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赵朴斋自回鼎丰里家里,见了母亲赵洪氏,转述妹子赵二宝之言:廿八日要给史三公子饯行,另办一桌路菜,皆须精致丰盛。

朴斋说罢出外,自去找寻大姐阿巧,趁二宝不在家,和阿巧打情骂俏,无所不至。阿巧见朴斋近来衣衫整齐,银钱阔绰,俨然大少爷款式,就倾心巴结起来。因此朴斋倒断绝了王阿二这段交情;便是向时一班朋友,朴斋也渐渐不相往来,只和一个小王十分知己,约为兄弟;又辗转结识了华忠、夏余庆,四人时常一处作乐。

这日,八月廿八,赵朴斋知道小王自必随来,预约华忠、夏余庆作陪,专程请小王叙叙,也算是饯行之意。等到日色沉西,方才听得门外马铃声响,赵洪氏与朴斋慌张出迎。只见史三公子、赵二宝已在客堂里下轿进来。朴斋站立一边。三公子向洪氏微笑一笑,款步登楼。

二宝叫声“无(女每)”,一把拉了洪氏,径往后面小房间,关上门,悄嘱道:“难无(女每)(要勿)实概囗!耐故歇做仔俚丈母哉呀,俚勿曾来请耐,耐倒先跑得出去,阿要难为情。”洪氏嘻着嘴,把头乱点。二宝临走,又嘱道:“我先上去,晚歇俚再要请耐见见末,我教阿虎答应耐,耐看见俚;就叫仔声‘三老爷’好哉,(要勿)说啥闲话。倘忙说差仔拨俚笑话!”洪氏无不遵依。

二宝遂开门出房,到楼梯边,忽见朴斋帮着小王搬取衣包什物。二宝低声喝道:“等俚哚搬末哉,要耐去瞎巴约”朴斋连忙交与阿虎带上楼去。二宝随同到了楼上房里,脱换衣裳,相伴三公子对坐笑语,没有提起赵洪氏。

一时,对过书房排好筵席,阿虎请去赴宴。二宝要说些亲密话儿,并不请一个陪客。三公子道:“请耐无(女每)、阿哥一淘来吃哉呀。”二宝道:“俚哚勿局个,我来里陪耐哉(口宛)。”当请三公子南向上坐,手取酒壶,满斟三杯,自斟一小杯,坐于其侧。

三公子三杯饮尽,二宝乃从容说道:“耐明朝要转去哉,我末要问声耐。耐一径说个闲话,阿做得到?倘然耐故歇说得蛮高兴,耐转去仔,屋里倒勿许耐,阿是耐要间架哉嗄?耐索性说明白仔,倒也无啥。”三公子皇然起立,道:“耐阿是勿相信我?”二宝一手捺坐,笑道:“勿是我匆相信耐,我为仔阿哥勿挣气,无法子做个倌人。自家想:陆里再有啥好结果?耐要讨我做大老母,故是我做梦也想勿到实概个好处。不过耐屋里有仔个大老母,故歇再讨个大老母转去,好像人家勿曾有过歇。(要勿)晚歇忒起劲仔,倒弄得一场空。”三公子安慰道:“耐放心,倘然我自家想讨三房家小,故末常恐做勿到;故歇是我嗣母个主意,再要讨两房,啥人好说声闲话?索性搭耐说仔罢,嗣母早就看中一头亲事来浪,倒是我搭个浆,勿曾去说。难转去末就请媒人去说亲,说定仔,我再到上海接耐转去,一淘拜堂。不过一个月光景,十月里我定归到个哉。耐放心!”

