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恪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兰亭,你也进来吧。”周教授招呼。

孟兰亭走了进去,没有坐到冯恪之身旁的另张椅子里,而是站到了教授的桌边,一边帮教授整理着桌上堆叠散乱的资料,一边听着两人叙话。

“冯公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平生豪举少年场的年纪啊!冯公子哪里高就?”

“教授您叫我名字吧。在教授您的面前,没有什么冯家公子,只有恪之小子。”

周教授笑了,点了点头:“恪之,你在哪里做事?”

“今年初,刚入的宪兵司令部,位子是参谋。”

他话音落下,周教授一顿,看了他一眼。

周太太泡好茶,正用一个茶托端着走到门口,听到了,一愣,略一迟疑,随即进来,脸上依然带着笑,但眼底,却已是多了几分戒备。

气氛隐隐变得冷场了。

孟兰亭帮着周太太布茶,将茶杯送到了冯恪之面前的一张几上,正好将他挡住了,抬起眼,就看见他的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眉头挑了一挑,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咬了咬唇,她放下茶,转身说:“伯父伯母,还有件事,我前些天没说明白。曹渡工厂出事的那天晚上,过来的宪兵其实是冯公子带的队,也是他下令放人的。后来转告同学们的那些话,也是他派手下传给我的。”

周教授和周太太对望了一眼,再次惊讶。

冯恪之站了起来,说:“毋论身在何处,恪之时刻不敢忘记做一报国丈夫儿。学生们的举动,也是出于对国家民族之爱,职权之内,恪之不过行了个方便罢了,不值一提。”

周太太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变得亲切了不少。

周教授也显得很高兴,示意他坐回去:“我中华之明日,靠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少年人。你能有这样的认知,极好。”

“恪之生平也多荒唐事,常被人诟病。日后,但愿能有机会,能多得些像教授与周太太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的教诲。”

冯恪之神色诚恳,恭敬地说,依然站着,不肯坐。

“客气,客气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看你也是一片赤子心,只要有改过之意,何时也是不晚。日后你要是有空,随时来坐。”周教授笑道。

“别站着,快坐下!”

周太太热情招呼。

冯恪之向周教授和周太太再次道谢,这才坐了回去。

孟兰亭的心里,简直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惊诧给弄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她实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忙挪开视线。

“冯公子,你今晚上怎么会路过这里的?”

周太太带着孟兰亭一起坐到了边上,忍不住好奇之心,问道。

冯恪之顿了一顿,抬眼。

“不瞒教授和周太太,其实我今晚是特意来的。除了想要拜访教授,另外有件事。”

“我想捐助之大数学系。”

话音落下,别说孟兰亭,周教授夫妇也再次惊讶了。

三双眼睛,全看向了他。

“是这样的,这个念头,并不是最近才有,很早之前,我在欧美留学之时,就深感国内与世界科学水平落差之大。我虽不学无术,但也知道数学学科乃一切科学的奠基。我本人资质愚钝,自然不可能身体力行,幸好国内还有像周教授这样的学术泰斗领数学教育。如今的学子,更是明日的希望。我知很多学子经济窘迫,求学不易,为利于他们安心去做学问,想为数学系设立奖学金,资助成绩优异的寒门学子。”

冯恪之侃侃而谈。

孟兰亭惊讶。

冯恪之的目光始终望着对面的周教授,神色极是诚恳。

周太太高兴地说:“太好了呀!我没想到冯公子这么有心!”她转向周教授。

“老周,你的数学系一向最穷。上学期不就有个学生,成绩很好,家里破产交不起学费,又不肯接受咱们资助,去改考师范了吗?当时要是有这笔奖学金,可就是雪中送炭了!”

“请教授给我这样一个能为国家贡献微薄之力的机会!”

冯恪之再次站了起来,向周教授躬身。

看得出来,周教授也很高兴,沉吟了片刻,说:“你有这样的认知,又愿意慷慨解囊,我有什么理由不予接纳?非但如此,反倒是我,要替那些学生们向恪之你表以感谢!”

“太好了!多谢教授给我机会。奖学金的名字,我都已经想好,就叫Descartes笛卡尔奖学金!”

“这位数学家亦是哲学家曾说过,一起问题都可以归结于数学问题。我深深认同。”

“教授,您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孟兰亭再次一怔,忍不住又看向冯恪之。

他望着周教授,神色郑重,一脸虚心。

周教授笑着点头:“不错,不错!这个名字好,就依你的这个起名。非常贴切!”

