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架飞机过去,没片刻,又跟来一架,在维港附近低空徘徊,不断示威,以逼迫英国港督放弃抵抗,彻底投降。

刚才还挤满了人的维港,此刻早已变得空荡荡的。

飞机一直不停地在港口徘徊。

附近到处都是房子。冯恪之带着孟兰亭,藏身在了巷中一座门也来不及关好伙计就跑掉了的米店的屋檐下,等飞机飞远了些,他慢慢地转过脸,凝视着被自己放坐了下去的她。

孟兰亭的喘息渐渐地平了下来,人靠在门槛上,仰面,和他对望着。

四年没有见面了。

上一次的最后一面,也是在这里。

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是那么的年轻而英俊。

他的眉眼,唇颌,脸庞的线条,连耳鬓旁的那道发脚,分明都还是孟兰亭记忆里的模样。

但是他给孟兰亭的感觉,却又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眉宇沉凝,目光深挚。比起从前的俊朗,五官轮廓,隐隐多了几分锋砺。

这是从前她从未感受到过的一种感觉。

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头发,脸上,不停地往下滴水。

吸饱了水的衣服压在身上,又重又冷。

孟兰亭的脸色发白,嘴唇发青。

“恪之……”

她终于低低地叫出了面前这个男子的名字,声音颤抖,一瞬间,眼眶红了。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冯恪之的眼眸眨了一下。

一滴水,顺着他峻峭的眉峰,沿着挺直鼻梁的一侧,倏然滚落了下来。

“大姐告诉我,你要回来了。最近日本人在深圳多有动作,我怕香港不安全,就来接你。”

“方骏的联系人就是我,刚才,我在对岸等着你的。”

他凝视着她,低低地说,慢慢抬起手,迟疑了下,拇指指腹,终于轻轻地贴到了她的面庞之上,拭去含在她眼角的一片水光。

孟兰亭怔怔地望着他。

一阵风吹来,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冯恪之仿佛如梦初醒,猝然收回了手,拉起牙关瑟瑟的她,带着跨进门槛,推开一间住屋的门。

床底正爬出来一个看起来像是老板娘的胖女人,突然看见湿漉漉的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放声尖叫。

“拿衣服出来!厚的!”

冯恪之喝了一声。

老板娘还是在叫。

冯恪之摸出身上带着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

“给我去拿衣服,女人穿的!”

老板娘大惊失色,倏然闭口,看了眼后同样也浑身湿漉漉,却面带不安的孟兰亭,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太太你等等!你叫他千万别开枪!我马上给你拿!”

老板娘急忙打开衣柜的门,胡乱搬出衣服,堆在床上。

“快换上!”

冯恪之叮嘱了孟兰亭一声,自己退了出来,靠在门口等着。

“……小姐你看起来斯斯文文,他……是你男人?”

老板娘心有余悸,瞥了眼门口,低低地问了一句。

孟兰亭向老板娘道了声歉,让她别怕,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和她交换,换了一身蓝布棉袄。

棉袄稍微有点大,不是很合身,但应该是老板娘女儿的,还是能穿,又换了双布鞋,擦了擦头发,走了出来。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跨出了门槛,站回在了屋檐下。

“你不换吗?”孟兰亭低低地问他。

“我不冷。”

他转过头,眺望着港口的方向,凝神了片刻。

那个方向,原本已经停止的枪炮之声,又开始密集了起来。

飞机的轰鸣之声,持续不断。

他的眉头微锁,转回脸。

“再不尽快走,水域恐怕会被日本舰队全线封锁。港督不肯轻易投降,但这么点英国人,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九龙应该很快就会丢的。我的人在香港岛,现在渡口又不通……”

他沉吟了下。

“本来可以找台发报机,试着再和他们取得联系。但普通的波段,恐怕被会监测到,反而更加危险。方武官又……”

他停了下来。

“但愿他能平安无事……”

沉船的一幕,此刻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孟兰亭想起方武官这一路对自己的照应,甚至就连钟小姐,心里也是有点难过。

“他给过我密码本的,就是怕万一和我分开了,我联系不到你们。本子还在我这里,要是有发报机,我可以帮你和他们联系。”

孟兰亭摸出那本贴身收藏,刚放进兜里的湿漉漉的小本子。

冯恪之神色微微一松,立刻点头:“这样就好。我这就去找发报机!”