二宝听说,不胜欢喜,叮咛道:“价末耐十月里要来个囗。耐去仔,我一干子来里,勿出门口,勿见客人,等耐来仔末,我好放心。耐(要勿)为啥事体多耽搁仔噢。倘然耐屋里个夫人匆许耐讨,耐就讨我做小老母,我也就哝哝末哉。”

二宝说到这里,忽然涕泪交颐,两手爬着三公子肩膀,脸对脸的道:“我是今生今世定归要跟耐个哉,随便耐讨几个大老母,小老母,耐总(要勿)豁脱我。耐要豁脱仔我是……”一句话说不完,噎在喉咙口,“呜呜”的竟要哭。慌得三公子两手合抱拢来,搂住二宝,将自己手帕子替他轻轻揩拭,一面劝道:“耐瞎说个啥嗄!耐故歇末该应快快活活,办点零碎物事,舒齐舒齐。耐倒再要哭,真真勿着落!”

二宝趁势滚在三公子怀中,缩住哭声,切切诉道:“耐勿晓得我个苦处,我拨乡下自家场花人说仔几几花花邱话,故歇说是耐要讨我去做大老母,俚哚才匆相信,来浪笑;万一勿成功下来,我个面孔搁到陆里去!”三公子道:“再有啥勿成功?除非我死仔,故末勿成功。”二宝火速抬身,一把握了三公子的嘴,道:“耐阿要无清头,难勿搭耐说哉。”三公子一笑丢开。

二宝斟一杯热酒,亲奉三公子呷干。三公子故意问问乡下风景,搭讪开去。二宝早自领会,抛撇愁颜,兴兴头头和三公子玩笑。二宝说道:“倪乡下有只关帝庙,到仔九月里末做戏,看戏个人故末多到个无拨数目哚,连搭墙外头树丫被浪才是个人。倪就搭张秀英看仔一埭,自家搭好仔看台,爬来哚墙头浪,太阳照下来,热得价要死!大家才说道,好看得来。像故歇大观园,清清爽爽,一干子一间包厢,请倪看,啥人高兴去看嗄。”三公子点点头。

二宝又敬两杯酒,说道:“再有句笑话告诉耐,倪关帝庙间壁有个王瞎子,说是算命准得野哚!前年倪无(女每)喊俚到屋里算倪几家头,俚算我末,说是一品夫人个命。俚还说可惜推扳仔一点点,勿然要做到皇后哚。倪末道仔俚瞎说,陆里晓得故歇倒拨俚算得蛮准。”三公子笑而点头。两人细酌深谈,尽兴始散。三公子踅过房间里,向楼窗口喊声“小王”。二宝在后拦道:“我来里呀,再要喊俚哚做啥?”三公子问:“小王阿来里?”二宝道:“小王末,是倪阿哥请俚到酒馆里饯饯行。耐啥事体喊俚?”三公子道:“无啥,教俚转去收捉行李,明朝早点来。”二宝道:“晚歇倪搭俚说末哉。”三公子没甚言语,消停多时,安置不表。

次日,二宝起个绝早,在中间梳洗,不敷脂粉,不戴钗钏,并换一身净素衣裳,等三公子起身,问道:“耐看我阿像个人家人?”三公子道:“倒蛮清爽。”二宝道:“就今朝起,我一径实概样式。”说着,陪三公子吃了点心。三公子遂令阿虎请了赵洪氏上楼厮见。三公子于靴叶子内取出一张票子交与赵洪氏,道:“我末要转去一埭,再等我一个月,盘里衣裳头面,我到屋里办得来。耐先拿一千洋钱去,搭俚办点零碎物事。嫁妆末等我来仔再办。”洪氏不敢接受,只把眼睃二宝。二宝劈手抢过票子,转问三公子道:“耐个一千洋钱末算啥?要是开消个局帐,故末倪谢谢耐。耐说就要来讨我个末,再拨倪啥个洋钱嗄?说到仔零碎物事,倪穷末穷,还有两块洋钱来里,也酗耐费心个哉。”

