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乔氏死了,她的尸体只有五十来斤,瘦的像个孩子,脸上却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能死在男人和孩子身边,她知足了。

天黑透了,梁茂才将妻子的尸体背起,带着儿子踏上征程,他在大青山深处与野兽为伍,嗅觉和听觉都变得敏锐无比,能躲开埋伏的暗哨。

群众们也是打酱油为主,饿得都走不动,黑夜看不清路,谁也没有心劲去搜捕,人民公社和大食堂都把人搞懒了,一些人听说被杀的是生产队长和为助纣为虐的基干民兵,暗地里拍手称快还来不及。

走了三夜,终于进了大青山地域,国家推行向山林要良田的政策,以前的山林变成了梯田,但随着海拔的升高,山林还是越来越密,人烟越来越少。

梁茂才背着妻子的遗体健步如飞,儿子气喘吁吁跟在后面,时不时擦一把汗,问道:“爹,啥时候到?”

梁茂才不说话,伸手向前指着,莽莽山林,隐约有虎啸传来。

梁盼一咬牙,走吧,越往深处越安全。

山林中没有道路,全靠梁茂才在前面挥刀开路,又跋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来到一处山坡下,梁茂才搬开一丛树枝,露出洞穴入口。

这是一处人造巢穴,能遮风挡雨,防范野兽,储存着粮食和肉干,还有一点盐巴,梁茂才在附近挖了个坑,将妻子放了进去,堆成一个圆圆的小坟头,带着儿子在坟前磕头。

“老婆子,我这辈子欠你最多,只能下辈子报偿了。”梁茂才声音低沉,没落泪。儿子反而哭了。

“哭甚!掉泪不是我梁家的种。”梁茂才呵斥道。

梁盼赶紧止住悲声,帮爹支起炉灶,煮了些稀饭吃了。

正吃着饭,忽然梁盼发现不远处土坡上站了个人,身穿草绿色军装,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身边还有一头猎犬虎视眈眈。

梁盼冷汗都下来了,追兵还是来了,尖兵已经到了,大部队肯定就在不远处,这回肯定跑不掉了。

可梁茂才一点不害怕,反而招呼那人下来一起吃饭。

那人收了步枪,带着猎犬下来,盘腿坐下,拿出旱烟来请梁茂才抽,看了看梁盼,道:“你儿子?”

梁茂才道:“是。”一指远处坟头,“我老婆。”

那人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盐巴放在地上,带着猎犬走了。

梁盼问:“爹,那是谁?”

梁茂才道:“是个猎人。”

以后的日子,父子俩就在大山深处扎下根来,山里日子很苦,但比村里还是要强一些,起码饿不死,大自然提供了无尽的食物,飞禽走兽野果蘑菇山泉水,梁茂才还种了一些野黍子,他有一把枪,但子弹很少不舍得用,打猎用的是原始的弓箭和长矛,以及陷阱之类的玩意。

那个猎人每隔一个月都会来一次,带来盐巴、针线等物,有次他冷笑着说:“十爷,你做的案子挺大啊,伤了五条人命,不怕他们进山逮你么?”

梁盼很纳闷,这个猎人怎么称呼父亲为十爷。

梁茂才就说了两个字:“该杀。”

猎人便没再说什么,放下一块雨布走了。

等他走远,梁茂才对儿子说:“这人叫程栓柱,当年也是一号人物。”

秋去冬来,最难熬的寒冬降临,一场大雪过后,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梁茂才也得了重病,山中十年,熬垮了他的身子,终于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一连三天,梁茂才都在发高烧说胡话,断断续续讲以前的故事,讲他在盖大王山寨里坐第十把交椅的日子,讲他在陈子锟的混成旅里当军官,手持汤普森横扫上海滩的牛逼岁月,讲他旅居日本,花天酒地,讲他回归抗日,喋血沙场。

程栓柱来过,送了一些草药,但于事无补,梁茂才已经病入膏肓。

临死以前,梁茂才对儿子说:“你不能跟爹学,藏在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你得走出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精彩啊。”

说完这句话,昔日大青山的十当家梁茂才闭上了眼睛。

梁盼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在一起,带着遗物准备下山,除了那把刀,父亲还留给他一支油纸包裹的驳壳枪,还有二十发子弹。

开春的时候,他终于走出大山,望着春意盎然的大地,梁盼陷入迷茫,我该向何处去?

