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承郡王府大殿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坐在张作霖身旁的张学良凑过来低声道:“父亲……”

张作霖举手制止儿子的进言,身子前倾,沉声问道:“陈子锟,邻葛的话,也是我想问你的,你怎么个意思?”

陈子锟扫视众人,一干安国军将领手按军刀,杀气腾腾,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之势。

“奉军,乃精锐之师,不论装备训练都是国内首屈一指,更有重炮、铁甲车、飞机和舰队助阵,北伐军劳师远征,南人不耐北方苦寒,这一场仗有的打。”陈子锟话锋一转,又赞起了对手。

安国军诸将不动声色,等着他的下文。

“可是,就算这一仗奉军胜了,也是惨胜,敢问老帅可有力量继续南下?”

这一句把张作霖问住了,陈子锟说的没错,虽然奉军还有四十万人马,但北伐军的战斗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孙传芳几十万人马打得屌蛋精光,国民革命军却越打越多,从最初的八个军发展到现在的五十九个军,还不算那些归顺省份的军阀部队,南京政府占据东南富庶之地,已经获得列强谅解,军火源源不断,兵员无穷无尽,真打下去,奉军没有后劲,早晚得败。

杨宇霆插言道:“你这话就错了,我奉军雄踞东北三省,有的是资源和兵员,只要老帅振臂一呼,转眼就是十万大军,早晚饮马长江,咱们弟兄再到南京打牌。”

陈子锟冷笑,好像听到最可笑的事情。

杨宇霆恼羞成怒,正要发飙,张作霖哼了一声:“妈了个巴子,继续说。”

陈子锟又道:“杀来杀去,死的都是咱中国人,奉军弟兄们自然是好样的,个顶个都不怕死,可是咱得死的有意义才是,弟兄们在中原拼光了,老帅的家底子打没了,这奉天怕是回不去啊,我就不信老帅心里没谱,小日本整天脑子里琢磨的是什么。

这句话说到张作霖心里去了,小日本自打日俄战争时期就觊觎着东北三省富饶的黑土地,那数不清的森林煤矿大豆高粱,要不是老毛子掣肘,早就动兵了,这些来自己在各方势力中求生存,和日本人打交道不要太多,深深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现在是还有几十万军队镇着,若是丢了老本,关东军随时都敢翻脸。

想到这里,张作霖忽然换上笑脸,道:“子锟远道而来,还没吃饭吧,摆酒,整点咱东北的烧刀子,再弄个大拌菜,猪肉炖粉条子,咱爷们好好喝两盅。”

陈子锟笑道:“再来点杀猪菜就更好了,我陪老帅痛饮三百杯。”

张作霖哈哈大笑:“到底是咱们关东出来的豪杰,痛快。小六子,跟人家学学,别整天抽烟看戏睡娘们。”

张学良诺诺连声,杨宇霆笑容隐现,张宗昌和孙传芳却拉着个脸,推说有事先走。

张作霖也没留他们,把杨宇霆也打发走了。只留下儿子张学良陪伴左右,叫上陈子锟一道去了后宅花厅。

酒宴摆上,陈子锟忽然起身退后两步,作势给张作霖行大礼。

“贤侄,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张作霖故作惊讶。

“刚才我是代表南京政府来的,言语造次,请老帅海涵,现在是家宴时间,我和汉卿八拜之交,老帅是我的长辈,受我一拜也是应该的。”陈子锟话说的漂亮,事儿做的也让人挑不出理来。

呈上蒋介石和陆荣廷的亲笔信,张作霖看了不免动容,叹口气道:“子锟,这屋里只有咱爷三,有啥话你就直说吧。”

陈子锟道:“老帅,真的不能再打了,南边有蒋主席,西边有冯焕章和阎锡山,后面还有心怀鬼胎的小日本,咱们三面受敌,这仗打不得,不如退出北京,返回关外保存实力,若是中原有变局,咱们随时可以南下。”

张学良道:“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作霖沉吟片刻道:“其实安国军里想打的不过是张宗昌和孙传芳,他俩的地盘首当其冲,杨宇霆这小子倒是几次劝我出关,刚才他问你话,那是在给你当捧哏呢。”

陈子锟道:“那老帅是怎么个意思?”

