手电照了下空间。

灰窑应该都已坍塌,剩的这个地方,高不到一人,被大小石块和泥灰覆住,目测是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倘若不尽快通出去,氧气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孟兰亭很快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压下心中的忐忑,看向他。

冯恪之抽出了贴于小腿而藏的匕首,一刀扎入近旁的废墟里,转头说:“我尽快打出通道,我们会出去的。”

他让孟兰亭躺下,尽量平心静气,以减少氧气的消耗,自己就开始排土挖洞。

他选择了斜上的排土方式。既能缩短距离,尽快打通孔道,又减少直接上挖导致二次坍塌的可能。

匕首不停地挖,一寸寸地前进,挖下来的泥土和搬掉的石头,就堆在他的脚边。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孟兰亭开始感到呼吸渐渐沉重。

她知道,冯恪之的呼吸,现在一定比自己更加困难。

她已经能够听到他发出的喘息之声了。一下一下,沉重无比,声声清晰入耳。

她照着他的叮嘱,依然侧身,蜷缩地贴靠着墙壁而卧,手里拿着电筒,替他照明,凝视着身前这个忙碌着的男人的背影,在心里一再地告诉自己,要听他的话,尽量平心静气,为他多剩些有用的氧气,好帮他尽快打通孔道。

汗水,正一道道地从冯恪之的额头上滚落。

他的胸腔,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的痛楚。

他臂膀上的肌肉,有着最出色的爆发力,单兵能将敌人的头直接扭断。

但是现在,随着吸入肺里的空气渐渐稀薄,连最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开始变的艰难了起来。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只不过,她不说而已。

洞已经不浅了。以他的估计,这里离废墟的最表,应该不远。

他振奋起精神,继续排土,搬掉压在上面的石块。

“叮”的一声,匕首忽然扎到一块拦在前头的坚硬的尺余宽的大石,从中折为两段。

冯恪之丢开手里的断刀,试着推了推,感到石头有点松动。

他猛地发力。

伴着一道沉闷的响声,压在上头的石头,一下被推开,滚落下去。

他的头顶,赫然露出了一个洞口。

一道昏暗的光线,伴着外头冰冷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终于打通了!

冯恪之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转头,看着孟兰亭,朝她咧嘴一笑。

孟兰亭尖叫了一声,一把丢开电筒,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我们不会死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她又哭又笑。

冯恪之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唇附到她的耳边,低声说:“别乱动。这里不牢固。你稍等,我把口子开得大些,先送你出去。”

孟兰亭被提醒,一下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他弯腰捡起断匕,小心地排开压在出口四周的剩余石块,等大到能够容人出去了,蹲了下去,让孟兰亭踩着自己的肩,站起来,将她送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四周昏暗一片,地上除了那些死去的人,看不到半个活人的影子。

孟兰亭爬出来,趴在洞口边上,伸手下去拉他:“你快上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身下的石堆仿佛微微陷了一陷。

愣了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感到那只手松开了自己的手,又猛地一推,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送着往后仰倒,滚了下去。

“啪”的一声,几乎是同一时刻,有什么东西,跟着从洞口里被扔了出来,掉在了她的身边。

“兰亭!别管我!自己务必先去和他们汇合——”

伴着一阵沉闷的,仿佛是石块相互摩擦和碾压的可怕的声音,冯恪之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孟兰亭回过了神,叫了一声“恪之”,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回来,看见自己刚才爬出来的那个通道口,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一堆从近旁移过来的石头,埋在了上面。

“恪之!”

“冯恪之!”

“你听到了吗?你应我一声!”

孟兰亭跪在一旁,一边扒着石头,一边大声地喊。

下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回响。

她不停地喊他名字。可是无论怎么叫,石头下面,始终没有声音。

牙关开始瑟瑟,眼泪汹涌而出。

孟兰亭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可是一切又都是真的。

冯恪之送她出来了,自己却又被再次塌陷的灰窑废墟给掩埋在了下面。

她搬着石头,用手挖着泥土。手指很快就被磨破,却丝毫没有知觉,继续挖,继续搬,直到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用力,即便是找来当作杠杆的树枝,以一己之力,也是不可能搬开眼前这堆叠在一起的石头块的时候,她近乎崩溃,跪在地上,痛哭了片刻,突然想起刚才他丢出来的东西,急忙擦去眼泪,爬了起来,找到了。

一支手。枪。

她瞬间就明白了。

他一定是比自己更早就意识到了废墟要再次塌陷,他是来不及出来了,这才抓住最后的机会,把枪丢出来给自己护身,让自己先去和他的人汇合。

眼泪再次汹涌。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他先去那里和人汇合?即便她在十一点赶到了那里,找到灯塔,顺利地和他的人汇合,再带他们来这里救人,一个来去,至少也要五六个钟头。

即便现在没事,到了那时,恐怕也早已窒息在了下面。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滚落。孟兰亭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拿起枪,转头奔回到了路上。