三公子见如此说,俯首沉吟。洪氏接嘴道:“三老爷客气得来,难是一家人哉呀,无啥客气(口宛)。”二宝忙丢个眼色,勿令多言。赵洪氏辞别下楼。

三公子只得收起票子,喊小王打轿。二宝也坐了轿子去送三公子。先到了公馆里,发下行李,用过中饭,却有一起一起送行的络绎不绝。三公子匆匆会客,没些空闲。直至四点多钟,三公子才收抬下船。二宝送至船上,只见阿哥赵朴斋正在舱中替小王照看行李。二宝悄问:“路菜阿曾挑来?”朴斋回说:“来哉。”

二宝寻思没事,将欲言归,紧紧握着三公子的手,嘱道:“耐到仔屋里,写封信拨我。我身体末原来里上海,我肚皮里个心也跟仔耐一淘转去个哉。耐(要勿)到别场花再去耽搁喉。”三公子唯唯答应。二宝又道:“耐十月里啥辰光来?有仔日脚末再写封信拨我。能够早点最好。耐早一日到,倪一家门几花人早一日放心。”三公子又唯唯答应。

二室再要说时,被船家催促开船,没奈何撒手登岸。史天然立在船头,赵二宝坐在轿里,大家含泪相视,无限深情。直到望不见船上桅影,赵朴斋始令轿班抬轿回家。

原来赵二宝是个心高气硬的人,自从史天然有三房家小之说,二宝就一心一意嫁与天然。又恐天然看不起,极力要装些体面出来,几天然所有局帐,二宝不许开消,以为你既视我为妻,我亦不当自视为妓;一过中秋便揭去名条,闭门谢客,单做史天然一人。天然去时约定十月间亲来迎接,二宝核算家中尚存英洋四百余元,尽够浇裹,坦然无忧。

这日送行回来,赵朴斋自去张秀英家,荐个大姐大阿金生意。赵二宝却和母亲赵洪氏商议道:“俚说嫁妆等俚来再办,我想嫁妆该应倪坤宅办得去末对(口宛)。俚办来浪,常恐俚哚底下人多说多话,坍俚个台。”洪氏道:“耐要办嫁妆末,推扳点哉囗。故歇就剩仔四百块洋钱(口宛)。”

二宝咳了一声,道:“无(女每)末总实概个,四百块洋钱陆里好办嫁妆嗄!我想末,先去借得来办舒齐仔,等俚拿仔盘里个银两来末,再去还。”洪氏道:“故也无啥。”

二宝转和阿虎商议道:“耐阿有啥场花借点洋钱?”阿虎道:“倪就好借末也有限得势,倒勿如做个帐。绸缎店、洋货店、家生店,才有熟人来浪,到年底付清好哉。”二宝大喜,于是每日令阿虎向各店家赊取嫁妆应用物件。二宝忙碌碌自己挑拣评论,只要上等时兴市货。

赵朴斋在家没事,同阿巧绞得像饴糖一般,缠绵恩爱,分拆不开。阿巧知道朴斋是史三公子的嫡亲阿舅,更加巴结万分。朴斋私与阿巧誓为夫妇,将来随嫁过门便是一位舅太太了。二宝没工夫理会他们,别人自然不管这些事。

一日,忽见齐府一个管家交到一封书信,是史三公子寄来的,朴斋间过,细细演讲一遍。前面说是一路平安到家,已央人去说那头亲事,刻尚未有回音;末后又说目今九秋风物,最易撩人,门来时可往一笠园消遣消遣。二宝既得此信,赶紧办齐嫁妆,等待三公子一到,成就这美满姻缘。

朴斋因连日不见夏总管,问那管家,说是现在华众会吃茶。朴斋立刻去寻,果见夏余庆同华忠两人,泡茶在华众会楼上。

华忠一见朴斋,问道:“耐为啥一径匆出来?”夏余庆抢说道:“俚末屋里向有仔点花样来浪哉,阿晓得?”华忠愕然道:“啥花样嗄?”夏余庆道:“我也匆清爽,要去问小王哚。”

朴斋讪笑人座。堂倌添上一只茶钟,问:“阿要泡一碗?”朴斋摇摇手。华忠道:“价末倪去罢。”夏余庆道:“好个,倪走白相去。”