孟兰亭留意到,周伯父看着冯恪之的眼神和刚开始明显不同了,刚开始是惊讶,现在要是自己没看错,已经带了点近乎欣赏的意味。

冯恪之喜笑颜开,问:“教授,不知道我要找谁商谈奖学金设立的流程问题?”

他飞快地瞥了眼一旁的孟兰亭。

周教授却完全没有捕捉到对面这位冯公子的眼神所在,笑道:“明天一早,我会让教务处和你直接联系。”

冯恪之眼底闪过一缕微不可察的失望之色,笑着答应,继续和周教授闲话,两人越谈,越是投机,到了最后,简直有点相见恨晚、忘年之交的味道了。

夜渐渐深了,周太太说去做夜宵。冯恪之看了眼时间,忙站了起来:“不早了,教授明早还有课目,恪之虽恨不得秉烛通宵达旦,但也不好耽误教授和周太太您的休息。这就告辞。”

周太太挽留不住,只好送客。

周教授也起了身,亲自送冯恪之出了书房。冯恪之请他留步,自己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了起来,转身说:“教授,我忽然记起一事,是个不情之请,不知教授能否应许?”

“你说。”

“最近上头有指令,指示要抓基层人员素质,提倡新风,纠正陋习。司令部就计划办个夜学班,以响应上头的指令。我手下的兄弟,虽然都是粗人,但其中不少却很是好学,闻讯欣然期盼。数学也是夜学的一个课目。近水楼台,我就厚着脸皮开口了,不知道周教授能不能安排个助手出来,担任我们夜学班的数学教师?”

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兰亭,三人相互对望了眼一眼。

宪兵司令部里办夜学学数学,前所未闻。

冯恪之却面不改色。

“我那些兄弟,虽然个个有上进之心,但文化确实薄弱,讲师须得讲得深入浅出。譬如贵系,若是有大受学生欢迎的讲师前来,我想必定事半功倍。”

周太太立刻看向孟兰亭。

周教授也看了眼孟兰亭,说:“你那边的人要求上进,这是好事,我自然大力支持。这样的讲师,也不是没有。譬如兰亭,她的课,就极受学生的欢迎,符合这个条件,只是……”

冯恪之看了眼孟兰亭,说:“我明白您的顾虑!教授您应该也知道,我父亲将孟小姐视若亲女,孟小姐于我,自然也如同家人。您要是相信我冯恪之的为人,就请放一百个心,宪兵司令部并非龙潭虎穴!讲师更是会得到极大尊重!若是有幸,能得孟小姐执教,我冯恪之以我冯家十八代祖宗来发誓,不但负责全程接送,更不会叫孟小姐少掉一根汗毛!”

周教授担心的就是这个,觉着一个年轻小姐去宪兵司令部那种地方上课有些不妥。现在得了冯恪之这样铿锵有力的保证,觉着他人品应当是能信的,加上也知道冯孟两家从前交好,孟兰亭去年底刚来上海时,还是在冯家过的年,思忖了下,也就放心了,看向孟兰亭:“兰亭,你意下如何?”

孟兰亭心里总觉得不对。

并非只有此刻。

反正今天晚上,从冯家这个少爷出现在墙角根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感觉,就没有对过。

边上的三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这个冯家公子,刚刚又大方地捐助了数学系,虽然心里并不是很愿意接受,也是说不出口。

迟疑了下,只好点头,勉强说:“要是真的没有别人,那么我去试试吧……”

冯恪之郑重地向她道谢。

“多谢孟小姐!你放心,我那些兄弟,虽然人不聪明,但学习态度是极其端正的。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不再看孟兰亭了,转而和周教授夫妇再次道别。

周太太带着孟兰亭,将贵客送到了门外。

冯恪之请两人留步。

“周伯母,今晚很是感谢你的招待。孟小姐,夜学有劳你了。要是明晚你有时间,我六点半来接你,咱们开始第一课?”

孟兰亭还能怎么样,只好点头。

冯恪之面露笑容,向两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周太太目送他的背影,凑了过来,对孟兰亭悄悄地说:“真真是三人成虎。实在没有想到,冯家公子原来是如此出众的一个人物。这么看来,就是风流了些——不过也没什么,年轻人嘛,像他这样的条件,也是在所难免的。你说是不是?”

孟兰亭看了眼前方那道渐渐消失在了夜色的背影,想起那晚他为钟小姐做出的惊人豪举,笑了笑,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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