路上还横七竖八地卧着白天死于袭击的不幸者,夜风吹过,耳畔仿佛传来呜呜之声,瘆人无比。

孟兰亭却丝毫没有感觉,只是不停地找。

白天来了那么多难逃的人。

她相信周围一定还有人留着。

她需要活人,可以帮到自己的活人。

实在遇不到,她就回头,去白天经过的一个距离这里几公里外的渔村里找人去。

她奔出去大约一里多地,看见前头路边亮了一点灯火,两个壮汉,一个摘着路边死者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另个正在剥死人的衣服。

孟兰亭从不知道,自己的勇气,竟会如此之大。

或者说,这一刻,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压过她要把冯恪之从那个窑坑里解出来的决心。

不管他已经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会丢下他自己一个人走的。

那两人发现她,起先吓了一跳,等看清是个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子的时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停下了正在干的事,拿起随身携带的铁棍,嘴里说着脏话,笑嘻嘻地朝着孟兰亭走了过来。

孟兰亭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枪,拉枪栓,“砰”的一声,朝两人脚边的一块石头,毫不犹豫地放了一枪。

子弹击在石头上,溅出一片火星子,尖锐的枪声,惊出了附近的几只夜鸟。

壮汉一呆,立刻停下脚步,对望了一眼,慢慢地后退,转身要跑的时候,孟兰亭朝着两人脚边的地上,又放了一枪。

片刻之后,两个人被身后的枪口逼迫着,很快到了那片灰窑的废墟前,一边挖,一边撬。

当抬开最后一块压在上面的大石之时,孟兰亭看到一束电筒光线,从下面漏了出来。

……

冯恪之还活着。只是先前二次坍塌的时候,头被掉落下来的一块石头砸中,晕了过去。

他人刚刚苏醒了。此刻就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坐在火砖堆旁。手边的地上,放着那只电筒。

当听到孟兰亭在上头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之时,他睁开眼睛,想应她,一时竟虚弱得发不出声,于是开了手电,朝上头晃了一晃。随即扶着墙,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

两个壮汉已经偷偷溜走了。

夜空之中,星光点点。

冯恪之站在刚刚出来的废墟边上,凝望着对面那个泪流不止的女孩儿,朝她伸出了手。

“恪之!”

孟兰亭哽咽着叫了声他的名,扑进他的怀里。

冯恪之站立不稳,一下被她扑倒在了地上。

她不管不顾,仿佛一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女孩儿,趴在他的胸膛上,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不停地哭。

冯恪之仰面卧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畔不停地安慰她。直到她渐渐停止哭泣,变成了一下一下的抽噎,这才低声说:“兰亭,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先去和他们汇合的。重庆还在等着你过去。”

他顿了一下。

“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万一你要是出了事,该怎么办?”

孟兰亭抬起泪湿的脸,望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这个男人,轻轻地说:“冯恪之,我没有了,他们还可以让美国再派个人来。但你要是真出了事,我就再也没有你了。”

冯恪之沉默了,手掌慢慢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突然翻身,改而将她压在了自己的身下,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孟兰亭闭着眼睛,一边落泪,一边承受着他激烈的亲吻。

在她被亲得忘了哭泣,就要透不出气来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她,喘息着,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面颈之侧,低低地道:“兰亭,你的头发又那么长了。但我至今却还欠你一个道歉。为我从前曾做过的种种混事。”

他抬起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信里和你说对不起吗?”

孟兰亭抽噎了一下,摇头:“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回来。”

他凝视着她。

“我听我的姐姐们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我不求福,福自来。这自然是扯淡。但说真的,这几年,我却希望这是真的。想想,也好像是真的。否则,我爹怎么替我从小就定下了你。我那么混蛋,你大了,还自己找上了我。这不是送上来的福,是什么?”

“但是这几年,我见过太多的死了。那么多昨天还活着的人,转眼就没了。我不怕死,但我真的不想死。我总觉得,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只要我不对你说,老天就一定会让我继续活下去的,等到你回来的时候,让我亲口说给你听。”

他顿了一下。

“我怕我说早了,我就等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兰亭,现在你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说了。我……”

孟兰亭早又已经泪流满面。

“不要!我不要听!”

她突然伸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又松开,死死搂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压向自己,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冯恪之,你听着,我不要听你对我说对不起。”

“永远都不要听!”

良久,她放开了他,在他的耳畔,一字一字地说道。

“兰亭……”

冯恪之激动得声音都微微发颤,低头又要吻她,被她伸手推开,一把从身上推了下去。

孟兰亭爬了起来。

“走了!再不走,时间就要错过了!”

她撇下他,转过身,朝着道路的方向快步而去。

冯恪之不防,被她推得翻在了地上,破了的脑袋又磕了一下,痛得要死,伸手捂了捂,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了上去。

深夜十一点,两人来到了灯塔旁。

一条舢板,出现在了远处的漆黑海面之上,朝着这边破水而来,停在了距离岸边十几米的礁岩之外。

孟兰亭弯腰,正要卷起裤管下水,身子一轻,人已被冯恪之打横抱了起来。

他抱着孟兰亭下岸,涉水到了船边,将她放了进去,自己也上了船。

“走了。”

他道了一句。

舢板再次破水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下的茫茫海面之上,将身后这座即将就要倾覆的城,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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