当下三人同出华众会茶楼,从四马路兜转宝善街,看了一会倌人马车,踅进德兴居小酒馆内,烫了三壶京庄,点了三个小碗,吃过夜饭。余庆请去吸烟,引至居安里潘三家门首,举手敲门。门内娘姨接应,却许久不开。夏余庆再敲一下。娘姨连说:“来哉,来哉!”方慢腾腾出来开了。三人进了门,只听得房间里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好像两人扭结拖拽的样子。夏余庆知道有客,在房门口立住脚。娘姨关上大门,说道:“房里去囗。”

夏余庆遂揭起帘子,让两人进房,听得那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脚声踅上楼梯去了。房间里暗昏昏地,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一盏油灯。潘三将后房门掩上,含笑前迎,叫声“夏大爷”。娘姨乱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加茶碗。夏余庆悄问那上楼的客人是何人。潘三道:“勿是倪客人,是客人叹个朋友呀。”夏余庆道:“客人叹个朋友末,啥勿是客人嗄?”随手指着华忠、赵朴斋道:“价末俚叹才匆是客人哉(口宛)?”潘三道:“耐末再要瞎缠,吃烟罢。”

夏余庆向榻床睡下,刚烧好一口烟,忽听得敲门声响。娘姨在客堂中高声问:“啥人嗄?”那人回说:“是我。”娘姨便去开了进来,那人并不到房间里,一直径往楼上。知道与楼上客人是一帮,皆不理会。

夏余庆烟瘾本自有限,吸过两口,就让赵朴斋吸,自取一支水烟筒坐在下手吸水烟。华忠和潘三并坐靠窗高椅上讲些闲话。

忽又听得有人敲门。夏余庆叫声“阿清’,道:“生意倒闹猛哚(口宛)!”说着,放下水烟筒,立起身来望玻璃窗张觑。潘三上前拦道:“看啥嗄?搭我坐来浪!”夏余庆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和敲门的“唧唧”说话,那敲门的声音似乎厮熟。夏余庆一手推开潘三,赶出房门看是何人,那敲门的见了慌的走避。夏余庆赶出弄堂,趁着门首挂的玻璃油灯望去,认明那敲门的是徐茂荣,指名叫唤。徐茂荣只得转身,故意喊问:“阿是余庆哥嗄?”余庆应了。茂荣方才满面堆笑,连连打恭,道:“我再勿靠帐余庆哥来里。”一面说,一面跟着夏余庆踅进房间,招呼华忠、赵朴斋两人。

朴斋认得这徐茂荣,曾经被他毒手殴伤头面,不期而遇,着实惊皇。茂荣心里觉着,外面只做不认得。

大家各通姓名,坐定。夏余庆问徐茂荣道:“耐为啥看见仔我跑得去?”茂荣没口子分说道:“勿晓得是耐呀。我就问仔声虹口杨个阿来里,匆来里末,我生来去哉(口宛)。陆里晓得耐倒来里?”余庆鼻子里哼了一声。

徐茂荣笑嘻嘻望着潘三道:“三小姐长远勿见,好像壮仔点哉。阿是倪余庆哥拨耐吃仔好物事?”潘三眼梢一瞟,答道:“耐末为仔长远勿见,再要教倪骂两声,阿对?”徐茂荣拍掌道:“划一!蛮准!”接着别转脸去,又向华忠、赵朴斋指手画脚的,且笑且诉道:“前埭倪余庆哥来里上海末,就做个三小姐,倪一淘人才到该搭来寻俚,一日天跑几埭,赛过是华众会,拨三小姐末骂得来要死。故歇余庆哥勿来仔,倪一淘人也才匆来哉。”

华忠、赵朴斋不置一词。徐茂荣却问潘三道:“为啥倪余庆哥匆来?阿是耐得罪仔俚?”潘三未及答话。夏余庆喝住道:“(要勿)瞎说哉,倪有公事来里!”

第五十五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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