张作霖道:“打,心疼,不打,可惜。”

陈子锟道:“老帅是心疼安国军大元帅的位子吧,去年我遇见一个高人,说北洋气数只有十六年,袁世凯四年,皖系直系奉系各四年,老帅也算做过一任皇帝的人了,将来是要留名青史的,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张作霖哈哈大笑:“你小子真会说话,我老张出身绿林,混到今天这个成色,祖坟上已经冒青烟了,算了,我老了,不争了,我就指望这点家业别让小六子败光就行。”

张学良面露喜色:“父亲,您同意出关了。”

张作霖不置可否:“喝酒,喝酒,可劲的造。”

……

虽然张作霖并未明确表示出关,但陈子锟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至少探明了奉系的虚实,大多数老奉系将领还是识时务的,就连杨宇霆也极力赞成退回关外,安国军上下不一心,北伐胜利指日可待。

从大元帅府出来后,张学良邀请陈子锟去香山打高尔夫球,却被婉拒。

“汉卿,我有日子没来北京了,得去会几个老朋友。”

张学良意味深长的笑了:“明白,佳人有约,不妨碍你了。”

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静夹着书包慢慢走过来,到了大门口,正要推门,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扭头一看,胡同口站着一个人,风衣礼帽,长髯飘飘,竟是陈子锟!

书包落地,幸福来的太过突然,让人来不及反应,林文静一双眼睛里慢慢盈满了泪水,快步上前,继而奔跑起来,最后扑在陈子锟怀里,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来了么,进屋吧,别让人家笑话。”陈子锟轻拍着林文静的后背,拉着她的手进了院子。

一辆洋车尾随而至,韩乐天在车上看见这一幕,颓然道:“回去。”

林文静是1925年初来的北京,转眼三年多就过去了,在北京大学上三年级的她明年就要毕业了,文龙也已经读了中学,再过几年也要考大学了。

张伯一个劲的抱怨,说陈先生你咋这么多年才回来一次啊,北京世道又乱,林小姐一个人带着弟弟,这日子过的真不容易。

“张伯,您别吓唬他了,北京没那么乱的,再说不是还有杏儿姐和薛大哥经常来看我们么。”林文静嘻嘻笑道,北大的熏陶很容易改变一个人,昔日上海滩百货公司里怯生生的售货员,眼下已经是落落大方的女知识分子了,从气质上来说,竟不亚于她的表妹林徽因。

过了一会,林文龙放学回来,几年没见,小子个头窜得老高,已经是个懵懂少年了,到底是处于青春期,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羞涩的像个女孩子,和“姐夫”打了招呼后就进自己屋看书去了。

“文龙志向远大,一心想去美国念书呢。”林文静道。

“好啊,只要考得上,所有费用我包了,对了,你家表妹林徽因好像也在美国读书。”

“是的,我们一直有书信来往,她先前在宾州大学读建筑和美术,去年进入耶鲁戏剧学院,听说快和梁思成结婚了呢,可惜大伯看不到女儿出嫁了。”

陈子锟也是一阵感慨,林长民参与郭松龄反奉,被流弹打死,可怜林徽因远在大洋彼岸,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你们福州林家乃书香门第,个个都读书那么好,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想不想继续留学?”陈子锟忽然提出这话,让林文静一时间无从作答。

“说心里话,想不想出洋留学?”陈子锟从林文静的谈话就能听出她对表妹留学的向往。

“可是……”林文静期期艾艾,显然是有这个想法。

“你放心,只要你喜欢做的,我都支持,出国留学是好事,咱们中国就缺知识分子,对了,你喜欢什么学科?”

“我喜欢建筑,因为有一种凝固的美……”谈到这个,林文静滔滔不绝起来,陈子锟只是倾听并不插言,能让心爱的人过喜欢过的生活,对他来说亦是一种享受。

当晚,林文静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招待陈子锟,在北京住了这么久,她的口味也接近北方,颇有鲁菜风格,正吃着饭,电话铃响了,接了,居然是张学良打来的。

“老兄,想找你可不容易啊,问了一大圈才要到这个号码,怎么样,佳人相伴的滋味不错吧,久别胜新婚,你可得悠着点。”

陈子锟笑道:“汉卿说笑了,我们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哪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张学良道:“明天是礼拜天,带着你的小女朋友,一块儿到香山饭店来打高尔夫,顺便介绍一些社交界的新朋友给你认识。”

陈子锟心中一动,捂住话筒问林文静:“有人约咱们明天去香山玩,你有空么?”

林文静毫不犹豫道:“有空。”

林文龙眨眨眼,一脸心痒难耐的表情,又不好意思说。

陈子锟道:“文龙也去吧,放松一下脑筋。”

林文静问道:“你哪位朋友,我见过么?”

陈子锟道:“应该在报纸上见过,他叫张学良。”

林文静姐弟对视一眼,嘴巴张的能塞进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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