……

九龙要塞的方向,枪炮隆隆,天上不时有轰炸机飞过,拣着地上的目标,投下一排排的炸,弹。

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发电厂的方向已经燃起明火,空中浓烟滚滚,很多地方陆续断电。

街道上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四下奔逃的民众,也有人躲在家里,紧闭门扉,心惊胆战地藏在角落里,期盼着炸弹不要落到自己家的屋顶之上。

一早还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已经面目全非,

冯恪之带着孟兰亭,穿过街道,和路人逆行着去往电话局,想查看是否还有可用的发报机时,掠来一架低飞的轰炸机,沿着街道连着投了数枚炸弹,飞机过后,火光里又是一片废墟。

因为靠近了战斗中心,这一带,几乎已经看不到民众的身影了。

对面河边的一座石拱桥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日本工兵的身影,正往这个方向列队开来。

冯恪之停住脚步,拽着孟兰亭,迅速地闪进了侧旁篾匠铺门前靠墙角卷竖起来的一卷篾席之后,朝她做了噤声的动作。

篾席和墙角之间的空间狭窄,孟兰亭背靠着墙角,和他面对面地立着,两人几乎胸腹相贴。即便身上穿着棉袄,孟兰亭也能清楚地觉到来自他的潮湿又发热的体肤温度。

一种属于旧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仿佛被唤醒。鼻息里,充盈了属于他的气息。

一瞬间,她几乎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耳畔听到那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又清醒了过来,定住神,屏住呼吸,贴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那阵脚步声,终于远去。

孟兰亭慢慢呼出一口气,正要站直身子,忽然耳畔一热,他低头,唇附着自己的耳,低低地说:“我的枪过水了,强用可能会炸膛。有个日本兵落在后面,我弄把枪。你不要动,更不要看。”

他抬手,把孟兰亭的头轻轻端向里侧,自己随即走了出去。

孟兰亭又紧张,又好奇,忍不住扭回脸,透过篾席卷和墙壁之间的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一个日本工兵停下来站在街边,背对着这个方向,正朝着临街人家的门槛撒尿。完了,拉着裤子转身,突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双眼凝视着自己,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前方走得还不是很远的同伴,一边端枪,一边张嘴想要呼叫之时,冯恪之一步上前,双手猛地扭住了那个日本工兵的脖颈,一个发力,喀嚓一声,对方的头歪到一侧,颈椎已被扭断,身体顿时软了下去。

冯恪之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朝着还没死透的日本工兵的咽喉划了一刀,血溅处,气绝倒地。

冯恪之将人迅速拖到桥边,取了手,枪,检查了下子弹,随即将尸体踹下河道,收起枪和匕首,朝着孟兰亭疾步走了回来。

孟兰亭看得心砰砰直跳,见他回来了,急忙站直身体。

冯恪之抓住了她的手,带着,继续朝电话局的方向走去。

终于到达那里,果不出所料,电话局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墙残垣。

既然到了,不进去看看,总是不甘心。

大门完全倒塌,彻底堵死了进去的路。冯恪之踹开窗户,掏出一个能容人进出的洞,抱着孟兰亭进去,自己也钻了进来。

原本的大厅里柱子倒塌,天花板连同楼板大片地陷落,砸在地上,下头露出好几条腿,全都一动不动,应该已经死了。

冯恪之将孟兰亭护在身边,以提防头顶或是墙壁的二次塌陷。带着她绕过死者,查看位置,最后终于在墙角,找到了掉落在地的发报机。

发报员还没死,身上压着一块塌下来的石板,倒在一旁的地上,听到声音,发出一阵微弱的呻.吟求助之声。

冯恪之将石板移开,解下对方的领带,替他扎住正在不停留血的大腿处的血管。

孟兰亭小心地抱起发报机,摆好,吹去上头落着的泥灰,检查了下,见外壳有些碎裂了,试着开启,意外灯竟亮了。

她立刻戴上耳机,用密码本语言,将冯恪之的指示发向对方。

但很快就发现,机器还是坏了,功率变得极小。

这样的稳定性,别说远在十数公里外的香港岛,就是附近几公里内,恐怕对方也是很难接收。

孟兰亭试了好几次,无法发送出去,只好关掉,对看着自己的冯恪之说:“我估计是震荡线圈摔坏了。之前顺带学过简单的修理。附近应该有工具,我拆开看看。”

冯恪之问发报员,在废墟里一阵翻找,最后终于在倒地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工具箱。

孟兰亭拆开发报机,发现线圈果然裂了。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台发报机,却又无法顺利发送消息。

发不出去,被困在岌岌可危的九龙,就无法和香港岛的接应人取得联系。

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孟兰亭心里的沮丧,可想而知。

“别急。实在不行的话,我帮你找个地方先躲起来,我去要塞。英国人肯定有发报机。”

冯恪之立刻安慰她。

听着远处要塞方向传来的枪炮隆隆之声,孟兰亭眉头微蹙,忽然想起一样东西,环顾四周,视线落到那只挂在墙上的还没掉下来的无线电广播,心里一动,急忙叫他把广播拿过来。

“应该可以替代。我试试看。”

她取出广播里的振荡器电路,拆下线圈,换到发报机里。

一番忙碌,在折腾了将近一个下午之后,终于,顺利地将电文发了出去。

等待了片刻之后,绿色的灯突然闪烁。

孟兰亭急忙接收,抄下来,很快翻译完毕。

他的人说,接到了他的指示。今晚十一点,按照之前为了防范意外而准备的备用计划,到九龙崎州的那个废弃码头来接。

孟兰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电文递给了他。

冯恪之看了一眼,抬头,注视着含笑望着自己的孟兰亭,慢慢地点了点头,朝她伸臂,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这里到码头不算近。我们这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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