……

苦水井公社梁家庄生产队死了五个人,这案子一直没破,在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上级很生气,处分了一些干部,又将梁家庄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处理一些,发配到盐湖农场去劳动改造。

盐湖农场全称是江东省第四模范劳改农场,因为地处荒滩盐碱地,又挨着一片沼泽,所以大家都称其为盐湖农场。

这个地方的设立,最初是为了镇反需要,关押国民党军警宪特反动道会门之类人员,后来日渐完善,省里的反革命、右派、刑事犯、少年犯都弄到这儿来劳改,经过近十年建设,已经从一片不毛之地,几间窝棚变成一片围着铁丝网的现代化劳改农场。

萧郎和柳优晋在这里已经劳动改造了近十年,他们是镇反运动时期进来的,五七年反右,老朋友龚梓君也住进了盐湖农场的监舍,如今也吃了三年牢饭了。

严格来说,农场不是监狱,而是劳动改造的地方,所以管理的不是太严格,尤其一些关押十年的犯人,行动上还是相当自由的,甚至春节可以回家过。

萧郎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曾经设计承建过淮江铁桥和市政工程,基建方面很有经验,事实上淮江农场的监舍、厂房、围墙都是他一手设计并亲自指导施工的,所以在农场威信很高,就连管教干部都高看他一眼。

自然灾害期间,干部和犯人的口粮都削减了许多,农场地处偏僻,因为饮食缺乏而得了各种病的犯人频频死去,管教们也无能为力,城里没粮食,别提农场了,何况他们自己的腿也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们,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这天下午,萧郎蹒跚着走进三号监舍,柳优晋和龚梓君住在这里,龚梓君患了重病,卧床不起,柳优晋正端着一碗水喂他。

“萧市长,你来了。”柳优晋见萧郎进来,放下碗招呼,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他以为萧郎带吃的来了。

萧郎道:“老柳,你跟我出来一下。”

柳优晋跟他出来走到监舍后面,萧郎见四下无人,从兜里掏出两个大红萝卜来。

“老萧,太感谢你了。”柳优晋拿着萝卜热泪盈眶,还几天没吃着实在的东西了,都是用清汤哄肚皮,走起路来都咣咣响,他用袖子擦擦萝卜,就要一口咬下去。

“且慢,这萝卜可不是给你吃的?”萧郎一把拦住他。

“不给我吃,咋回事?”柳优晋一脸的迷惑不解。

萧郎道:“是给你用的。”

柳优晋苦笑:“萝卜怎么用,我又不是女的。”

萧郎道:“你想哪儿去了,给你用是这个意思。”他再次看看四周,附耳低语了几句。

柳优晋的脸变得苍白无比:“这这这,这也行?逮到就得枪毙啊。”

萧郎道:“眼看就得饿死,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柳优晋道:“容我考虑考虑。”

萧郎道:“没时间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要么你现在答应,要么去管教那里举报我,你看着办。”

柳优晋沉默了,很显然他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间过了五分钟,但对他来说似乎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好吧,我和你一起干。”柳优晋终于下了决心,这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个伪造文件去南泰当冒牌县长的年轻人。

萧郎道:“还需要一个人帮忙,龚梓君。”

回到监舍,柳优晋趴在龚梓君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病重的龚梓君竟然精神好了起来,挣扎着爬起来道:“好,我加入。”

他比柳优晋要坚决的原因很简单,他判的是十五年,才蹲了三年,还有漫长的刑期根本熬不过去。

萧郎道:“咱们三位一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他伸出手,柳优晋和龚梓君的手也伸了过来,互相握在一起。

“这个你先拿着,用的时候一定小心,不要被人发现。”萧郎从贴身处拿出两把刻刀递给柳优晋。

柳优晋是江东省有名的金石专家,收藏了不少古代印章,在篆刻方面也颇有造诣,用萝卜刻公章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萧郎是“高级”犯人,可以出入农场场长的办公室打扫卫生,这天早上他照例来到办公室,趁没人来,用铁丝投开文件柜,撕了几张带劳改局抬头的空白公文信笺藏在身上。

打扫完卫生,萧郎回到监舍,将自己这段时间积累下的场长写废的稿纸整理出来,这些都是他从废纸篓里捡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龚梓君书法很好,尤擅临摹别人的笔迹,这也是成败的关键之一。

萧郎还偷了一个蘸水钢笔头,笔尖里凝着一些墨块,用水化开了就能写,一盏昏暗的电灯下,龚梓君在信笺上写下了准假条和介绍信,在后面龙飞凤舞签上场长的大名,然后柳优晋拿出刻好的萝卜公章,蘸了蘸印泥,盖了上去。

“能不能逃出生天就靠这张纸了。”萧郎吹了吹信笺,感慨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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