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和司机一起去接孟兰亭的年轻女仆名叫阿红,抢着将孟兰亭带来的简单行装抱了进去,利索地归置着。

这个房间朝南,面积很大,带着独立的盥洗室。原本是全中式的装修,色调偏于古朴暗沉,但房间里却摆设了一套纯白色的法国洛可可风格家具,梳妆台上的天鹅颈花瓶里插着鲜花,床品和窗帘,全是精致而漂亮的蕾丝花边,充满了梦幻般的西方公主式的风格,显得很是突兀。

“老爷今天叫人从山下运上来的,忙活了半天,说年轻小姐应该会喜欢的。”

见孟兰亭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和床上,阿红插了一句。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向阿红道了声谢,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孟兰亭迎上去,叫了声“伯父”。

“兰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睡不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吧?走,吃早点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龙袍蟹黄包,早年宫里太后吃了也惦记的。今天托你的福,人来了,就等着给你做,顺带的,我也有口福了。”

他把手里的鸟笼递给跟随的警卫,洗了洗手,领着孟兰亭进去。

陶家的蟹黄包手艺是打前朝传下来,皮薄如纸,汤色金黄,极富盛名。京津不乏有达官贵人大老远特意赶来南京,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黄包。老陶本已洗手归山,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今天却亲自来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见人进来了,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声,他儿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黄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鸡汤。只见双手如飞,捏出了几笼漂亮的汤包,上了热气腾腾的蒸锅,大火一开,很快就送了上来。

“趁热,慢慢吃,小心烫嘴。”

老冯亲手给孟兰亭调蘸料。

孟兰亭急忙站了起来。

“唉,别拘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冯笑呵呵地让她坐下。

孟兰亭夹起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色泽晶莹的薄皮。

一股鲜美的味道,伴随着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开。

“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见边上的那位长者,正用带了点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很好吃。谢谢伯父。”

老冯舒心地笑了。

“喜欢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给你吃。”

冯家长辈这个显然口误的自称,孟兰亭并没怎么在意。吃完了早点,佣人送来两杯菊花茶,老冯说:“兰亭,我冯家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时大多在上海做事。”

他顿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从小聪明得很,念书无不名列前茅,长得也算过得去。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块到南京,司机已经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你不必拘束,没别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见过的。”

孟兰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来这里,她就已经做好了要和那个冯恪之再次碰面的准备。但忽然听到他就要过来,两人很快就要再次碰头,心下还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冯老爷的面,说出那天的遭遇,讲他儿子怎么不好。

想来,他到了之后,即便认出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过,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说,也就过去了。

冯老爷人很好,对自己更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兰亭抬眼,微笑道。

老冯喜她,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立刻开口提婚事,强行忍住了,看了眼时间,也快了,怕碰头时儿子态度不够好,给她留下坏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须自己先在儿子面前狠狠放几句话出来才稳妥,于是笑着说:“早上没事,太阳也好,穿多些,叫阿红带你去周围转转,先熟悉下环境。回来,差不多也就吃饭了。”

孟兰亭应好,送他进了书房。

阿红已经替她拿了外套和手套,高高兴兴地领着孟兰亭出去,后头跟上来一个卫兵。

虽然是冬天,但周围的风景很好,远处山头之上,还残留了些没有化尽的雪痕。

孟兰亭慢慢地在附近用条石砌出的山道上走了一圈,回来,停在一座筑于半道的观景亭上,眺望远处之时,忽然听到身边的阿红惊喜地叫了一声:“车来了!”

孟兰亭循声转头,看见不远之外,那条盘旋上山的汽车道上,开来了两辆黑色的汽车。

“一定是大姑,八小姐和九公子他们到了!孟小姐,咱们回去了吗?”

孟兰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

冯令仪带着弟弟来到父亲书房的门前,朝他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须得记住自己路上的叮嘱,这才在门外说道:“爹,八妹和小九回了。小九说有话要和爹你说。”

半晌,里头传来淡淡一道嗯声:“让他进来。”

冯恪之走了进去,朝坐在里头侧对着自己还在看报的父亲叫了声爹。

老冯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缓缓转过身。

看到面前的儿子,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告状,他就又一阵怒气攻心,强行忍住发作的念头,两道威严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冷冷地说:“你在市政府放枪的事,我暂且记下,这回先饶了你。回来给我收收心。要是再有下回,我饶不了你!”

冯恪之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不是说有话要讲?”

“知道了——话都被爹你给说了。我没别事了,出去了。”

冯恪之转身要走。

“站住!”

冯恪之停住脚步。

老冯压下满腔不满,呼了一口气,用尽量和颜悦色的语气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我从前一个故交的女公子。等下我给你们介绍。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冯恪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爹,我忘了说,等下我就要出去。几个朋友叫,有些时候没见了……”

“就是天王老子叫,你也不许给我出去!”

老冯厉声喝道。

“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或是露了半点混样,吓到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死了,也不用你给我举孝棒!”

这话,非常重,前所未有。

冯恪之沉默了。

老冯见儿子终于被压服了,这才慢慢呼出一口气,冷冷地说:“她也该回来了,你就老实在这里给我等着。”说着起身,正要叫人去把孟兰亭请回来,听见门外起了一阵杂着话音的脚步声。

正是孟家女儿和八女冯令美在说话。

他脸上罩着的怒云,顷刻间全部消失,一下换成满满的慈爱笑意。

“她回了!”

冯恪之看得目瞪口呆。

“你给我态度放端正!”

老冯转过头,恶狠狠地最后警告了一声儿子,随即朝外说:“是兰亭回来了吗?让她进来!”

刚一回来,老头就摆出这个架势。

冯恪之早就猜了出来,这个所谓的“故人女公子”,想必就是家里趁着年关,给自己安排的又一个相亲对象。

希望他远离军方,给他安排结婚对象。

这就是家中对他的全部期待。

这两年,类似这样的阵仗,他已是见怪不怪。

只不过,今天这个阵仗,摆得比先前都要大而已。

门口已经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心底照例涌出一阵厌烦。他抬眼,望向那扇已被推开的门,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停在门口的那道身影。

一个年轻的小姐。

湖水绿的褂裙,黑色大衣,足上一双矮跟皮鞋,剪着一头整齐的短发。

冯恪之的视线在扫到她脸庞的那一刻,两只瞳仁仿佛触了电似的,蓦然紧缩,目光一下定住了。

她却仿佛没有留意到边上的人,迈着轻快的脚步,径直走了进来,笑着说:“冯伯父,您叫我?”

女孩子的声音悦耳,眸光明亮,笑靥,仿佛此刻窗外那片明媚而耀目的阳光。

老冯笑呵呵地点头:“怎么样?边上风景还可以吗?”

“很美。谢谢伯父。”

“好,好。来,兰亭,我给你介绍个人。”

老冯指了指边上的儿子。

“他就是伯父早上和你提过的那个世兄。”

他又转向儿子。

“她就是我那位故人的女公子。姓孟,名叫兰亭。”

孟兰亭唇角含着微笑,露出一只小小的笑涡。她的脸转向冯恪之,仿佛两人只是头回相遇。

“以后还请多加关照。”

她望着冯家的儿子说,向他微微点头,语调平静。

冯恪之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紧紧地盯着,神色有点僵,一言不发。

“嗯哼!”

老冯对儿子的反应很是不满,咳了一声,目放精光,怒视。

“冯恪之。”

他慢吞吞地说,嘴角微微动了一动,算是笑,目光在她那头短发上停了一停。

“爹,我先出去下。失陪。”

他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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